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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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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无聊的下午,安安说,妈妈,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妈妈说,好,你是个婴儿的时候,吃奶像打仗一样,小小两个巴掌,紧紧抓着妈妈的乳房,嘴巴拼命地吸奶,好像整个人悬在乳房上,怕一松手就要掉到海里去了。不到一分钟,就把奶吸得光光的,再去抢另外一只奶

    那个时候,你一天到晚黏在妈妈胸上。

    后来呢?

    后来,你会爬了,妈妈在哪个房间,你就爬到哪个房间,像只小狗。妈妈一离开你的视线,你就哭。

    后来呢?

    后来,你会走了,每天就让妈妈牵着手,走出前门,穿过街,到对面找弗瑞弟玩。

    门铃响起来,在角落里玩汽车的华飞一边冲向门,一边嚷着:“飞飞开,飞飞开!”

    六岁的弗瑞弟站在门口:“安安,赶快来,我妈在院子里发现了个蚂蚁窝”

    “蚂蚁?哦?”飞飞圆睁着眼睛。

    弗瑞弟和安安已经冲上了街。两个人都赤着脚。妈妈来不及叫“过街之前要先看左右”近三岁的飞飞也赶到了马路边。妈妈在后头喊:“停!”

    飞飞在路缘紧急煞车。

    “有没有车?”

    飞飞头向左转,向右转。

    “没有。”

    “跑!”

    长着一头鬈毛的小皮球蹦蹦过了街。

    妈妈走进厨房。她今天要烤一个香蕉蛋糕。栗子树青翠的叶子轻轻刮着玻璃窗,妈妈有点吃惊:这小树长这么高了吗?刚搬来的时候,比窗子还低呢!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把晃动的叶影映在桌面。三支香蕉、两杯面粉、一个鸡蛋———

    后来,安安就自己会过街了。这条街是个单行道,车不多,每半个小时有辆大巴士喘着气通过。飞飞爱那巴士的声音。有一次,妈妈在厨房里读着报纸,喝着咖啡,耳里不经意地听着巴士轰轰的声音由远渐近,然后,停了下来,就在厨房外边。妈妈啜一口咖啡,看一行字,突然跳了起来,转了几个弯,冲出门外,果不其然,一岁半的飞飞,个子还没一只狗儿的高度,立在街心,挡着大巴士,仰脸咕噜咕噜吸着奶瓶,眼睛看着高高坐着的司机。

    后来,大概是安安离开幼稚园没几天的时候吧,他和弗瑞弟勾肩搭背地出现在妈妈面前:“妈妈,我们可不可以自己去游戏场?”

    妈妈呆住了。那个有沙堆、滑梯的游戏场离家也只不过四百公尺吧?可是,孩子自己去?种种可怕的布局浮现在做母亲的脑里:性变态的男人会强奸小男孩、小女孩,会杀人弃尸;亡命之徒会绑架小孩、会撕票;主人没看好的狗会咬人,把肠子都拖出来;夏天的虎头蜂会叮人,叮死人

    “妈妈,可不可以?”有点不耐烦了,哥儿俩睨着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

    妈妈离开书桌,单脚跪在安安面前,这样两个人的眼睛就可以平视了。妈妈握着孩子的手,慢慢地说:

    “你知道你只能走后面那条人行步道?”

    安安点头。

    “你知道你不可以跟陌生人去任何地方?”

    “知道。”声音脆脆的“他有糖我也不去。”

    “如果,”妈妈说“如果他说要带你去看兔子呢?”

    小男孩摇头:“也不去。”

    妈妈站起来,摸摸孩子的头:“好,你们去吧!”

    两个人学着出草的番人,呼啸着追逐而去。

    从此,安安就像一个云游四海、天涯飘荡的水手,一回家就报告他历险的过程:游戏场边有一片大草原,埋在草丛里全是土拨鼠。草原上一棵不知名的枯树,枝桠上永远停满了乌鸦,在那儿对着天空“嘎嘎”叫着。树丛里则有野兔,好大的耳朵,尾巴却那么短,身体很胖,有一只九斤重的猫那么大。秋千旁边那棵树,结满了绿色的豆豆,豆豆还附着一片像蜻蜓翅膀似的薄薄的筴,你把这豆子往天上一丢,它掉下来,那翅膀就一直转一直转,像降落的直升机,也像蝴蝶———

    “妈妈,”一大早,安安竟然已经穿戴齐整,立在妈妈床前“我想去幼稚园。”

    妈妈扑哧笑了“你已经毕业了,还去幼稚园?再过一个月,你要上小学了。”

    安安赖着扭走,非去不可。

    蓬头垢面的妈妈穿着睡衣,坐在床沿,托着下巴看着儿子,心想:我的天!这家伙还不懂什么叫“毕业”!可是,回头想想,他怎么会懂呢?

    廿分钟之后,母子两人来到了幼稚园门口。安安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这个地方,有他喜爱的朋友、他熟悉的玩具、角落、气味

    推开门,安安站住了。正在嗡嗡钻动的小萝卜头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立在门口的人。安安伸手抓着母亲,有点慌乱地问:

    “我的朋友呢?”

    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庞。

    “我的朋友呢?”

    他困惑地看着妈妈,一边缩脚往门外倒退。

    “你的朋友,安安,”妈妈把门掩上“和你一样,长大了,离开幼稚园了,准备上小学了。”

    安安低着头,用脚尖直蹭地“他们——不会再来了吗?”

    “不会再来了。幼稚园已经过去”

    小男孩怔怔地站着,哪里传来吉他琤琮和孩子们的歌声。半晌,他挣开母亲的手,两手塞进裤袋,径自往大门走去。

    “妈妈,我们走吧!”

    就在这个伤心的暑假,安安发现了地下室的麻布袋。

    他们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安安和弗瑞弟是警察,全身披挂,树枝手枪插在腰间,绳索和钥匙吊在肩上。弗瑞弟的三岁半的妹妹是小偷,两只手被胡乱绑在一块;两岁半的飞飞是警犬,正在地上努力地爬,脖子里圈着一条红丝带。

    小偷要被关起来。当警察打开牢房大门的时候,安安一眼就瞥到了角落里的麻布袋。

    “你们是骗子,妈妈还有爸爸都是!”脸胀得红红的,安安气愤地喊着“圣诞老公公的胡子、衣服、帽子、面具全部在里面。我全部都看见了看见了!”

    妈妈和爸爸先愣了一下,然后相视而笑。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只是真到来了,却又稍稍有点慌乱。爸爸搁下手里的菜刀——这天是周末,是爸爸爱下厨的日子。他坐下来,把儿子搁在膝上,说:

    “安德烈斯,听着,你老爸也是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奶奶家的阁楼里发现了圣诞老公公的东西。没错,每年圣诞节在我们家花园出现的,不是尼古拉斯他本人,可是,我们并没有骗你——”

    安安倔强地把脸撇开,表示对老爸的解释不屑一顾。

    “——没有骗你,因为很久以前尼古拉斯是这么红衣红帽来到人间的,可是因为时间太久了,他也太老了,不能走这么远的路,冒着大雪来,我们做爸妈的就替他做工——你说这叫骗吗?”

    安安渐渐平静下来。颈子里还系着红丝带的飞飞一蹦一蹦地闪进厨房,嘴里发出“汪汪汪”的吠声。安安眼珠子转动,从爸爸膝上跳下来,边跑边说:

    “我去把老公公的东西藏起来,不要给弟弟看见!”

    那天黄昏,安安和弗瑞弟关在房里听音乐、看图画书。录音机放着一支安安非常喜爱的歌神用他的手,抚摸着大地,春草深又深

    妈妈听见安安幽幽的声音。

    “弗瑞弟,你知道吗?我不相信这世界有神——”

    “我想我也不相信——”弗瑞弟严肃地回答。

    然后是翻书的声音。两个男孩都安静了。

    妈妈走过他们的房门。

    开学典礼一完,新学童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在教室楼前歪歪斜斜闹哄哄地排成两行。从幼稚园消失的熟悉的脸孔又出现了。安安和小伙伴克利斯汀紧紧牵着手,兴奋地不安地等待着。爸爸妈妈,还有小鬈毛飞飞,立在家长人群中,也等待着。

    突然一声铃响,像爆炸一样,空气被点燃了。老师像只花花的母鸡,在队伍前头张开两臂做栏杆,一年乙班的廿个孩子,手牵着手,开始向教室大门迈进。

    妈妈的眼睛锁在安安身上,看着他移动,新书包上各形各色的恐龙也跟着移动。这孩子,还这么瘦,这么小,那脸上的表情,还留着那吃奶婴儿的稚气安安和恐龙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没进了暗色的门里。

    安安没有回头。

    妈妈的眼睛,还兀自盯着那扇看不出有多么深邃、说不出有多么遥远的门,看着看着,看得眼睛都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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