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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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妻子有了情夫

    朗静的中午。春风盈实而嘹唳。楼下是鼓噪的点点绿影,加上昨日一场弥天的雨夹雪,风过处不起纤尘。西宁难得有这样干净透明的风。碧桃树红蕾点点的柔枝疾骤地叩打窗棂,湿漉漉滴着晶亮的水。

    我对妻子说,你找个情夫吧,我绝不嫉妒。她实在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黑瞳凝然不动地望着我。我莫名其妙地心慌,还以为是窥望到了妻子眼中汪汪的哀婉。我继续说,你说你都三十岁了,你说你还没有尽情生活就已经在走下坡路,你说一个女人一生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是不够的,你说我给了你很多,给得越多就越觉得欠缺什么。可我不能再给你什么了,不是不给,而是没有——

    为什么都是我说的呢?——

    本来就是你说的,除了情夫这个词。当然,我不是想放弃责任,而是、为了、想让你、更加、快活,不,充实。说真的,你这个人不错,对你来说我也不错。但你想想,一道菜,即使是天下最好的莱,让你天天顿顿吃,你难道不会烦腻?——

    那不一定。我喜欢吃土豆,我希望天天都能吃到土豆——

    可事实上你并没有天天吃。即使天天吃,也会想方设法变花样,这一顿土豆丝,下一顿土豆片,今天西餐土豆,明天拔丝洋芋,吃了煮的,还想吃烤的。咱们言归正传,你还是自己找个情夫,你需要精神调剂——

    那你呢?——

    我和你不一样。我除了妻子还有事业。我从来不会失落,妻子的不足由事业来补充,事业的不足由妻子来补充——

    算了吧。你让我找情夫是因为你想找情妇——

    我对天起誓,我完全是为了你。我只是希望在你有了情夫之后你仍对我好——

    很难做到。一个男人可以把热情平均分散给一百个女人。但一个女人要爱起一个人来总是全部投入,要么不爱——

    你没试过你怎么知道?

    我期待着她对我这句话的反应。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不让我看清她脸上能够引起我猜疑的丝丝缕缕。我又说,试试看吧,你找一个情夫,你把他告诉我,我来给你做参谋。对男人我还是比你懂得多——

    天底下难得有你这样大度的丈夫。那我就实话告诉你,我早就试过了——

    谁?——

    我不想告诉你。

    拉倒吧,反正我的试探已经成功。这叫引蛇出洞。五十年代后期的右派就是这样出笼的。感谢历史教会了我,把政治手腕用于家庭生活,这是一大发明。

    妻子和那个他大概认识已经很久。时间让她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变得十分老练。她平静坦然地望着我,想窥望到我内心深处那一丝最隐秘的痛苦或者喜悦。我当然比她还要老练,乔装打扮的神情让任何感觉敏锐的人都难以琢磨。脸上云雾缭绕,屏蔽了我胸腔里大起大落的骚动。谁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的眼睛就不是。如果说天下有最高明的骗子,那就是眼睛、我的眼睛、男人的眼睛。它拥有无与伦比的虚伪和狡诈,它貌似真诚而对方接受到的却是一个人最不真实的一部分。她说,你在想什么?我滑头地说,你猜我在想什么?她摇头。我诡诡地一笑说,我想什么其实你知道,你应该不等我问就主动说出来。她说,你该上班了。我说,我想的就是你已经做过的。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她说,你不怕迟到?我说,你们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该不是你的单相思吧?她说,你晚上回来吃饭还是在外面吃饭?我说,我希望你全部告诉我,相信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丈夫。她说,你晚上回来的时候最好买几包奶粉,康宁牌的,早晨的饭真让人发愁,不知道做什么好。我吼起来,别给我打岔。她也提高了嗓门,是你打岔还是我打岔?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去上班?你以前从来不这样。我说,这还不清楚吗?我想陪陪你。她讥诮地说,难得你有这份缠绵。我说,不是缠绵而是责任。她说,你还配讲责任?我说,既然我有勇气和你结婚,并且有勇气一起厮守五年之久,我当然也有勇气对你对这个家庭承担起我的责任来。她笑出了声,揶揄道,话说得太漂亮了,我都要起鸡皮疙瘩。责任是很具体的。呶,脏水桶满了,壶里没水,得到楼下去打,炉子一天烧两块煤砖,得去煤房把煤砖砸碎再用簸箕端来,桌子要抹,地要扫,拖布要淘洗。孩子的衣服,我的衣服,你的衣服,一个星期至少得洗两次。一天三顿饭,早晨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是从食堂打,还是自己做,还是要上街吃饭馆?自己做饭就得去买菜、买肉、买面、买油、买各种调料。吃完了还要刷锅洗碗。

    是的是的,你说得不错。可你忘记了过去。过去的我并不是个对家庭漫不经心的懒虫。你也忘记了现在。现在的我已不是你的奴才而是你的上帝了。我在心里顽固地还击着她。我觉得即使现在她给我日日下跪、天天鞠躬我也不会对这个家庭发生丝毫兴趣了。

    结婚头一年我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什么琐碎的家务没干过?我对她感兴趣,我要讨好她,要使她保持旺盛的精力,使她轻松愉快地进入夜晚。如果她太累,夜里一上床就会闭上眼睛,用不准备醒过来的淡漠直截了当地抵御我的快乐进攻。如果一天的活没干完,她就会感到烦恼,从而拧起眉头,面孔板滞地应付我的各种动作:我要亲她,但她不想把嘴给我,也不想吐出舌头让我吮吸,我要她脱掉衬裤,一连说了三遍她都不脱,最后只好由我强行扒去。我要她这样那样变换各种姿势,她总是恹恹地说,行了,快点。她没有欲望,没有热情,更没有快感,一下子影响了我的情绪,消解了我十万火急的冲动,我只好简化步骤,放弃初衷,大摇大摆地草草了事。我吃过这样的亏,所以我要汲取教训,于白天刻意奉承。尤其是星期天,一起床我就要揎拳捋袖将所有的脏衣服洗尽淘净。我心里气愤得要命,表面还必须装得十分愉快,并不时地唱出几句自己并不喜欢的流行歌曲: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千万可要嫁给我,带上你的嫁妆,带上你的妹妹,快快来到大车上。一唱到这里我就会伤感。她没有妹妹,只有个表妹,而且很不漂亮。唉,她那该死的表妹的不漂亮啊。

    当然,星期天她也没闲着,她去街上游逛顺便买些食物回来,但游逛总比洗衣要轻松得多。她回来时,我已经洗完,于是两个人一起做饭。饭罢便到了中午,我要睡午觉以便晚上鏖战,同时我也要强迫她上床休息,这是为了让她养精蓄锐好给我奉献一个火忿忿、意绵绵的夜晚。家中行乐秘,料得少人知。那时候的我们倒也是世上难得的好夫妻。就是最讨厌她来例假。来例假的那几天由于对夜晚不抱任何幻想,我就把所有家务活都推给她。她说我是实用主义,是一只势利狗,说我在爱情上过多地掺杂了功利目的。我直言不讳,爱情也是交易,我给你多少你必须还我多少。要是你无力偿还,我干吗要无穷无尽地给你。当然喽,要是你用别的方法让我舒服,例假这几天的活我也可以包揽。她说她没有别的办法。我启发她说,想一想你身体的哪个部位还可以容纳半截黄瓜一根香蕉。她憋不住笑了,说你那东西既不是黄瓜又不是香蕉,要是的话我早就吃了。我跳起来说,这就对了,你真聪明。我要的就是你吃。去去去,我来干。我一把推开她,蹲到洗衣盆前,撩一下水,捺着搓板上的衣物哗哗就搓,搓了几下才想到还没有挽起袖子。

    这天晚上我要她给我口淫。她不肯,说是恶心。我说不恶心,并编造了种种我能想得出的理由。她还是紧抿嘴唇、紧颦眉宇,连连摇头。我只好采取迂回战术,一边柔情地抚摸一边把那些女人最爱听的甜言蜜语说了整整八万吨、九车皮。最后她终于允诺了,但要我必须把那东西洗干净。我下床去洗。她叮嘱我打上肥皂多洗几遍。洗完后她又问我擦干了没有。我说擦干了。她又问我用什么毛巾擦的。我说洗脚毛巾。她说不行,你再用你的洗脸毛巾擦擦。我照办了,然后回到床上挺举伟器,崇敬地对着她的嘴。她声明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爽快地答应着,跪在床上,将她的头扳过来,捺到那地方让她满嘴噙住。

    嘬。

    我说。她不动。我便开始前仰后合。她啊一声,双手使劲将我推开——

    怎么了?——

    你捅到我嗓子眼里去了。

    她涨红了脸冲我吼起来。我一连说了六个对不起,又求她不要因噎废食,成全我,成全我,成全我。我保证我青岛(轻捣),保证这次你动我不动。她又噙住,并按照我的要求用双唇一嘬一嘬的。好了,就这样,就这样,你他妈真行,我他妈真舒服。我鼓励她再接再厉。我说我这辈子真有福气,能和你结婚,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当然要为你而死。我的宝贝,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我的五脏六腑,我的七情六欲,我的颠三倒四,我的八仙过海。啊哈,不错,你真伟大,你就是活雷锋,你的嘬就是你作为女人的美德,你是嘬的天才。我爱你,我就爱你一个。你是世界上最最最那个的女人,你他妈的是魔鬼,你活着你必须给我口淫,否则你就滚他妈的蛋。到了到了到了,我好像在泥泞的狭道中奋力趱行,即将峰回路转的那一刻,我头脑发昏,胸脯发胀,瞳光呈现七彩的霓虹。到了到了到了,我好像正在进行奥林匹克的短跑决赛,即将冲刺的那一刻,我头颅前伸,肚皮前伸,双脚前伸,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前伸。我看到那丝颤动的白线了。秒表,秒表,秒表,谁在按秒表?慢点,慢点,慢点,我不想结束赛跑,我想永远保持在冲刺的位置上。谁在喊加油?是她,是她那澄澈的眸子,是那一头乌黑明亮的秀发。到了到了到了,我好像是一个悬吊在降落伞上的运动员或者是一个正在寻找降落点的敌特,即将踩上地面的那一刻,我两腿弯曲,双臂舒展,山脉,丛林,那独角兽奔走的原野,一掠而过。风声鹤唳,我啊——不周山,风雨飘摇,完了完了完了。浓云稠雨,秋风残火,愁兮愤兮。不不,是胜利,是晴天,是早晨,是春色满园,是秀色无涯。乌拉,为什么我不能乌拉?报告首长,我已经占领冬宫。波罗的海舰队开进了地中海,礼炮轰鸣,礼花齐洒,热气腾腾,欣欣向荣,难忘的巴士底狱啊。我瘫坐到床上。一切都软了——钢铁的桥梁,砖石的长城,水泥的高楼大厦,天柱似的雪山,蛋圆的地球——

    纸、纸、纸,纸在哪?——

    我、不、知、道。

    你啊,王八蛋。我对自己说。妻子在漱口。

    妻子还在说,看看我们这房子,好像要在这十个平米的空间白头偕老。得想办法改变居住条件。有了宽展点的住房,这个家就需要冰箱、洗衣机、录音机,需要沙发、茶几、正儿八经的写字台、吃饭的圆桌、组合家具、地毯、吸尘器、吊灯、壁灯、台灯,还需要至少八个茶杯八个碗八个碟子和一套酒具,因为我们不能永远不招待客人。我喜欢吃水果,孩子喜欢吃巧克力、卜卜星、泡泡糖、炒栗子、大蛋糕、夹心饼干、意大利面包,还有玩具小人书、大白兔奶糖、小白兔牙膏、洗脸的毛巾、擦脚的毛巾、洗屁股的毛巾。我们得攒钱,一毛一毛一月一月地攒。光有了钱还不行,买了大件得找人帮忙,找车运回来,去哪里找?花钱不花钱?花钱花多少?运费有十块也有二十块,你得去逐个打听清楚,得去讨价还价。人不怕吃亏,但也不能吃大亏。多啦多啦,要说一下午也说不完。反正得一样一样做、一样一样买。你以为尽责任就是坐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跷起大腿神聊?我们生活在现实中,现实不是真空。再说你聊也聊不到点子上,聊什么情夫,情夫是随便聊的?真不知道你一天在做什么想什么。我发现,作为丈夫,你在一天天退化,你越来越不如我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候你还不错,还能顾家,还能关心体贴我。现在呢?多长时间你不给家里买东西了。不给我买可以,但对孩子你也不能太、太忽视她的存在。作为父亲你失职了,你什么时候带她上过街、逛过公园?什么时候抱过她,给她讲故事,和她玩游戏?真不敢想象以后会怎么样。等你的女儿将来上了大学,你想都想不起她是怎样长大的。你恍恍惚惚觉得她成了大人。你会认识她?她会认识你?她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她的父亲,她连爸爸这个词都叫不出口,因为她从小就没机会叫。有你没你对她有什么区别?等你老了,你孤独、你寂寞、你面前没有一个亲人走动,你就会后悔。一个男人,一要有事业,二要有责任感,三要有儿女情,四要牢牢靠靠像座山。孩子可以向外人炫耀,说我爸爸如何。妻子可以引以为自豪,值得去想他、惦他、等他、爱他。现在我们什么事情依靠过你?孩子依靠的是她姥姥,我依靠的是我自己。在单位上我受了气,回到家连个诉说的人也没有。孩子在时我对她说,她还不会用话安慰我,害怕地绷着两只眼睛,我哭她也哭。

    妻子开始流泪,又是那种震动肚皮、震动床的啜泣。我想安慰她,想和她推心置腹地谈谈我对妻子、孩子以及家庭的看法。可我无法开口,充溢心间的只是厌烦,只是一种想逃离此地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变得这样冷酷,这样恶心她的这番谈吐。想用眼泪感化我?见鬼去吧,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想用女儿作为拴住我的借口?可笑。女儿姓我的姓,什么时候她都得认我这个老爹。再说这两年一直是她姥姥带她,我哪有机会带她玩?我神情板滞,目光有些浑浊,思路不知不觉又拐到情夫这个划时代的词汇上去了。

    你有情夫了,好大的胆子。谁知道你背着我干了些什么肮脏事情。你们是怎样勾搭上的?第一次拥抱,第一次媾合,第一次你在他面前数叨你丈夫的不是,都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接吻不必计较,但媾合一共有多少次是必须要搞清楚的。而且我想知道细节,如何谈吐,如何动作,如何眉目传情。他是个老手还是个新手,是缠绵类还是粗野类抑或是先温存后放荡类?是情感型还是肉欲型抑或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种子型?是古典的路数还是现代主义的招式抑或是肉体之外诗情画意的心理享受?你们配合是否默契,动作是否谐调,高潮是否迭起,心灵是否交融?床笫之上是精神飞扬还是感伤沉郁抑或是忘乎所以?一切我都想知道,因为它可以成为我今后肆意妄为的理由。啊哈。我终于发现了她作为一个骨肉之人的真实,也发现了她作为一个社会之人的虚伪和软弱。她也太可笑了,有了情夫还来和我谈什么家庭责任感的问题,莫不是她想让我对她的错误行径承担责任?也许她正在忏悔,但她又安慰自己说,她的道德败坏是由于我没有抹桌扫地,没有刷锅洗碗,没有买回她爱吃的水果。她欠缺了一斤水果,却滋生了许多无规则的欲望之水。河流已经改道,原先的河床就只好在热阳下等待干涸。我干涸了吗?没有没有。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潮湿是另一条大河的滋润。一回到她身边,那种多姿多彩的潮气湿雾就不再泛滥,积潭由清澈变得浑浊,溪流之妙音不再淙淙鸣响了。

    我的肾功能健全却又不能在我这里放纵自己的妻子,很久以来我就发现她不对劲。房事之前她发呆,之后她并不要求我继续搂紧她。记得那次我试探地说,我们是不是盖一床被子?她说,随你的便,就背过身去。我丝毫没有情绪面对她那平板的脂肪醇厚的脊背(这种脊背没有性别),翻身滚回自己的被窝。而过去她最讨厌的便是完事之后我说的那句话——睡吧。她最嫉恨的便是结婚两年三个月零七天后我打破了我们盖一床被子的惯例。

    那两年,那些适意的日子,云落知多少,雨落知多少,叶落知多少,花落知多少。以第一次让她给我口淫为开端,我把妻子当作了性的试验品。我时常翻新着花样,全身心地创造着家庭的温醇气息和夫妻床上生活的丰富多彩。妻子也渐渐进入了幸福阶段。她被我摩擦出了情欲、快感,她有了对我的主动进攻,每天晚上总是那句话,我想让你放。忘不了在那床粉红色的缎面被子下面,我们真诚的毫不掺假的甜蜜,我们发出同样流畅均匀的鼾息,我们做着同样的以性为轴心的梦。有一次她说她梦见了蛇,一条花蛇从她面前的草地上溜过。我说我也梦见了蛇,一条青蛇软绵绵、滑溜溜地缠在我身上。我告诉她,梦见蛇与情欲有关,那条蛇是我们之间情欲的纽带。那一刻,她的身体在我的怀抱里微微颤抖,她的双臂变作两条轻软光柔的长蛇圈住我的脖颈;她的嘴够不着我的嘴她只好把脚尖高高踮起,她的头歪向左边我的头歪向右边,她想含住我的嘴却被我含住了她的嘴,她的双唇只好在我的牙齿上轻轻摩擦。从那以后我有了龇出牙齿的习惯,以便让她顺利地摩擦,也让我顺利地享受她那种独特的爱抚,即使睡在一个被窝里、即使做ài也这样。

    一天,我们兴致勃勃去拜访那条初恋的黄土小路,发现那儿已经是一条直通市郊工业区的柏油大道。车来人往,沧海桑田。我们在沧海桑田的变化中打赌。妻子说,你敢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拥抱我?我挺起胸脯说,那有什么不敢的,我拥抱的又不是别人的妻子。她喊一声,那就来吧。她转身就跑,她想浪漫,她想我会戏谑地追撵。我没有。她停下,过来,瞪我,嗔道,还是个男人。我想,你说我不是男人,可你忘了就在这个地方、在一丛消失了的柽柳后面,我是怎样刚硬起来的。最彻底的爱情就是最浪漫的xìng交,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去做?她看我沉默不语,便仰脸挑衅地说,你不是说敢吗?来,吻我。我还是不动,我蓦然觉得她那张端方清纯的脸已经十分陈旧,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大喊,回去,回去。她没想到我的力气会那样大,她身不由己地跟我一路小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分辨不清我是高兴还是气愤。等到了家里,我将门从里关死,跳过去扑倒她,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狠狠地按压了几下。她的身子一半在床下一半在床上。她困惑地说,你疯了。我豪烈地笑了几声说,我就是疯了。我干吗还要吻你的脸?够了够了,我要吻你的大腿吻你的下身。要是你愿意,走,现在我们再回到柏油路上去,你在那里给我脱裤子。她说,不害臊,你让你老婆脱掉裤子让大家看。我反唇相讥,不知羞,你让我当众吻你,好满足你的虚荣心。我脱掉了她的裤子,好一阵狂吻,接着便紧紧拥抱,在床上重叠成一座灶烟袅袅的两层楼。

    这大概是我对妻子的最后一次爱的真诚燃烧。我总是在不自觉中告别着原有的爱情,这种爱情不是大网便是泥坑或者是荒原上无边的沼泽、死亡的沙漠。如同历史不告别过去就不能前进一样,男人如果不时常更换女人、更新情欲就不能使生命永葆青春、永驻芳华、永远鲜嫩年轻。

    况且和妻子在床上,我想不起还有什么新颖别致的招式,我已经停止了我那艰苦卓绝的探索。我无意中发现,我的做ài变得有点迫不得已,我再也不能带着情欲、带着对妻子的神秘的期望去干那些讨厌的家务活了。厌倦正在开始,我想,她是天底下最缺少刺激的女人,她只配做饭、洗衣,只配滚到床下去,做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佣。就在这种情况下,我正式严肃地提出了分开被子睡的问题,并拉开了那床从未用过的簇新的绿色被子。它之所以始终摆在床上,是因为妻子不想让来家中的客人看到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后去猜想我们的夜晚。又是不可或缺的虚伪。妻子笑着说,现在是分开被子,过两天就是分床,再过两天就会分居。男人总是喜新厌旧。我认真和她争辩,厌旧还说得过去,喜新就无从谈起了。床还是原来的床,人还是原来的人。我这个人你了解,最大的缺点就是爱情过于专一。她说,你急什么?喜新厌旧不一定是坏事。我说,好事还是让给你吧。我把那床绿被放到她睡的位置上,再把粉红的被子拉过来。她说她不喜欢绿,我说我也不喜欢。之后我们两个说了许多谁盖哪床被子的废话。我坚持要她盖绿被仅仅是想证明我不是喜新厌旧,想从每一件细小的事情上抹去她对我的猜疑。倒是她比我更快地感到了这种争执的无聊,好吧好吧,就算我喜新厌旧。我有些得意。我想,有些真实的想法最好让她先说出来,我就可以争取主动。假如我想发脾气,我就要先让她发火,我是被惹急了出于无奈进行反驳。假如我想揍她,我就要想办法让她先打我一拳,我是被迫进行还击。假如我想离家出走,去一个轻松自由的地方过几天没有家庭琐事羁绊的快活日子,我就要想方设法让她主动提出,或惹弄起她的厌恶连吐几个滚字撵我出门。我是被她骂走的,过几天她还得后悔,还得偷偷抹泪,还得牵肠挂肚地思念,还得因找不到我而万分焦急。我回来时她会在温柔的嗔怪中用双倍的热情补偿她的过失,尽管她没有过失。假如有一天我想离婚,我就一定要激她先说出来,并且一定要诱使她写出离婚报告,我是不得已的,在她的威逼之中,在她娟秀的签名下狂草书就我的大号。那一夜,我一个人躺在粉红色的被子下面。没有了柔滑粘湿的温热的感觉,她的丰腴发烫的肌肤离我远去,被窝里空旷一片,有些荒凉、有些冰冷、有些枯寂,习惯于放置在她身上某个部位的双手不知搁在哪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伸也不是曲也不是,最后只好放到我的两腿之间死死夹住。我侧身对着她轻声说,分开睡还不是为了你,我喜欢翻身,弄得你整夜休息不好。

    是我弄得你休息不好,我比你还爱翻身。这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你白天很忙,晚上要是再休息不好,第二天就没精神——

    算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体贴人的,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我板起面孔死不承认这一点。但她的面孔板结得比我还要结实,以少有的固执不肯承认我是为了她。看来,不妥协无法安宁下来。我说,就算是我为了我自己,那也不是因为你的翻身。你知道,我有晚上思考的习惯,有时候,半夜里,我会醒来,很沉重地想一些问题。你的身子贴着我,热烘烘的让我冷静不下来,干扰思路——

    想什么?——

    想,关于人类的命运。

    我的严肃使她也变得严肃。她哑然,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不感兴趣地转过去睡了。我顿时感到一种满足的空虚,想让自己变得沉重起来,然后如我说的那样去做一个躺着的思想者。她突然腾地坐起质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愕然了半晌才说,关于人类的命运——

    不是这句是那句——

    哪一句?——

    你说我的身子贴着你——

    对啊——

    不对,是你的身子贴着我——

    你怎么跟我计较这些?——

    跟你学的——

    那好,既然你说是跟我学的,我就让你学到家。我告诉你,结婚第一年是我贴着你,第二年是你贴着我。现在是第三年,你不贴着我,我睡得更香。当初要不是你追我,哪有今天的这种无聊——

    是你追的我——

    你——

    你后悔了?——

    说后悔是轻的。

    我感觉到委屈正在她的体内快速作祟,她的肚子剧烈颤抖着,带动整个床上下颠簸。她的涌出鼻腔的酸水使环绕我们的空气都充满了酸味。她怕邻居听见而极力压抑着啜泣,就像小偷偷东西猛然弄出了响声接着又坠入寂静的深渊。我可怜她,极想认错,又觉得那样有失男人风度,并且会惯出她的毛病,只好木呆呆地躺着。她突然发出一阵咯咯咯的抽搐声,弄得我像针扎一样难受。后来她不再哭了,但她不习惯没有男人搂抱的睡眠,悄没声息地躺着,很久没有沉入梦乡。寂静中,我忏悔我的谈吐,忏悔我的举动,忏悔我和红红重温旧梦。我和红红再次见面才一个星期家里就发生了分开被子睡觉的事情。难道我一个大男人胸襟如此狭窄,容不下两颗女人的心?

    但是现在,我再也用不着忏悔了。我有情妇,她有情夫,道德的天平不再倾斜。我更没有必要担心昨天的事情。因为在妻子的昨天里也有对丈夫的背叛。

    2臆想的畅销书

    我的妻我的爱我的逝去的年华,留在脑子里作为我流连人生的谈资吧。妻子已经过时,不需要我整日陪伴她。我必须到户外去,去看看大街上的女人一夜之间是不是变得新鲜离奇了些;去经过那条深深的小巷,朱红色的朦胧里冬季的雪花,仿佛那双穿靴子的脚又踩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我还得去上班,也就是说必须去做一件对得起那一百多元工资的事。

    我是一个在政府机关工作的称职干部。哪个机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这一类人无论在哪里工作都会具有同一种思想、同一种水平、同一种经历。上班期间我们作风懒散,三心二意,有充足的时间去胡思乱想。我们的工作无法用成绩来衡量,因为我们既不创造又不破坏更不会承担风险。我们的长远目标是等待提拔,近期目标是等待工资。我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唯一需要动脑筋的就是如何巴结各级上司,只要让他们看着顺眼,前程就有希望。至于学识能力统统无从体现,也没有必要体现,因为我们的工作是一个稍加训练的人就能干的工作,是任何天才也干不好的工作。和天才不一样的地方是,我们懂得适时更换理论武装、指导思想和主义信仰,我们明白随风转舵、见异思迁和喜新厌旧。比如我,从禁欲闭精到纵欲造精,从继续革命的正人君子到厌倦政治的风流才子(我坚信我是个才子,不然我为什么能勾搭上女人?)从信仰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到信仰弗洛伊德的做ài万岁(求教于大方之家,我对弗洛伊德学说的理解是否千真万确?)从热爱选集语录到热爱萨特、尼采和狄德罗(请原谅我的卖弄,因为我好不容易想起了这三位大哲学家,不说出来憋得慌。记得我刚参加工作时从书店买回来了这三位哲人的三本著作准备装点书架,后来我发现,在书架上摆放一些具有生殖象征的泥塔瓷坨一类的小玩意,比尼采更让我骄傲,就把三本著作扔进了床头下的鞋柜)。现在想起来,要是世界上没有女人分散精力,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大学问家。只要我漫不经心地翻阅一遍,我就能写出一篇,不,三篇高质量的批判色彩极浓的学术论文,彻底否定他们的学说,完全推翻他们的历史地位。实践证明,只要你一门心思推翻,你就一定会扬名四海。这是一个推翻一切的时代,大厦将倾,断墙将塌,轰的一声响,准能博得满世界喝彩。一切的一切都应该归罪于女人,她们不仅存在,而且漂亮迷人,而且个个性感得就要爆炸。而我恰恰又是为了她们才来到这个世上的。脑子里不是女人的大腿就是女人的屁股,你就做学问吧,哲学是蒙在阴户里的跳蚤,尼采在和女人体交时难道也会发表关于悲剧的崇论宏议?如此等等的胡思乱想能让任何高尚伟大的学问散发出清淡的脂粉气和浓烈的臊腥味。算了,不要再去想学问了。司马迁如果不是性无能他能写出史记?——我真聪明,又想起了一个大人物。而我是一个完整的人,是有根有本的生命体,即使我不迷恋女人,女人也会追随我,不然就太苦了她们。比起那些有学问的漂浮物,我真是幸运到了极点。我以此安慰自己,并在书架上不断添置小玩意。听说公羊是性欲的象征,我就买了只黑色的带弯角的瓷羊。又买了一只泥塑的狼,表明在这个世界上,在色的广阔领域里,我将具有它的形象。还有木刻的无花果树和木刻的牡牛,各种质地大小不一的棱形的塔和圆形的柱,再套上一些色泽鲜亮的圆圈。还有昂首天空的飞鱼,金色的十字架,俏丽的女佛手,馒头状的花瓷坨,玉石的大象、乌龟和曼陀罗花。当然,我更注重现实的活生生的追求。我能迅速占有也能迅速厌倦。在拥抱一个目标的同时我就已经瞅准了下一个目标。拥抱妻子时想着红红,拥抱红红时想着高柳,拥抱高柳时想着那个具有雪色大腿的短头发小敏,还有我的苍家女人苍女西乐,我的大荒原姑娘邬塔美仁以及那个雪日里隐入深巷的美丽的倩影。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在成长。情欲不灭,女人不死,我是泰山不老松,她是源头活水来,我是红旗不倒迎风扬,她是遍地黄花分外香。总之,世界在我面前不过是一部肉色泱泱、情水依依、林泉深秀、佳木葱茏的书,我任意编织我所喜欢的文字。

    不错,很久以来我就想写一部关于自己的书。我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关于我的书自然也是独一无二的。它将覆盖全球,具有创纪录的发行量,是自有人类以来最辉煌的畅销书。

    书名:枪手

    题记:撕开裤子扯衣裳

    (撕和扯两个动词用得妙极,充分显示了对方急不可耐的心情和语言的力度。)

    尕手儿展到肚皮上,

    (好一个展字,满掌落下,大面积舒服。)

    摸、摸、摸。

    (采用青海民歌形式,又成功地借鉴了古典文学精华,此乃古为今用,是继承传统、吸收民间文学养料的典范。下同。)

    劈开山峁峁端起枪,

    (隐喻,借喻,拟物,象征,修辞独到而全面。)

    一枪打到奶头上,

    (奶头,学名乳房,古人又称酥胸称哺香,乃女性第二性征。此句表现对方初出茅庐,不甚老练,钟情于下体又留恋着上体,爱屋及乌,不知所措。一个真实可爱的形象跃然纸上。)

    错、错、错。

    内容提要:此书触及到女人最柔软的地方,既有现实主义的细节真实,又有浪漫而超人的性想象能力;既有整体拥抱,又有局部插入;既有宏观厮撞又有微观摩擦;既有光艳处的展示,又有黑暗里的显影。性力表现,落落大方;情欲挥洒,娓娓道来;酒色肉韵,细细描出。洗耳恭听,你会听到处女膜破裂的清响,如蚂蚁打洞之清音;伏案研读,你会看到芳香的阴毛有长有短、有舒有卷、有九九八十一根,如风吹草地见牛羊之大观。此书为爱情手册、性欲集锦、肉感大全、造爱之百科全书,少男少女不可不读,老年配偶不可不读,新婚夫妻不可不读,中年男女不可不读。读之心旷神怡,未曾体交,精魄先失;读之荡气回肠,家庭美满,推动第三者浪潮;读之净化心灵,延年益寿,计划生育,文明精神,增加生活乐趣,提高思想觉悟。凡此种种,十万八千,所感所触,所惊所叹,所悲所笑,均在终卷之后。

    作者简介:色金刚,欲魔王,偷香老手,情场行家,世界优秀射手,一号种子,经验丰富的年轻老猎人,天下首屈一指的行奸之鬼雄。某年某月和女人发生关系,数年来辛勤耕耘,guī头不倒,雄风不老,在中国女界引起强烈反响,被评论家誉为色界希特勒,欲海拿破仑,中世纪的最后一个骑士。他原名情种,后改名大腿迷亚历山大,字屁股精弗朗西斯,号西门托尔斯泰,笔名克拉拉。(这样起名是为了让本书和作者本人具有国际性。但现在有人四处宣称走向世界纯属滑稽,作者只好更名为欧阳入肉,以示中国化、民族化、大众化和通俗化。)

    封面设计:西方亮,阴阳升。太阳以guī头形状炫耀在直立高耸的山峰之上。近景是缓波起伏的红色大地,左一角绿茵如坪,泉似星宿,右一角深涧密布,血肉模糊。

    封底:国际xìng交组织的裸体广告,肢解成五大块的女人身躯,毕加索风格,五只黑鸭啄刺其上。

    序言:关于情爱的布道,感伤的调子,坦率的自我剖析,其内容大致如下:

    我喜欢冬天,是因为我曾经占有了太多的夏天,持久的高温让我渴望冷却,渴望广寒宫的意境。我希望回去,重走一遍过去的道路——青春的体验,野性的抒发,爱情的酸酸苦苦,动人心魄的床上床下、户内户外。可我并不知道我会不会还能像以前那样,去直面林莽,去征服野兽,去追逐女人,去迎接厄运。只有一点我非常清楚,我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自然也不是。我仅仅是一个卑鄙无耻的男性小人,就像一泡用精美的丝绸包装起来的大粪。在我活着的时候,人们等待我的将是一股不时冒出来的冲天臭气。然而,大粪是可以肥田壮苗的。再过五十年,当原野青翠欲滴、碧浪滚滚,我会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自豪地宣称:我是大粪。我会谦虚地恳求世人:热爱我,热爱大粪。包括那些幻想与艺术结晶而成的少女少妇,包括我久久企盼着的高柳姑娘、小敏姑娘、冬风雪雾中穿着小皮靴的姑娘,以及那个眼窝深深、鼻梁楞楞、嘴唇方方、下颏尖尖的远方的姑娘,都来为我唱出爱的心曲吧。因为那时,世人和她们,都已经或多或少地理解我了。

    我是俗界称之为流氓的那种东西,但我不在乎,我感到无限荣光。在我的情爱发展史中,我曾经偷去晾晒在院子里的女人的内衣和裤衩,把它们蒙在脸上,久久地嗅着那股清芬的肥皂味。那时,我想贴近女人而社会不允许我贴近,我只好如此猥琐。我曾经于寂寞难熬时,把一方绣着金朵的黑纱巾勒在自己的脖子上,直勒得面红耳赤、气憋胸闷。是在想象女人对我的肆虐,还是在模拟自己对女人的吸收?我曾经买来一双肉色长筒袜,把它绑在大腿根部,让我那左右晃动的脬子在我走路时去感受丝的柔滑。我想象女人穿着肉色袜子的脚踩着我的生命之根,我心潮澎湃了。当我最终将它用刀子割得粉碎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种破坏的愉悦。如同暴力论的瓦希里看到了用斧子将海洋劈成碎片的壮举。我曾经买过一枚黑色塑料管的口红,那口红像阳jù一样拥有guī头并且可以探出探入;我用它染红了我的生殖器,因为我想在某个欢庆的节日里去人群最多的地方炫示一下那红色的荣耀。我会对人们说,看吧,就在一个小时以前,一群浓妆艳抹的姑娘包围了我,用她们的红唇争先恐后地在我身上留下了如此绚丽的痕迹。我会放声歌唱:为什么这里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谁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有这些举动?

    在极其神秘的情欲世界里,我自始至终都未能认识我自己,也未能完全认识任何一个女人。尽管如此,我依然可以咨询关于情爱的所有问题,并有理由相信,我就是权威。我对于勾引女人的艺术日臻完善,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

    在高原,在七月,在无风无雨的傍晚,如果一个漂亮的姑娘不穿裙子,那就一定是来了例假。这个时候你不能勾引她但要准备勾引她,因为例假后的姑娘对异性怀有一种不可自制的亲切感,道德的防线也最容易崩溃。

    如果一个女人到你的房间来找你,不管这房间是你的办公室还是你的宿舍,你都要留她多待一会。她的坐姿会告诉你,进门前一个小时内她想过什么;她的双腿会告诉你,她的潜意识里流动着一种什么愿望;她的双手的位置会告诉你,你想和她睡觉的打算是否能够成功。你感觉到了什么就要赶紧去做。如果她漂亮你就追求她,然后迅速抛弃她;如果她丑陋你就拯救她,因为你的生殖器就是你作为幸福使者的法宝。男人们,你们要对这个无望的死气沉沉的世界肩负起神圣的责任,让所有的姑娘在婚前失贞,让所有的妻子在婚外有爱,让所有医院的妇产科沉入打胎的忙碌中。你们要千方百计打消女人的种种疑虑和灾难深重的羞耻感,鼓励她们正大光明地去点亮自己的爱心,去发挥自己爱的本能,去堂而皇之地获取健康美丽的婚前和婚外的性的满足。记住,这是妇女解放的第一步,唯其如此,才能拥有现在、发展将来。记住,完好的家庭必须是克服了褊狭与妒忌,滋生了多元化、多向性情爱的组合体。记住,让丈夫们找到合适的情妇,让妻子们得到相宜的情夫,这就是所谓的生态平衡。在这个国度里,我们苦苦探求的自由也只能如此。

    对于你接触过的女人,不管是深层接触还是浅层接触,你都要注意她们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单眼皮的利于急进,双眼皮的利于缓冲。要注意她们各自的睫毛一共有多少根,下睫毛浓于上睫毛的一定是个虐待狂,你要小心你身体的某一部分被她损坏;对待上睫毛在一百根以上的,你要重视挑逗性语言的运用和你的眼神的撩拨,勾引是否成功往往在一瞥之间、一句话之后;对待上睫毛在一百根以下的,你要把侧重点放在动作上,你如何走路,如何摆手,如何运用头势,如何采用坐姿、立姿和变幻你的身姿,对她都很重要。说不定,当你第一次走向她或坐在她面前时,就已经决定了你和她有无上床的可能性。要注意她们两腮和耳垂之间的距离,成直线相距在一寸以上的,你勾引她时首先要把胡子刮干净;成直线相距在一寸以内的,最关心男人的风度、气质,在走近她时切莫忘了提前排演;成斜线相距在一寸以上的,属于自己邋遢而欣赏别人衣冠楚楚的一类,你要善于通过她难看的衣装透视到她胴体的美妙,还要善于打扮自己,最好穿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穿一身银灰色或青灰色的西装套服,当然要笔直挺括;而对成斜线相距在一寸以内的,你的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些,因为这种女人喜欢吃零食,嘴馋、眼馋,下身也贪馋。你只要肯花钱请吃请喝你就能和她交朋友,之后改变方法,突然不理她,她就会主动来找你。你为她准备好一个单间或带她去郊外一个偏僻的地方,你就得逞了。

    情与爱的问题实质上就是一门关于如何得逞的学问。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男人,如果不去悉心研究淫道之玄妙、嫖客之入门法,我就不是人。我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所有中国人在读了我的书之后,都去做一个当之无愧的淫棍或娼妇,都去弥补我的这个时代的最大缺憾——性缺憾。

    这本书的第一章是倒叙形式的。一开始就应该是主人公去找高柳。因为在我想到这本书的时候,高柳恰好是我眼中最有精神气质、最值得追逐的猎物。而且红红的出走给我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应当毫不犹豫地扑过去,用我高超的勾引技巧、充满灵性的精神本领和经验丰富的占有能力,让她光溜溜地哭泣着匍匐在我的脚下,请求我大手掐捏的痛苦,恩赐棒槌捣鼓、牙齿咬啮、舌头舔舐时的呻吟,恩赐沸腾的情感促使下的不可遏止的运动,恩赐最后一滴精液飘然入洞时的酷虐的快感。等等等等,一想到这些,我就再也无心去机关办公室了。

    3爱的岔路口

    拐个弯朝前走,前面就是岔路口,朝南是红红家,朝北是高柳的单身女人宿舍。我掏出一根烟点着,悠悠地喷云吐雾。阳光下的烟雾是五色的飘带,袅散而去,异常可惜地消逝了。如果我能将它喷吐在女人身上,并永远缠绕在她们的腰际,也许会产生一种遥远而虚幻的效果。这种效果恰好是即将插入而未插入的那一瞬,男人对女人的出神入化的感觉。我想着猛吸一口烟,憋在嘴里回头望望,见两百米外有一个白衣衫的姑娘骑着自行车朝我这边过来。我眺望着将烟朝她吐出。空间太辽阔,她当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我相信我的烟雾会按照我的意念氤氲而去,钻进她的衣领,挠痒她的第三根肋条,然后再朝下深入,改造那两腿之间的咸涩气息。很快她就要靠近我了。我转过身去饱满地吸一口烟,等她按响铃声,在我左侧一尺五远的地方滚过去时,我就流里流气地将烟冲她的屁股喷去。烟雾漫漶,增添了我眼中的迷惘惆怅。我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发现车座有点高,她的屁股左右扭摆着,似在对我点头示意。一个意念可以说是天才的意念攫住了我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我恍然大悟地长长哦一声。女人为什么要骑车而且总要把车座拔高到只能用脚尖踩住脚踏的程度?唯一能够解释清楚的便是她们需要摩擦她们的阴户。那儿酥痒,那儿憋胀,那儿聚积了滚滚心潮的前锋,那儿需要顶撞,那儿需要夯实,那儿需要一艘机帆船划开一道豁朗的水谷。这想法使我进一步坚定了去找高柳的信念。高柳喜欢骑自行车。她的摩擦意识和她的生命意识同在。车座给她的,我当然更有权力和能力给她。我要让她的生命在我的粗糙的摩擦中闪现灿煜之火,我要用我的男人的激情和武器还给她一个欣欣向荣、勃勃向上的青春人生。喝令三山五岳开路,高柳,我来了。我加快脚步,心里却不断告诫自己稳住稳住,不能一站到她面前就气喘不迭地讲不出话来,那样有失风度,有失我男人的沉着自信。可我的脚步不听我的指挥。它们不顾一切地勇往直前,带出阵阵劲风坦荡而去。所有的高楼大厦都倒向我的身后,繁华流水一样逃逸,城市的地貌蔚为大荒,只有瑰红色的天际线横贯南北,悬挂着高柳灼痛的身躯。

    就在这世界只剩下我和高柳的时候,我站到了二楼她的宿舍前。那儿是旷无人烟的雪原,是没有兽迹鸟道的冰川,除了寒冷和拒绝人们靠近的遥远之外什么也没有。带着皱纹的黑色铁锁赫然在目。绝望几乎使我脑充血。我身体中崛起的山脉顷刻崩溃,岩砾纷纷陨落,无声地掉进了深深的渊薮。我心血亏损,神情恍惚,怔忡惊悸,阴虚火动,精气散入腹腔变作一声软弱无力的长叹。

    好一个狗不理的下贱女人,你骗了我。你水性杨花、朝三暮四、没有德性、不讲信用。你把我撂在井底下,割断了绳索就走啦。有朝一日,我一旦得逞,一槌攮不死你我就不是男人。

    我坚决认定是她约我来的。她勾引了我又将我推下悬崖,她激发了我的革命情绪又当头泼来一盆反革命的冰水。她怂恿我准备战斗、投入牺牲,但当我迫近敌人时她又卑鄙地出卖了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即使我要原谅她,我的生殖器的自尊和精气的高傲以及淫荡灵魂的骄横是无法原谅她的。我恨恨地朝楼下走,走到一楼又返身上去,咬牙切齿地朝那深紫色的天堂之门猛击一拳又浪踢一脚。响声惊动了隔壁的人家,一个很漂亮,不,不漂亮,不,还是有那么一点漂亮的女人打开门,探出半张脸和一只脚看我。我睖睁着眼审视她。从她惊惧的眼光里我看到我身上有某种危险的色彩,威慑着这座九层楼的安全。我姑且变得更加狰狞起来,冲她吼叫一声,回去。那门便砰地关上了。走廊里再也没有了动静,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我震慑得失去了音响。我在心里哈哈大笑。酣畅淋漓,痛快人生,一旦没有了女人,我相信我有翻天覆地的力量,我相信我能够发动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四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

    我又来到街上。城市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无边的河流——女人的铅华异彩——如果女人不打扮,世界就少了一半。刚才那半张女人的脸显露星星点点的三十多岁的妩媚。一只没有年龄的脚穿着红色软缎拖鞋,像是在冲我骚情。她肯定没穿裤子,不然她为什么不探出身子来?而且她肯定在和谁偷情,不然干吗要那样慌张地关上门?高柳的拖鞋是什么样子的?拖鞋的颜色最好和三角裤衩的颜色趋于一致。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吃醋的人。半张脸的丈夫大概是个卖猪肉的,说不上为什么我有这个感觉。就在我走路的这一刻,全世界到底有多少男女在床上交合?到底有多少人刚刚把那东西送上轨道?有多少人正在拔将出来?在中国,在这个被称为新时期的年月,有多少丈夫有婚外恋,有多少妻子在吮吸另一个男人的唾液?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富有诗意的特色,是具有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双重意义的变迁的实绩。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想我是个最有出息的俊杰。这种俊杰如狼似虎地需求女人却又往往不是女人所需求的那种男人。对男人来说,女人是可信赖的,但对女人来说,男人却永远不能充分信赖。我明白我自己,也就明白了所有的男人,明白了生活最幸福甜蜜也最黑暗阴险的一面。阳光只照耀人们外表的假象,黑暗却将真实和盘托出。我信奉坦诚,追求真实,所以我信奉夜晚追求黑暗。那和星光同在的是午夜女人漆黑的眼睛。人们,悄悄的,不要声张,没有天哪有地?没有黑夜哪有你?所有人都是在黑夜中开始了自己的发育史,所有爱情的花朵都是在黑夜中开放得最为艳丽,尤其是婚外的爱情。新时代正以与天不老、与时长存的黑夜揭开了充分xìng交的一页。哦,明白了,高柳为什么不等我?是因为现在是白天,太阳正在头顶漫步。她不愿意仓促,像那个半张脸的女人那样,一有动静就离开床笫来门口探头探脑;不愿意来去匆匆,像我和妻子最近几次的交尾那样,开始就意味着高潮,三下五除二,消肿了,卫生纸一擦,拜拜,马上就是距离,要多远有多远。她要如食橄榄细细咂摸,如濯流水悠闲地体味。后羿射日?要是我的魔枪能射灭太阳就好了。我愿地球处在暗无天日的漫长黑夜中,我愿黑夜永远飘拂淫水的蒙蒙气雾,我愿在席梦思沉陷的沟壑里永远荡起滑动的双桨,永远传来精液杳然远去时的柔曼的旋律。行了,没什么可怨恨的,高柳已经说了,今天夜里她等我。在我的脑子里,她还说,你得编个故事,让你妻子相信你彻夜不归是由于一桩助人为乐的事。我说,这种故事很容易编,我已经编过好多次了,是系列的,第几集?但愿永远不会有结尾。

    我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猛回头,才发现我走到了马路中央,赶紧回到人行道上,继续朝前走,走了五步半,便又戛然止步。我愣了。我看到了肉体的高柳而不是臆想中虚无缥缈的高柳。还是那辆闪着粼粼玉光的长征牌彩车,还是那种带着清风的超逸的姿影。天上似乎落下了一场细雨,大地顿时变得一片湿润,空气中是清新怡然的凉爽。我吃惊于看见了她,她更吃惊于看见了我。右边的大腿刷地飘起,飘过车座,斜斜地贴住另一条腿,噌地停在我的面前。啊,好一阵暖暖芬香。我不禁撮撮鼻子——

    你怎么在这?我到你们单位去找你,你没在,想去你家,又不知道给你那口子怎么说,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去。

    她原来比我还要着急。怪不得没有等我,是等不及了。瞧,她都急红了眼,急出了眼泪,纤细的睫毛像晨露未干的草芽从房檐上耷拉下来——

    你对红红是有责任的——

    说这些干什么?你是你她是她——

    我是她的朋友,我有权问你,你现在想不想红红?

    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喜欢嫉妒。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想。我现在只想,只想别的。泪水从她黑津津的亮眼中盈溢而出,浸泡在河床底层的瞳光笼着诚挚的哀恸。女人的哭我见得多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分得清。我想对她解释,我要是说想,害怕你不高兴。我还想贴近她用舌头给她舔泪,还想抱住她用大哥哥的口吻哄她高兴起来。但这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做,她就推着车子朝一边走去。我一把拽住她说,有什么委屈你就说出来,我刚才的话是不算数的——

    红红死了,是翻车,一共死了七十多个人——

    胡说——

    你应该去她家看看,反正你和她的事她丈夫也知道。

    我像不锈钢的圆规一样笔直地伫立,不知道这一刻我应该表示什么?是惊愕得改变面部表情?可惊愕之后呢?应该是极度悲伤,应该流出滢澈的泪水。可我一点也不悲伤,我的该死的眼睛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干旱,像经年不雨的荒漠。良久,我在心里喃喃自语,她走了,她撇下我走了。当我意识到我不住念叨的她并不是红红而是推车逸出我视域的高柳时,我发狠地举起拳头擂到自己胸脯上。冷酷的畜生,没良心的东西,人都死了你还这样轻狂,难道红红没对你好过?难道她不是因为你才出走的?我用一个我诅咒着另一个我,越诅咒就越清晰地看到了我的灵魂深处那一方阴毒而自私的黑色肥土。我是真切希望红红不复存在的,为了高柳,为了高柳之后的那一串未知的女人和一潭未知的色欲的春水秋波。诅咒完了,正义的我和卑鄙的我便渐趋重合。没有惊愕,没有哀伤,更没有痛苦,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怅然若失,就像一个常在河边徜徉的人,时时贪婪着河中从上游漂下来的浮财,偶一回眸,发现河滩上少了一块熟悉的卵石。

    多么洒脱,如秋风之逍遥,如野马之自由。时代的宠儿,大潮中的一叶流浪的轻舟。我是一个没有主宰的人。

    在红红的家里,我和他面对面默默坐着。这里具有堂皇的摆设,堂皇的忧愁,堂皇的回顾。一切都浓烈沉郁到如火如荼。我的心灵霎时变作一部苦难的历史。历史由血与火组成,即使在这个无所谓爱情的年代我也会深深感觉到灾难的可憎。灾难一旦和情人拥抱,降临给我的便是一片红色的遐想。淡淡的哀怜混合着淡淡的兴奋。

    远方,一千多公里以外,一辆列车被颠覆出轨。那是陇海线,是一场蜿蜒如蛇的焦火。红红的胴体正在急剧变化,过去是什么模样?现在是什么模样?披肩的浓密乌滑的头发,灵性的蕴含丰富的面容,二十八岁的少妇春情正浓,具有五年的婚姻历史,什么都懂,什么都想寻找新鲜,亮眸里是撩拨人心的不满足。焦火正在焚毁一切,全世界的春情都失去了热量。

    但是灾难的沉重感无法摧毁我的冷酷,天生我是个没有伤感细胞的人。过了一会,焦火便不再焚烧我的心,那儿依旧是湛湛蓝天,灿灿太阳,没有一丝云的阴影。我鼓励自己应该惶遽不安,可一看到他的眼泪我就变得十分坦然。男人不该流泪,流出来的是咸水,真正失去的却是一片内在的澎湃海洋。海洋的力量,海洋的苍茫、神秘和恐怖,正是男人创造一切、征服一切的凭借。我相信男人的眼泪是精气造就的。精气从下面冒出来是走上正确轨道,从上面冒出来是误入歧途。上面的闸门一开,下面的河道就会枯竭。一个枯竭了的男人还有什么资格悲金悼玉?雌鬼九泉有知也会别转脸去将粉颈拧成麻花,也会将秀面委屈成冬天裂了口子的脚后跟。连女鬼都要恶心的男人还有什么让我畏惧和愧疚的?我这个扒灰之人坐在他们家里,比他本人还要理直气壮。香烟曲曲扭扭升入顶棚,想要在那儿弥漫成一片雾障。顶棚遮罩过我和红红,也遮罩过他和红红。顶棚知道,谁更能让红红像按动了开关的机器那样发出喋喋不休的嗲声浪语。我望着他冷笑,笑他还没有顶棚知道得多。我希望他看我一眼,迎受我这张冷冰冰的面孔的折磨。可他怎么也不肯抬起头。他依旧在抹泪。

    我要是死了妻子,我会怎么办?我绝不流泪,哪怕是为了一种做给别人看的假装的沉痛。我会通宵失眠,但那不是由于伤心难过而是由于激动兴奋。我将认真地设计未来,苦思冥想那个可以代替妻子躺在我身边的女人应该具有一种怎样的风情、怎样的神采、怎样的风韵,应该具有怎样一对乳房、怎样一双大腿、怎样两只脚丫、怎样一个屁股,至于面孔,那当然是一种毫无遮拦的漂亮,拿出去能让别人艳羡,藏在家里能让我百看不厌、百亲不烦。生活就是这样,想丢的丢不掉,想要的要不来。突然,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我,又望望我坐着的这张长沙发——

    你知道吗?要是我不骂她,她是不会走的。

    这声音如同闭塞了腹部发声器的夏末的知了在沙沙哑叫。这是忏悔的声音,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空谷足音。

    我骂她时,她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后来她站起来,哭着走了。

    记得有一次,我对红红说,咱们换个地方干吧,沙发,怎么样?她的回答异常清脆,行啊。就是这张长沙发。她躺在上面,冲我跷起一双穿着红色高跟鞋的脚。啊,肉色的长筒袜。我扑过去抱住她的脚发愤地亲吻。她似乎浑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部位都有性的要求和满足,当我嫌亲得不够狠,用手使劲搓揉她的脚面时,她竟激动得哭起来。我当时就想,如果一个女人能在别人触摸她的手指和脚趾时产生快感,那么挤公共车被异性踩住脚面和平时那些应酬性的握手也就算是一种失贞了。因为对她来讲,已经无所谓性爱的程度,充实其阴户和摩擦其那些最不隐秘的皮肉,处在同一条罪恶和幸福的水平线上。怪不得我们的祖先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教,最精通此道的淫鬼才会如此洞悉男女之间最微妙的防线,才会定出如此谨慎、如此准确的道德规范——

    可是你要知道,要是没有你,我会对她发火吗?

    他由对自己的忏悔转向对别人的谴责。可他就是想不到,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没有我呢?没有我就没有时代,就没有历史的进步,社会的发展,生活的七彩阳光。既然我是天下不可或缺的,那么就应该有无数个红红一样的女人。红红死了,黑黑出现。红红的家庭不破裂,黑黑的家庭就会破裂。假如世界上不存在有颜色的猎物,那还要色狼干什么?杠子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吃虫,虫蛀杠子。天下男人的妻子要是都那么安分守己,天下妻子的男人就永远不会有外遇。然而天下需要的不是安分守己而是外遇。这叫自然法则,无可更改的永恒秩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势不可挡的历史潮流。我的灵性的大脑里突然有了一道绝妙的公式:

    丈夫+妻子+情妇=三角

    妻子十丈夫+情夫=三角

    三角-三角=0

    这个公式告诉我,尽管我还不能确定妻子是否真有相好,也就是说,我和我妻子的行为事实上无法互相抵消,但从大局着眼,我的不忠却抵消了别人的妻子的不忠。我整天为女人奔忙,到头来等于零,也就是说等于我什么也没做。既然我什么也没做,我就没有必要为获得一个女人而欣喜若狂,也没有必要为失去一个女人而伤心断肠,更没有必要面对妻子而惭愧,面对情人的丈夫良心不安。因为此时此刻,在包括亚洲欧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在内的另一个地方,一个妻子正处在我的境地,她同样面临着情人的死亡和亡者亲人的哭泣。一颗流星陨落了,对我们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什么也不意味。人世间一种道德的存在与不存在,对宇宙意味着什么,什么也不意味。哈哈,立足高原,放眼中国,纵览世界,思考茫茫宇宙,我是一个多么洒脱的人,一个多么富有智慧的天才。我不食人间烟火,不顾人间道德,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站在云端鸟瞰世界,世界如同泥做的弹丸,如同小便的气泡,如同一粒大肠杆菌。我是来自黑大山的神,我是神性的苍家人,我没有必要听一个目光短浅的凡夫俗子唠叨,更没有必要在听到他的唠叨之后和他一般见识。

    唉,她都不在了,我的责备还有什么用。她也许是幸运的,在她短暂的有生之年,她获得了两个人的爱,我的和你的。

    不对。她从我这里获得的,绝不是爱,而是精液进行曲。我说了,我是神,我没有人间那种凡庸的爱。我只会带着仇恨去创造,去一次次安置我那飘移无定的野性的分子,去用我周身的熊熊烈火燃烧冰凉的地球和地球上那些被喜马拉雅寒流冻僵了的女人的片片白肉。既然我的使命是行动,是燃烧,是用我神性的光辉照耀那些女人两腿之间的漆黑的门洞,我干吗还要枯坐在这里,假模假式地默默无语,表示我那根本不存在的同情心呢?我的情欲从来不会沉默,我的同情心从来不会释放到一个女人身上。我倏地站起,大步朝外走去。而无知的他却以为我的举动是由于我不堪忍受死了情人的痛苦。他撵出门来,带着君子风度,极有礼貌地给我送行,嘴里还粘粘糊糊说着什么,好像是劝我别太伤心。我朝他挥挥手,就把可怜的他和一切不利于我行动的消极因素挥出了我的脑壳。

    我又来到大街上,这儿是我畅想女人的地方。我首先想到的是红红终于不存在了。于是,满街道的女人就更加明亮起来。卓越的美艳,赏心悦目的苗条。前胸饱满,后臀方圆——算命先生大概也是以感觉取人,谁长得性感谁就是富相尊态。我惊奇地发现,世界正在剧变之中,所有的女人都比红红漂亮。或者她们原本就很风流堂皇,只是由于红红的存在使我忽略了女性的多元化。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红红真该死。

    4欲望之水天上来

    我认识红红是由于猪尾巴的介绍。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结婚了。工作之余,带着无聊的心情去大街上逛荡。远远看到一个女人迎面走来。她样子蛮好看,风度挺优雅,招惹着我因女人而雪亮的眼睛无比灿烂。她走近我,我走近她,眼看就要擦肩而过,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目光一斜才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是你啊,猪尾巴——

    别胡叫,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听说你结婚了——

    有婚不结白不结。你呢?——

    差不多快了——

    这位就是——

    哪儿的话。怎么,你们不认识?都是同学,她叫红红。就是那次我给你说过的。

    我摇摇头,实在想不起记忆深处还会有红红这么个女人,便冲她抱歉地笑笑,她也冲我莞尔一笑。于是我们聊起来。我们互相通报了各自的工作单位,又习惯性地对社会和生活发了许多牢骚。猪尾巴要告辞,说是要去什么地方采访。我这才知道她和他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我猜疑的关系,他们和我一样也是大街上的邂逅。红红也很快离开了我,但她给我留下了她的宿舍地址,并要我常去玩。第二天我就去了。从此我们便迎来了一个发展爱情的美好阶段。

    在我最初对红红着迷的那些日子里,我奉承她就像奉承一个可以留给我大笔遗产的富有的母亲。我用从未有过的谨小慎微和伶俐乖巧对待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色、每一种神情、每一个动作。一次陪她说话,偶尔提及她喜欢吃豆豆。我傻得出奇,没问清楚就上街去给她买,想让她产生意外的欢喜,想让她明白为了那个神圣的爱,我愿意做她重视的仆人,做她石榴裙下一走狗,甚至愿意做她可口的食物,做她大红裤子里的一沓绵软的卫生纸。一到西宁最繁华的水井巷自由市场,我才发现豆豆跟女人的乳房一样也是形形色色的。有炒黄豆、炒蚕豆、炒豌豆、水煮扁豆、水煮红豆、水煮绿豆,还有豆豆糖、豆豆巧克力、米花豆、沙棘豆、人参果豆等等一些乌七八糟的豆类与豆形的食品。我在市场转了三个来回,最后咬咬牙全都买下,当然每样只要一点。我那时工资很低比现在还要穷,买豆豆花了钱只好再次降低我的抽烟标准,从两毛钱一包的战斗牌香烟到六毛钱一斤的劣质烟丝。好在那时东西往往降价而从未听说过涨价,等有了钱我就会适当提高抽烟标准而绝不会担心再过几天一毛就会顶一块。我的牺牲精神得到了最有实际意义的回报。当她看到我满头大汗为她采购来的豆豆时,感动得给了我一个挑逗性的努嘴。那意思是说真想亲你,你买了多少豆豆,我就还你多少亲吻。为了让我高兴,她尝遍了所有的豆豆,还不住地说,只要是你给我买的,我都爱吃。老天呀,她这是想让我无休无止地给她买零嘴,从此我的抽烟标准别想再提高了。但在表面上我还得装出比她还高兴的样子,问她下次想吃什么?——

    你说呢?——

    你要是想吃花叶水萝卜就好了。那东西两毛钱一大堆,汁多解渴,还能败火,还能消食,还能让你的享受从物质基础上升到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又会反作用于物质基础——

    不,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我现在就吃你去买——

    买谁的?——

    买你自己的——

    你给多少钱,我的可是无价之宝——

    我的也是无价之宝。

    我的乖巧让我明白了时机已经成熟,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小心翼翼的奉承而是汪洋恣肆的凌辱。我扑过去抱住她将她按倒在床上。床吱嘎吱嘎地响。那是她单人宿舍里的单人床,她还没有结婚。没结婚的女人过早地发情了。愿天下姑娘都早早发情,不然我就无从下手。一个萝卜一个坑?屁话。我的萝卜就需要成千上万个坑。我们这是第一次。我知道这个坑是深不可测的坑,犹犹豫豫不敢栽进去。生怕怀孕而等待例假的苦我可吃够了。我征询地望她——

    我想放——

    放吧——

    可我没有预防措施——

    我有——

    你有?连我都不好意思去药店买避孕套,你怎么会有?——

    伪君子。我可不像你,一年前我就带了环——

    你没结婚,医院给戴?——

    女病人找男大夫没有办不成的事,还让他占了便宜呢——

    这么说在我之前你还有好几个——

    只有一个,但我希望有好几个。有了他,再有了你,就是好几个的开始。反正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态度。

    我高兴起来。因为她的话无疑是告诉我,她不会破坏我的家庭。当我厌倦她的时候(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厌倦),她就会乖乖地滚开去另找门路——

    你知道他是谁?就是在厕所摸我屁股的那个。许多人为了我上街游行,而我却待在他们家里有滋有味地呷咖啡。想想也可笑。起初并不是想发展关系。院长要我去校办公室,后来又让一辆黑吉姆接我到省委大院里。他老妈怕我告他,说她丈夫刚去世不久,希望我不要给她悲上加悲,还又是许愿又是送东西。她说毕业分配时她可以关照我,我想去什么单位可以提出来。如果我想入党,她可以马上给校长打电话。你想我是个女学生,入党干什么。你先别进去,我还没说完。至于毕业分配嘛,任何平头百姓都希望大人物关照,我也不例外。我说我想留西宁,还想找个清闲单位。他母亲一口答应,说绝对不会把我分配到州县牧区。后来我要走,他母亲又送我一盒化妆品,很不错的,大概在四十块钱以上。我不好意思接。他母亲就把化妆品交给他,要他送送我。哎哟,你轻点,先别动,一动就流了。我说不会。她说他一动就流。他故意没有叫车,一直送我到街口九路车站。公共汽车已经没了。我们两个朝学校走。叫你别动就别动,待会我动。他表现得很老实,生怕引起我的反感总离我有两三米。其实我自始至终并不反感他。他肯定是个老实人,并不是依仗老子的权势飞扬跋扈的那种纨绔子弟。要不然他干吗不去拦路强奸,而要深更半夜躲在女厕所里?别这样动,还像刚才那样,对了。那天夜里我主要是害怕。我想起了文革中流传的一个故事,说某地某厕所里经常有毛烘烘的绿色大手从茅坑里伸出来向人们要钱。我要是知道他仅仅是想摸我一把,我肯定不会大惊小怪地喊起来。或者,他要是敢于在白天摸我,我说不定还会把屁股撅给他让他摸个够,过过瘾。物极必反,摸多了,以后保准不会再躲到茅坑下面去了。到了学校以后,去游行的人还没回来。我们各回各的宿舍。临分手,他将化妆品递给我。我没多想就接了。我喜欢它干吗还要装出一副清高样子来?要动就一直动,别停一下停一下的。后来我们就开始来往,关系进展得很快。他要我嫁给他,我没答应。因为我发现他脸上有颗泪痣,跟他过日子,我也会变得泪汪汪的,那多没意思。你幅度大点行不行?别像揉面一样光搓肚皮。他有些绝望。把我叫到他们家,说是看录像,其实是想睡我。他觉得睡了我,我就笃定要跟他走,以为那是他设置的一个圈套。可对我来说,那根本不算什么圈套。睡了觉照样可以分手,结了婚的还要离婚呢。我们看录像看得很晚,全是生活片,一招一式地教你。他也真有毅力,守着我一直没有动作,只是夹紧大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完了,他对我说,你在我房里休息,我去客厅沙发上睡。我边脱衣服边说,别耽误时间了,要是今晚你能在沙发上安安稳稳地睡着,你就不是男人。我不是贵妇人,你也不是于连,与其半夜偷偷摸摸溜进来,不如现在就一起上床。他没想到我会这样爽快,像回忆一件极其遥远的往事那样呆怔了一会,便发疯地跳过来,把我推倒在地毯上。

    你怎么又不动了——

    下来呢?快说呀——

    还不是跟你一样,快动。

    说也怪,就在他粗枝大叶地和我做ài的最后一秒钟,我突然决定改变主意,嫁给他。我当时想得很简单,要是嫁给他,爱情以外的事情就不用我管了,我只管去爱——爱他也爱别人,享受爱也创造爱。而且他本质上是个软弱的人,他会听我的指挥。事情既然决定了。我就不打算反悔。完事之后我就告诉了他。他高兴得给我许了一大堆愿,都是我乐意听的。你知道吗?半个月以后我们就要结婚。快,快动,使劲,使劲呀,就这样。嘘——她长吐一口气,像一艘打漂的救生船突然被波峰浪谷的利爪猛撕一把,蹿跳起来后便悄然泄气,再也没有乘风破浪的能力了。而伏卧在这艘救生船上的我,只觉得下面是一片无力托起我的浅浅的水域。我蹭着水底厚软的沙面死命挣扎着朝前滑行。

    倏然之间,我发现在这天地泯灭、阴阳对撞的一刻,我成了被动的一方,不是我摆布她而是她在摆布我。我有了一种卑微的愤怒,就像一个孩子在受到后娘虐待时幽怨地怀想曾经在小河边看到的那丛带刺的黑棘。孩子想他总有一天会将那黑棘的硬杆横劈在后娘身上。我想起了积石大禹山脉中崩塌了的拔断筋,我要报复,我要她像妻子那样在一种淡淡的迷醉和雾霭弥漫的愉悦中顺应我的需求。不要这样激动,不要这样无遮无拦地显露你的淫荡本色。女人一外露就他妈令人讨厌。我的眉宇间泛滥着坎坷不平的凸痕凹迹。像降服我的仇人那样,我恶狠狠地将整个身子弓起来,再朝下,轰然陨落,想砸碎她的汪洋如海的情欲,想把她从自我中心主义的嗜欲狂的境地挤向冰凉的海岸线。但我失败了。我越拼命搏斗,她就越显得心潮澎湃、精神昂扬。她的屁股不住地奋力抬起,半张嘴,露出两排皓齿啊啊啊地直想把我、把整个世界吞进去然后嚼成齑粉。我猜测,这种时候即使将她放在大滑坡的山体下面,她也会心甘情愿去迎受岩块砂石的砸击掩埋。既然连整个地球的震动都改变不了她那沉入无边深渊的快乐,那我只好静止不动。我两手两脚撑床,将身子悬起来形成一座凝固的拱门。她正在舒展翅翼凌空飞翔,眼看就要接近那一抹虚无的眩色彤云,一支箭镞飞来射穿了她的翅膀。她失重地歪斜着在半空停留了片刻,便胡乱踩踏着双爪迅疾划着弧线倒栽下来。她闭上了嘴,荡气的一连串的喘息被一把飞刀斩断了,两手在我的腰肋之间又拍又撕。我固执地悬着,就是不肯展腰挺腹,将我的灵魂汇入她的肉体。动啊,快动啊。她含混不清地哀求着我,眼窝里嵌着极度失望的黯晕。这使我觉得我胜利了。我傲慢地俯视着她,心里发出一阵快意的狞笑——

    怎么,你流了?——

    休息一会——

    没用的糠萝卜——

    看我有用没有。

    我用浑身的力气朝她撞击过去。她呀了一声,赶紧闭上眼想再次进入境界。可这次真正进入境界的却是我。我像一股君临大地的欲望之风呼啸着掠过原野中那些蔚然而幽阒的地方。我不停地俯冲而下,卷起阵阵林涛的喧叫。林涛那边,麦浪如海,一渠粼粼清水直走天际。天际一片桔红,朝暾像女人的烈烈魂火,照耀着无限广大的幸福的哀愁。我扶摇直上,我轻轻滑翔,我的体内有一个声音在激愤地嚎叫,渐渐变作喑哑隐忍的哭泣。我有了一种自杀的欲念。我正在痛苦地自杀。我用头和地球顶撞,撞得我自己昏昏沉沉。我正在死去。我向世界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我在大地上奔跑着去进行最后一次跳高。于是我再一次升空,乘着东风飘然逸去。

    我流了。啊,女人万岁。

    整个过程中,她都在吃惊地望我。她再也无法使自己陶醉,像强台风刮来时龟缩在一株孤树后面的弃儿,老担心孤树会被连根拔起而忘了自己,忘了台风可以运载她进入冥府进入一个云漫漫、雨霏霏的极乐世界。

    我浑身酥软地趴在她身上,一直趴到她认为已经没有意思了的时候——

    你简直像一头野猪。(她在穿裤子。)——猪算什么?狼——

    看样子你对你自己有足够的认识——那当然。(我怎么也不能将皮带上的那根铁楔进最合适的那个眼,只好低头,看着两手系皮带。)明天,我什么时候再来?——明天你别再来缠我。

    她觉得她今天没有掌握主动权。她失败了——

    别来就别来。

    我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了她。那是秋天,行道两边的树叶纷纷落下。

    城市因了一个男人的傲慢而变得枯黄一片。这意味着新的和谐。

    冬天,当新雪婀娜而来,高高矮矮的建筑群和地面在煞白一片的宁静中沉入幻想,一些穿大衣、带围巾的男男女女用皮靴踩出积雪的吱吱声时,我和红红又一次见面了,见面之后共续旧情。我们都发现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那种拥抱中的互相排斥和交合中的互相仇视了。她已经结婚,成熟了,情欲和肉体都像八月早晨的水蜜桃,饱满到就要渗出甜汁,就要裂开口子溢出浓浓的芳醇。我带着大口吞咽的企图,如鱼得水地轻翔在她的生活里。美妙的时光,灿烂的夜晚,亭亭白桦树,无边无际的母性的沃土,游子归乡时的淡淡的哀愁——那永恒的安慰,那明朗的意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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