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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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

    三月,专业考试很快就到了。

    朱自清先生说: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我们并不盼望,可是春天还是到了。

    春天来了,专业考试就到了。

    我报考了五所高校的播音主持专业,最后一站才是艺术学院。

    那段日子真是疲于奔命——我在几个考点之间奔波,第一个学校的复试结束后直接扎进第二个学校的初试考场;刚刚考完声乐考试,来不及换衣服就要乘出租车赶往另一所院校,那边将要开始的是命题小品表演;睡眠永远不足,大脑永远绷紧一根弦,全身所有的细胞都调动起来时刻处于待命状态,似乎只要一声令下,下一秒就可以微笑着出口成章考场里总是有那么多考生走来走去,每个人脸上都是满满的期待与努力压制的疲惫,在初春的寒风里让人看得莫名紧张。

    春寒料峭的考场外,每个考生都变得神经兮兮的:每当看见一个人从考场里走出来,立即就有一大堆待考的冲上去把他包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你刚才抽了什么题”、“老师刁难人吗”虽然明知道这些题目自己可能抽不到,可还是很用心地琢磨那些题目万一被自己抽到会如何回答。而当自己真正踏上肃穆安静的考场时,天可怜见,你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佩服出题老师的功力——因为那些题目千奇百怪,永不重复。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只知道当我过五关斩六将地走到艺术学院开始考试的那天时,自己已经完全麻木了。

    初试还算比较简单:准备好的段子从字词读音到表情手势都已经被抠得无懈可击,即兴播读抽到了一条百余字的新闻,唯一的难点不过是“莘莘学子”这四个字的正确读法。我读到一半就听到评委老师喊停,当天下午就在张贴的红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顺利进入复试。

    和初试相比,三天的复试简直是一场持久战:声乐、朗诵、舞蹈、即兴主持、即兴评述、写作好像还是换汤不换药的这一套,可却把我这些天来一直高度紧张的神经绷得更紧了。上苍啊——我居然连做梦都会梦到即兴播读时抽到一条有生僻字的新闻!

    我现在终于明白原来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都说高考是条独木桥,可艺术考试的道路又比它宽多少了?只有走过的人才知道:艺术考试根本就是在走钢丝——100比1的专业通过率,300比1的录取率,多少人殚精竭虑,最后仍然是失败!

    可是,还是要咬牙挺过来,似乎是要通过这校园里看上去歌舞升平的一切告诉自己:会有机会的,会有机会的,只要挺过去,坚持到底,就会有回报的!

    于是,所有的累,就这么咬着牙挺过去了。

    三天后,当我终于从复试考场中走出时,世界骤然间的明亮甚至让我有一刹那的晕眩。

    闭上眼,又睁开,渐渐看见变得清晰的楼宇、人群,嘈杂而凌乱。

    那一刻,我站在教学楼前高高的台阶上,看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美术类与艺术理论类专业开始报名,数以万计的面孔逼仄地挤来挤去

    偌大一条应考的河流,而我原不过是其中最寻常的一枚石子。

    我似乎才忐忑地发现:我心里根本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有彻骨的恐惧与凉。

    这样想着的时候,在我后面考完试的郑扬走近我身边,他没说话,只是握一下我的手,很紧,似乎要给我力量。

    然后松开。

    我带点感激地看他一眼,他微微一笑,说:“晚上去琴房吧。”

    我怔一下,问:“声乐考试已经结束了啊,去琴房做什么?”

    他不回答,只是走在我前面,我想了想,追上他的步子,从报名的考生中间一路挤出去。

    那晚我还是去琴房了。有些事情或许就是这样——至少在我和郑扬之间——我只需执行就可以了。

    夜晚的琴房楼仍然灯火通明,那些考生、在校生仍然在勤奋练习,其中不知哪间琴房里传来如泣如诉的唢呐声,因为了乐器的缘故,在夜空中扩散出孤独、凄怆的味道。

    4楼,403。许多年后,我仍然记得这个琴房号,需要上楼梯,再上楼梯,到四楼,沿狭长走廊走到头,左手边第二间琴房,小小的门玻璃上有一小块淡蓝色窗帘。那时,对于非本校学生租用琴房,每小时收费5元。

    那天,是在那里,郑扬点燃鲜奶蛋糕上18支小巧的生日蜡烛。

    满目跳跃的桔黄色烛光里,有个小巧的生日蛋糕摆在中间。上面涂满猕猴桃果酱,写着四个浅紫色的字:生日快乐!

    我不由自主瞪大眼:今天是我的生日吗?

    就在我马上就要炮轰他记错了我的生日的刹那,我突然反应过来——好像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带着一脸恶作剧的笑告诉他我是过农历生日的。

    掐指算算,我的农历生日可不就是今天么!

    天啊,一年了,我居然忘记告诉他那是个谎话!我居然一直都没有告诉他我实际上一直都是过公历生日的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为在这段兵慌马乱的日子里,我疲惫、紧张得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生日,说起来,我今年还没有给自己过生日呢!

    那么眼前这个有点从天而降的生日蛋糕,是不是也算是恰如其分?

    我呆呆地看着蛋糕,听见他说:“吹蜡烛吧,许个愿。”

    我听话的闭上眼,双手合十。

    那一刻的静谧空气里,我第一次感觉“许愿”的神圣。

    是烛光、星辰、温暖的狭小空间里,我许下三桩心愿,而谁可以听到?又有谁能让它们成为现实?

    我认真地重复三次愿望,希望能帮我实现愿望的人不要忘记:希望外婆身体健康;希望朋友心想事成;希望我自己考上大学,美梦成真。

    两天后复试成绩揭晓,我和郑扬双双进入三试。

    三试唯一的科目是上镜。

    考场上的气氛安静庄严。

    是铺着红色地毯的演播间,我坐在铺有暗红绒布的台子后面,面前是话筒和摄像机。而考官则在隔壁屋子里的电视机前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我开始紧张,只是下意识地播送新闻,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演播间的地毯很软,软到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在发抖,每抖一下,那些地毯上的长绒就随着颤抖一下。

    过几天,宋阿姨带回来反馈信息:我见了你们那卷带子,郑扬很上镜,陶滢也不错。陶滢更紧张一点,其实放松了会更好,目光有点发直,在屏幕里看稍稍有点僵。

    “听天由命吧。”她说。

    明知道是宽慰的话,甚至也不能说明我就是失败了,可是那一瞬间我崩溃得要死,一颗心一沉到底,有绝望的情绪莫名其妙将我笼罩。

    我突然觉得我来错了——我一定会失败的!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可是当时我真的特别特别绝望——哪怕一点点希望都看不到!

    离开省城的那天早上,我在艺术学院大门口呆呆地站着,看春天的风挟裹着树叶的气息而来,温暖干燥的带一点甜蜜味道。郑扬在我旁边,不做声。

    仍然是个很帅的男孩子,比我高十几公分的样子,他的表情安宁,他的手掌宽厚。他没有对我说“再见”而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挥挥手,看我关上出租车的门,越来越远。

    他渐渐在我身后变成一个小小的点,可是直到我看不见他了,我都知道他一直站在那里,等待着我也在他的视线里变成小小的、看不见的点。也只有到这时,他才会转身离开。

    半小时后我到达火车站,随潮水一样的人群挤进站台,挤进车厢,寻到自己的座位。天光大亮,喧闹的周遭却让我觉得越发的孤单。

    火车启动,我起身走到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那里有陌生男子在抽烟,烟味弥漫在我的衣服上。乍暖还寒的季节里,我捂住脸,任泪水潸然而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特别绝望——我觉得自己的梦想好像说破碎就要破碎了。就像夏薇薇提过的那枚樱桃,狠狠一踩,汁液四溢。

    或许,这就是一颗樱桃必然的命运吧。

    10-2

    回到班里的时候距离高考还有三个多月,最白热化的时候,黑板一角每天都写着“距离高考还有xx天”的字样,倒计时的数字一天比一天少,莫名就让人变得很紧张。

    到这时我基本上已经快疯了——专业考试的成绩好像一根绳索一样紧紧捆在我的脖子上,绳子绷紧,不知道那头拴在哪里,只知道我每天都有快要窒息的感觉。我落下那么多的功课:几十份卷子、第二轮复习、两次模拟考专业考试结束后的第一次摸底考试,我居然是我们班倒数第三名?!

    那瞬间,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那天,我看着卷子上一片红色的叉,想哭,可是没有眼泪。我伏在课桌上,任下午的阳光照耀在我身上,可是我感觉不到热量,只觉得有寒气从脚底升上来,迅速冰封住全身的骨骼!

    那样深的绝望,几乎要将我埋葬!

    直到田佳佳伸出手拉起我,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然后她在我耳朵边不停地说:“陶滢,你不要难过,有我呢,还有我们呢”

    看我不说话,趴在她肩头不动,她似乎有些着急了,她用手轻轻拍我的后背,不住地念叨:“陶滢,你千万别着急,你不是几个月没上课了吗,退步也是很正常的啊,咱们文科生不就是靠背诵么,你好好背一下就可以追上来啊,你看等你拿到专业证书就可以不用学数学了,你可以利用数学课复习历史和政治啊,真的,如果不学数学你会有很多时间复习的,你的成绩一定会追上来的”

    她的声音都急了,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倾向,我的心脏膨胀成那么僵硬的一大块,没有弹性没有感觉,甚至连我的皮肤都好像绷紧了一样,泛出麻木的滋味来。我静静趴在田佳佳肩膀上,闭上眼,努力想要给自己鼓劲,可是我觉得自己的力量已经被抽走了,我那么努力却没有一点点力气注入到我身体里!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低沉的、清晰的男生的声音,似乎就在我耳边,说:“田佳佳,尹国栋说你居然把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题目答出来了,真的假的?让我看看。”

    我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抬头,却撞上张怿的目光——他面向我,一只手拍着田佳佳头顶,笑笑地看着她。田佳佳一个劲地向他使眼色,好像是要他快走开,可是他不动,还是站在那里。

    我慢慢直起腰,定定地看着他。

    他也把目光转向我,脸上的笑容终于渐渐收起来。田佳佳担忧地回头看看我,又看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发愣的时候,田佳佳突然拍拍自己的脑袋,问我:“隔壁班有个女生也考了艺术,好像是音乐吧,听说考了十几所学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考这么多学校是不是很好玩?”

    她一边问一边用力地把自己的数学卷子塞到张怿怀里,然后把身体转向我,背对着张怿,不再理他。张怿愣了愣,无奈地笑笑,转身往自己的座位走。

    我压抑住内心里那些莫名的失落感,把目光收回来,看着田佳佳问:“谁?”

    “夏薇薇,是叫这个名字吧?”田佳佳想了想,回答。

    我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怪不得,夏薇薇——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在那里看见她。

    原来,她也参加了艺术考试?

    十几所学校,那她一定比我更辛苦。

    田佳佳摆出一副很好奇的样子,可是我知道,她只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不至于沉浸在刚刚公布的成绩里继续伤心难过。她追着我问:“你考了几所学校?”

    “五所。”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也不少啊!”田佳佳感叹一声。她不知道,其实这不过是个适中的数字,算不上多,也算不上少。报考的学校是宋阿姨帮忙挑选的,是她认为比较正规、设备齐全的全日制正规院校,其中一所一类院校、两所二类院校、一所三类院校和一所综合性大学的二级学院。挑学校的时候宋阿姨解释说只有合理规划才能提高命中率,成绩好的话就去一类院校,成绩不好就去三类院校,保底还有二级学院可以读。她说得很直白:“万一高考成绩不理想,先找所大学读着也不错啊。”

    虽然听上去很惨烈,可是也很实际——像我们这样的学生,成绩平平,不敢打复读的赌,因为一旦失败便输掉了大好年华。对我们而言,只要能考上大学,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哪还管考上哪所大学呢。

    正发愣的时候,田佳佳拍拍我的肩膀,把我从混沌中拍醒。我看着她,她伸手推给我厚厚一沓卷子:“这是你这一个月里落下的卷子,大概几百张吧,上面都写好了答题步骤,老师说这是历年试卷,你可以看看。”

    她说得好象很轻松,我将信将疑地拿过来翻翻,才发现这根本就是项无比巨大的工程:那么多的题目,她是怎么一点点给我写完的?!

    我看着卷子上大方工整的手书,眼眶渐渐湿润了。我突然觉得如果我考不上大学,不仅对不起自己,就连田佳佳都对不起!

    可是,命运之神一定听到了我的祷告——半个月后,我收到了来自吉林艺术学院的专业合格证,又过了三天,收到省艺术学院播音主持专业的合格证!

    那天,我站在语文老师办公室里,看着她手上的合格证,很努力才压抑住喜悦的哭泣。

    语文老师也有点如释重负的样子,她握住我的手,微笑着对我说:“陶滢,你看,你还是做到了,再加油一下,考进大学,好不好?”

    我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心里的感激,只能狠狠、狠狠地点头。

    又过几天,恰逢妈妈出差途经家乡,她回家看我,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聊到深夜。

    我说:“妈妈,对不起,我的成绩不够好,考不上好大学,让你失望了吧?”

    妈妈眼里湿湿的:“滢滢,妈妈希望你快乐。只要你快乐,上不上大学,上哪所大学,做什么职业,都好。”

    顿了顿:“你小时候身体不好,妈妈从没想过你一定要读大学,妈妈只希望你识几个字就好了。”

    说完,妈妈哽咽了。

    我感觉到,有凉凉的液体沿眼角滑下。我知道,我妈妈,她说的是心里话。

    这是我们母女关于我的未来的第一次长谈,也是从这一刻起,我才知道,她对我的爱原来如此悠远:为了让女儿生活在医疗条件发达的沿海城市,她才把刚刚断奶的女儿留在家乡;为了让女儿快乐的成长,她甚至从不过问女儿的学习情况;为了让女儿生活充实,她才每年花大笔邮费寄书回来她从未指望女儿有什么非凡的成就,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女儿能够健康快乐!

    原来,她不是不爱我,而是我压根无法理解她的爱,无法理解她爱我的方式。

    原来,是我错了。

    那是一个幸福的晚上,因为当消除了心里的芥蒂之后,我发现我的妈妈那么可爱。

    四月之后,高三的疯狂愈发显现出来。

    课间不再有“疯打闹”的声音——这是个中学时代特有的名词,政教处的领导们似乎习惯将所有属于青春与年轻的追赶、笑闹归纳于“疯打闹”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活活泼泼的打闹却以“疯”字修饰。或许所有人都不曾意识到,高三以后,我们的生命中褪除了最青葱纯洁的少年时代“打闹”便不见了。

    而每一节晚自习,我们更是专心致志,埋头苦读。思考是场漫长的长征,语数外理化生政史地,哪一样都无法逃脱。

    从四月到六月,属于我的三个月,这是一段我生命中永远无法忘怀的时间段。

    每天,清晨从睡梦中醒来,我背上书包冲向学校。6点40分,我踩着铃声进教室,或许嘴巴里还在嚼着最后一口面包;中午,我趴在课桌上进行短暂午休,半小时后还要忙着完成当天的作业;傍晚,1小时的晚餐时间,我用5分钟买饭,10分钟吃饭,5分钟收拾残局,剩下的40分钟,还可以背一份时事政治报上的内容;晚自习,在做作业的基础上,我还要补习落下的功课;深夜,回家后,台灯下我要苦背英语课文,以及最容易拿分的史地生;凌晨1点,我吃一小片“安定”才可以睡得着

    并且,我那有限的睡眠始终质量不高。

    许多次我梦见自己站在艺术学院的门口,手里捏一张录取通知书,可是门卫把大门锁上,偏偏不让我进。我站在校门口双手摇动铁门,边摇边哭。哭着哭着就哭醒了。醒来的时候,枕头已经是濡湿一片。

    夜的梦魇,何尝不是张漆黑的网?那张网只轻轻一罩,就把我的安然一下子罩进去,永不见天日。

    其实我知道,紧张是因为太在乎。

    太在乎,所以放不下,所以才一次次纠缠着,好像束缚呼吸的绳。

    我迅速瘦下去,再不是那个胖乎乎的圆脸女孩子,体重先是跌破50公斤的大关,然后在164公分的身高映衬下按照每月1公斤的速度继续下跌;我的脸上长了很多小痘痘,每次照镜子时都会心有余悸,庆幸它们没有在我考专业的日子里冒出来;眼神当然清明很多,早已不是当初的混沌飘渺,感觉颇有一些神采的样子尽管这看似神采奕奕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破坏健康的基础上,可是我无怨无悔。

    因为在通往梦想的路上我曾经落下了太多,所以注定在最后的行程中要成为苦行僧。

    高考那天居然是下雨的。

    我穿长及脚踝的裙子去看考场。艺术考点设在五中,我的考场在一楼,是极好找的位置。属于我的那张桌子在第三排,桌子右上角贴一张小小纸片,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以及考号。

    我轻轻抚摸那张斑驳的桌子,凸起的纹理,很旧了,似乎见证了某些人某些事。有调皮的学生在上面留下了类似于“某某猪仔”之类的字样,手指碰触到的时候,如同掠过流年。

    出考场时我看见了张怿。他站在马路对面的十四中门口,那里是普文考生的考点。潮水般的人群中,他撑一把湖蓝色的雨伞安静地注视我,他的目光寂静安然,似乎唇角有微微的笑。

    那天,他穿一件白衬衣。许多年后,我还记得那个场景:18岁的末节,夏天细碎的雨里,我曾倾心喜欢过的少年,和我们那白衣飘飘的年代。

    我远远地冲他微笑。他挥挥手,淹没在了蜂拥而去的人潮中,再也看不见。

    一转眼,高考便结束了。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准时在5点50分起床,慌忙冲向洗手间,可是冲到一半我突然意识到:高考结束了,我再也不用上早自习了。

    我怔怔地愣在客厅里,突然觉得手足无措起来。

    我看看四周,天已放亮,夏天的风清爽湿润,仍然安静的小院里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屋子里。

    高考过去了,我突然觉得生活变得空荡而寂寞,似乎每迈一步都有寂寥的回声。

    我不自觉地苦笑——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如此热爱学习的学生?

    等成绩的日子,比高考还难熬。

    那是一种悬而未决的命运在头顶正上方悬挂,如斯芬克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斩落人的首级,然而,又因为剑后的绚烂前景而充满诱惑。

    关于高考,或许正是这样——不能拒绝,充满幻想,却又心生恐惧。

    常常焦躁不安。

    郑扬偶尔会打电话来,说话的语气一成不变,以近乎固执的坚持抵御恐惧的来袭。

    丫头,干吗呢——这是开头。

    别担心,开心点——这是时常出现的安慰。

    好了,早早睡吧——这是结尾。

    这些句子是那样的温暖,和他聊天时我似乎可以回到曾经那天真无邪的童年。

    其它的日子是陪田佳佳逛街。

    她是漂亮的女孩子,有白皙的皮肤、清晰的锁骨。她买许多色彩斑斓的小上衣、蕾丝裙子或者彩色小短裤,俏丽可爱。路过e-land,我们每人买一件有小熊图案的深蓝t恤,穿上了在街上走。莫名就是喜欢那些格子和熊的组合,清纯如天真肥皂泡的年代。

    我们手牵手在街上走,路过麦当劳的时候去买一人一支的甜筒,路过“和路雪”专柜去买一人一个小碗冰淇淋,要草莓味道。

    整个夏天,都洋溢着奶油香气,冲淡了紧张的气息。

    23号晚8点,高考成绩公布。我比预计成绩多考了57分,信心满满地报考了艺术学院。田佳佳报考四川大学心理学专业,尹国栋追随田佳佳的脚步报考该校法律系。

    而张怿,在高考考场上因病影响发挥,成绩并不理想,没有报北大,而是改报本省一所重点大学久负盛名的中文系。

    8月,录取通知书终于飞到我身边。ems特快专递的工作人员来到37号院,递给我录取通知书,以及一枝红色康乃馨。邻居们的兴奋远在我想象之外,他们拖着外婆说些祝福的话。看着他们激动的脸,我却想哭。

    那天,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像个机器人一样一把一把地撕掉书架上的报纸,一下,又一下,直到阳光的瀑布中,碎片如花一样缤纷散落。

    “嗤啦”一声,刺破炎夏室内反凉的空气,空调的白汽似乎都凝结了。

    “嗤啦”再一声。

    “嗤啦、嗤啦”在不断地重复声里,我的大脑中,快速闪过一些杂乱的图片:左手、右手、水晶小房子、大片的花与白皑皑的雪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疯了一样去撕那些糊在书架上的报纸,可是我真的很想在刺耳的声音里寻找某种解脱。那样的解脱,仿佛一点火星灼伤皮肤,微痒、刺痛,然而充满释放的快感!

    不知过了多久,我回头,看见满地都是报纸的碎片,白花花的,仿佛可以灼伤我的视网膜。

    然后,夏天的风里,我无力地坐到地板上,看着四周那些报纸的碎屑,突然间想哭。

    这时候收音机里传来广播的声音。

    是声音好听的女主持,温柔地、轻轻地说:六月,又是离别的季节了。可是你是否还记得那些爱你的人、那些沉淀的泪,那些永远的誓言一遍一遍?

    歌声渐渐响亮起来了,是女孩子们干净、透明的嗓音,穿透湿润而孤寂的空气,静静流淌:我们都曾有过一张天真而忧伤的脸/手握阳光我们望着遥远/轻轻的一天天一年又一年/长大间我们是否还会再唱起心愿

    这首歌叫做心愿。

    少年的心愿、爱的心愿,总有一天要长大的啊。

    那么,长大间,我们是否还会再唱起心愿?

    那么,长大间,我们的心愿会不会变?

    歌声里,我软绵绵地倚在桌子腿上,看满屋呼啦拉飘飞的碎纸片,机械地、僵滞地,发呆。

    那一排排整齐的书脊,它们见证了我的成长。

    明天早晨8点30分,我将乘坐西行的列车离开。

    我的18岁,欢乐的、忧伤的18岁,我就这样扔下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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