一品小说 > 待遇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品小说 www.epshu.com,最快更新待遇最新章节!

    这年春节,天气阴沉,北风甚紧。加上政府刚颁布禁炮令,城管部门的人昼夜巡逻,谁燃放鞭炮,就重罚谁,楚南城里一片寂静。冯国富家里也今非昔比,格外冷清,除了大年初一几位邻居进屋里来窜了窜,其余时间再没人敲门,甚至连电话也难得有两个。

    陈静如倒是乐得清闲,做完简单的家务,便出门去会她那些信佛的朋友,商量着元宵那天怎么往紫烟寺去烧香拜佛。儿子也没在家里,跟他的哥儿们欢聚去了。只有冯国富独守空城,落寞自知。

    其实一切都在冯国富预料之中的。想起过去,人家来就你,敲你的门,打你的电话,并不是你冯国富多么招人喜欢,是你呆在那个位置上,那个位置让人刮目相看。好像莲花座上的菩萨,不见得菩萨本身真的手眼通天,法力无边,多么了不起,是莲花座将它托到高处,才变得格外显圣,换了另外的菩萨,同样会那么崇高,有人顶礼膜拜。冯国富已从莲花座上走下来,人家还来朝拜你,而不去朝拜取代你占据了莲花座的新菩萨,那就太不正常甚至有些荒诞了。

    这个道理并不深奥,谁都容易理解。可容易理解的东西并不见得容易接受,冯国富多少有些不太自在。隐约中,旧时的热脸似在眼前浮现起来,一张张依然那么生动。只是这些热脸已有新的去处,再也不会出现在你家客厅里了。

    冯国富当然还是有些定力的,稳稳坐在沙发上,目不斜视瞧着电视。只是什么也没瞧进去,屏幕里那些晃来晃去的影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确切意义。耳朵支楞着,却听不进电视里的声音,而是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偶尔有囊囊足声自楼下响上来,冯国富便下意识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声音调小,生怕有人敲门或按门铃,屋里听不见。其实电视声音已经很小,小到都快成了静音。不想那足音并没如冯国富所期待的那样,在门外停下来,而是依然一下一下敲击着楼道,响到楼上去了。

    冯国富自嘲地笑笑,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楼上住着水电局的领导,脚步声是冲着人家去的。只得重新将电视音量调大,想专心看几分钟节目。很快又走了神,注意起客厅的电话机来。不知怎么搞的,电话机竟然这么沉得住气,像已睡过去的乖巧的小猫,一直不声不响地卧在屋角。冯国富真希望谁来个电话,打破一下屋里的沉寂。哪怕是个打错的电话也行,有电话总比没电话强。怪就怪在连儿子的电话也没有,不然也给他喊喊电话,松驰一下神经。这才想起儿子不在家里,就跟那些经常给他打电话的朋友在一起。

    冯国富也考虑过主动给人家打打电话,可半天想不起该打给谁好。打给老同事吧,多年来自己一直是单位的领导,同事就是下属,过去都是下属给你打电话,今天倒过来打电话给他们,实在撂不下这个面子。打给朋友吧,一些所谓的朋友也是官场的同僚,你有权他有势的时候,可以互通有无,来往还算密切,如今你已失势,没有利用价值,人家早都忘了你的存在,还去打扰人家,岂不是自讨没趣?至于曾通过你到了高位显位的,过去找你是奔你手里那点权力而来,如今找你没用,更不会答理你了。

    枯肠搜尽,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打打电话的人,冯国富身上凉了一大截。莫非这就是自己官场游走几十年的结局?自己现在还是政协副主席,就如旧时弃妇,玉颜不及寒鸦色,无人理睬,过几年完全退下去,岂不惟有卧听南宫清漏长,要与世隔绝了?

    一直到得初三这天,电话机才猛不丁响起来。冯国富一阵惊喜,心想总有人记起你来了。满怀感激地提过话筒,亲切地喂了一声,也没等对方搭腔,忙问道:“您是哪位领导?”对方说:“老部长,我是小曹哩。”

    冯国富有些失望。小曹除夕夜就电话拜过年了,冯国富多么希望这个电话是另外什么人打来的。不过他还是暗暗感谢小曹,念着你这位老领导。

    冯国富正想问小曹年过得怎样,小曹在那边说道:“老部长您去看过老书记没有?”

    冯国富心里咯噔了一下。小曹口里的老书记就是杨家山。当年小曹从军分区复员时,因是杨家山安排他到组织部并推荐给冯国富开的车,他一直记着人家的大恩,杨家山离开市委去人大做了主任,人前人后仍呼他老书记,就像一直叫冯国富为冯部长一样。

    冯国富意识到杨家山出了什么事,忙问道:“杨书记怎么了?”小曹带着哭腔道:“老书记住院了。”冯国富说:“几时住的院?”小曹说:“大年三十那天。那天晚上我给他家去过电话,没人接听。我还以为他回老家过年去了,直到今天才听说他进了医院,这就给你打了电话。”冯国富又问:“什么病?”小曹说:“好像是中风。”

    中风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杨家山这种快奔六十的年龄。冯国富浩叹一声,说:“你在哪里?我俩去看看吧?”小曹说:“我已经到了车上,这就去接您。”

    这天陈静如没出门,冯国富接电话时,她一直站在旁边,将电话内容听了个明白。冯国富放下电话,陈静如就跑进卧室,拿出他的外套,帮他穿好,相随下了楼。到坪里没站稳,红旗就赶了来。两人上车,小曹掉过车头,出得大门,往医院方向奔去。冯国富问小曹:“老杨危不危险?”小曹说:“听说还没脱离危险期。”

    冯国富望着窗外迷蒙的街影,说:“老杨一向能吃能睡能做事,从没听说过他吃过药打过针,他也常常拍着胸脯,自豪地对人说自己靠的就是这革命本钱。记得二十几天前参加市委中心学习小组的学习时,还听吴书记说起老杨,他正带着有关人员在县里搞执法检查,不想突然就得中风倒了下去。”

    小曹扶着方向盘,说:“关于老书记患中风的起因,说法还不少呢,市委和人大那边传得可神了。其中之一就是他的病是那次下县惹的。”冯国富说:“那次下县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一无所知呢?”陈静如一旁插话道:“你与世隔绝,天天两点一线,不是政协就是家里,怎么知道外面的事?”

    小曹沉吟片刻,说起那次杨家山下县的传闻来。那次杨家山一行跑了好几个县,最后一站到了楚宁。楚宁是杨家山的老根据地,他是从楚宁县委书记升任市委副书记的,心里早把那个地方当成自己的福地,感情自然深厚。执法检查搞完后还不想走,兴致勃勃转了好几处地方。还特意去了在任时主持建成的楚河公园。公园就在县城旁的楚河岸边,杨家山也不让其他人陪同,只带上人大一位姓袁的秘书,步行出城,上了公园。

    本来那段时间天气不太好,执法检查的全过程都没见过一丝阳光。不想这天下午杨家山刚抬步迈进公园,头上突然云开雾散,托出一轮耀眼的太阳。杨家山兴奋异常,心想公园真有灵性,连天公都来凑趣,将可爱的阳光奉献于前。

    楚河公园背倚楚山,前瞰县城,如带楚河绕过公园,逶迤东去。杨家山告诉袁秘书,楚宁旅游资源丰富,县城旁边有这么一个有山有水的公园,对发展当地旅游业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果然楚河公园建成开放后,再将县域内几个景区串在一起,远远近近的游客一下子被吸引了过来,如今旅游业已成为楚宁县的支柱产业。

    杨家山此言不虚,袁秘书以前就陪朋友和上面的人来过楚宁,大家对这个公园,还有其他地方,诸如四季温泉、民族文化村和原始次森林风光群等景区,印象都非常好。袁秘书于是顺着领导的口气,拿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类的漂亮话歌颂杨家山。杨家山心里受用,兴致越发浓郁了,阔步登往公园高处的六角亭,迎风而立,指点起江山来。在袁秘书的印象中,杨家山到人大都快一年时间了,难得舒展笑容,今天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兴高采烈,当即取下随身相机,咔嚓咔嚓,给杨家山抓拍了好几张照片。

    在六角亭上逗留了好一阵,两人开始下山。不过他们没走来时路,而是到了公园背面的楚河旁。因是冬末,楚河退了不少,却依然清丽明秀。水上船来排往,那是游人们在追波逐浪。水岸长堤蜿蜒,堤上遍栽的桃树虽然还没长出新叶,却有丽水拭目,清风盈袖,让人顿生如入仙境之感。

    这么好的去处,自然谁都会受到感染,乐而忘忧了。何况这是杨家山始建的公园,他一路走来,不免兴致盎然,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岂料自下山后,他的脸色却突然阴沉下来,目光冷峻如霜,像是手上的银子被谁抢了去似的。袁秘书甚是不解,想再给他抓拍几张照片,见他情绪不佳,只好作罢。

    两人在堤上默默无言走了一段,杨家山才慨叹一声,开言道:“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袁秘书熟悉这首诗,知道为唐代刘禹锡所作。当年受王叔文永贞革新牵连,刘禹锡远贬郎州,九年后才被召回长安。那天听说玄都观栽了桃花数千,就和朋友去观看,写下这首名诗。诗人擅长借物喻人,口里吟的是桃千树,暗中却指的自己去京后纷纷占据政坛的新宠。杨家山是不是因为自己离开市委副书记位置后,各要害部门都被别人的人所占据,今天见了堤上的桃树,忽然想起刘诗,也随口念出来,借以抒怀?

    回楚南后,袁秘书才听人说起,楚河公园初建时,在杨家山的授意下,堤上栽的全是垂柳。垂柳见风而长,堤岸很快绿柳成荫,蔚为壮观。有好事之人就在背后议论,垂柳就是杨柳,据说是隋主炀帝赐的姓,杨家山就因自己姓杨,特意栽了姓杨的柳树,以彰显自己的政绩。这个说法传到市里,当时的市领导也曾问过杨家山,他是不是有这个意思。杨家山矢口否认,说自己有这么丰富的联想能力,早做诗人去了。可他愈是否认,人家愈这么认为,每次走进楚河公园,就会将堤岸茂盛的垂柳与杨家山联系起来。也因如此,杨家山做上市委副书记后,楚宁县里的领导便煞有介事地将这段堤柳辟作一处景点,取名为杨柳岸,看上去是借用柳永词意,实际上是冲着杨家山去的。

    不想杨家山刚从市委副书记任上下去,过去对柳树赞不绝口的县委书记就授意将堤上柳树统统砍掉,全部栽上桃树。有人背后议论县委书记栽桃树的理由,说他的名字里有个涛字,平时同僚都叫他涛书记或涛哥,楚南口音里,涛跟桃音似,大家就断定他是以桃自喻。杨家山去人大后,没来过楚宁,不知这段变故,这次下来,特意来看自己当年栽下的垂柳,谁知眼前全是桃树,心下不快,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借了刘诗,明说桃已代柳,暗指楚南官场新宠替旧臣。究竟刘诗不能完全释去心头块垒,杨家山回市里后,郁郁寡欢,渐成恶疾,又没及时上医院检查,最后得了中风。

    杨家山主持建设楚河公园的旧事,冯国富非常清楚,那时他还是楚宁组织部长。楚河堤岸上的杨柳也确是在杨家山提议下栽种的,当年冯国富就曾随杨家山上堤,栽下过好几株垂柳。那么杨家山这么做,是否由于垂柳姓杨,冯国富觉得有些勉强,不怎么在意,也从没问过杨家山。至于人家伐柳栽桃,竟导致杨家山中风,冯国富认为更是牵强附会,不太可信。杨家山突然中风,原因肯定没这么简单。

    说话间,来到一处街口,离杨家山所住医院已经不远。不想前面堵了一溜长长的车子,好像是出了车祸。进退两难之际,冯国富问小曹道:“杨书记中风的起因,你刚才只说了之一,还有之二呢?”

    小曹说之二是市建设局屠局长被抓。原来市里几项建设工程承包黑幕穿帮,拔出萝卜带出泥,将屠局长也牵了进去。本来这是司空见惯的经济腐败案,可有人觉得官场上没有纯粹的经济腐败案,抓屠局长,是因为他是杨家山的人,最后目的是要搞倒杨家山。据说上面早有这个意思,只是杨家山在市委副书记位置上呆着,不好下手,才先将他挪开,再拿屠局长开刀。姓屠的根本不是钢铁炼成的,顶多算是塑料制成的,检察院稍施手段,他就完全软化,曝出不少包括杨家山插手工程的真相。杨家山精神崩溃,吓成中风。

    冯国富笑起来,说:“这个说法倒是有鼻子有眼的,像那么回事。”像那么回事,自然就不是那么回事。冯国富知道屠局长其实并非杨家山的人。杨家山管了那么多年干部,不好说知人善任,但什么人是什么货色,还基本看得准。屠局长原是建设局多年的副局长,人很聪明,自视又高。这种人权力有限,不会坏事,做没有实权的部门头儿或有实权的部门副职比较适合,因此有人多次提议他做建设局一把手,杨家山都捂住不提,说要提也不能在建设局提。屠局长心里恨死杨家山,却又不得不想方设法往杨家山身上靠,主动送上管辖范围的项目,让杨家山拿给自己的人去做。杨家山不愿跟他搅在一起,就是碰到有人拿着省里重要人物的条子,叫杨家山给建设局打招呼,实在没法推掉,也只找一把手。也是姓屠的手眼通天,后来竟走通市委书记和市长的门子,研究人事的常委会上,两位一把手一致提议姓屠的做建设局长,杨家山只得认同,怕自己一味反对,书记市长还以为你跟现任建设局长做了好多见不得人的事。

    不幸的是杨家山没看错人,屠局长果然出了事。有人将他与屠局长联系到一块,自然是不知实情,以为杨家山当时管党群,屠局长就是他提的。既然屠局长不是杨家山的人,两人不可能有什么瓜葛,说屠局长曝出杨家山插手工程真相,杨家山精神崩溃,吓成了中风,也就不足为信。

    冯国富正要问小曹,还有没有杨家山中风起因之三,前面的车阵开始蠕动,渐渐通畅起来,小曹一踩油门,跟上前去。

    不一会儿到达医院,三人下车,来到高干住院楼。杨家山住在二楼西头的单人病房,三人进门时,房里非常安静,病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杨夫人和儿子杨进仕无声守在病床两边。见了冯国富三个,杨夫人顿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陈静如拉住她的双手,轻声安慰起来。冯国富瞥一眼床头的盐水瓶子,绕到床前,去瞧病人。可怜杨家山英雄一世,几十年硬硬朗朗,虎虎生风,此刻卧病于床,竟死蛇一样悄无声息。冷峻刚毅的方脸似乎也变小了,苍白如纸,再无一丝生气。嘴唇干如枯芒,半张着,艰难地呼吸着浊气。

    冯国富给病人掖掖被子,退下来问杨进仕,杨家山是怎么得的病。杨进仕呆望着冯国富,略带结巴地说了父亲得病的经过。

    近段时间以来,杨家山情绪显得很暴躁,动不动就训人发脾气。却也没有别的异常,大年三十晚上还喝过半斤葡萄酒。不想放杯上厕所时,便缩在地板上爬不起来了。打电话找到人大办主任和司机,七手八脚送进医院,值班医生一查,说是中风。虽经抢救,勉强保住一条命,却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以后能不能再站起来,暂时还不好说。

    冯国富只得好言相慰,说了些如今医疗水平高,杨主任命又大,慢慢会恢复过来一类的宽心话。这才注意到,除了杨进仕那留学美国的姐姐杨琴没在场,也没见他老婆汪菊花。冯国富正要开口寻问,小曹在一旁扯他衣角,冯国富意识到有些犯忌,也就缄嘴不语了。

    说起杨琴,那女孩自小聪明伶俐,好学上进,小学到大学,学业成绩一直非常优秀,大学毕业又直接考取美国托福,现正在那边读博。这是杨家山夫妇心头的骄傲,别人一提及这个宝贝女儿,他们就一脸的幸福。只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姐姐那么优秀,弟弟却智商平平,还有轻度口吃,高中勉勉强强读完,大学文凭都是花钱换回来的。当然市委副书记的儿子,找个理想的工作绝对没问题,杨家山一个电话,工商局长就收下了杨进仕,让他做上堂堂国家干部。有这么好的单位,老子又是大权在握的市委副书记,找老婆应该不在话下。仗着条件优越,杨进仕的要求也就有些高,得聪明贤慧,还得漂亮好看。世上的女孩有聪明贤慧的,有漂亮好看的,既聪明贤慧又漂亮好看的也不乏其人。只是集聪明贤慧和漂亮好看于一身的女孩要求也不会低,他们满意杨进仕的家庭背景,却难得满意他平平的智商和口吃的毛病。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几年下来,杨进仕一直成不了家。

    杨家山急了,只好亲自出面,替儿子物色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是市委招待所里的漂亮服务员,名叫汪菊花。杨家山常在招待所开会就餐,经常见面,知道她不仅漂亮,而且活泼机灵,又来自偏远农村,不像城里女孩眼高。杨家山便以给她解决工作为交换条件,要她嫁给自己的儿子。汪菊花哪里看得上杨进仕?只是考虑自己这么个出身,又没有什么过硬关系,要在城里扎下根来,嫁给市委副书记的儿子,确实是条最有效的绿色通道,也就咬咬牙,答应了杨家山。儿子结婚后,杨家山便给市交通局金局长打招呼,要他解决儿媳的工作。金局长在部队时就是杨家山的老部下,到地方后又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没有杨家山,也就不可能有金局长的今天,这个忙他当然要帮。他先将汪菊花安排进交通局下面的路桥公司当工人,接着给她转了干,调入局机关做上了公务员。

    交通局当然是个黄金码头,这从全国各地交通部门的贪官越做越大,越抓越多,便足以为证。现在就业又那么困难,背后没有大树,想到交通局那样的黄金码头去,就是名牌大学甚至研究生毕业都没用,像汪菊花这种无根无底无文凭的农村女孩,则更不用做这样的梦。不用做的梦,偏偏还变成了现实,汪菊花当然应该感谢公公,现在公公病成这个样子,于情于理于义,她也应该守在旁边,以尽孝道。冯国富三位在病房呆了好一阵,一直没见她的影子,估计她是有别的事情去了,暂时到不了场。只是刚才小曹为什么扯自己的衣角呢?冯国富不免蹊跷。

    又坐了一会儿,三人准备告辞。冯国富这才意识到出门时匆忙,没想起给病人带些什么。伸手去身上摸了摸,发现几个口袋都空空如也。原来自做上楚宁县委组织部长后,走到哪里都有人买单,家里的钱又都是夫人管夫人花,冯国富再没用钱的必要和机会,早已没了带钱在身的习惯。

    好在陈静如是有备而来的,从包里拿出一叠百元大钞,往杨夫人手上塞去,说:“杨书记的病我们帮不上忙,只好表示点小心意。”杨夫人不肯接,只顾推让。冯国富就做出生气的样子,说:“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往了,你不领情,我们心安吗?”杨夫人只好收下,眼里的泪水又滚将下来。小曹也拿出一把钱,杨夫人推不脱,双手接住。

    又安慰杨夫人几句,三人动身出门。杨夫人殷殷相送,陈静如转身说:“别送了,招呼杨书记要紧。”伸手拈去杨夫人落在肩头的白色长发。冯国富也说:“有什么困难打我手机,我负责出面。”杨夫人说:“暂时没什么要麻烦冯部长的。人大还有市委那边都有领导来过,他们已给予了关照。”冯国富说:“这就好。还有过去那些时刻不离杨书记左右的老朋友老部下呢?也有来过的吗?”杨夫人声音又哽咽了,却掩饰道:“来过来过。”

    冯国富知道这话问得多余。那些过去老缠着杨家山不肯松手的人,你又不是不认识,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角色吗?冯国富心里沉重,直到下楼上车,出了医院,都不吱一声。小曹和陈静如也沉默着,一个只顾专心开车,一个眼睛望着窗外。最后小曹憋不住了,愤然道:“我们三个呆了半个上午,也没见谁来过,如果杨书记不是人大主任,还是市委副书记,病房里会这么安静吗?”

    冯国富似笑非笑道:“也不见得。得了杨书记这种病,别说市委副书记,就是省委副书记,除了单位和组织外,恐怕也难得有人再来理睬你。”小曹骂道:“真是人心不古啊。好些占据着市县重要部位的家伙,都是老书记一手提上去的,老书记在副书记的位置上,他们紧密团结在他周围,老书记去人大后,再难得见到那些人的影子,现在他又成了这个样子,他们自然更不肯露面了。不是这帮家伙忘恩负义,老书记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这样的人冯国富见得可不少,不说也罢,只说:“刚才你扯我衣角干什么?”小曹说:“老书记就是那个汪菊花坏的事。”冯国富有些讶然,说:“她怎么坏的事?”小曹说:“汪菊花已跟杨进仕离了婚。”

    冯国富夫妇吃惊不小,问小曹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曹说:“汪菊花虽然出身农村,可她长得好,人又活泛,不是为了解决工作,她怎么看得上杨进仕?结婚后也就不怎么将丈夫放在眼里,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只是当时老书记还是市委主要领导,她还不敢怎么样,老书记去人大后,她就无所顾忌了,好上了别的男人,最后闹到法庭上,离婚了事。”

    如今这种事情太多,大家都已见怪不怪,照理儿子离了婚,杨家山实在犯不着气得中风。冯国富说:“这个儿媳得来确实不易,这事摊到谁头上都来气。只是我跟杨书记共事多年,知道他是个有肚量的男子汉,儿子离婚还不至于把他击垮吧?”

    小曹说:“你知道汪菊花好上的是谁吗?”冯国富问:“谁?”

    “交通局那姓金的杂种!”小曹说“汪菊花还没离婚,姓金的就将她提为要害科室的科长,将交通局的重要项目交给她管理,局里的人背后都说她是二局长。等到汪菊花一离婚,姓金的就送她一栋别墅,让她从二局长变成了二奶。”

    这家伙出手这么恨,倒是冯国富怎么也没想到的。当年在部队当兵时,姓金的就是杨家山为团长的团部战士,转业回地方后,又在杨家山一手培植下,从普通养路工人转干调进机关,两年干部三年股长四年科长,最后做到市交通局副局长和局长。杨家山对他可谓恩重于山,说是他的再生父母,一点都不为过。不想杨家山大权旁落后,这个家伙竟对他的儿媳下了手。一个视为己出的老下级,心肝都掏给了他,到头来却是这么一个混帐东西,如此做得出来,杨家山不中风,那才怪呢。

    冯国富浩叹一声,一时无话。只恨杨家山自己失察,看走了眼,当白眼狼做知己,视无赖之徒为贤能,利用手中特权,将其一步步扶到交通局长这样的显位,最后才遭此报应。冯国富很是悲哀,当权者用权不慎,以至害人害己的事,早已不是什么新闻。

    本来就郁郁寡欢,老领导又出了这事,这个春节长假,冯国富也就过得了无意趣。

    看看假期快尽,阴沉了多日的天空忽然下起雪来,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一夜工夫就将大地铺了个严实。雪地里偶尔有人走过,留下一行行脚印,只是很快又被还在不停地下着的雪填白。地处南方的楚南已经好多年没怎么下雪了,冯国富心头生出一份久违的惊喜来。遥想少小时,乡下好像年年都要下一两场大雪,小伙伴们在雪地里追逐嬉戏,打雪仗,堆雪人,好不过瘾。

    不觉离开乡下已快四十年,蓦然回首,人生仿佛雪地里那深深浅浅的脚印,倏忽间已杳无痕迹。

    忽又记起唐人的诗来:寂寞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首明白如话的小诗,简直是支无声的小夜曲。山远屋贫,犬吠人归,雪夜的白色是寂静的,浸人肌肤。这是冯国富最初读此诗时的感受,不知怎么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在诗里读到的不再只是苍凉和清寂,更多的是悄悄蕴含在这苍凉和清寂里的温馨。冯国富暗自嗟叹,是不是这样的温馨与我们相去甚远,才越发觉得它的难得,容易被打动?人也许就是这样,贫穷的岁月缺乏物质,却不缺乏温情;风光的日子看去热闹,却往往徒有热闹,寂寞难耐;而什么都有,包括财富和权力都可任意挥霍的时候,我们便常常那么无奈而又无助。

    冯国富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陈静如喊他回屋。冯国富这才恋恋不舍离开了窗台。

    原来竟是李总。李总喝口陈静如递上的茶水,向冯国富解释说,他早就应该上门的,只因公司的事情,春节都不得安宁,一直出差在外,昨晚才匆匆回到家里,今日便赶了过来。冯国富笑道:“这就是资本家的本质,为了追逐利润,什么都扔得下,连春节这样的传统大节也可以抛妻别子,远走高飞。”

    跟冯国富打了大半年交道,李总也就放得开多了,说话变得随便起来,当即笑道:“冯主席这是抬高我了,我哪算得上资本家啰?过去的称呼贴切,叫个体户,现在说得好听,叫私人业主。说白了就是没娘崽,要资金,银行不给;要场地,政府不批;要销路,部门设阻。好不容易搞出产品,还没上市,伸手要钱的各路诸侯便饿狼一样全都扑了过来。市场是残酷无情的,看得准,顺风顺水;看不准,走投无路。中国人又喜欢跟风,技术含量不高又有利润的产品,你能生产,他也能生产,最后混战一场,同归于尽。投资技术含量高的产品,别人不容易跟,那得大投入。大投入还是不怕,怕就怕你投了进去,刚有点效益,国家一句话,这产品只能由国家生产经营,那你只得爬到楼顶往下跳。还有诚信危机,产品销出去,资金回收困难,而款子没到户头上,钱就不是你的钱。春节期间我走南闯北,跑了十多天,除了摸市场底子外,主要就是去收帐,能要的尽量要些回来,不然开春后,肥料要下田入土,你没经费购进原材料,耽误生产,公司只有关门歇业了。”

    听李总如此说,冯国富才意识到办公司赚钱,也挺艰难的。原来条条蛇都咬人。冯国富不由得想起一位姓谢的老熟人,他原是政府职能部门的科长,手中管着市直和县区某些部门的业务经费。见文化单位的人开网吧,教育部门的人搞印刷,银行里的人经商办厂,公检法司的人经营茶馆和洗浴业,谢科长也不甘寂寞,在一个偏僻小巷开了一家小餐馆,人家找他拨款,除了献上大额红包,还得请他上他开的馆子里吃饭喝酒,并高价购了他馆子里的高档烟酒送他,说是他的馆子不会有假货。其实他也搞不清是真货还是假货,反正那些烟酒也不是进货进来的,都是人家朝贡朝给他的,馆子家里,家里馆子的,不知打了好多个来回了。世上还有这种一本万利甚至无本万利的钱可赚,怕是没几个商人或厂家有这样的财运。因此数年下来,谢科长就赚了个盆满钵满。后来到了退二线年龄,谢科长头天离开科长位置,第二天他的馆子就再没人肯去关顾了,只得关门大吉。在家闲了一段时间,谢科长觉得实在无聊,便拿出过去赚的钱,与人合伙办起厂子来。这时他好像才知道,办厂竟然还要找工商税务环保等部门办证件,交税费,过去开店做生意,一切手续人家几乎都给他省掉了,没法省的也会主动送到他店里去。还得求人购进原材料,闯市场找销路,至于产品销出去后,客户不给钱,下跪都没用。这样厂子办了不到两年,家里的存款全部贴进去不说,还欠下一屁股债务,再没法办下去,只好停产,将厂里的设备当废品卖掉,回家抱孙子。没发财,倒发现一条很有意思的真理,就是这世上还是当官或在机关里掌点实权,最好赚钱。此后谢科长逢人就爱宣讲这个谢氏真理,说这个真理虽然浅显,却是他用上百万的现金换来的。

    相比之下,像李总这种无根无底,全凭自己拳打脚踢办公司闯市场的私人老板,实在了不起。冯国富也就对李总多了几分理解,跟他说了那个谢氏真理。李总听了,深有感触道:“可惜这个谢氏真理,谢科长们发现得实在太迟了点,若在位时能有所发现,那对我们这些纳税人,他们也许就会拿出不同的姿态来。”冯国富说:“是呀,我们的政府本应对纳税人心存感激的,纳税人是我们真正的衣食父母。可我们的官员习惯了居高临下,还没怎么学会善待纳税人。”

    随便聊了一阵,冯国富换了话题道:“现在是公历二月初,政协会议将于月底召开。又是换届会,你就是再忙,怕也得赴会才是。”李总点头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冯主席费了这么大劲,给我弄了个常委,我不赴会,怎么对得起您老人家的栽培呢?”冯国富说:“对不对得起我的栽培,一点也不重要。我的意思是,你不参加会议,怎么知道做委员的滋味?”李总笑道:“做委员的滋味一定非常美妙吧?”

    “当然美妙。”冯国富也笑道“比如刚才我们说的关于纳税人的话题,平时你就是举上个高音喇叭,对着政府部门喊上三天三晚,也不会有谁出来理睬你。可政协会上,你写成提案,会后提案委员会再转交给有关部门,他们绝对会正儿八经给你书面答复的,如果你不满意他们的答复,还可以打回去,要他们重来。”

    说得一旁的陈静如都忍俊不禁了,说:“如此说,做上这个委员,还真可耍耍委员的威风。”冯国富正色道:“这怎么是耍威风呢?这是委员的职责嘛。”李总笑起来,说:“那到时我一定行使好委员的光荣职责。”

    自医院回来后,冯国富的心头一直灰灰的,今天李总来访,说了这么多话,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李总走后,看了一会儿电视,冯国富想起已好几天没碰的佛经,随手拿过那册四念处,诵读起来。陈静如见了,说:“经不离香,替你燃盘香吧。”出到阳台上,点了盘紫檀香。又对着墙上的佛珠做了几个揖,才回到客厅里。

    冯国富还没念上两页,又有人敲门。这回是周英杰。

    一进门,周英杰就说:“冯主席家里真香啊。”冯国富放下四念处,说:“哟,好久没见周主任了,怎么又现身了?”

    文史委向来清闲,周英杰跟银副部长粘上后,没几时呆在政协,冯国富尽管分管文史委工作,也难得跟他照一回面。冯国富倒不怎么介意,知道周英杰在忙自己的前程。其实这在政协已不是什么秘密,都清楚周英杰就要离开政协了。

    不想今天周英杰竟突然出现在冯国富家的客厅里,倒是让人稀罕。原来周英杰是以拜年为名,特意来给冯国富报告他的最新动向的。他歙歙鼻翼,闻闻佛香,就佛论佛了几句,然后告诉冯国富说:“我就要到县里任职去了。”

    冯国富并不意外,说:“应该祝贺呀!你这么年轻,老呆在政协,确实是种浪费,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好发挥你的能力,为党和人民多做贡献。”周英杰说:“多亏冯主席的大力扶持,不然我也不可能有这种机会。”

    “我哪有这个能力扶持你?”冯国富笑笑,又问道:“到哪个县去?”周英杰说:“冯主席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冯国富知道那便是楚宁了,说:“那好呀。什么部门?”周英杰说:“还是冯主席战斗过的部门。”

    冯国富的目光扫过周英杰满是谦卑的笑脸,明显感觉出那隐在谦卑后面的无法掩饰的得意。原来冯国富以为从政协出去的人,能到市直部门或县区政府做副职,已是非常了不起了,想不到周英杰却一步到位,做上楚宁县委组织部长。这样的位置可比市直部门或县区政府副职重要得多。而且跟冯国富当年做楚宁组织部长时略有不同,现在的县区组织部长似乎更有出息了,没出意外,干两三年绝对是党群副书记,只要运气不是太坏,党群书记再干两三年,不是书记也是县长,然后就等着进市委市政府班子了。

    正因县区组织部长位置如此特殊,近几年楚南才形成这样的惯例:除了两种人,一是市委主要领导秘书,二是组织部重要科室的科长主任,其他人谁都别想沾这些位置的边。冯国富早就听说过,楚宁县组织部长位置原来是安排给市委组织部徐科长的,周英杰能把他挤下去,的确非同凡响。怪不得那天徐科长要打电话给冯国富,说周英杰真有两手。当时冯国富还开玩笑说,谁都有两手,一只左手,一只右手。不曾想周英杰的左手右手,比人家的左手右手要高明得多。

    冯国富沉吟之际,周英杰又说道:“楚南是冯主席的老根据地了,以后有事没事,常到那里去走走,我会尽地主之谊,奉陪老领导的。”冯国富说:“有道是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在下面做父母官不轻松,上级领导和部门那么多,迎来送往的,够你应酬。我还是知趣些,少去给你们添乱。”周英杰说:“冯主席下去,当然不是添乱,是添喜。何况是冯主席您使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您能下去,我会特别高兴。”

    周英杰说这话时,显得格外真诚。冯国富却担当不起,说:“你没必要客气,这完全是你自己的修为嘛。”周英杰倒也坦白,说:“我有什么修为?如果不是冯主席牵头将那次楹联征集活动搞起来,并亲自出面请动银副部长出任领导小组副组长,我也不可能结识银副部长,受到组织上的关注。我会永远记住您的大恩大德的。”

    这话来得更重了。其实那次楹联征集活动冯国富也没出什么力气,主要是周英杰跟朱崖和李总三人,一个负责组织联络,一个具体操办,一个出资赞助,才合伙搞起来的。如今搞这种活动的人多得很,以书法摄影绘画或音乐舞蹈等为由头,找政府领导或有钱的企业老板出钱举办竞赛活动,从中赚取利润,实属稀松平常事。因此周英杰三人搞这个活动时,冯国富也就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回过头去瞧瞧,原来他们的目的长远得多,并不仅仅盯着几个小利润。可以设想,如果不搞这个活动,周英杰无由粘上银副部长,进而被安排到楚宁做组织部长;朱崖不可能跟李总打得火热,开上佛品专卖店;李总也难得与政协领导打成一片,摘走政协常委桂冠。做上组织部长的,谋到了权柄;开了专卖店的,弄到了钱袋;戴上政协常委帽子的,获取了名声,真是各有所得。有道是人有三念:权念,钱念,名念。这个看似游戏般的楹联征集活动,冯国富曾那么不以为然,谁知竟然让想权的得了权,想钱的来了钱,想名的有了名,倒是叫人始料未及的。

    这事还真有些意思。冯国富想起刚默诵过的四念处里的话,笑着摇了摇手,说:“不可说,不可说。”

    周英杰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不可说,只是笑笑,客气着告辞走了。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待遇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品小说只为原作者肖仁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肖仁福并收藏待遇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