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夜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品小说 www.epshu.com,最快更新耙耧天歌最新章节!

    是年夏时,从解放军艺术学院回去休假,片片段段,知道这些。向我讲述最多的,是我母亲,其次,我的堂弟。怕我不信,堂弟曾在梁上,指着一个坟道:看,这就是村长的坟,似是藉以证明。并说:

    “你可以来坟地听夜,村长每夜都要在坟地开会,训话,来得巧,还能听到许多妙事。”

    村长的坟已经陈旧,只不过相对别的,它还略带红色,然长出的野草,却同整片坟地一样的青旺茵茵。倘若不是坟土还插有花圈竹条的圆环,怕是无新旧可言。堂弟小个,矮胖,话间爱舞,手脚不停,说着,便拉我衣袖,怂恿我到村长的坟前细看,说夜间村长讲话,就坐在他的坟顶,那坟顶长年累月,有了一个屁股痕儿。

    看了,果然。笑笑说,放羊的孩娃也可以来这坟上坐一屁股的。堂弟不言拿一三角尖石摆在坟顶,说明早你来,这石就被村长坐时扔到一边了,有时还有烟灰、酒气。将信将疑着,次日来看,又果然。三角石被扔到了坟下,坟上是新坐的痕儿,灰白烟灰,被潮气沾在草上。

    决定弄个究竟。

    罢了夜饭不久,就同堂弟前往听夜。走到梁上,碰到了村长的女人,她问干啥?我说不干啥,走走。

    她说:“别去坟地瞎跑,都是别人编的。”

    我说:“天热,走一走。”

    村长的女人已经猛然显老,一年不到,仿若增了十岁,嗓子也枯,话音干裂得很。她站在自家门口,如同毕长半途萎缩了的杨树。月光清明,她的脸苍白衰败。从她家门口走过,使人心儿陡然沉重。堂弟说,她原是要嫁的,对方是邻村人,属这个村委会管辖。村长的儿子又当了村长,那男的就再也不敢娶她,也有别的人动她心思.可听说好歹也算村长的娘,胆就蔫了。山梁上月色似乎更为明净,能望见邻村的几窝赤黄的灯光。从远处传来的狗吠,清水凌凌的响亮,显得这山梁越发空寂。坟地离村庄本就不远,四里,或者五里六里。总之,我们走着走着,也就到了。按照堂弟的经验,躲在了山梁上的一棵树上,大槐树,上百岁的老,树影隐含神秘。能看见不远处的坟地,在月光中分明如一片土色,还有几棵半大的柏,在坟地下角,微微地摇,细碎的声音摩挲着我们的耳朵。夜凉爽身,有些淡冷。偶尔有一声知了从这棵树上至那棵树上地飞叫,如一串珠子在很远的空中碰撞。再就是我们的呼吸了,压不住的粗重。

    堂弟说:“你怕?”

    我说:“本不信的,怕啥。”

    这说话之间,听到从身后哪里,传来了走路的脚步声。我说有人来了,堂弟说别吭,会议开始了。我闭了呼

    吸,细加分辨,竟真是从坟地那儿传来的脚音,由远至近,凌凌乱乱,渐渐清晰起来,还有说话的声音,全是纯浓乡音,听了使人觉得半恐半亲,然却是会前会后的一片嘈杂,并听不清说了什么。我很愕然,在树下听了一阵,终不知坟地那儿都说了什么。

    堂弟说:“听清了吧?”

    我说:“听不清。”

    堂弟说:“这是在争吃返销粮的。”

    再听,果然就是,在那一片吵嚷中,就慢慢听见了村长的吆喝:“别吵了,再别吵了。就这么定了,一个人头十五斤,不满十四岁的十斤,明天都到我家领粮本去。”

    吵声也就小了。听见了一个又粗又重的说散会吧的声音,是十二年前死了的民兵营长,汽车轧死的,我当兵走时他送我上的汽车。之后,就是散会的脚步声,堂弟告诉我,还有两处可以听到,一是前面的风口,只要刮西风,那声音就格外清楚;另一处,是坟左侧的庄稼地里,因为村长讲话总是面向那儿。我问那儿能听到什么,堂弟说庄稼地能听到村人十年前分地争地的吵骂,有时还为争好地打架,村长在劝架,还打了打架的社员。我说风口呢?

    堂弟说:“半夜零点,风口能听到村长和老支书在争那大队党支部的公章。”

    很想去听,却不是西风,就回了村里。不想村长的女人还在门口等着,她说:

    “听到吗?”

    我站着。

    “真有声音。”

    她从暗影里走出来。

    “谁的?”

    我说:“村长。”

    她说:“说啥?”

    我说:“开会,分返销粮。”

    她便笑了:“又是这。”

    隔了几日,我都睡了,堂弟隔窗叫我起床,说今夜西风,时间也是正好。既已醒了,就同他去了。观村长的女人,在这么深重的黑夜,还是孤零零在门口坐着纳凉,堂弟悄声说也许在等哪个男人。我和她随口几句闲言,也就匆匆走了。到坟地西风口上,隐在路边崖下,等了许多时辰,不见有任何声音,扫兴走时,听到了隐隐约约有砰啪之声,猫着腰往前面走走,伏在潮湿的地方,果然又听到有争有吵。

    村长说:“你把公章和本儿还我。”

    死了三十年的老支书说:“本来就是我的。”

    村长说:“是你儿子盗墓从我棺中偷走的。”

    老支书说:“你别忘了,还是我介绍你人的党,拉你当的村干部。”

    又听一阵,反复就此几句,不知道是他们在反复吵这几句,还是在这儿只能听到这几句。也许换个地方,能听到许多别的,听过九遍之后,我领着堂弟,在坟地四周寻找,一会儿站起,一会儿猫下,再也没找到新的听夜的去处。重新回到风口,依旧那么几句:

    “你把公章和本儿还我。”

    “本来就是我的。”

    “是你儿子从我棺材中偷走的。”

    “你别忘了,还是我介绍你入的党,拉你当的村干部。”

    觉得乏味。夜也已很深,就走了。另说,老支书死得甚早,三十年了,连我都记不得他的音容。只听家人说老支书是解放那年当的村支书,三年大灾时饿死了,村长是支书死时当的村干部。再就一无所知,觉得为那么章如此无聊。中国各级公章,也就村这一级最小,又不是什么大印。心下就开始瞧不起了他们。到家,堂弟回去睡时,问我:

    “还听吗?”

    “没意思。”

    进屋,灯还亮着,竟是村长的女人和家人在座。见我进来,她迎面站起,问:

    “又听到了?”

    “听到了。”

    “不骗我吧兄弟,我信你的。”

    “真听到了,我都觉奇怪,不敢相信。”

    又说几句,女人走了。问家人她来说啥,答说她想改嫁,便共同替她感叹几句,上床睡了。月亮是天将晓时升起的,爬在窗上明明白白。想起听夜,想起湖北人常说,荆州长江岸边的古战场上,时常听到万马嘶鸣、刀枪剑戟的拼杀之声,就一夜不能入睡。听着村街上的夜蝉呜叫,心绪愈加烦乱。终于熬至想睡时候,忽然听到从山梁上传来由小到大的嘶唤: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是女人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尖厉,终于就叫到了村街。听到街上有开门的声音。继而,我家门也开了。想必家人也因那叫声起了床去。我想睡,那叫声不断,只好下床,天却亮了。走出大门,见一村人拥着村长的女人,当了新村长的村长的儿子极孝敬地挽扶着她往家走去,她却边蹦边叫: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她竟是疯了。

    原来她昨儿夜离开我家,径直去了坟地听夜,谁也不知她听了啥儿,回来也就疯了。

    又几日我假满返回,次年春天再次休假,村长的女人已经因疯死去,埋在村长坟内右侧。堂弟对我说,去听夜还能听到村长的女人在坟地大唤“我要改嫁”哩。

    再去听,也竟果然。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耙耧天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品小说只为原作者阎连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阎连科并收藏耙耧天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