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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世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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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皆由一幅画而起。

    如果那天不是韩典26岁生日,如果那天不是他去取订做的生日蛋糕,如果不是正好在他回去的路上下起瓢盆大雨,如果他没有仓促地跑进街边画廊临时避雨,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

    韩典提着蛋糕一边等雨停一边在店子里面踱着步子。他是学建筑的,没什么文艺细胞,但从某种程度上他认为这些画跟他那些房子的设计图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自己也可以称得上是半个艺术家。画廊店员没有招呼他。也许知道他像其他一些客人一样进来只是为了躲雨。这家画廊离韩典家不远,他平时上下班都会经过这里,却从来没有进来过。韩典转悠了一圈,走到一排中国古画面前。他漫不经心地一幅一幅浏览。突然,他在一幅画前面停了下来。

    如果当时有一面镜子,他一定会发现自己的眼睛竟充斥着令人不解的失态的惊喜。

    画上是一座豪华的古代庭院,两个宽袍大袖戴着诡异面具的巫师阴阳怪气地跳着舞,旁边的太师椅上端坐着富态的主人。一群仆人在不远处的廊柱后窃窃私语。几个年轻丫环簇拥着一个穿浅红衣裳的闺秀。那小姐睁大眼睛,一脸天真烂漫的惊奇,举起罗帕微遮下颌。

    某种似曾相识的微妙情绪萦绕在韩典心头。他情不自禁抬起手,轻触画面。一旁的店员见状迎上来不失时机地问:先生对这幅画有兴趣?

    韩典回过神来,微笑着摇摇头。他看落地窗外雨势已收,便向大门走去。快踏出门槛的一瞬,韩典的脑海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些零散的片段画面。他惊了一番,再回想却想不出刚刚经过脑袋的是什么了。冥冥中的神奇力量仿佛支配了他的身躯。韩典转身,径直又走向那幅画。未离开的店员期待地望着他。韩典问:这幅画叫什么名字?店员道:长生不老图,是仿明朝泰昌年间原作所绘。韩典忍不住喟叹:还有画工这样逼真的仿品啊!店员新奇地问:您见过真品?韩典微微一惊,不知道刚才怎会蹦出那样一句话来。自己以前是从来没见过这幅画的。他问:你们有这幅画的真品吗?店员摇头。韩典有些许失望。随后,他说:麻烦你帮我把画包起来。

    把画抱回家,韩典才醒悟过来。长这么大,第一次不理智地在冲动下买了一幅画,好像着了魔似的,怪。他自嘲地笑笑。

    小佳打趣:开始附庸风雅了?

    韩典说:当是26岁生日的新开始吧。

    孰不知一语成谶,这幅画真的改变了韩典的生活轨道。

    当天晚上,韩典就做梦了。

    像在画廊里一样,出现在脑海里的都是零碎镜头。但是这次,他用力记住了。

    时间很模糊。苍茫天地间,一个男子在飞快作画。几棵参天古木,华丽的古代庭院。一大群人围成一圈似乎在看热闹,有红色的液体从人缝里缓缓流溢出来,越来越多,弥漫成河。

    次日清晨醒来,韩典直奔那幅画。真是荒唐的梦境。他从来就未曾做过这样的梦。他仔细端详画中的庭院,想知道是不是梦里的那一座。他闭上眼,皱紧眉头,努力地回想,却无法再一次重温梦中景象。总是如此。那镜头只会在他脑袋里面驻留片刻就匆匆而过,亦或是在他不甚清醒时出现,只给他一片模糊与距离。

    下班后韩典去了画廊。

    他依然盼望可以得到长生不老图的真品。店员无奈地摊手:我们是没有办法了,不过你倒是可以找找那幅仿品的画家。韩典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店员在便签纸上写下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韩典接过来看,莫丹青。

    好一个颇具艺术气质的优雅名字。

    他拨通了莫丹青的电话。一个慵懒的女声响起:喂。韩典一下子有点紧张,嗫嚅着:我找莫丹青。我就是,请问哪位?女子的声音空灵般好听,短短一句话说下来抑扬顿挫,像极悠雅清秀的扬州小调。

    我,我买了你的长生不老图,觉得,觉得韩典在挑一个合适的词眼来形容,最后,他说:觉得很有感触,嗯,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是好像似曾相识。我期望能看到这幅画的原作,不知道莫小姐手头上有没有。或是莫小姐知不知道可以在哪寻访到原作。

    这不是一向处事干练讲话连珠炮似的自己。尽管还隔着话筒,韩典也感觉到了那一边安静的气氛,静得似乎连呼吸声也消失了。他没有追问,只是静待答案。终于,声音再次响起:如果有空,明早九点来我的住所。你去问画廊店员,他们会告诉你我的地址。

    说完,电话挂断了。

    韩典拿着电话发了片刻的呆。

    虽然已经在不断为自己打气。韩典心里还是时而涌现莫名的慌乱。莫丹青的住所在城郊,离韩典家大概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莫丹青住的是一座单门独户的两层楼房子。大门外有青翠的竹栅栏,楼房青砖红瓦,墙壁油漆有些剥落发黄,看起来房子已有些年月。一楼门上挂着一串用竹子削做的,串了两个小铃铛的绿色风铃,大概是主人心灵手巧的作品。城市中心已是酷暑天气,这里却一派清凉安逸。韩典站在门外,有一种刚从尘世到山间的感觉。

    他摁了摁门铃。一会儿,他听见脚步声愈来愈近。门开了。一袭粉衣的长发女子出现在他面前。韩典蓦地怔住了。脑中闪过画中少女的姿容。这长发女子分明是画中人。纤纤弱骨,灵动的眼神,还有此时脸上与少女如出一辙略带惊奇的神态。只是眼前女子脸色略显苍白,眸中多掺了些沧桑。

    莫,莫丹青小姐?韩典虽这样问,心里早已明白眼前人必是她无疑。

    请进。莫丹青伸出梨花玉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那纤长娟秀的手指一看便是作画之人。

    一楼是客厅,布置得古色古香。杏黄木制明清家具,落日黄的落地窗帘被天花板上的吊扇吹得在地上轻轻拖沓着摇曳。浅棕色朴素却很有怀旧情怀的布艺沙发安谧地置放在客厅角落。房子里比外面还要湿凉一些,空气中漂浮着氤氲。

    韩典既惊且赞地叹:莫小姐真是有情趣的人。莫丹青扇动了一下浓密的睫毛,一派娇柔模样。这种神情仿佛在何时何地见过。韩典想不起来。

    你叫,韩典?莫丹青叫他坐下,询问道。韩典点点头。

    韩先生从事于什么工作?

    我是做楼房建筑设计的。

    唔,工程师。莫丹青微抬眼。怎么会对这幅长生不老图感兴趣呢?说着,她起身走到餐桌前拿起莲花茶壶。韩典眉宇紧缩,道:说老实话莫小姐,我对赏画一向并不在行,也不感兴趣。可那天无意瞥见你那幅长生不老图,我却被狠狠地吸引了。我之所以说“狠狠”是因为我连做梦都好像梦到了这幅画。

    莫丹青的手悬在半空:你梦见什么?

    画画的男人,似乎和画上一样的古代庭院,人群,还有,血。韩典幽幽道。莫丹青轻轻呻吟了一声,像是在叹息。她正背对韩典。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看到她的背部曲线在一起一伏。隔了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把一杯茶放在韩典面前。喜欢普洱吗?莫丹青唇边露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浅笑。韩典老实回答:很少喝茶,平时多喝咖啡。

    莫丹青的眸里现出旋即不见的颓丧。她说:我带你去看看那幅长生不老图吧。

    韩典知道她所谓的长生不老图就是他心之向往的真品了。不禁一阵激动。

    莫丹青带韩典上了楼。楼上有三间房,一间是卧室,一间是莫丹青的画室,还有一间没有门的房间,在装门的横梁上挂了一道彩色珠帘权当门,很是有几分闺阁雅趣。莫丹青带韩典进了这间房。一进去着实让韩典吃了一惊。里面四个画柜,全部塞满一筒筒白色画卷,墙上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也挂满中国古画。而这些古画不是别的,全部都是莫丹青临摹的长生不老图。莫丹青抽出画柜里的一卷画,平摊在桌上,缓缓打开。画中内容每露出一分,韩典的心就每揪紧一分。最后,整幅画了然无遗地展现在他眼前。画散发着淡淡的防腐药水味,这幅经历四百多年风霜的古画不过略微泛黄,几乎无丝毫损坏。真品与莫丹青的临摹品如出一辙,不细细考究恐怕也难分真伪。韩典轻轻抚摩长生不老图,心底泛起一股难得的柔情,那是如同寻到失散多年的亲骨肉一般的感情。他的眼眶逐渐泛红,潮湿。莫丹青微眯一双看不清思想的眼睛,打量着韩典。

    韩先生果真对这幅画情有独钟?

    韩典叹口气:我非爱画之人,这画却如我所作。

    莫丹青沉默半晌,说:那我就将这幅画送给你。

    韩典一惊。从没遇过这样豪爽大方的女子!莫丹青轻笑:或许正如你所言,这画本就属于你的呢。

    韩典没有作声。他的视线落在画中少女身上。那少女的眼珠仿佛忽地转了两转,巧笑倩兮。这一笑,竟与莫丹青一模一样。

    晚上,韩典抱着莫丹青送他的画失眠了。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如同前世强烈力量在这些日子得到释放,搅得他陷入茫惑的无边海洋。他是那样理性的人,从来就不信什么轮回之说,自从得到了长生不老图,性格却仿佛渐渐改变,好像另一个灵魂附在了他身上。他惟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幅画,莫丹青,一定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到这里,韩典脑中又浮现出莫丹青的影子。那么一个神秘如精灵般的女子,一个孑然一身住在城郊画画的古典女子。那样的身姿,那样的容颜,那样的笑,以及那些一举一动,那杯他未喝的散着热气的普洱,真的曾经见过。真的。

    恍惚间,电话铃响了。是小佳。她的声音很不满:你今天一天跑哪去了?家里电话没人接,手机也关了。韩典犹豫了会儿说:没什么,一个同事有点事找我帮忙。这是谈恋爱以来第一次对小佳撒谎。为了一幅奇怪的画和一个才见过一面的女人。小佳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也没细加追问:喔,你要我给你买的画框我已经买了,明天你来拿啊。韩典忙说:再帮我买一个吧。

    第二天,韩典跟小佳把画框搬回了家。韩典小心翼翼把两张画分别装进两个画框。小佳在一旁不解:你百年不买这些东西,一买就买两张一模一样的干吗啊。韩典笑了笑,没说话。一会儿,他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小佳,你是学历史的吧,你看看这画到底表达了什么涵义。

    小佳莫名望他一眼,捧起画,边看边说:你说这画是泰昌年间所绘,也就是17世纪20年代的光宗朱常洛时候。明朝末代帝皇都热衷于炼丹制药换取长生不死,以至于上行下效。这画上庭院豪华气派,又奴仆成群,想必是有权有势的官宦府邸请巫师跳大神祈福。

    韩典嘘口气,又问:那,这幅画是怎样流传下来的呢?

    小佳说:长生不老图并无具名,也不是名家作品,可能是有钱人家豢养的画匠画的吧。这画画工倒还精致,但也不至于让你魂不守舍追根究底吧。

    韩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小佳不会明白自己的感受。因为他觉得自己要讲的,好像是另一个时代的事情。

    这天晚上,韩典又做梦了。这次,是完整的情节。

    他看到有着和莫丹青一样脸蛋的画中女子手持罗帕,踏着轻盈的步子浅笑着向自己走来。一派弱柳扶风的美态。梦里的他突然萌生作画的欲望。少女嫣然一笑,朝他微启朱唇,喊出一个名字。韩典没听清,他走近想仔细询问,那少女却顽皮地扭过身子就走!韩典一心急,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女子,大喊:盈姣!

    天地一片浑浊,飞沙走石。他心急如焚地从梦中醒来,大汗淋漓。呼吸平稳后,却有无比想要见莫丹青的欲望。他抓起身边的电话,却马上又颓然放下。寂寞诡异的午夜作了一个神秘的梦而去找一个陌生女子诉说衷情。这算什么?

    白天,韩典见到清晨的太阳,又有了找莫丹青的勇气。阳光是多么好的东西,赐予人胆量与自信。莫丹青在接到韩典电话时声音听起来有些震颤。但这些韩典是没听出来的。因为他自己已经够激动了。他约莫丹青吃饭,想报答她给予他的画。一顿饭的价值怎比得上一幅长生不老图真品呢。明眼人一看就会看出男人在这种时候的醉翁之意。挂上电话,韩典蓦然想起小佳。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份愧疚与自责,但到底填平不了赴会的兴奋。

    傍晚在默兰茶阁门外,韩典看见了戴着顶白色太阳帽微低着脑袋的莫丹青。走近看,莫丹青穿一件米白色亚麻短袖衬衣,裤脚开得有些大的同色亚麻长裤。见到韩典,她把帽檐微微向上抬了抬。韩典没想到莫丹青来得会比他还早,以为手表慢了,忙说:对不起我迟到了。莫丹青有些受惊似的:不,你是准时到的,我来早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茶阁。韩典边走边想着,如今竟然还有这样漂亮又不恃宠生骄的女子,难得呀。

    找了个临窗位置,韩典与莫丹青相对而坐。韩典暗自观察莫丹青,感觉她并不是经常出门,在公众场合的举止反倒没有在家中落落大方,而显得有点尴尬与陌生。

    莫丹青问:为什么会选茶馆?韩典道:莫小姐的气质适合啊。服务员过来了,端来一壶沏得还在翻响的普洱。两个人一人面前一杯。浓郁的香气在周围弥漫。你,不是不喝茶吗?莫丹青抬眼问道。唔,尝试吧。韩典笑。他惊奇地意识到自己心里在狂热地说:我愿意为你品一生一世茶啊。他不明白自己怎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他轻轻捂住胸口,仿佛生怕那个声音会蹦出来。莫丹青一双温厚的眼睛恍然间变得犀利而深邃。她定定看着韩典。似乎已然明了面前男人的所有想法。一男一女坐在香醇的空气中,守住历史的这一刻,守住空间的这一刻。似乎是早已失传的爱恋在这个时刻复苏。大地回春。

    华灯初上,两人出了茶阁。莫丹青缓然走在前面。韩典望着她的背影,陡然停住了脚步。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在呐喊:去,跟随她,照顾她,陪伴她吧。你不能够失去她了。于是,他彻彻底底地清楚了,明白了,他已爱上她。不是爱她的美貌,不是爱她的典雅,早在他第一眼看见她临摹的那幅长生不老图时,他就已经爱上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这一切,只因缘分。他韩典,命中该等的人,是她,莫丹青。

    莫丹青回头,见魂魄飞逝的韩典,轻轻靠近他。她抬起手,放在他面颊。他从来就不知还有让人感到这样舒适的嫩滑的女人的手。这轻轻的一触碰,令他仿佛历经了几个银河几个世纪。他看见莫丹青流泪了。流得很辛苦。鼻翼在颤抖。于是他情难自禁揽她入怀。

    他在心里默默说:好吧,就这样吧。

    韩典已努力使自己不去看小佳的眼睛,但仍旧闻到了潮湿。小佳哀哀问:是不是要分手?到这一刻韩典才发现自己犯有多大的错误。小佳一向乖巧伶俐,他怎能伤害她?而且他能够扪心自问真的对小佳一点感情也没有吗?可他的错不是爱上莫丹青,而是没有在遇见小佳之前遇上莫丹青。小佳没有询问原因。她是在爱情上极单纯的脆弱女子。韩典心一软,为小佳拂去眼角泪水。

    他再次去了莫丹青家。那座久居世外宁谧肃静的房子。在门外,他抚弄了一下挂着的紫色风铃,听它在轻风里柔和的敲打声。这样的生活到底是属于自己吗?还是终究只属于莫丹青一人而已?短短日子性情改变不少,但天生刻骨的责任感仍挥之不去。这一次,他感受到了那种强烈似焚的爱,却不知如何演绎。

    门开了。依旧细致的丝绸连衣裙,飘逸乌黑的秀发,古典多情的眉眼,温婉大方的举止。根本就是从画里走下的明代闺秀。小佳亦是文静的,却也是柔弱的。那片温顺是都市嘈杂中的一汪泉水,令人心怡却无法真正解渴。莫丹青却是柔里带刚,愈接触愈发觉如海洋般宽阔深邃。真正的超凡脱俗。

    韩典看见莫丹青脸上拼命掩饰的悦意,心中有些刺痛。坐在沙发上,莫丹青端来了普洱。真是奇怪,几次下来,韩典还真的爱上了普洱。不知到底是爱屋及乌,还是骨子里本身就隐藏嗜茶的因子。他呷了口,幽郁唇齿留香。望着莫丹青的身影,他问:你,今年几岁了?,莫丹青平静回答:二十四。韩典微笑:你算是女人当中会保养的了。莫丹青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惊异。韩典说: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和长生不老图的画中人物有什么关系。莫丹青轻轻一笑,我和画中人相距几百年啊。韩典盯着她的脸:那为什么你俩身姿容貌一模一样?

    莫丹青怔住了。她的眼中渐渐呈现上来巨大的悲哀。这是一种积蓄已久的忧愁。这不是一个年轻女子应有的神态。

    韩典冷静地望着她,吐出两个字:盈——姣。

    莫丹青惊得退后了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韩典。

    对不起。我查过你。

    是那幅画让我这么做。

    你的资料除了基本信息之外别无其他。而24年前,你用另一个名字生活。直到名义上的38岁时,你在旁人眼中死亡,又以莫丹青的名字继续另一段人生。也许在这之前,你还变换过身份,重复过许多次人生。但,已经查不到了。事实上,你的年龄,谁都不知道。

    韩典站起身,直视莫丹青:现在,我终于可以确定了。你是明朝人,你是画中人。你是叫盈姣,是的,我梦里就这么叫。而我,——我的前世,和你一定有什么关系。对吗?是不是?

    莫丹青的眼眶中滚落下一大串泪。是刚刚的悲哀引发的。但她却由衷而开心地笑了。韩典一阵心痛难捱,冲上前搂住她:对不起,对不起。莫丹青挣脱开来,摇摇头,认真地说:我很久没有流过泪了,也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了,梓乔。

    韩典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敲了一记。一刹那,清晰长远的记忆如海上初升旭日照亮了脑海。

    茂密的树丛。

    ——爹爹断不会应承我俩之事,如何是好?

    ——若你肯舍弃荣华,我愿抛开一切带你远走!

    阴郁的闺阁。

    ——盈姣,明日进宫我定要为你盗得丹药为你保命!

    ——梓乔不要,这要砍头的!

    ——若你性命不保我绝不独活。

    ——梓乔,我俩死后前世情事会全部遗忘。来生见面也会相见不相识啊。

    ——那我们来生以丹青为相会凭证。长生不老图是我俩初识信物。下辈子我会不停作画,让盈姣见了必定想起。

    可是!韩典从幻梦中拔出,大叫:死的是梓乔,盈姣独活下来,而且想死也死不了!

    梓乔进宫作画时乘机为我盗取皇上炼丹房的长生不老药。我吃了之后身体竟果真逐渐恢复。梓乔却东窗事发被腰斩!莫丹青安静地流着泪。我按照梓乔的誓言,不断习画作画,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与梓乔重逢。可,到了这一刻,我竟无法面对了。

    韩典凑近抬起莫丹青娟秀的脸,替她拭去一脸的泪珠。前生的情感已苏醒,记忆却还不完善。他的声音很是沉痛:梓乔也后悔当初让你吃长生不老药,害你一人独自守候四百年孤寂的漫漫时光。莫丹青一脸哀怨缠绵。

    来生以丹青为信物再续前缘是梓乔的意愿,却成为盈姣甩不掉的责任。韩典心疼且悔恨。此时的他已与昔时的梓乔融为一体了。不,四百余年来,梓乔的魂魄根本就是停驻在自己的身躯内等待复苏的一天。在看到长生不老图之前的26年生命里,甚至在他昔日的每一生一世,从来就不知道有一个女子正站在时光的风霜里痴痴守候。而到如今,他才豁然开朗,找到了归宿。那奈何桥上的一口孟婆汤终于失去了效力。

    我们有,有怎样的故事?韩典像个一个失忆者,乞求得到回忆。他要知道自己曾与眼前女子经历了怎样的爱情。

    温臻,字梓乔,明光宗年间宫廷画师。廖盈姣,当朝刑部尚书廖延长女。某日廖延为庆五十大寿请巫师祈福并邀温臻前来绘图记载当时盛况。其间,温画师与廖小姐一见钟情。廖盈姣自幼喜好丹青,与温臻志趣相投,惺惺相惜。廖尚书虽敬重温臻才气,却嫌恶其孤傲难驯,于是棒打鸳鸯。盈姣相思成病,命不久。温臻借进宫为嫔妃画像之机偷取丹药,自己却被腰斩。廖府也因脱不了干系,尚书被贬官。

    莫丹青停住了。这再过千百年也不会忘怀的记忆不知每晚要在她脑海里流淌几回。而这一流淌,就淌了四百年。

    难道,真的是我做错了?韩典悲不自胜。

    莫丹青笑了。她的笑是明媚纯净的,仿佛倾诉完悲苦后已经丢弃了几百年的痛与怨。

    梓乔,你怎会有错呢。

    她一张完全得到平静的脸温和地看着韩典。韩典猛抓住她的玉手:今生让我补偿你,不要离开我好吗盈姣?眼前的莫丹青渐渐模糊,似乎变成了着一身粉衣的古装少女。她依旧微笑着,动情地看这个自己为之守候天荒的男人。

    韩典一阵晕眩,瘫倒在地。

    醒来以后已是次日清晨。韩典睁开眼,躺在自家床上。闹钟指向七点五十。

    梦?不可能。那种荡气回肠的感觉依然在胸间震撼。

    他跳下床。拨通了莫丹青的电话。久无人应。觉得胸口有硬硬的东西。一摸,是封信。忙打开。上面是整齐漂亮的女性字迹。

    梓乔:

    我在普洱中加了安眠药,足够让你一夜无梦,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雁过无痕。什么都已完结。昔时你我最爱品茶赏画,你曾说愿为我品一生一世的茶。那么现在也让一杯茶来结束吧。

    我只能悔我吃下不老药,永不会老,不会死,也永远失去和你长相厮守的资格。如果四百年前我们一同死,一起投胎,那么我们或许还有机会相遇相爱。可是现在,我成了死不了的一个古人,一个永远活在回忆中的精灵。你会老,会死去,会在活着的时候不断变化。而我,已是一成不变。你是真实的。我成了虚幻的。温臻与廖盈姣将永远爱着,可惜我已不是廖盈姣,你已是韩典。

    等你醒来,莫丹青也已死去。她二十多岁的面容不允许她以一个身份留在世上太久。莫丹青在这一生能够找到温臻,已经感到满足。

    有了这份满足,廖盈姣会永远幸福的,梓乔。

    韩典颓然低下头。手一松,信纸被风刮在半空,飘至窗外,没有了踪影。好像来去匆匆的莫丹青。你怎会满足?你怎会幸福?天!等待寻找四百年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突然,门开了。韩典霍地站起,望着闯进来的人。小佳冲到他身边,一头倒进他怀里抽泣:你昨晚到哪里去了,你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我好害怕你出事了!韩典,不要吓我了,再也不要!我怕没有你,一天看不见你听不到你的声音我就要疯了。不要离开我,好吗?

    韩典震惊地抚摩小佳的头发。小佳像一个被宠溺娇惯的孩子一夜之间成熟懂事了,眼神充满深深的眷念与不舍。他含下本要滑落的泪。那是为盈姣而流的。但他的眼圈红了。他握住小佳的手,重重吻下去。这只手,是伴随他两年之久的手。没有四百年的漫长风霜与沧海桑田,却真实。也许的确如此。温臻和廖盈姣将永远爱着。但他们,一个已是莫丹青,一个已是韩典。

    人的大脑是件可怕而复杂的机器。突然某天清晨醒来,韩典的脑海一片空白。他忘记了莫丹青。忘记了廖盈姣。忘记了温梓乔。仍旧并排悬挂在墙壁上的两幅长生不老图亦激不起任何回忆。真的如梦亦如雾,散过了无痕迹。他永远也不会再知道,这两幅画有一幅是他四百年前的情人所绘,还有一幅是四百年前的自己所绘。

    只是某日韩典陪同小佳去试婚纱,身着粉色婚纱的小佳笑盈盈并带羞赧地在他面前轻轻转圈,让他觉得是似曾见过的场景。小佳凑近他耳畔顽皮地吹气。他心底深处泛起一股柔情:啊,这就是我生命中的人。

    小佳去换衣服了。韩典面对店里的落地窗,手插在裤袋中悠闲地看着街上来往过客。音响店里面有浅浅的歌声在哼吟:ilovedawomaeforeimether韩典触动地抬起头。一抹红色清丽身影在人群中起伏。只看得见那秀丽的长发,柔弱无骨的双肩。

    好像一个人。像谁呢。韩典的情绪跳动起来。他努力想。想要一个答案。却是花落梦醒,无处可寻。

    十三“昨天,我站在十七层楼的窗边看黄昏的日落我一定不是这城市里惟一的怪人,一定有一个人跟我一样,空虚地对着天空唱歌到天明,我不认识他,但我熟悉他的心情。”

    这是我在十三的qq资料里复制下来的一段话,不知道是她从哪里找来的,这句话好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我的心上,没有血迹没有疼痛没有长长的伤口。我和十三是镜子反射的两个影子,一模一样,连冷笑都一样的凛冽,仿佛这个世界欠过我们很多,然而我们又不是对着世界冷笑,冷笑是我们的本能。

    十三的qq上已经三年没有人了,而且下三年,再下三年,以后的n个三年之后都不会再有人了。十三曾经问我,一个人穿越那道门到达另外的世界之后,会不会再把自己的意愿传达给现世的爱人呢?我说会,因为我在骗她,我不喜欢她失望的如同凋零花朵的脸。十三如果在另一个世界有知觉的话,一定会给我留言,她会对我说她一切都好,如往常一样说她一切都好,因为她也喜欢骗我,她也不喜欢我难过的脸。

    转眼已经是四月了,忧伤的迷离的阳光细细碎碎地穿过窗帘,不可阻碍地照进我的窗子,我依旧是在凌晨阳光刚刚温暖起来的时候入睡,因为我想,十三一定会上线的,而她总是在晚上上线,如果我睡得太早就看不见她了。我害怕一觉醒来只看见孤零零的一只小企鹅在晃,里边留下一些她还好的话。然而,连这些话都没有。

    十三睡着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她的床边,两只手一直握在一起。我始终想睁着眼睛看着十三,怕她偷偷地睡、偷偷地离开。然而我还是先睡下了,继而十三也睡下了,她无可避免地如同那些经历过的欢乐言笑一样走远,留给我一个放大了的印象。我握着她的手,和她睡在一起,我梦见我们登上了彼得潘的永无岛,仙女告诉我们说我们可以永远都不长大。是的,我们永远永远都不要长大。十三睡着的那天,刚好是她的生日,四月十三,那年她十六岁,年轻水灵得好像一朵荷花,开出硕大娇艳的花,永远地开在她的十六岁。

    今天是四月十三,我小睡了一会儿,期望在梦里边看见十三,问问她想在今年要点什么。毕竟我已经长大了,我不知道永远十六岁的十三想要些什么。十三没有出来,她躲在她的屋子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我到花店里买了鲜花,到墓地去看十三。

    那是一块败草连天的墓地,到处都是折断的草茎和尖利的砂石,静穆得好像一张老旧的照片。十三的墓很小,小到连墓碑都隐没在败草里面,我需要走很多的路,识别很多的标志才能看得清楚。我掏出烟和火机,把附近的草点着,然后看着它们在我脚边燃烧起来,并且迅速蔓延,好像一场病毒的扩散或者是蜿蜒的爬虫行走又或者是遮掩不住的悲伤的情调流散体内。我看了一会儿,走到边上的大石,躺在上面仰望天空。

    小飞,你看着天空干什么?

    十三,我看天空是因为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变成飞鸟,一下子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飞,你抓住我的手吧,如果飞我们就一起飞。

    恍惚中,两个小女孩一起坐在夕阳下的大石上,夕阳血一般地淋漓。

    十三,你疼么,医生给你打针会不会疼,要不要我替你。

    小飞,我没事,我一切都好。

    十三,你总是一切都好。你害怕么?

    小飞,我们不是还在一起么,我不会害怕的,我真的一切都好。

    十三靠在小飞的背上,脸仰着,被夕阳的光芒挥洒得好像一块纯金的雕塑。十三,你不要睡着了,你千万不要睡着了,十三你别睡,十三,十三,十三!

    我猛然从梦中醒来,伸手在空中抓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没有梦里边十三清晰的脸,没有十三的潮湿温暖的手。我把包里边的漂亮衣服和给十三买的一些有趣的东西都拿出来,点着了烧掉,希望站在另外的世界里的十三能够收到。衣服在火中变成灰烬,飘起一点点的黑色的烟灰,飘起,又落下。我眼看着这一切结束,轻叹了口气。

    晚上我打开电脑,打开qq,上面照例没有留言。这个qq只有一个好友,就是十三,我没有其他的聊友,我只在论坛上粘贴自己的文字,给一些喜欢我或者我喜欢的人留下评论,然后把对方忘记。

    照例喝着咖啡敲着字,每天晚上都会一直这样单调地敲到黎明。我走出孤儿院之后,在这个城市的一个角落里,用自己的手指编织一些善意的梦,麻痹自己,也麻痹别人。写字本不该成为生活的全部,却是我的生活的全部。

    恰好我住17楼,住进来之前并没有考虑到数字的别致,只是随意地看了一下这里的环境很适合我,就进来了。很高的楼层,很开阔遥远的视野,即使在白天也能让我的思绪飞到很远,我需要很远的空间。

    我的楼上是一个很怪的住户,每天晚上七八点钟,就响起钢琴声,叮叮咚咚的微微震颤。于是,我整夜写字都不太需要音乐,楼上的软软的琴声,恰好带走我的思绪。

    我时常想像楼上住户的样子,想像他或她的年轻或者成熟的脸,想像他或她在弹琴时屋子里或明或暗的灯光,以及孤单或落寞或百无聊赖的感情。这种弹法,只有在电影里叙述的鬼故事中才有,孤单的鬼魂在黑夜里梳理自己散乱的心情,想寻找一个知己而不得,做着千年的孤魂。一边想着,咖啡渐渐地凉去,重新添上热水,反复几次,我就在小说里出现了那个人的角色。说得很老套,的确是人鬼之恋。许多回帖都问我为什么那么喜欢鬼故事,而且凄美,问我是否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鬼。

    我相信十三没有走,她还在我的身旁,这就是我的想法,所以我相信这个世界有鬼,他们因为留恋这个世界迟迟不肯走开,守候在自己难忘的地方或者喜欢的人的身旁。我的十三每天晚上都来找我,在我看不见她的地方静静地静静地打理着长发,用柔软坚强的眼光看着我,嘴角带笑。鬼,就是因为爱而不想上天堂的人,他们宁愿千古孤单,也要留在人间,等待着自己苦苦留恋的人或事。

    十三的qq忽然晃了一下,在我刚刚把咖啡喝光,左手敲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惊讶极了,手里的杯子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翻滚到角落。我揉揉眼睛看着屏幕,那个qq的确在晃动,有留言。

    你是谁,小飞?为什么叫小飞,你会飞么?

    你是谁,你是十三么?你在哪里,我现在很想你。

    我?不知道,我是陌生人。

    你怎么会有这个qq号码的?

    我才申请的,很奇怪,刚申请的号码就有你了,还有详细资料,可能别人用过了。

    不是十三,我看见那行字之后有些落寞,感觉这个奇怪的陌生人打破了我的梦,很残忍冷酷地把我叫醒。

    小飞?你是女的?喜欢王家卫的电影么?

    王家卫是谁,没听说过。

    我也不熟悉,只是看过他一部电影,讲一个流氓阿飞的爱情故事,张国荣主演的,他说他是一只没有脚的小鸟,一出生就不停地飞,停下来的一次,就是他的死期。

    没兴趣。我只知道张国荣的倩女幽魂,很好看。

    你喜欢悲剧么?喜欢时尚服装么?喜欢在超市里一圈又一圈地逛、想把什么都搬回家么?喜欢对着电影和小说哭鼻子对着蓝天舒展忧伤么?你喜欢放许多牛奶不加糖的怪异的咖啡以及不太烈的香烟么?喜欢不化妆就走出家门身上不穿内衣只穿一件牛仔上衣么?

    我不喜欢,我什么都不喜欢,我讨厌一切有生命和味道的东西,讨厌束缚和阳光。我喜欢黑夜,和看不到尽头的海。还有,我不喜欢你总是没完没了的问题,和你故作深沉的排比。

    然后我就隐身了,任由他说什么都不再回复,终于,他也下线了,qq上是一片黑色。

    十三毕竟没有生命,这让我十分地沮丧,她只能够在黑暗的角落里祝福我,却无法牵住我的手。我在短暂地悲伤之后,感觉到了黎明的阳光,然后听见停下来的钢琴声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来,伴着我睡下。我在梦里问十三,那个人是谁,十三用手指着我的眉毛说,那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很奇妙,很不可思议。

    我在傍晚跑到花市里买了一个仙人球回来,打算把它摆在我的床前,这样就可以既不浇水也不施肥地拥有一盆花。那株仙人球很小,有我两个拳头大,身上被卖花的老人清洗得干干净净。我在想,养在我的屋子之后,它需要多大的生命力才能继续生长啊?自己很为它的未来担心一番,然而还是抱着仙人球往回走。

    楼里有电梯,可是我坚持从楼梯走,抱着仙人球倔强地喘息着爬上十七楼。在我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苍白的男孩儿,他穿一身很干净的衣服,上身是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头发很长,细细碎碎地剪开他望着我的眼神。他从楼上飞快地跑下来,撞翻了我的花盆。花盆落地便碎,仙人球很顽强地顺着楼道滚落下去,一直滚下去,听见很遥远的回响。男孩儿很腼腆地涨红了脸,凑过来轻轻地说,对不起了,我去捡回来。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跑下去,留下一阵有香皂气味的惬意的风。

    我跟着走下楼道,看见他笨拙地拾起那只满身是刺的仙人球,无处下手的感觉。他扬起头,微微地不知所措,说,再去买一个花盆吧。

    他在楼下打开单车的锁,载着我行驶在渐渐黑下来的街道上。已经很久没有出来好好地走走了,路灯,汽车,已经穿行夜色的匆匆的行人。

    我们始终一言不发,好像两个寂静的萤火虫,在回去的路上一荡一荡。他亲手给花盆填的土,他的手指很纤长,灵活地把土塞进去压实,浇了点水。回去的路上,我提议走着回去,然后我就抱着我的花盆慢慢地走,他跟在后面。于是,他一定看得到我的长发被风吹起,一定能看见我的衣服散漫地飘舞,一定能看见我倔强的脖子里塞满忧郁。

    我期望他能看见,这个有点孩子气的人。

    在十七楼,我停住,说了再见。他似乎还往上走,应该是十八楼或十九楼或者更高层楼的住户吧,他的纤长的手指让我联想到半夜的琴声。也许,该是他的杰作吧?我希望如此。

    把仙人球摆在窗口,合上开着的窗户,洗好头发,打开台灯,点着一根烟,冲好咖啡,然后我静坐在电脑前面,期待那些琴声再悠扬起来,然后我会很容易地写出一些字来。

    琴声很久都没有传出来,让人懊恼的寂静的夜,我揪着头发难过,想把咖啡香烟一股脑地烫在皮肤上,我想缩成一团,我在害怕恐惧,我的孤独寂寞开始如同洪水般拍打我的心脏,发出空洞的回响。然后,一转眼,我就看见坐在窗口的十三,她坐在窗户外边,两只脚荡在空中,一晃一晃地唱着歌。我冲着她喊,你下来,不要在那里玩,那里很高,你下来。十三诡异地冲着我笑了一下,没什么,一切还不错。

    然后qq上讨厌的男人和久违的琴声就一起出来。qq上的男人始终不停地向我发信息,我不回,他说的话都很没有新意,而且龌龊。但是,我看了他的每一条留言,不知道他是否在说谎,他说他很想见我一面,他问我是谁,他说他是个很帅的很有品位很有前途的男人。我不回,他又说,他是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心脏很脆弱,一点刺激就会停止的男人。我不回,他又说,他是一个人在这个城市的很高很高的楼层索居,喜欢在夜里上网,白天看风景的男人。我不回,他说他经常会恐惧,莫名其妙仿佛明天就要死了,喜欢把烟头按在手臂上熄灭的男人。我不回。

    那个男人终于不再说那些徒劳的话,我发给他我才写的小说十八楼的琴声,男人说他就住在十八楼,他喜欢弹钢琴,他每天晚上都会弹琴到天明,然后睡一觉,骑着单车在城市里四处逛。

    我愣了一下,听见楼上的钢琴声还在,心里踏实了,我问,你坐电梯么?他说不坐,他总是跑着上楼。

    他问我什么时候能见一面,我说,选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吧。他说他听收音机,说明天就是很美好的天气,问我出去不出去。我说可以。我告诉他我常去的一个图书馆,并且留下我会去的座位号。

    然后匆匆关掉qq,我望着角落里,轻轻地说,十三,谢谢你的礼物,但是我不一定会喜欢。

    我早早地睡下一会儿,然后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总是黑着的眼圈,把清水泼在上面。梳洗打扮之后,抱着我的顽强的仙人球,它似乎可以忍受一切摧残,昨天的跌落,连它身上的一根刺都没损,所以我还有足够的余地继续让它陪着我。在倔强的脖子上围上围巾,我抱着仙人球走上阳光刺眼的街道,我戴上墨镜,这样既可以避开阳光,又可以遮住自己的黑眼圈。

    在图书馆的门口,我又看见了他,手里捧着几束花,焦急地盼望着什么。我知道,他就是十三qq上的人,我躲进一个角落看着他站在那里焦急地等,一直到日落,他几乎认定不会有人来了,他在图书馆里转了一圈又出来,反反复复,最后拎着花离开的时候,我撞在他身上。他似乎认不出我,我摘下眼镜,解下围巾,看着他的眼睛,灰黑色的。

    谢谢你送我的花,虽然我不喜欢花。我接过来。

    你就是小飞?我看见他一脸的茫然。

    是的,我住在十七楼,饱受你钢琴声的摧残。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都没回去,一直在这个城市里转,城市很大,我们两个很渺小。他为我找到一片海,在日出的时候坐在礁石上看风景,海风很硬,杀了我的眼睛,里面流出泪来。然后喷嚏鼻涕一股脑地,全部流出来。他为我披上他的外衣,给我唱忧伤或快乐的歌,把岸上的石头扔出很远。我冲着海的深处说,十三,谢谢你的礼物,虽然我不一定喜欢。

    我开始留心一个眼神和一句话的感动,比海风还硬,比星空还软。我开始渐渐注意身边这个男孩,他的眉毛,他的嘴角,他的声音,他的手指。我没有悲喜忧郁,我想放声歌唱,我想在海水里舞蹈,做一只不顾一切的美人鱼。

    他始终在我一米之外的地方,偷偷地看着我。

    十三,你也看见他么,你用什么把他指引过来。

    天边出现一抹颜色,淡淡地,一层层地涂抹到了更高的地方,在海水翻滚中升腾起来,忽而就大白了。我没有戴墨镜,直直地看着天边,童话在那里传来,又在那里消失。我一路追寻到这,却没有一条可以渡海的船。

    男孩在我的左侧,踮着脚唱歌,歌声很淡,甚至盖不过海水。

    回吧。我说。阳光就要来了。我急于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躲在窗帘后面。

    在关门那一刻,男孩说,还可以再出来么?他很期待地问。

    可以,随时随地。我说。然后和他一起露出灿烂的笑,灿烂得恍若隔世。

    我找到张国荣的阿飞正传,他的确说他是一只没有脚的鸟,捂着流血的肚子说,说他落地的那一刻就是他死的时候。也许是造化弄人吧,他跳楼落地的那一刻,会想起这句台词么?

    我对着十三说,你也是只这样的鸟,一下子就飞走了,不再回来。

    谁是鸟,谁不是鸟?

    楼上的他,好像忘记了疲倦,又响起了那钢琴声。琴声一阵一阵,温暖得如同十三的手,从头到脚,抚摸我的每一寸皮肤。我睡了,我哭了,我笑了。

    我梦了。

    之后的许多天都没有再见到那个男孩。我到楼上去敲门,门轻轻地开了。看见他坐在一个唱片机前面,里面定制了播放的时间,从晚上到凌晨。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睡了一般,嘴角带着很诡异的笑,似乎十三。

    我拉开窗帘,屋子里有些腐烂的味道。桌子上的食物散发着怪味,衣服还整齐地挂在墙上。我和阳光对峙着,我第一次发觉,阳光才是最最黑暗无尽的物质,你看着它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男孩笑着,他是十三送给我的礼物,只有一天的保质期,然后就过期了。

    他手里有一个小药瓶子,里面空空如也。

    十三,三年你不曾送我一件礼物,可是送来一个礼物,我便要更难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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