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小说 > 风语 > 第三章

第三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品小说 www.epshu.com,最快更新风语最新章节!

    一

    “一号院下发了一个重要文件,要求各大单位配合提供有关人才的资料,我看了一下,我们兵器部就你符合条件。我准备把你报上去,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因为一旦报上去就有可能被调用。”

    “去干什么?”

    “不知道,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求我们提供资料。”

    “有什么条件?”

    “条件是很具体的,总的说:一,专业是数学;二,年轻有为;三,忠诚坚定;四,懂日语。这些你都符合。”

    “我同不同意你大概都会报吧。”他叫赵子刚,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差不多,因为我们没有第二个人选。”他叫李政,是国民政府兵器部人力处处长。

    赵子刚爽朗地答道:“那就报吧,也不能让我们兵器部剃光头啊,好像我们这儿没人才似的。”

    李政心里想,我们马上要来个大人才呢。他想的是陈家鹄,他刚收到陈家鹄发来的电报:

    船过酆都,午后三四点可到,望来车接。

    二

    近乡情更怯。

    一百多里水路外,一艘英国曼斯林公司的轮船航行在江道上。后甲板上,刚给李政发了电报的陈家鹄凭栏而倚,盲目地望着浑浊的江水滔滔远去,若有所思。他满脑子都是即将见面的李政。他和李政是同年同月同一天,出生在同一条街上。这条街的名字叫桂花路,地处浙江省富阳县桐关镇南边,站在路的任何一处都可以看见开阔、青绿的富春江。父母都在外地谋生,陈家鹄跟奶奶一起生活,十一岁才被父母接走,离开这条街。当时他觉得自己带走了这条街的很多东西,木房子、老树、秋风、春雨、老人、水鬼、疯子但在时间的侵蚀下,很多东西都变成了抽象的名字、数字。他的记忆里甚至没有一棵桂花树,这对一个在桂花路上长大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不知是桂花树太普通,还是桂花路上的桂花树太多的缘故。

    如今,关于桐关镇,陈家鹄最鲜明的记忆是李政,其次是富春江,其他的加起来也没有他们多。这两团记忆像种在他手臂上的那颗牛痘,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在长大。陈家鹄平生第一封信是写给李政的,迄今为止的最后一封信也是写给李政的。他在写后一封信时想起第一次给李政写信,是在离开桐关镇的前一天晚上,在月光下写的,写信意味着他要离开李政,而写最后一封信时他知道他们分别的日子即将结束。他要回去向李政报到,为国民政府兵器部服务,为抗日救国大业尽忠。

    这选择到底对不对?

    一路上,每一次失眠,陈家鹄都会这样发问。因为有太多的人不同意、不支持他回国,甚至包括他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可能有的未来,他的博士论文关于中国古代数学:周易二进制之辨析刚刚顺利通过答辩,并承蒙数学坛杂志主编冯古里博士的厚爱,将在来年第一期选发一万七千字。这很难得。借此,他可以轻松留在耶鲁执教,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可以继续沉浸在由几何方程式筑建的虚拟世界里。他不知道回去后满脑子的几何方程式对抗击日寇能派上什么用场,但每当他这样犹疑时,李政信中的一段话仿佛是有魔力的,总会及时从脑海里蹦出来,扑灭他的犹疑,坚定他的决心。

    李政这样写道:

    除非你已经认定,中国从此亡了,亡了你也不会心痛,否则,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在民族存亡关头,祖国阵痛之际,你没有在场。

    回去就是为了在场,即使手无寸铁,即使毫无作为;回去就是参与,就是表态,就是心意。何况,李政说兵器部也需要数学人才,虽然是大才小用了,但终归是有用场的。他就这样回来了,靠的是李政的一封信和他对祖国的眷恋。

    因为是李政牵的头,李政代表的又是单位,一路上他主要跟李政联系。中午,轮船在酆都停靠时,陈家鹄上岸给李政发了一封电报,告诉他情况,希望他派车来码头接,因为行李不少。

    广播里用中英文通报说,轮船已经进入重庆地界,陈家鹄听了兴奋地跑回船舱,把正蜷在床上打盹的惠子拉起来,带她到窗前,指着两岸连绵、陡峭的青山峡谷,大声地嚷嚷:“到了,惠子,到了,我们回家了!一晃又是三年,也不知我父母他们在重庆过得怎么样。”因为兴奋,说话时面部动作太大,戴的假胡子松掉了,他想重新粘上胡子,但一时无从下手,便对上铺的老钱发牢骚“你看,什么玩意儿,我连话都不能说。”

    老钱跳下床,帮他粘好胡子,笑道:“什么玩意儿?就是靠这玩意儿,我们一路上才平安无事。”

    陈家鹄拍拍老钱示谢,兴奋令他话多“我暂时保留我的看法。”

    老钱瞪他一眼“你们知识分子就是看法多。”

    陈家鹄以眼还眼,横眉竖眼地瞪着他“你瞪我干什么,你讨厌我就出去走走吧,你们当了我们一路的电灯泡还不够吗?”他们坐的是二等舱,有八个床位,这会儿其余四人都出去看风景了,只剩下他们四个人,说话很随便。这一路走下来,双方已经很熟了。

    老钱的助手小狄睡的也是上铺,他下铺一向不踩踏座,直接跳下来,像只猴子。他咚的跳到陈家鹄跟前,正经八百地问:“大哥,你说我们当‘电灯泡’是什么意思?”

    “傻瓜蛋子!”老钱拽着他往外走“他骂你你还叫他大哥,走,别给我丢人现眼了。”

    陈家鹄按住胡子呵呵地笑,目送他们出门,回头坐到惠子身边,继续刚才的话题“惠子,我跟你说过,我们家以前不在重庆,去年底才搬过来的。”

    “我知道,”惠子幽幽地说“你们家以前在南京,因为战争才”

    “是这样的,”陈家鹄见惠子一脸愁苦“你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我真担心你的父母不欢迎我。”

    “别担心,”陈家鹄安慰她“我父母都是读书人,很通情达理的,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惠子想得很远“就算你的父母不介意,你家的亲戚朋友,那些在战场上丧夫失子的街坊邻居,一定不会欢迎我这个侵略者的。”

    陈家鹄笑起来“你想得太多了,听我的,别想得那么可怕。我可以给你屈指算一下。”说着真的扳起手指头绘声绘色地给她数起来“一,我们家新到一地,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亲戚朋友;其二,邻居嘛,毕竟是外人,咱们也不必太在意他们;其三,你不是侵略者,你是本人的妻子;其四,本人是他们的儿子,你是他们的儿媳妇;其五,在中国伦理观里,进门的儿媳妇就是女儿。那么请问,谁家的长辈会不喜欢自家女儿的?”

    “但愿如此吧。”

    “不是但愿,”陈家鹄信心十足地说“事实就是如此。”

    但事实并非如此,最早嗅到这股异味的人是李政。

    送走赵子刚,李政早早出了门。所以这么早走,他是想先去给陈家鹄父母报个喜,结果撞了南墙,碰了一鼻子灰。门虚掩着,照理家里该有人,可李政叫了一遍伯父、伯母、家鸿、家燕,都没有人答应。家鸿是大哥,家燕是小妹,李政跟他们都很熟悉。李政站在清冷中,大起嗓门又叫了一遍,还是没人应。李政想会不会陈家鹄也给家里发了电报,他们都去码头接人了。正欲离开,大哥家鸿从楼上下来,走一步,停一步,戴一副墨镜,一脸凶相,像个厉鬼。

    “大哥,”李政迎上去“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

    “我现在也算不了人,”家鸿阴阳怪气地说“充其量是一个鬼,一个欲哭无泪、欲死不能的鬼。”大哥正处在巨大的不幸和悲伤中,这李政是知道的“大哥,你也不能老这么伤心啊,该过去的要让它过去。”李政已经这样安慰过他多次,说的都是老话,听者无动于衷,说者也难生激情,点到为止便转了话题“伯父伯母呢?”

    “上街去了,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其实他是知道的,家鹄要带新媳妇回来,家里需要添置些东西,去买东西了。

    “家鹄的轮船今天到,我要去码头接他,你一块儿去吧。”

    “回来的不是家鹄一个人,”大哥横了脸“听说他还要带个鬼子回来。”

    “大哥,家鹄这次回来是来参加抗日的,我们兵器部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笑话,带个鬼子回来抗日,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她不是鬼子,她是家鹄原来在日本时的同学。”

    “他读了半辈子书,同学成千上万,什么人不找非要找个鬼子?我看他读书读成呆子了!”

    家鸿立在天井里,把拳头当锤子敲,敲得桌子啪啪响。李政突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他看着家鸿新生的银发随着啪啪响声从头顶耷下来,乱七八糟地披散在额头上,心里顿时有一种盲目的不安和歉疚。陈家鹄回国的事情是他一手促成的,原以为会皆大欢喜,哪知道冒犯了大哥。他想到,大哥可能已经为这事痛苦几天了,他的情绪非常恶劣,讲大道理等于是火上浇油,自讨没趣,还不如不讲。

    他决定一走了之,便慎言而别。

    可走了还是要回来的,现在的问题是,把人接回来后怎么办,如果大哥还是这种情绪李政的心情沉重起来,他的鼻子嗅到了一股异味,仿佛行走在黑夜的山林中,四周传来窸窣的声音,把他的心吊起来。他感到膝盖发冷,小肚子收紧,一种盲目的担忧包围了他。

    其实,值得李政担忧的哪是这个,这个说到底是家里事,破不了天的。真正该担忧的事,此刻的李政还一无察觉,但它确实已经发生了——已经有四只眼睛比李政提前一刻钟守在朝天门码头,他们守候的和李政要接的是同一个人:

    陈家鹄!

    四只眼睛都戴着墨镜,墨镜之上是一顶帽檐宽大的黑呢毡帽。他们的守候是秘密的,正如他们经常干的事情一样。

    他们是陆从骏和孙立仁。

    三

    时间往回倒三天,晚上八点半,陆从骏的眼睛守望的东西更是鬼祟。惊人的鬼祟。是一个赤条条的女人!一丝不挂,坐在高脚木桶里泡澡。水温五十度,有足够的热度,又没有热腾腾的蒸气,宜于观看。已经是盛夏,这样泡澡是有点奢侈,但如果是组织为保健杀菌专门安排的,则另当别论。你们是党国的秘密武器、宝贝疙瘩,战争让你们颠簸流离,精神紧张,这样泡个澡,既可以洗涤你们身上可能依附多时的毒气细菌,又可以舒筋活血,安神养气,提高免疫力。水里据说加了国外进口的昂贵的植物精油,其实不过是一点廉价的香水而已。

    这是一个阴谋,目的是要抓内贼。

    连日来,陆从骏白天和林容容一起四处找破译师,到了晚上八点半,他便消失了,谁也找不到他,到了九点半,又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里。这一个小时他就躲在澡堂里,偷看人洗澡,女的看,男的也要看。

    变态?

    其实不是,他这是在抓内贼。

    这一招,他是从德国学来的。陆从骏在德国海德堡军事学校学习期间,一个搞清洁的华裔姑娘在深夜下班回家途中被一个蒙面人强暴了,事发地点在学校操场附近的厕所里。学校是严禁外人进入的,姑娘也证实蒙面人外面穿的是便装,里面的衫衣是校服,皮肤细腻“那东西”粗短而坚挺,像个中国人。当时在校师生中只有八个中国人,包括六名学生,一名本地华裔教官,一名中国军方派出去的带队军官。事发当时,华裔教官已经回家,不在现场,足可排除。事发后校方封锁消息,但私底下却让七个有嫌疑的中国人专门做了个功课,安排他们单独泡药澡,每人半个小时,美其名曰“身体大扫除”专供留学生。四个小时后,校方锁定嫌疑人,是一位姓江的广西人。经审讯,此人供认不讳,案情大白。

    这件事给陆从骏留下深刻印象,他不知道江某人在洗澡时有什么异常,露出了什么破绽。有人认为这是有理论根据的,理论就是弗洛伊德的那一套。当时全世界都迷这位大师,事隔多年,陆从骏似乎也迷上了他,他决定仿效一下,便布置了这个局。这一方面是迫于无奈,杜先生对武汉来的人都不信任,在没有肃清内贼之前,规定所有人都不能放出去。封闭一隅,侦查手段非常有限,也许这不失为一个方法。另一方面,他觉得弗洛伊德的那一套理论是有一定道理的,为什么人那么会撒谎、欺骗?是向我们的肉体学习的,我们的肉体从来没有真实地面对过自己。

    他兴致勃勃地上马了,实施过程不免鬼鬼祟祟。为了保险起见,他铺垫工作做得很扎实,专门召集大伙讲了一次话,把理由说得头头是道,把猫眼做得特别巧妙,把时间安排得特别科学。平时是每天晚上一个小时,每人半小时,一日观察两个;周末全天候,上午两个,下午四个,晚上又两个。就这样,从长沙转移来的总共三十四个人,男男女女相继被请进了温暖宜人的木桶里,今天是最后一个。

    此人叫蒋微,二十四岁,单身,河南信阳人,是侦听处的骨干侦听员。她没有怪动作,进来后麻利地脱了衣服,坐进了木桶里她胸脯饱满,坚挺,乳头小小的,粉红色,右边腰眼处有一片红色的胎记。猫眼是特别设计的,隐蔽性很好,能见度又很高,正对着木桶。木桶的位置和朝向是固定的,可以确保泡澡的人正面对着猫眼。陆从骏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目光,发现她坐进木桶后对自己的胎记大感兴趣,又是看又是摸,好像是新长出来似的,不认识,很新奇。抚摸胎记时,她身体保持的姿态使她的双乳变得更加饱满,肉鼓鼓的,仿佛随时要胀开来,掉落水里。

    陆从骏注意到,她一直没有正眼去看自己的乳房,好像是别人的私密处,不好意思去看。有一阵子,她手臂不经意间碰了一下乳头,迅速移开了,像触电似的,有点惊慌失措,甚至脸都红了。就在这时,陆从骏发觉自己下身膨胀起来这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几天前,破译处分析科一位姓钟的密电分析师,是一位中年妇女,一身赘肉,腰跟木桶一样圆。她一定是个幻想狂,可以把木桶想象成男人,坐进去后就醉了(像被男人拦腰抱住一样),眼微闭,嘴翕开,舌头不时伸出来。她在木桶里酣畅淋漓地自慰了一次,硬生生地把他搞冲动了,几乎有点强迫性的,和这一次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三十四人中有十一名女性,年龄从五十岁到二十岁不等,都属于有性要求的年龄,但自慰的仅此一人。男人自慰的比例要大大高于女性,二十三人中有六人自慰,其中一人还来了两次。这七名自慰者以“不光彩”的方式和内贼划清了界限,因为在陆从骏看来,一个贼,一个心中有鬼的人,是不会有这份“闲情逸致”的。

    蒋微也被排除了,证据是让他冲动了。他是审判官,不是色鬼,他躲在黑暗中,用猫眼偷窥,心里装满敌意,色情被完全抽离,一个没有被彻底排除敌意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冲动。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即使被灌了春药也能用意志战胜欲望。他膨胀的下身提前预告他,蒋微是清白的。

    果然,蒋微很快又用新的证据为自己验明正身,她简单地洗涤一番后,专心致志地背起敌人电台的频率表,其忠心可见一斑。之前,另有四男一女也曾有相似的表现,借泡澡之际做功课,有背敌情资料的,有带了资料手册来看的。还有两个小伙子,对着天花板向在战场上死去的亲人发誓,意思是他们已经荣幸地进入黑室工作,今后一定有机会为亡者报仇雪恨。还有两个小姑娘和一个在食堂烧饭的伙夫,前者以哭的方式,后者以骂的方式,表达了他们不愿意在这鬼地方过这种“监狱”生活,希望早日离开这里。

    以上十八人属于当场被排除,因为他们有硬邦邦的证据,昭然若揭,显而易见,无须再费什么神。剩下的十六人,需要根据在案的记录去做进一步分析研究才能有答案。这天晚上,陆从骏准备回办公室去好好研究这些人的资料,争取再排除一批,凭他的印象至少再排除十来人是没问题的。

    至此,虽然尚未结案,也不敢保证最终一定能完美结案,但他对自己出的这一招还是较为满意的。这不仅仅是个抓贼的手段,也是他了解下属的一个绝佳过程。通过这半个多月的暗探、偷窥,他觉得自己基本上掌握了这个院子,一种主人的感觉找到了。

    与往日一样,时辰一到,九点半,陆从骏照例出现在办公室里。林容容如影相随地跟进来,怀里夹着一只讲义夹。他知道,那夹子里可能是又一个破译师候选人的资料。

    “放这儿吧。”他指指桌上的一沓资料“我等会儿看。”这里已经摞了有十几个候选人的资料。

    “你很累嘛,看上去。”林容容还是老样子,大大咧咧的。

    “我是想到有这么多资料要看,觉得累。”

    “那我跟你说一下吧,你听着要轻松一点。”林容容把放了一半的讲义夹拿回来,准备打开来给他讲解一下。就在这时,丁零零,桌上的电话机响了。陆从骏拿起电话,刚说一声喂,身体就下意识地立起来,这让林容容马上猜测,电话那头一定是杜先生。

    错!

    电话是他在三号院的老上司傅将军打来的,彼此一番客套后,对方说:“我知道你在找人,我手上有一个,我敢说一定是你做梦都想要的那个,你不想来见见我吗?”

    “您在哪儿?”

    “办公室。”

    放下电话,陆从骏急忙穿上外套,匆匆出门。他不知道老上司手上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因为他在找的是两种人:一为内贼,二是外援。

    四

    三号院租用的地盘原来是一家广东潮州人的会所,在渝中区中山路,是个套着五道门的狭长形院子,前后连着两条街道,建筑多为木造,一年四季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酸气。三号院入驻后,做了一些改造,拆掉了以前的众多门牌、门槛,修了一条轿车可以出入的通道。从五号院过去,要不了半个小时,车子已经停在傅将军的办公楼下。这是陆从骏熟悉的世界,夸张一点说,这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将军亲自来开门。

    “您好,局长。”老称呼,懂忌讳,不带姓。

    “应该叫老领导了。”傅将军笑道“你坐了飞机呢,连升两级,现在已经跟我平起平坐了。”

    “谢谢局长栽培。”庸俗的客套话是放下身段的最好姿态。

    “不敢当,栽培你的是杜先生,他这次栽培你连我都是保了密的。不过说到底栽培你的还是你自己,方方面面都过硬。”将军上来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好啊,祝贺你。”

    两人边说边到客厅坐了。略为闲聊,将军便言归正传“我看了一号院下发的文件,知道你在找破译师。”

    “我要找的人多,”老部下笑道“破译师只是其中之一。”

    “还要找什么人?”

    “贼骨头,原来那些人中有内奸。”

    “这我帮不了你,你也不需要我帮,你这个脑袋鬼点子多,鬼怕你。”

    “你身边有破译师?”

    “你找得怎么样?”

    “找了一批,但没有最后定。”

    “要多少人?”

    说到工作,老部下便露出所长的口吻、职业的眼神“这很难说,只要找对了人,有一个也许就够了。”

    将军干脆地说:“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我敢说他一定就是你最想要的人。”

    所长专注地听着将军娓娓道来“这个人我见过一面,几年前,我去日本公干,顺便去早稻田大学看一位同乡,他在那儿当老师。闲谈中,同乡向我讲了这个人的一件事,让我很好奇,吸引我想见见他,同乡便带我去了。那年他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吧,但一看就是英气勃发,谈吐非常有见地。当时他正在读日本数学泰斗炎武次二的博士生,深得导师的喜爱,经常代导师给学生上课。我们去找他时他正在给学生上课,那课堂上的人啊,简直可以说人满为患,走廊上都站着人。我纳闷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听他的课?原来就因为‘那件事’——令我好奇的那件事——使他成了学校名人,至少在数学系,学生们都想认识他。”

    那件事情是这样的:数学系一位学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道超难的数学题,把系里所有同学和老师都难倒了,包括他们的导师炎武次二也解不了,最后是他把那道难题解了,他的名声从此传开。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过了没多久,一位日本大佐军官到学校来找他,给他优厚的待遇,请他去陆军情报部门工作。他不从,坚决不从,好言规劝,威逼利诱,都不从。

    将军说:“因为是中国留学生,军方无法强迫他,但可以刁难他,给他设置种种限制,阻止他继续读炎武次二的博士。第二年,他被迫离开日本,去了美国”

    所长问:“日本军方为什么要招募他?”

    将军说:“因为那道超难数学题其实是由一份美国密电置换出来的。就是说,谁解了那道题就等于破了那份密电,日本军方因此认定他是破译密电码的奇才”

    将军说:“他老家是浙江的,十来岁时随父母亲迁居南京。他父亲是中央大学的一位史学教授,德高望重,对甲骨文深有研究,是这方面的南派权威;母亲是国民政府首任浙江省省长的嫡亲侄女,大家闺秀,其父也一度官至水运部部长。南京沦陷后,他们举家来了重庆”

    将军说:“像他这种人才,又有那么强的爱国心,正是党国需要的,所以我一直在关注他。前不久,我听说他已经从美国回来,到武汉了,我想他应该会来重庆,凭你的能力总不会找不到他吧?”

    所长认真地点点头“我会找到他的,他叫什么名字?”

    将军抑扬顿挫地道:“陈—家—鹄—”

    五

    当然找得到,这太容易了!

    有名有姓,有父母,有地方,哪有找不到的理?不到一天,陆从骏全搞清楚了,家住哪里,兄弟姐妹几个,何时离开美国,什么时候在香港上了岸,怎么到了武汉,现在哪艘船上,估计哪一天到重庆,一清二楚。这比他在身边找贼容易得多。贼在暗处,会躲藏,陈家鹄在明处,立不改姓,坐不埋名,一路写信发电报,只要用心去找,遍地都是消息。通过驻美国大使馆的肖勃武官,陆从骏还打探到了关于他的很多常人不知的情况。

    当时军统势力大得吓人,任何部门都安插有人,像驻美国大使馆的肖勃武官,真实身份是军统美国站站长。那时候在美国读博士的人不多,能在耶鲁这种名校读的更是屈指可数。所以,肖勃认识陈家鹄。肖勃发来专电一封,向陆所长介绍陈的情况,对他在数学上的才能,肖武官推祟有加,为此也曾经想发展陈加入军统。但有一个情况很特殊,就是他身边有个女人,是个日本人,两人相恋多年,所以肖勃最终还是不敢发展他。据肖勃介绍,陈和那个日本女人回国前已经结婚,女人跟着他回中国了。

    这情况着实令陆从骏高度重视。如果没有这个情况,他可能在码头就直接把人接走了。他等米下锅呢,这种人才哪里去找?可身边有个日本人,不得不叫人多思深虑。这天他所以亲自去码头看他,偷偷看他,就想证实一下情况是否属实。

    果然如此!

    即使下船的人再多,场面再乱,陆从骏也能对着照片认出陈家鹄。他外表俊朗,举止异样,在人群中可以一下凸显出来。有些人的才华是写在脸上的,陆从骏第一次见到陈家鹄就油然想起老上司傅将军形容他的一个词:英气勃发。他脚步有弹性,脸上有异彩,身上有傲气,却绝无半点俗气,有的是大气、霸气、正气。一对浓密又长的眉毛,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挺拔的鼻梁,无不令人产生好感。陆从骏像个女人一样,看了外表就喜欢上他了,他有一种预感,这人就是他要找的人。可是他身边的人,叫人大倒胃口,一看她投手举足的样子,确凿无疑,肯定是个日货;那种樱花碎步,那种礼数,那种笑容,让人一目了然,让人下意识地生出厌恶。

    这年月,在中国,日本人和魔鬼同名!

    这年月,在中国,到处都是日本人,明的,暗的。此时,在陈家鹄身后就有两个日本人亦步亦趋地暗暗跟着,他们是二十分钟前才“认识”陈家鹄和惠子的。

    二十分钟前,轮船靠岸,船上的人都开始准备下船。与陈家鹄他们同舱的客人中有一家子,一个中年妇女,拖老带幼,行李一大堆。老钱和小狄帮了他们一下,把他们的行李从架子上取下来,送出舱门。回头时,老钱猛然看见陈家鹄已经卸了装,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你怎么卸装了?”老钱吓了一大跳。

    “不卸装来接我的家里人怎么认得出我?”陈家鹄笑道。

    老钱板着脸说:“你能认出他们就可以了嘛。”

    陈家鹄摇摇头“我不想那个鬼样子去见我父母,他们会见怪的。这是我第一次带太太回来,我要给他们留个好印象。”

    老钱指指丢在一边的假胡子“还是戴着,这上下船时是最危险的。”

    陈家鹄断然拒绝“行了,没事的,要有事早该有事了,你啊,就是神经过敏。走走走,下船,下船,到家了。”

    老钱把假胡子收起来,一念之差,并没有坚持叫他戴。但他还是没有忘记告诫陈家鹄“我马上要跟你分手了,请你记住,鬼子盯着你呢,现在看是一时摆脱了,但我估计敌人会继续追踪你的。”陈家鹄嘴上说知道,但心里是大不以为然,巴不得他们赶快离开。“你去哪里呢?有人来接吗?”老钱说有人来接他们,让他别管“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说着,他们都往外走去,加入了人流。

    船在路上走了十天,大部分人都挤在末等舱里,一路上没有洗澡,天气又热,人群里空气非常浑浊,臭气汹汹,陈家鹄和惠子几乎同时受到这股恶臭的袭击,脚步下意识地停下来。惠子不慎踩到了后面一个人的脚,连忙道歉,急不择言,说的是日语。陈家鹄及时捂住惠子的嘴,用国语道歉。对方很客气,笑笑而已。但后面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显然听到了惠子刚才说的日语,对惠子和陈家鹄多看了几眼。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惠子和陈家鹄。

    这两人实为鬼子派驻重庆的特务,男的叫陈村,女的称桂花。陈家鹄执意不戴假胡子,马上就付出了代价。日后鬼子正是从这个“一面之交”上,断定陈家鹄已经身在重庆了。

    六

    桂花真名叫宣叹,自小在东北长大,中国话讲得地道,后来又在上海待过多年,阿拉阿拉的上海话也会讲,扮个中国人没问题。她化名为桂花,在重庆中山路上开了一家粮店作掩护开展特务工作,借此常跑上海、南京,拉人入伙,壮大力量。如今,她的组织在重庆已是数一数二的规模了,她的男人也刚刚被华东派遣军司令部特高课授予少佐军阶,意味着多年的付出终于修成正果——被纳编了。男人以前在东北犯过事,睡了上司的一个姘头,因此被开除军籍,四处游手好闲,认识了桂花后才改邪归正,重操效忠天皇的旧业。

    男人叫伊村腾昌,化名陈村,自授了少佐军阶后,桂花和内部人士都叫他“少老大”桂花是个男权主义者,喜欢做男人的绿叶,少老大在她的扶持下越来越像个老大,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但表面却中庸温和,面沉似水,说话慢悠悠,阴冻冻,好像从来不会着急上火。只是,一旦发怒也是有血火的,爆发力十足。

    他们来重庆不到一年,但发展了一个重要人物:冯德化警长,本地人,主管城区治安。冯警长属于自投罗网的,那时候他还是下面一个片区的小警长,每天要到辖区走走,逛逛。有一天在街上巡逻,看到一个女人在他前面走,一步一摇,屁股翘翘的。他跟着她走,眼睛离不开她翘翘的屁股,看着看着,下面不老实了,翘起来了。下面决定上面,他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走上前拦住了她。经过简单的盘问,搭讪,他预感这是一个可以搞到手的外地女子,心花怒放,请她去重庆饭店喝了咖啡。一来二往,女人一直吊着他胃口,却始终不肯跟他去开房间。有一天,女人开了房间请他去,他兴冲冲去了,见到的却是一个男人和一根筷子长的金条。

    男人开门见山跟他说:“你拿这根金条可以睡一千个女人,但别对我的女人动心思。”

    警长同意了,收下金条,走了。

    男人回去对他的女人说:“是一个小恶棍,可以拉他入伙。”

    女人说:“就是太小了,我们需要更大的恶棍。”

    男人说:“我们可以再用一根金条把他培养成大恶棍,又贪财又好色,这样的人不好找的,就是他了。”

    就这样,冯小警长当了大警长,同时成了他们的俘虏、伙计,经常出入中山路的粮店。有了更大的冯警长加盟,少老大和桂花明的暗的生意都如虎添翼,蒸蒸日上。两根金条物有所值啊。

    粮店地处中山路甲二十七号,一栋沿街的老式木板房,上下二层,另有一层阁楼;前后有门,前门临街,后门连着一个小院,种有两棵柚子树,盖有两间临时建筑,一为杂货间,二为茅房。临街的一楼做了店面,伙计是个干瘦老头,跛足,人称幺拐子。这会儿,他正在打盹,听见外面传来说话声,醒了,正准备出来看,冯警长已经闯进来。

    “请,请,少老大在楼上等你呢。”幺拐子是冯警长介绍来粮店的,他对这份工作十分满意,对冯警长自然是尊敬有余,说话间已经把腰弯成了一张弓。

    冯警长从楼梯上吱呀吱呀地上去,径直进了房间,没看见人,喊了一声:“少老大。”少老大从阁楼上下来,见了冯警长,客气道:“大警长来了,屋里都要亮堂一些。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我四处找人打听了,都不知道。”冯警长摇着头说。

    “都知道就不叫黑室了,”少老大递给冯警长一支烟“这是现在重庆最大的秘密。”

    冯警长是懂规矩的,接了烟连忙先给少老大点燃。“最大的秘密就是最大的难度。”他给自己点了烟,坐下后说。

    少老大挨着冯警长坐下,拍着他大腿说:“你不是在里头养了内线的吗,我们这次行动能够这么顺利,不就是靠你养的人及时提供消息。”他们说的是x—13行动。

    “那是他(她)在长沙发出的情报,现在到了重庆,他(她)至今还没有出来跟我接头。”冯警长指代不明地说。

    “怎么回事?”

    “不知道。”

    “会不会出事了?”

    “不知道,但我想是不会出事的。”

    “为什么?”

    “出了事总会有风声的,我听说他们中还没有一个人出来过。”

    “听谁说的?”

    冯警长看他一眼“你不认识的,也没必要认识。”

    少老大盯着他说:“你对我有秘密。”

    这倒是真的,但既然是秘密,冯警长怎么可能轻易告诉他?他只是含糊其辞地说:“我们都有秘密,秘密能够保护我们。”

    少老大下达命令“不管怎么样,这个任务你必须完成,上面盯得紧着哪。”他手一挥,指着阁楼说。阁楼上有一部电话,刚才他就在上面打电话。

    “哪有这么容易呀。”

    “重庆就这么大,你冯警长又这么有本事,不可能找不到这个地方的。你在长沙都能找到它,现在到了重庆,在你的地盘上,还会找不到?”

    冯警长的本事真是不小,两个月前他跑了一趟长沙,少老大开始以为他只是为了骗个活动经费去玩的,哪知道他把长沙的黑室搅翻了天!正是因为冯警长在里面成功发展了内线,透露了地址,才引来敌机一阵狂轰滥炸。紧接着,x—13绝密行动又是他的内线及时提供了准确的消息。在少老大看来,有这么可靠的内线,黑室迁到天上都是找得到的。但一个月来,明知内线已经抵达重庆,却是杳无音讯。情况发生了变化,陆所长关门打狗,搞铁桶阵,内线出不来了。

    “我的内线出不来,我也没有办法。”

    少老大拍拍冯警长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需要一点活动经费是不是?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说着走到床前,从枕头下抽出一个信封丢给警长“呶,先用着,看它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

    冯警长不客气地收了钱“好,我尽量吧。要说清楚,这是活动经费,不是工资。”

    少老大爽快地说:“等你搞到了黑室的地址,我给你双份奖金。这个任务是你给我找来的,不能半途而废,让别人捡了便宜。”

    自上个月起,南京得知长沙黑室西迁,即给少老大压了担子,要他务必找到新黑室的地址,彻底捣毁它,行动代号就叫“斩草除根”那时候,陆从骏还不知道黑室已经西迁,更不知道他有一天会去掌控黑室,可见敌人的嗅觉是何等的灵敏。

    好在他们暂时还没有嗅到陈家鹄的“气味”不过也快了。

    七

    陆从骏并不喜欢重庆。

    这个城市像个山村,楼房大多筑在山坡上、转弯角、低洼地,出门就是台阶路,潮湿,阴暗,长着藏污纳垢的青苔,散发出浑浊的霉臭异味。街道狭窄、肮脏、杂乱,迷宫一样的胡同里,四处是小偷、野狗、妓女、骗子、闲杂人员。关键是陆从骏很快发现,在这里表面上的友好中,暗藏着错综复杂。他们第一批运过来的装备,从朝天门码头到驻地,不到五公里路途,居然少了七支手枪、两部收音机,还有几袋大米和一箱压缩饼干。他们是逃兵,败兵之将,没有人打心眼里欢迎他们。欢迎都是虚假的,笑里藏刀,绵里藏针。

    与南京相比,这个城市的好处是女人都长得水灵,皮肤细腻洁嫩,目光妩媚,多风情,容易得手。妓女是不要说的,天下妓女都跟屠夫刀下的肉一样,只要你肯花钱都吃得到嘴的。叫人开眼界的是那些女人,所谓的良家妇女吧,对陌生男人没有那种古板的戒心和矜持,很好接近,甚至也容易吊到手。这可能就是重庆所谓的码头文化的独特内容吧,色情味很浓。

    陆从骏曾经想过,要是早十年来这儿,他可能也会喜欢这个城市的。他在三号院时手下有七八个年轻人,来重庆前大多没碰过什么女人,来了不到半年,睡过的女人都比他多了。他们偶尔会跟他吹嘘重庆女人怎么怎么个好,甚至说出不少淫秽的细节。这一定程度上促使他提前把妻子折腾到了重庆。在战火纷飞的年月,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好在他手上有些特权。

    陆从骏的家就在山坡上。

    陈家鹄的家也在山坡上。

    不同的是,陆家坐的是小山坡,坡缓,门前是水泥路,可以行车;陈家坐的是大山坡,在山腰上,一条狭长的巷子,入口就是七级台阶,车子根本没法开进去。顺着这条巷子一直往前走,走到头,曾经是这个城市的校场,杀人砍头的地方,现在是一片乱坟岗。

    巷子叫天堂巷,把杀人、埋死人的地方叫做天堂,这是国人素有的智慧和胆识:不怕死人,怕活人。陆从骏已经在地图上见过这条巷子,但还是第一次实地来看。看了以后,他很满意,因为这条巷子很窄,只有一米多宽,而且陈家对门的房子比陈家要高出一米多,如果把对门楼上的房子租下来,很便于观察陈家的动静。刚才在路上,他已经做了决定,要对陈家鹄和他的日本女人考察一番。五号院是敌人的眼中钉,敌人想方设法要插人进来,谁敢保证陈家鹄一定怀的是赤子之心?尤其是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看上去文静、单纯、善良,像良家妇女,但也可能是假象。不叫的狗最会咬人,披着羊皮的狼更可怕。

    “对门是什么人家?”陆从骏从天堂巷出来,上了车,问随行的孙处长。

    “房东没见着,现在里面住了四户人家,都是逃难来的。”老孙昨天已经来看过,摸过情况。

    “请走一户,让小周过来蹲点,给我二十四小时盯着。”陆从骏吩咐道“主要看他们跟什么人来往。”

    “知道了,我回去就安排。”

    “今天去接他们的是什么人,我怎么有点面熟?”

    “是兵器部的人力处长,叫李政。”

    “他们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

    “了解一下,最好能找到一两个他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

    “嗯,明白。”

    “走吧。”

    老孙发动车子,准备走,突然从汽车的后视镜里看见一对母女急冲冲地跑过来“快看,那是陈家鹄的母亲和妹妹。”陆从骏回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和一个年轻的、扎着两条羊角辫子的姑娘,提拎着不少东西,咚咚地小跑着,转眼跑进了天堂巷。后面还跟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空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

    “嘿,”陆从骏回头说“陈家鹄长得像他母亲。”

    “对,很像。”老孙一边开动车子,一边看着所长说“看来这人真是有才。”

    所长问他:“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老孙笑道:“俗话说,儿子像爷爷,有福,儿子像母亲,有才。”

    这叫什么理论?所长不以为然“照你这么说,那姑娘也就一定没才了,我看她长得也很像她妈的,跑步的样子都像,都是往一边倾,明显是一只脚要短一点。”

    “她是个假小子,性格很开朗。”老孙说“昨天我跟她去了学校,她跟同学们在演一出戏,她演的是一个把鬼子活活掐死的女英雄,演得还真不赖。”

    “她在哪儿读书?”

    “中央大学,学气象的,四年级,明年就毕业了。”

    “叫什么名字?”

    “陈家燕。”

    “就兄妹俩?”

    “不,还有个哥哥,叫陈家鸿,今年三十二岁,比陈家鹄大四岁,他很不幸。”

    “怎么了?”

    “在来重庆的路上,他妻子和两个孩子都被敌人的飞机炸死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一只眼睛瞎了。”

    “他娘的,还有这事,”陆从骏骂了一句娘“这么说这家人跟鬼子有深仇大恨啊。”

    爱屋及乌,恨又何尝不是?尽管心里知道,因为自己的不幸而恨兄弟娶日本人为妻是没道理的,但要让这份理性指挥自己的心绪又谈何容易。大哥陈家鸿听见李政接他们回来的声音,迟疑再三,终于还是按不住熊熊心火,从后门悄悄溜掉了。这会儿他正在山上的坟地里溜达,恨不得钻进坟墓去,一了百了。大哥溜了,小妹和父母亲都去街上采购东西未回来,所以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壶水在炉子上吱吱地冒着热气。陈家鹄回了家,犹如置身异地,没有亲人相迎,没有邻居观望,甚至屋子里没有一样熟悉的东西能够唤醒他的记忆。倒是惠子,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把炉子上吱吱响的开水掺了,又找来茶具,给李政和陈家鹄泡了茶。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风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品小说只为原作者麦家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麦家并收藏风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