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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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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阿翠撒谎,还是另有缘故,李婆婆不曾从成山回来。

    “阿翠弄错了,要明天才得到家。”蔼如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这时候来?”

    “无非因为白天清闲,可以多谈谈。”

    “不错。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正就是因为我娘还不曾回来,我们可以谈得深些。”蔼如同道:“前两天那位谭老爷说得神乎其神,金陵一定可以克复。三爷,那时你作何打算?”

    洪钧想说:“青春作伴好还乡”话到口边,突然觉得,她说。“谈得深些”是极正经、极郑重的态度,如果答以戏谑之词,不但惹她不快,也显得自己太轻率,辜负了她的一片心。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不自觉地收敛了笑容,细想一想答道:“十年窗下,无非期望闱中能够扬眉吐气。不过看样子,总要在三年之后了!”

    “怎么呢?今年不是大比之年吗?”

    “是的。子、午、卯、酉,乡试的年份。”

    “那就是了!”蔼如抢着说道:“乡试是秋闱,如今才四月里。”

    “小姐,你倒会打如意算盘!”洪钧失笑了“金陵还在‘长毛’手里,谁知道哪天克复?就算克复了,抚缉流亡,料理善后,亦不是三五个月所能就绪的。哪里就能开科取士了?”

    “如今也不过金陵、常州两三个地方没有克复,不可以在你们苏州乡试吗?”

    “谈何容易?南闱上万的举子,不说苏州没有试院,就是客栈,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啊!”“这话倒也是!”蔼如沉吟着,是想得很深的样子。

    “你为什么问起这些?”

    “当然是期望你扬眉吐气!那还用问吗?”

    “承情之至!”洪钧抱拳说道:“感何可言?”

    “我也不要你见情。我只是——”她没有再说下去,望着窗外的茫茫大海,若有所思。

    她想,他也在想。只恨自己不是大员的子弟,否则便可以参加顺天乡试;又恨自己家贫,不然在京里花上一笔银子,捐个监生,亦就取得在北闱应试的资格。

    “三爷,”蔼如打断他的思路“假如说,今年秋天能让你去考,你有几分中举的把握?”

    “这就很难说了。笔下当然是要紧的,不然就不用读书了。不过运气也很有关系。俗语说:‘文章不要中天下,只要中试官’,哪怕你文名满天下,遇见二百五的‘房官’,根本就不‘荐’,哪里去中去?”

    “你的运气一定不会坏,我是说你的笔下。”

    “那,”洪钧不敢说满话“总有五六分把握。”

    “这样说起来,还得要用功。”

    “是啊!‘业精于勤荒于嬉’。不过用功第一要心静,静不下心来,徒劳无功。”

    “三爷,”蔼如很注意地问:“你有什么事静不下心来?”

    这该怎么说呢?莫非说家累太重?洪钧只好报以苦笑了。

    蔼如见此光景,想起他所谈过的家世,约略也能猜到他的难言之隐是什么?凝神想了一会儿,心中有了计较;但此时不便明言,只说:“我们吃饭吧。”

    吃完午饭,还不到一点半钟。过了立夏的天气,白昼一日长似一日。洪钧打算回去睡个午觉再来,却又有些不忍说要走的话。蔼如的眼睛很厉害,一眼就从他脸上看到心里,自然要问。

    “可是衙门里有公事?”

    “公事倒没有。”洪钧老实答说:“我有打中觉的习惯,昨天睡得又晚,真有点困了。”

    “那又何必回去?难道这里就不能打中觉?”

    说着,她端起洪钧的茶起身往里走;他便跟在后面,一直跟进她的卧房,站定了脚,先四面看一看。

    蔼如的卧房并不华丽,与一般娟家红姑娘的香巢,迎然有别。最显眼的是一架书,其次是床前的帐檐,一幅白绫,万点墨梅,寻常闺阁都无此雅致。再细看时,越发惊讶,这幅墨梅署款“雪琴”竟是湘军水师主将,现任兵部侍郎彭玉麟的手笔。

    “蔼如,”洪钧有些激动了“稗官野史中的故事,居然也让我真的经历了。”

    “什么‘稗官野史中的故事’?”蔼如转脸相问。

    双目灼灼,有咄咄逼人之感;洪钧赔笑答道:“我是随口一句话,你别动气。”

    “动气?”蔼如也警觉到,换了一副柔和眼光“我也知道,你指的是哪些故事。那是你恭维我,怎谈得到动气?”

    “喝点茶就歇午觉吧!”

    蔼如的声音非常温柔。仅闻其声,决不能想象她佩剑驰马的姿态;只有看到脸上,长眉入鬓,一双凤眼的眼角,往上斜挑,就像戏台上扮演黄鹤楼的周瑜,辕门射戟的吕布,粉妆玉琢之中,自然流露出勃勃的英气。

    然而她的行动却又十足显示她是温柔贤惠的好妇人,为洪钧拿拖鞋、卸长袍,扯开一床极淡极淡的绿色,在南唐名为“天水碧”的湖绉薄被,然后拉起窗帘,隔绝了四月里的艳阳,带来了一片恬适的柔光。

    洪钧突然之间觉得全身的每一个骨节都松弛了,双手一伸,扑在方桌上,喝了酒发烫的脸,熨贴着冰凉的云石桌面,有种无可言喻的舒服。

    “怎么啦?”蔼如伸手摸着他的额头,诧异地问:“没有喝多少酒,怎么就醉了?”

    “不曾醉,不曾睡;可是就像在梦境中一样。”

    蔼如从鼻孔中发出“嗤”的一声,是忍俊不禁的笑。洪钧便拉住她的手,压在右颊下面,鼻子正好埋在她掌心中。

    “你手心擦了什么?好香!”

    蔼如又笑了“真是奇谈!”她说:“手心里还能擦什么?”

    “你自己闻!”话虽如此,他却舍不得放开,依然将她的手掌压着。

    “不用闻。”蔼如答说“扑胭脂,匀水粉,都是用手心,少不得沾点香味。莫非你就没有见过你太太梳妆?”

    “没有!她很少很少亲近这些东西。”

    “看来是贤德夫人。”

    “又不是当皇后,为向天下示母仪,要贤德干什么?”

    “没良心!”蔼如轻轻地拍手,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头“上床去吧!别忘了你今天做主人。”

    这一声提示很有效,洪钧很驯顺地起身,让她牵着送上床。心里想跟蔼如说两句话,可是她的动作很俐落,替他盖上了被,随手放下帐子,银钩晃荡,铿然作响。洪钧只得收摄绮思,去寻梦乡。

    一觉醒来,遽然间不知身在何处。先听涛声,后辨枕上留下的香味,等想到自己已从枕上衾底间接领略到蔼如的香泽时,不觉心旌摇摇,自己都能觉察出气喘的声音了。

    “蔼如,蔼如!”他轻声喊着,侧脸外望。

    朦胧中见窗前有个影子,随即听得阿翠的声音:“小姐,小姐!洪三爷醒了。”

    当阿翠来挂起帐门时,蔼如已经进屋,阿翠很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于是蔼如坐在床沿上问道:“睡得可舒服?”

    “那还用说?”洪钧问道:“什么时候了?”

    “刚打过四点。”

    “啊,迟了!”洪钧突然想起“我有个要紧约会,赶紧得走。”

    蔼如没有留他,只说:“万大爷请客那天,你早点来!”

    万士弘作东以后,洪钧回请。客人除了万士弘、张仲襄之外,还有一王一李,都是烟台的富商。宾主相见,略一寒暄,万士弘就说:“时候还早,得找些消遣。”

    张仲襄马上接口:“不如打八圈。”

    “我打得慢。”姓王的说“八圈下来,恐怕耽误大家入席。”

    “打到哪里算哪里。”万士弘不由分说,看着蔼如说道:“劳你驾,叫人摆桌子吧。”

    “桌子现成。”蔼如问道:“哪四位入局?”

    “主人怎么样?”万士弘问。

    “主人只怕抽不出身子坐下来。”张仲襄说。

    “那,”万士弘笑了,是一种自觉好笑的神气“就是我们四个,各霸一方。”

    于是等摆好牌桌,四人相将入局;扳好了位子,也不谈输赢大小,噼噼啪啪就打了起来。洪钧生性不好此道,站在万士弘身后看了两把,觉得无聊,一个人在蔼如的画室中闲坐,望着浩邈天际,想得很远。

    突然间发觉有只手搭在肩上,回头一看,是蔼如悄悄站在他身后。“你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她问“连我进来都不曾发觉。”

    “我在想一篇文章。”洪钧随口敷衍着,将话题扯了开去“万士弘他们似乎是约好了到这里来打牌的?”

    “本来就是这样。”

    “既有此雅兴,何不早些来?”

    “也不是有此雅兴。”蔼如迟疑了一会说:“回头你就知道了。到外面来坐吧,客人都要来了。”

    说罢,蔼如转身而去。洪钧听出她话外有话,要看个究竟,便又走到西间,只见四个人都叫了条子,一面打牌,一面谈笑。张仲襄索性让他的相好代打,自己坐在她身后作壁上观。

    “怎么?”洪钧笑着问:“出师不利,找人换换手气?”

    “非也!至今为止,我一吃三;悖入悖出,让她去输几个。”

    张仲襄的这个相好,貌仅中姿而一双手极美,牌也打得好,撒骰抓牌发张,手法极其熟练。洪钧不由得想起两句唐诗,信口念道:“‘红牙缕马对樗蒲,玉盘纤手撒作卢’,看她们打牌,倒比自己打有趣。”

    “正是。我亦云然。可惜,看不到几副了。”

    原来已经北风圈,而就在这几副牌中,客人都已到齐,因此,只打了四圈便结束。张仲襄一家赢了一千银圆,但三家所输的总数却不止一千,因为头家就打了四百块。

    原来如此!是有意为蔼如打头。洪钧总算明白了,但心里却有异样的滋味。

    话虽如此,那份不舒服的感觉,却也很容易抛开。因为一到入席,身居主位,蔼如和他立即便呈众星烘月之势。作为女主人的蔼如,应酬的手腕,虽不能如久阅风尘的门户中人,八面玲珑,风雨不透;但诚恳而大方,天然有一段所谓“林下风范”却是自南到北,任何一位名妓所不及的。

    称扬蔼如,在洪钧觉得比恭维自己更觉陶然;何况大家赞蔼如每每连带赞他,说她具慧眼,固然是说她能识才子;说她眼界高,何尝又不是抬高他的身份?如此,洪钧酒到杯干,竟比客人醉在前面。

    等到醒来,只觉口渴得厉害,嗓子干涩得发声都困难。勉强咽下口唾沫,翻个身向外,但见罗帐灯昏,有骨牌的声响,虽轻而脆,沉沉夜中,听得非常清楚。

    “蔼如!”他吃力地喊着。

    床后的套房门一响,蔼如走了过来,掀开帐子问道:“要喝水不要?”

    因为难于言语,洪钧只答了一个字:“要!”

    蔼如顺手挂起帐门,然盾剔亮了窗前方桌上的灯,很快地端了一个大瓷茶盅来。洪钧仰起身子,接到手中,一眼望去,是杯黑颜色的水,不免疑忌。但渴不择饮,无暇细思,一仰脸就喝。等一上口,就舍不得放下了,喝得涓滴不留。

    “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东西。”洪钧喉头已润,声音清朗;侧过茶盅迎光一看,白细瓷上留着紫滟滟的水渍,便即问道:“是桑椹汁?”

    “看你,猪八戒吃人参果,不辨滋味,连葡萄汁都尝不出来!”

    “对了,是葡萄汁。”洪钧起身下床“江南要到初秋才有葡萄,名贵异常。四月里的是桑椹,所以我一时错觉了。”

    “冷不冷?”蔼如将他的夹袍披在他的身上,温柔地说:“还是睡去吧,你今晚上醉得很厉害。”

    “这一杯葡萄汁下肚,醉意全消,这会儿觉得很舒服。”洪钧一面扣钮扣,一面问道:“今晚上喝醉以后,可有什么失态之处?”

    “那还用说?”蔼如微含嗔怨的眼光,瞟了他一下“直瞅着我笑,就像得了失心疯似地,害得我让大家取笑。”

    “就是这样子吗?”

    “这已经够受了!还要怎么样?”

    洪钧觉得很安慰。他的感觉与她不一样,不以为那是失态“笑有什么不对?”他说“莫非像我眼前的境遇,不瞅着你笑,倒要朝着你哭?”

    “算了,算了!你们苏州人就是嘴甜。”蔼如其词若有憾焉“白天睡午觉醒了,赖着不肯起床;不说你要我陪你,倒说你是陪着我说说话。”

    “本是如此。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蔼如收敛了笑容“我不喜欢妆台奴隶。”

    洪钧笑笑,不作分辩,只说一句:“你看着好了。”

    在蔼如,原是遇到机会,有意激他,当然亦不宜再多说什么。唤起在套房中熟睡的阿翠,将坐在炭炉上,用微火偎着的一锅鸭粥取了来,陪着他宵夜。一面啜粥,一面闲谈;不知怎么,蔼如对苏州的一切大感兴趣,从玄妙观的风光,问到吴中闺阁的琐事,絮絮不休。洪钧则是有问必答,但答不出所以然的也很多,因为他到底不是苏州的土著。

    看伺候在一旁的阿翠,坐在小凳子上东倒西歪,只是睁不开眼,洪钧心有不忍,找个空隙,打断了蔼如的谈兴:“该上床了!”

    于是唤醒阿翠,收拾桌子;蔼如打发她先回套房去睡,亲自为洪钧重整衾枕,在大床中间折一个窄窄的被简,只容得下洪钧一个人。

    见此光景,他自然意会。虽觉心痒痒地,躁急难耐,然而亦不便强求。左思右想好一会,方始问了一句:“你睡在哪里?”

    “我跟阿翠一起睡。”蔼如接着说:“你不是倦了吗?睡吧!”

    “我不倦。”

    “那——”

    洪钧懂她的意思,抢着说道:“刚才是因为我看阿翠打盹打得快从凳子上栽下来了,所以那样说法,好让她睡去。”

    “原来你是体谅她。”蔼如打个呵欠“我倒有些倦了。”

    “那你睡去吧!累了一天,到这时候还不能上床,真叫我过意不去。喔,”洪钧突然想起,探手入怀,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向蔼如:“不知道够不够开销?”

    “你先收着,明天再说。”她拿银票塞回洪钧手中,还将他五指屈了起来,捏紧银票,倒像怕他掉了似地。

    接着,蔼如便向后走去。洪钧不太明了她的意向,而最主要的是,她的影子一消失,他就觉得一颗心空得难受,因而紧跟着她到了套房。

    套房倒并不小,但摆满了大箱大柜,以致于在一桌两椅、一张小床以外,几无回旋的余地。那张小床睡两个人已嫌挤,而阿翠的睡相又不好,头与身子对着两斜角;蔼如正在推她,要她睡好。

    “这不行!”洪钧立刻有了主意“我有个办法,你跟阿翠睡大床,我睡小床。”

    “哪有这个规矩?”

    “这不是讲规矩的时候。我也不是跟你假客气,我是为我自己。睡在大床上想起你在小床睡不安稳,我又怎么能呼呼大睡?”

    这个说法为她接受了,同时也是感动了,停下来想了一会说:“索性不睡了,我们再聊聊。”

    “如果你支持得住,我陪你!”

    于是洪钧陪着蔼如,在方桌两面对坐。桌上有一副象牙天九牌,一本小书,名为兰闺清玩。

    这是大家小户,只要闺阁中有人识字,使几乎必备的一本书。里面有各种用牙牌消遣的花样,最常用、或者也是最实用的是“牙牌神数”但洪钧想起刚才梦回之初所听到的声响,便即问道:“你在起课?”

    “好端端的,起课卜卦干什么?”蔼如答说:“我是一个人无聊,在‘通五关’。”

    “对不起!”洪钧赔笑说道:“我占了你的床,害你枯坐了半夜。”

    “不相干,要睡还怕没有床?我是怕你醒了,要茶要水,没有人照应。”

    这一说越使洪钧觉得过意不去。不过,他心里在想,蔼如其实既可以睡,亦可以照应茶水;她那张床宽得很,睡在自己脚后,一喊就醒,亦很方便。

    想是这样想,却不便与她辩这个理,只觉得心里像是遭了人的白眼似地不舒服。转念又想,到底才见了四面,她即令有心,也还不到投怀送抱的程度。何况望海阁到底是勾栏人家,这样的排场,日常开支不轻,自己还不曾花过钱,凭什么就以为蔼如应该不避形迹,同床而眠?

    “三爷,你在想什么?”蔼如问道:“若是倦了,还是去睡吧!”

    “不,不,我不想睡。”洪钧用鼓励的语气说:“你不是想聊聊天吗?我们谈点什么有趣的事。”

    蔼如点点头,突然眼睛发亮,是想到了有趣的事“西湖上有个白云庵,你可知道?”她问。

    “知道啊!供的是月下老人,其实就是古时候的‘高媒’,专管人间姻缘子嗣。相传‘高媒’是商朝的始祖,契的亲娘高辛氏。”

    “你别跟我掉书袋,我不管什么高眉、低眉。”蔼如笑吟吟地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起身从衣柜的抽斗中取出来一只锦盒,洪钧看盒上红绫签条,用钟鼎文题着“月老神签”四字,不由得也大感兴趣,忙不迭地打开盒盖去看。

    里面装的是长约四寸、宽仅分许的牙筹,顶端红字标明数字,中间刻的是签文,随手拈起一支签来看,是第二签,刻的是王勃“滕王阁序”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倒有点意味。”洪钧笑道:“若是居孀的求得这支签,似乎好事可谐。”

    “亏你怎么想来的!”蔼如好笑“哪有寡妇向月下老人求签的。”

    “那么,”洪钧忽然意动“我倒想求一支。就不知道有没有签筒,怎么求法?”

    “有个法子。”蔼如取来一粒骰子,指着说道:“骰子上的六不算,只当空白,你先掷一粒看!”

    洪钧听她的话,取骰一掷,恰是个六,还待再掷时,蔼如揪住了他的手。

    “签一共五十五支。头一掷作十位数,你掷个六,当作空白,便是十以下的签了。”

    “我懂了。第二次再该掷两下,加起来便是个位数;如果掷两个五,便恰好是十。”

    “对了。倘若你头一次掷的是五,第二次就只掷一把好了。”

    “那当然。签到五十五为止,不能挪两把。”洪钧将骰子握在手里摇了两下,还吹口气,然后撒手掷去,滚出一个红四,便伸头去看签文。

    “不要先看!先看了就不好玩了!”蔼如将锦匣扑转“哗啦啦”一声,倒得满桌的牙筹;然后将它一一翻转,背面向上,上有数字,从一到五十五,摆齐了,方始说道:“再掷!”

    一掷是个六,不算,仍旧算是四;洪钧伸手去取签,却又让蔼如将手揿住了。

    “你最好不要看!”她有些忍俊不禁地。

    “为什么?是不吉之语?”

    “倒不是不吉。是月下老人骂你,骂你是个色鬼!”说着,扑在桌上,笑不可抑。

    洪钧取起第四签翻过来一看,不由得也失笑了。签文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这个不算!待我一瓣心香,虔诚默祷,求个上上好签。”

    “但愿如此。”蔼如问道:“你求什么?”

    “你莫问我;我且问你:你要不要求支签?”

    “我自己会求。你亦莫问我。”

    “好!心动神知,月老自然知道我求的是什么?”

    说完,洪钧将骰子捧在手里,当胸合十,闭上了眼,念念有词,却听不清他祷告的是什么,只看得出一脸肃穆,无半点儿戏之意。

    求得的是第二十二签。对面注视的蔼如,立即含笑说道:“恭喜,恭喜!真正是上上好签。”说着,拈起那支签送到洪钧眼前。

    一看是首最俗气的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洪钧笑笑不响,心里并不高兴。他问的是自己与蔼如的将来,而四桩人生得意之事,无一与蔼如有关。问的是可能金屋藏娇?答的是“洞房花烛”;竟似提醒他莫忘掉花烛夫妻!岂不大煞风景。

    蔼如所注意的是第四句“你将来科名一定得意。三爷,”她说“到金榜题名的时候,可别忘了今天的这支签,想着到杭州白云庵去烧香还愿!”

    这一说,洪钧又高兴了。“但愿如你所说。”他说“那时候我们一起到杭州去烧香。”

    蔼如深深看了他一眼,垂下头去,忽然叹口无声的气:“不要想得那么远!”

    李婆婆是近午时分到家的。洪钧和蔼如还都在梦中——他们是在曙色将透的时候,方始上床;睡得正沉,毫无所知。

    李婆婆不见女儿的踪影,少不得要问,阿翠答说:“还睡在那里。小姐是等我起来了,才睡的。”

    “怎么,一夜没有睡?”

    “大概是。”

    “什么大概是!”李婆婆叱道:“连这点事都弄不清楚。”

    阿翠不敢回嘴。李婆婆也不作声,换衣服、洗脸,然后喝茶歇息。等小王妈经过,招招手将她唤住,细问这两天的情形。

    于是小王妈从头说起;蔼如如何约洪钧午餐,并且特地替他预备苏州菜;万士弘如何作东,洪钧如何回请,讲得热闹非凡。

    “昨天饭前先打牌,只打了四圈,头钱倒打了四百块。”

    “打这么多?”李婆婆插了一句嘴。

    “我话还没讲完,其中有个道理。”小王妈张望了一下,看清楚没有第三者,凑近李婆婆低声说道:“我听见万老爷在跟我们小姐说:‘洪三爷将来会发达,要做大官,办大事。不过,眼前他境况不好;今天我们替你打场头,就算洪三爷请客’。”

    “这倒也是够义气的朋友。”李婆婆问道:“她怎么说?”

    “她”是指蔼如;小王妈答道:“小姐笑笑答他一句:‘我知道,万老爷,你请放心好了’。”

    “这,”李婆婆不解“放什么心?”

    “那就不晓得了。照我想,总是有了这四百头钱,不会再要洪三爷开销。”

    “那么,他开销了没有呢?”

    “这要等他走的时候才知道。”

    李婆婆大惊“怎么,”她急急问说:“他没有走?”

    “没有!”小王妈摇摇头“昨天客人没有醉,洪三爷先醉了。大家七手八脚拿他扶到大床上,倒头就睡。到我睡觉的时候,还没有醒。”

    “喔,”李婆婆楞了一会又问:“以后呢?”

    “以后?以后就要问阿翠了。”

    “你叫阿翠来!”

    阿翠亦说不清首尾,只能讲她所亲历的——在她十一点钟上床时,蔼如是在套房中独坐。半夜里被唤醒来伺候宵夜,不多久,她又回套房去睡。天亮起身,蔼如方睡在她床上,而洪钧仍睡大床。

    听这一说,李婆婆松了口气。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知道女儿为自己留着身份,颇感安慰。但是,他们的感情到底如何呢?

    这话似乎问得早了些;正在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时,小王妈已将阿翠支使开;还有她自觉职责所在,不得不言的几句话要说。

    “我从没有见小姐待客人这么好过。婆婆,你要稍微留点心;好,顶好好在心里,面子上不要太露。不然——”她没有再说下去,相信李婆婆会懂她没有说出来的话。

    李婆婆当然懂。不说已在风尘中混了好几年,就拿一般的人情世故而论,亦可以想象得到——善妒是人的天性,不独妇女为然。羽毛如雪的天鹅,高下回翔,可以引得许多癞蛤蟆延颈而望,流涎不止;但如天鹅不是只影翩翩,而是双飞缱绻,癞蛤蟆再丑再笨,总也会识得些许风色,自然踟蹰不前了。

    像洪钧之于蔼如,在门户中称为“恩客”李婆婆亦听人讲过,上海“堂子”里的“红馆人”养“恩客”的很多,但有的会养,有的不会养。会养的“借小房子”私下聚会,外面瞒得滴水不漏,冤大头照常报效,无损淫业;不会养的毫无顾忌,以致风声所播,阔客绝足。李婆婆心想,像“洪三爷”这种场面上的人,何能藏而不露;加以有“万大爷”在从中拉拢,更瞒不住人。传出一句话去:“望海阁的主儿,何等心高气做?如今有了恩客,越发不拿普通客人放在心里。何苦花钱买没趣?”这一来可就维持不下这个场面了。

    转念到此,忧从中来,失声说道:“不行!我得跟她说!”

    “我们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落到今天这一步,回不得家乡,进不得祠堂,你倒说说看,究竟为的是什么?”

    蔼如听出口风不妙,不敢接口。只有意装得心无城府似地说:“娘,你的话什么意思?我不懂。”

    “你是有意装糊涂!从这上头就可以看出来你的心虚。”李婆婆紧接着说:“人生在世,不是图名,就是图利;如果两样都落空,你就未免太对不起你自己了。”

    蔼如有些恼了“娘,”她说:“你又不会喝酒,怎么尽说些莫明其妙的醉话?”

    “也不知是我醉,还是你醉?”李婆婆“吧唧、吧唧”地尽吸着烟袋。她有句话想说而不忍说;不说却又不甘心,所以一面吸烟,一面不断地叹气。

    “真是!高高兴兴到家,也不知遇见什么了,一下子变得这样子!”蔼如突然有所醒悟,拉长了嗓子喊:“小王妈!”

    “你找她干什么?”李婆婆很关切地问。

    这一下等于证实了蔼如的想法不虚,便故意不理她母亲,仍是大声地喊:“小王妈、小王妈!”

    “你干吗?”李婆婆的声音也不好听了。

    “我得问问她,”蔼如愤愤地说:“她倒是在你跟前捣了什么鬼?”

    “不用问她,问我就是。”李婆婆沉着脸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就不懂,平时你的眼界也很高;为什么平平常常的一个苏州人,就把你迷得连娘都认不得了!”

    这就是李婆婆想说不忍说,而终于说了出来的一句话。爱之深,望之切,不自觉地将话说得重了些,以致伤了蔼如的心。

    她不吵也不争,只是赌气;悄悄走回自己卧室,关紧房门,任谁呼喊都不理。

    这一下可把小王妈急坏了!她们母女俩在说话时,她在门外听壁脚,所以尽知原委。本是好意,不料惹祸,心里怨恨李婆婆处置不善,却又不好埋怨;就算埋怨,无济于事。最让她着急的事,这晚上由张仲襄为头“罗汉斋观音”回请洪钧和万士弘。眼看红日西沉,客人都快到了,如果蔼如仍旧闹别扭不出房门,这个局面岂不大僵特僵?

    说不得只好自己去赔个小心,去到房门外面,低声下气地唤了两声:“小姐,小姐!”她说:“是我多嘴不好!回头要打要骂都由你,好歹起来洗洗脸、换换衣服。别叫客人看笑话!”

    前面都说得很动听,唯独最后一句话说坏了;蔼如大起反感,隔着房门,冷笑答道:“自己要闹笑话,就不要怕人看。”

    “小姐,小姐,你又错会我的意思了!”小王妈着急地解释、央求,然而无用。

    “爱珠,”李婆婆可也有些动气了,走来大声说道:“你平日自以为最讲理,看来糊涂之极!家里大大小小得罪了你,万大爷他们那班客人莫非也得罪了你?凭什么来看你的嘴脸。”

    蔼如确是很讲理的人,觉得这话不错;不过心里的气,还是未消。略想一想,霍然而起,踏下床来,开了房门说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吃了这碗饭,不能不招呼花钱的大爷。从明天起摘牌子!不吃这碗饭了,行不行?”

    一顿抢白,将李婆婆气得发抖。小王妈见此光景,急忙搀住她说:“小姐的气话,你老人家别当真。你看,还是你老人家厉害,两句话就把小姐从床上弄起来了。”

    做娘的自然要顾大局,忍住一口气不与女儿计较。蔼如当然也不免心存歉意;虽然胸口还耿耿然地不舒服,到底不好意思再发脾气。叫阿翠打了脸水来,淡扫蛾眉,薄施脂粉,换一件颜色花样都很素雅的衣服,闲坐候客。

    客人中,张仲襄最先到,一坐下来先问洪钧:“昨晚醉得怎么样?”

    蔼如据实答道:“到半夜才醒。”

    “还好,还好!”张仲襄笑道:“烂醉如泥到天亮,辜负良宵,那就大煞风景了。”

    蔼如知道他这句戏谑之词中,包含着怎么样的一种想法。她的感觉在羞涩之外,更多的是不安和不甘,张仲襄完全误会了!但很难分辩,如俗语所说的“越描越黑”越分辩似乎越显得情虚。蔼如唯有报以无可奈何的苦笑。

    “人呢?”张仲襄又问“回衙门去了?”

    这也是问洪钧。蔼如觉得是一个解释的机会,便从容答道:“你是问洪三爷?他起课卜卦,玩了大半夜,到天亮才睡,中午才起身,匆匆忙忙赶回衙门去了。”

    为了证明她不是说假话,蔼如特地取出那副月老签来给张仲襄看,又谈洪钧所抽的是怎样一支签。可是,尽管言者谆谆,张仲襄始终将信将疑。

    等到客人络绎应约而来,起哄的就更多了;众口一词,要洪钧的“定情诗”看。他只是分辩:“既未定情,云何有诗?”但没有人肯信他的话。

    唯一的例外是作为两位主客之一的万士弘,默默坐在一旁,含笑不语。那笑容很奇怪,有些众醉独醒的意味;又像是看庸人自扰,只觉得好笑。张仲襄很机警,知道他别有会心,便凑近他身边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什么?我说了,你们也未见得肯信。”

    “喔,”张仲襄更注意了“怎么,其中有何讲究?”

    “有!大有讲究!”万士弘答说:“我说一句,你们恐怕会当笑话:蔼如还是黄花闺女。”

    张仲襄大感意外,脱口回答:“这倒是闻所未闻的事。”

    “是不是?我知道你不相信!就好比说是积年老妓要造贞节牌坊那样,荒唐得可笑。”

    “不,不!”张仲襄省悟了,万士弘不是轻率好弄玄虚的人,他是望海阁的“护法”若非确有所知,不会这样说。因而用虚心请教的语气问道:“其中必有讲究,看来老兄知道?”

    “不错,只有我知道。蔼如的娘跟我谈过。堂子里只有冒充‘清倌人’的,‘清倌人’冒充‘红倌人’,在我亦是闻所未闻,不过说破了,亦就不足为奇,照堂子里的规矩——”

    万士弘谈的是上海堂子里的规矩,未破瓜的雏妓称为“清倌人”;初次为客梳栊,照例高烧红烛,如入洞房,因而称为“点大蜡烛”在此以前“清倌人”卖嘴不卖身,而狎客亦只能眼皮供养,不可存非份之想。这样,也就不会有人常常“做花头”报效无穷了。

    蔼如之以“清倌人”冒充“红倌人”说穿了无非为了淫业,想引人上钩。“然而这还不是主要的原因。”万士弘说:“主要的原因是,她非此不足以保其处子之身!”

    “这,”张仲襄摇摇头“说是为了示人以随时可为入幕之宾,以广招徐,这种煞费苦心的做法,在情理上还讲得通。若以为非如此不足以保其处子之身,其故安在,可就莫测高深了。”

    “不深,不深。道理很浅,只是足下想不到而已。譬如有人看中了她,说要梳拢,一掷万金,在所不惜,不达目的不止!请问,在那种推车撞壁的情势之下,你如何应付?”

    想想果然,从来妓家拒客,只能狮子大开口,用大价钱将人家吓回去;从未听说,花足了钱也不行的!果然如此,又何必干这一行辱没祖宗的营生?

    “如果是‘红倌人’的身份,便无此‘点大蜡烛’之窘。至于想一亲芳泽的,蔼如怎么样闪转腾挪,那是她的手段,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才是‘出淤泥而不染’!真想不到‘北里志’中有这样别开生面的一篇。真值得好好做两首诗,感叹一番!”

    “现在你明白了吧?”万士弘欣慰地说“你想,她是那样守身如玉,即使对洪文卿一见倾心,亦决不会轻易相就,是不是呢?”

    “诚然、诚然!不过,”张仲襄皱着眉说:“我倒有些替洪文卿担心。”

    “你是说他可望而不可即?”

    “不是!”张仲襄答道:“看样子,蔼如志气很高,不会肯甘于妾侍之列;洪文卿又是有太太的,只怕到头来是一场空。”

    “那就要看他们的缘份了。”

    谈到这里,小王妈来请入席。洪钧与万士弘少不得又是一番推让,结果是叙齿,万士弘年长,坐了首席。张仲襄提议,将蔼如亦算作客人,奉为上座。她却说什么也不肯,理由是:从无这样的规矩。其实,她是因为大家闹着要看洪钧的“定情诗”心里有些受屈而无可剖白的不舒服之感,因而有意疏远洪钧,借着照料厨房为名,连席面上都很少来。

    她这种态度,在珠围翠绕、飞觞醉月的热闹场面掩盖之下,旁人是不容易察觉得出来的。而万士弘与张仲襄不同,洪钧更是不同。

    一直到席散,她也没有跟他说上十句的话,更没有留他不走的意思。见此光景,洪钧当然很知趣。为了怕引起旁人的揣测:为何蔼如的态度突然一变,与他仿佛格格不入的模样?他有意表示并无留恋之意,高声向张仲襄问说:“张二哥,今天晚上可有功夫?”

    “快十一点了,”张仲襄掏出怀表,打开盖子看看说“回家睡觉,你还想到哪里去玩?”

    “我想邀你到我下处去坐坐。有些窗稿想请你指点。”

    “不敢当,不敢当!”张仲襄受宠若惊似地“不过,时文我实在是外行。”

    所谓“时文”就是闱中猎取功名的八股文章。多读了些书,或者比较不俗的文人,多薄此不谈。洪钧当然也不会向他请教此道,微笑答说:“张二哥该罚!怎么门缝里张眼,就将人看扁了,以为我要跟你请教时文?”

    “是,是。该罚,该罚!”张仲裹一连叠声地说:“走吧。我去拜读拜读你锦心绣口的好诗文。”

    论文谈艺,原是一个借口。洪钧的本意,是着实想交张仲襄这个朋友。所以延入寓所,煮茗清谈,首先就问张仲襄的家世。

    “张二哥今年贵庚?”

    “整三十。”

    “比我大四岁。”洪钧又问“伯父、伯母都在沧州?”

    “先父早就见背了,老母在堂。”张仲襄说:“家兄三年前去世,我又别无兄弟。说起来应该在家侍奉,无奈衣食驱人,不得自主。”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张二哥独力撑持门户,恐怕很吃力?”

    “倒也还好,不过,总是弟兄多的好。”张仲襄说:“我实在很羡慕你。”

    “此山望着那山高!”洪钧叹口气说:“弟兄得力,不在多寡。像我,虽有两兄一弟,毫无帮助。如果有张二哥这样一位兄长,我就轻松得多了。”

    “‘四海之内皆兄弟’,能得朋友的力,也是一样的。”

    听他语言诚恳,洪钧心中一动,便试探着说:“话虽如此,到底有手足的名份,痛痒相关,与众不同。”

    张仲襄听出他的意思,便作考虑,觉得洪钧温文尔雅,器宇不凡,有此一弟,也是乐事。他为人亢爽热情,想到这里便说出口来:“如果你不嫌弃,我们换张帖子如何?”

    洪钧想不到自己的心愿,竟这样容易达成,喜出望外,更无迟疑“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随即改了称呼,不再叫他的姓了“全听二哥的吩咐。”

    “我在想,老万也是很讲义气的人,要不要问问他,我们来个桃园三结义?”

    “那更好了!”洪钧问道:“老万多大?”

    “他是属老虎的,今年是鼠年,应该三十五。”

    “那他就是老大,二哥还是二哥。”洪钧又说:“不管老万愿意不愿意,我叫二哥是叫定了。”

    这一下名份不同,交谈更深;张仲襄细细问了洪钧的境况,用安慰与勉励的语气说道:“文卿,你不是池中之物,不可妄自菲薄。眼看局势好转,大乱将平,戎马仓惶之时,军功滥保,仕途芜杂。一到海内澄清,少不得还是读书人出头,及今之日,正该好好下一番苦功。”

    “是!”洪钧环顾室内,到处是书,便毫不愧作地答说:“可以告慰二哥的是,我没有一天敢放下书本。”

    “我知道,我知道。”张仲襄连连点头“不过,用功贵乎有常课。记诵之学虽是通人所不取,到底很实用;将来殿试朝考,有个典故不明出处,就会吃亏。”

    “是的。”

    “文卿,”张仲襄有些迟疑“还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是何言欤?二哥,我们有什么话不好说。”

    “我的性子心直口快,想来你也知道。”张仲襄想了一下说“‘最难消受美人恩’,文卿,逢场作戏,应该适可而止。”

    一听这话,洪钧顿觉犹疑不安“二哥,”他问“莫非有人在背后批评我什么?”

    “那倒没有!”张仲襄心想,既然已经说破,就不妨说得明白些“我是‘旁观者清’,替你跟蔼如设想,想不出怎么样才能有美满的收缘结果。照我看,蔼如不见得肯屈居小星,请问你如何处置她?”

    洪钧不以为然,但不便辩护,因而沉默不答。

    “就算退一步言,蔼如愿为妾侍,文卿,我要说句很不客气的话,板门白屋之中,养这样一株名葩,似乎也不相称。”

    这番话语重心长,不管是否中听,总是自己人才说得出的。因此,洪钧诚惶诚恐地表示感激,但并未表示受教。

    这一夜当然又是辗转枕上,心事辘辘。通前彻后地想了又想,总不免自惭形秽——当然,他从未认真想过蔼如能有资格做他的妻子;即使自己未娶,亦不会从青楼中去求偶。他所不断在想的是,如何量珠以聘,藏诸金屋?而总是想不完整,想不到头;想到中途,突然记起自己寒素的家世,一切金碧辉煌的幻觉,立刻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爽然若失之感。

    然而他无法不重起炉灶另想。一次又一次地抛不开蔼如的影子,使得他自己跟自己赌气,或者说自己跟自己发誓,除非蔼如心有别属,不然就非遂双宿双飞之愿不可。

    这一念的坚定,使得他头脑冷静了,思路也开阔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虽俗而确实不虚。他在想,只要南闱复开,中举人,成进士,半年之间联捷,亦是常事。当然,还要希望点翰林,那三年是紧要关头“散馆”一试,无论如何要巴结上一个“一等”稳稳地挣得个乡试考官。如果运气好,放到广东,或者四川,那一趟“考差”下来,至少也能多个两三万银子,何愁不能风风光光地迎蔼如入门。

    这不是如意算盘,事在人为。洪钧在想,倘如一切顺利,不过五年之间,便可如愿。五年的日子,诚然不短,可是眼前却总只能这样打算。

    想到这里,自觉心头已经踏实。于是恬然入梦,睡到中午方醒。

    醒来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去探望蔼如。但一念甫起,一念又生;想起夜来枕上的打算,自责心志不坚,硬生生将望海阁上的一切压了下去。

    于是吃过午饭,到衙门里打个转,随即回到寓所,亲手理书检点旧稿,然后细心订了一张课程表,刚日读经,柔日读史;逢三、八作诗文,逢五作试帖诗。又开了一张书单子,预备托万士弘找上京便人在琉璃厂购买。

    很容易地消磨到黄昏,一闲下来,便觉无聊,望海阁中的一切便压不住了。想起前两天华灯璀璨、玉笑珠香的光景,仿佛魂灵儿出窍,飘飘荡荡,无所归宿。洪钧这才知道,词中常见的所谓“销魂”便是这般滋味!

    “唉!”他顿足自叹:“欲除烦恼须无我!”

    语声未毕,人影在窗,定睛看时,疑幻疑梦。揉揉眼再看时,不是蔼如是谁?

    “你怎么来了?”

    “没有想到吧?”蔼如站在门外,把罩在头上的一方青绢取了下来,顺手挥了两下,只见黄尘籁籁,显然的,她是从郊外而来。

    “想来又是骑马去了?”

    “嗯!”蔼如重重地点着头。

    就这时“唏(口聿)(口聿)”一声马嘶,洪钧随即笑道:“如果是在宵深人静的时候,此情此景,就好有一比了。”

    “好有一比”是苏州人惯用的说法。蔼如便学须生,用大嗓子念一句科白相戏:“比作何来?”

    “比作红拂私奔。”

    听这一说,蔼如的笑容顿敛。洪钧倒是一惊,以为拿她比作豪门家伎,惹得她多心动气了。但细看却又不像,而是颇有感触的神气。

    “我的处境比红拂好!”她用极平静的声音说:“世间果有李药师这样的英雄,我可以请我娘替我作主,用不着夤夜私奔。”

    “有伯乐而后有骏马。只要有红拂的慧眼,自然就有李药师那样的英雄。”

    对这针锋相对的答语,蔼如没有任何反应。当然,她决不会不懂;而亦因为如此,越显得她的默然是一种极可玩味的深沉。

    “倒弄得很干净!”蔼如环视着说:“很出乎我的意料。”

    “你意料中应该怎样?”洪钧问说:“乱糟糟,像狗窝猪圈?”

    “言重,言重!”蔼如笑道:“我可不敢那样子骂你。”

    洪钧也笑了。“说实话,今天发愤清理了一番。”他说:“现在想起来,倒仿佛是专为准备你要来似地。”

    “不敢当!‘花径不曾缘客扫’——”蔼如是突然省悟,轻薄文人想入非非,常将这两句杜诗暗喻为洞房花烛之事,如果再念下一句“蓬门今始为君开”岂非自轻自贱地开自己的玩笑?因而缩口不语。

    洪钧却一时想不到此,正想问她何以话说半句,只见蔼如已站起身来,作出迎客的样子。他回头一看,是贾福一手拿着托盘,一手晃荡着,送茶来与蔼如。

    “多谢管家。”蔼如很客气地,双手去接他单手递过来的茶。

    这一下倒反使贾福觉得自己吊儿郎当,待客不诚,急忙垂手弯腰,恭恭敬敬地说:“姑娘请用茶。”

    “贾福,”洪钧想留蔼如吃饭,怕碰钉子,故意问道:“今天有什么能吃的菜?”

    贾福懂他的意思,随即答道:“时候还不算晚,现办材料也来得及。不知道李姑娘爱吃什么?我去关照厨子预备。”

    洪钧不即回答,转脸看着蔼如问道:“如何?”

    蔼如很为难。她是跟她母亲闹别扭,有意一个人出来驰马。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已久,如果到晚还不回望海阁,不但会叫人不放心,而且也显得太别扭,伤了她母亲的心。

    倘若婉拒,又觉得辜负了他们主仆的盛情;尤其是对贾福,蔼如不愿拂他的意。

    不过处在这样必须要立即作个决定的情势之下,不容她犹豫,亦不容她拒绝,只能微笑点头,表示欣然同意。

    于是贾福立即退了出去,关照厨子添菜。不旋踵间,去而复转,手里持着一封信,走到洪钧面前说道:“万老爷打发轿子来接老爷。他家的来人说,请老爷即刻就过去。”

    这可不巧了!洪钧一面想,一面接信来看。信是张仲襄的亲笔,只得三四行,说跟万士弘在一起“大事待商,务即惠临。”

    洪钧还在踌躇,一起在看信的蔼如却正中下怀,催促他说:“既是大事,不要耽误功夫了!你赶快请吧。”

    “你呢?”

    “我么?”蔼如望着贾福,歉意地笑一笑“只好谢谢管家的好意了。”

    “也好。”洪钧吩咐贾福“菜亦不必预备了。你去告诉万宅的来人,说我马上就去。”

    目送贾福的背影消逝,蔼如轻声向洪钧说:“你这几天不要来!我有空会来看你。”

    “这——”洪钧不知道怎么说了。

    “过一天跟你细谈。”蔼如又加了一句:“我是为你好。”接着,紧紧地捏一捏他的手。

    言语暧昧,但这柔荑一握,却是明明白白、确确实实的感受。洪钧便问:“我暂时不去,送信给你可以吧?”

    蔼如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可以。”

    所谓“大事”便是义结金兰;原来就是洪钧发起,只要张仲襄征得了万士弘的同意,事情就成定局,亦无“待商”此时不过叙肯定排行而已。

    万士弘最长,是老大,依次为张仲襄、洪钧。最妙的是,行二的仍旧行二,行三的仍旧行三。万士弘别无兄弟,当然亦算居长。

    于是先改称呼,择定五月十三日关圣帝君诞日,正式盟誓换谱。张、洪二人请出“大嫂”来见过了礼,然后杯酒言欢,畅谈各人的志趣、抱负、事业,以及身世家庭。娓娓言来,动听的固然也有,琐碎乏味的也不少,但在洪钧而言,无不亲切。这当然是因为名份一定,自感关怀的缘故。

    谈来谈去,谈到蔼如。洪钧很坦率地说:“刚才她就在我那里。”接着将她不速而至的经过说了一遍。

    万士弘与张仲襄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在洪钧未来以前,他们已经谈过他与她的情形。万士弘与张仲裹的看法,大致相同,认为洪钧的这段艳福,是“塞翁失马”应该劝他慢慢疏远,以至淡忘,才不会误他下帷苦读的功夫。

    如今看来,似乎不容易疏远;即令洪钧绝迹于望海阁,其奈蔼如移樽就教何?不过,既成异姓手足,万士弘觉得不能不作规劝——至少应该提醒洪钧,才是做兄长的道理。

    哪知话到口边,万士弘忽然改变了原意“老三,”他说“只要你科场得意,我一定想法子促成你跟蔼如的这段良缘。”

    一听这话,张仲襄先就感到意外;不过他的思路也很快,既然万士弘拿蔼如作为鼓励洪钧上进的“奖品”那就不妨将计就计顺着这层意思去帮腔。

    于是他说:“老三,你可得要好好用功了!别辜负大哥的期望。我说过,蔼如是一株名葩,板门白屋中养不起;要移植在金马玉堂之中,才能‘名花倾国两相欢’!”

    “好!”万士弘拍手笑道:“这句‘清平调’引用得好!”说着,自己很高兴地干了一杯酒。

    就他们两人这三、五句话,使得洪钧大受鼓励,矍然而起,踱了两步,突然转身,向上长揖“大哥,二哥!”他说:“两位厚爱,我如果不能争一名翰林来报答,自己都对不起自己了!”

    万士弘和张仲襄所希望的,就是他肯如此立志发奋,所以无不欣然。当下重新换酒添肴,畅饮到三更天,方始尽欢而散。

    经此一番激励,洪钧倒真的收拾闲情,死心塌地去用功了。由于他所望甚奢,作了必当翰林的诺言,所以虽是秀才,目光已越过乡试、会试两关,专注在殿试上面——金殿对策,文章要做得冠冕堂皇,气象高华,自不待言;不过殿试又别有一门学问。乡试、会试的试卷,照例糊名誊录,试官所看到的,不是本人亲笔书写的“墨卷”而是由誉录生用银朱抄写过的“朱卷”用意在防止考官认出笔迹,易于舞弊。至于殿试,说来是皇帝亲自主试,当然谈不到舞弊,所以也就无须另录朱卷进呈。不过殿试照例派十名大臣充任“读卷官”负衡文之责;虽然一榜皆取,无所黜落,但名次高下,大有关系,鼎甲之荣,更是非同小可之事,仍不能不略加防制,以故不誊录而糊名,在“前十本”未经御笔亲定名次以前,即使皇帝亦不知所取中的状元、榜眼、探花,以及称为“传胪”的二甲第一名是什么人。

    为了争取好感,易掇高科,就像一个人要争取别人的好感一样,修养固然要紧,仪表亦不可忽。尤其是第一次见面,品格才具,一时无从表现;而一貌堂堂,却是他人入眼便先占三分便宜的。殿试的墨卷,就好比人的仪表。

    殿试的卷子,夹宣糊裱,十分讲究,称为“大卷子”写“大卷子”有许多讲究,第一是字体,柳骨颜肉,富丽堂皇,概用正体,不许有“帖写”名为“馆阁体”第二是行款,每行几字,平整匀贴,讲究横看竖看,皆整齐如畦。抬头更要紧,单抬、双抬、三抬都有定规。单抬误作双抬,还不太要紧;双抬误作单抬,便是失敬,有得处分的可能。第三是调墨浆,名士爱用淡墨,殿试正好相反,要用浓墨;可是墨太浓了,黏滞不化,放不开笔。调墨浆的学问就在这里:既要浓,又要不黏不滞,能得流丽之美。

    洪钧的原籍徽州,是出墨的地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的制墨名家,程君房、方于鲁、曹素功都是徽州人。流风所被,耳儒目染,徽州的读书人都讲究用墨。洪钧于此道亦曾下过功夫,如今是用得上了;以亲手调制出来的墨浆写大卷子,得心应手,十分惬意。写出来的字“黑大光圆”四字俱全,真个漂亮之至。

    他这样刻苦用功,蔼如当然也很高兴,往往午前就来跟洪钧作伴。到黄昏方始辞去。因为如此,洪钧很容易做到蔼如的叮咛,足迹不上望海阁。但五月十三那天是例外。

    这天是万、张、洪结义之日,一大早在万家会齐,相偕到关帝庙拈香磕头。然后又回万家“换帖”见礼,中午小酌,算是“家宴”晚上“三兄弟”联名具柬,在望海阁宴客,筵开五桌,场面相当热闹。

    这天的局面,与平常吃花酒不同,而且五桌客人,已将望海阁塞满,再容不下花花草草,所以摒绝笙歌,只尚清谈。

    酒到半酣,来了位不速之客,是万士弘的一位同乡谭平。刚从上海到烟台,轮船一到,直投万家,听说望海阁有此盛会,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便赶了来凑热闹。

    “靖庵兄,”张仲襄问道:“可有什么江南的新闻?”

    “有,有!多得很,而且还有好消息。各位请先干一杯,再听我说。”

    说着,谭平首先一饮而尽,还照了照杯,是有什么值得浮一大白的新闻要谈的神气,座客便都举杯侧耳,目光专注在他脸上了。

    “元凶巨憝遭天谴了!”谭平加强了语气说:“确确实实的消息,四月甘七那天,洪秀全服毒自尽,一命呜呼!”“这,”张仲襄欣然说道:“真值得干一杯。”

    “这一来,”洪钧问道:“蛇无头而不行。金陵城内不就要大乱了?”

    “这倒没有听说,只知道李秀成心还不死,扶保他的‘幼主登基’,还想负隅顽抗,亦徒见其自不量力而已。”

    “李少荃呢?”张仲襄也问“常州不是在四月初就克复了?要说整顿休息,有一个月下来,也尽够了,应该进兵了吧!”

    “再多些日子,他也不会进兵。”

    “为什么呢?”

    “为的是报答师门。”谭平答道:“曾中堂倒真是肯顾大局的人,他那位老弟曾九帅的想法不同;眼看九转丹成,功德要圆满了,岂肯让旁人来分功。李少荃看透了这一层,爱屋及乌,有意顿兵不进,好让曾九独成大功。”

    不过话虽如此,谭平依旧持乐观的态度。最明白的证据是,倘或“太平天国”的局势仍有可为,洪秀全便不会自裁。

    就这样一直到终席,话题始终不离江南的近况。因而将洪钧积压已久的乡思勾了起来,酒闹人散,犹自未已。蔼如看在眼里,不免关切,找个机会悄悄问道:“你好像心事重重似地,到底什么事不快活?”

    正在开销花酒账目的张仲襄,耳朵尖听到了,随即接口:“是啊!文卿,我也觉得你忽忽若有所失。是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是忽然想家。”

    “那也好办。”躺在烟榻上的万士弘说:“你就请假回去一趟,看看老伯母。”

    洪钧默然。心里在想,回去一趟也不容易;来回盘缠之外,总要办些土产,分送亲友;家里更得丢下些钱,没有两三百银子动不了身。

    “文卿,”万士弘忽然对这件事很起劲了,招招手说:“你也来躺躺,我替你筹划。”

    于是洪钧便隔着烟盘,躺在万士弘对面。口中不言,心中自问:看他的意思,预备帮忙,如果致送旅费,应该不应该接受。

    盘算未定,万士弘又开口了“文卿,”他说:“你会不会打算盘?”

    卖酒人家的子弟,何能不会?洪钧点点头说:“会打。不过不熟练。”

    “不熟练不要紧。”万士弘说:“是这么回事,前年冬天我在上海,有个同乡开的茶号,生意不好,周转不灵,跟我借钱,我借了他一千银子。当时是这样说的,倘然生意仍旧没有起色,这一千银子就算我的股本,蚀在里头,无须再还;生意好了,随时还我,不必计息。这件事,我做过也就丢开了。哪晓得前几天我那同乡来信,说近来茶市畅旺,生意很好做。我的一千银子,仍算股本,已有盈余,约我去结账。我哪里抽得出功夫。如果专请一位朋友去,一共干把银子的事,也太显得小题大作了!现在正好,你回苏州就拜托你顺便料理一下。你看如何?”

    “这不用问得。大哥的事,当然我去办。不过——”

    “我知道。”万士弘不容他说出口“你不必费心,只管去请假好了。请准了假,预备什么时候动身,告诉我一声,一切都是我替你办。”

    有这一句话,就算回去得成了。接受不接受他的好意,洪钧当然也不必再考虑;替他办事,花他的盘缠,天经地义,受之无愧。因而点点头说:“假是一定请得准的。只是这里还有些琐碎杂务要料理,总得出月才能动身。”

    “出月就是六月。”坐在床前方凳上的蔼如说:“天气太热,路上太苦,不如早走!”说着,向上一探手,将挂在床栏上的皇历摘了下来,翻了翻说:“十九是‘出行’的好日子,过了这天就要到月底了。”

    万士弘与张仲襄亦赞成蔼如的主意,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到了第二天,万士弘亲自来访,带来二百两银子和一封信。又说,两天之后有一条英国的货船从天津来,停泊一昼夜,直航上海。如果洪钧愿意坐这条船,可以得到许多便利。船上的管事是他的好朋友,一定会尽心照应。

    这样费心费力地安排,即便是同胞手足的友爱,亦不过如此。洪钧感激之下,自然唯命是从。

    “这封信我没有封口,你不妨看一看。”万士弘又说“那一千两银子,在我等于白捡来的;怎么处分,托你看情形办。或者提出来,或者仍旧存在那里。不过,你不必替我争利息。”

    “当然!”洪钧答说:“我们虽是兄弟,人家到底也是大哥的老朋友。我不能不知道分寸。”

    “你知道就好。总而言之,这一千银子就归你处分了!”

    洪钧听出他的意思,如果自己有急用,提这一千银子来花,也未尝不可。他想,这番盛意,只宜心领;果然动用了,或许会让万士弘瞧不起。因而郑重其事地答说:“大哥交办的事,我一定尽心尽力。一千银子小事,要紧的是要顾到大哥对朋友的交情。”

    “是,是!”万士弘听这句话,非常满意;却又怕他过于拘谨,为了面子,误了实际,便索性明说:“你这一趟回去,总也要丢些钱给弟妹,两百银子,一定不够,你在上海再提几百银子花好了。”

    “够了,够了!”洪钧毫不考虑地回答。

    到了午后,又是张仲襄来访,也送了五十两银子,不说帮他的盘缠,只说托洪钧在上海买些穿的、吃的“孝敬老伯母”这一来洪钧就不便辞谢,老老实实地收了下来。

    等张仲襄辞去,接踵而来的是蔼如。洪钧将万士弘的安排都告诉了她;蔼如的脸上,顿现凄惶之色,怅然失声地说:“这么快!真是说走就走。”

    “我很快就会回来,至多一个月,又可以见面。”

    “到底得要一个月。”蔼如默默计算了一下“我们认识到今,也正好是一个月。”

    “好快!”洪钧回忆这一个月来交往的经过,有着无可言喻的向往与怅惘“就像昨天的事。真正是‘欢娱嫌夜短’!”

    “以后就是‘寂寞恨更长’了!”

    “彼此一样!”洪钧说道:“从我动身那天起,就要记日记,就好像跟你面谈一样。”

    “你记我也记!将来对换了看。”

    “一言为定。”洪钧将小指伸了出来“我们勾一勾指头,谁也不许不守约定。”

    这一句上了手指,洪钧便不肯再放了。得寸进尺,握住了她的手,揽住了她的腰,耳鬓厮摩,偎依不释,静悄悄地互听心跳,一切语言都变得多余了。

    终于是蔼如打破了沉默“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路上饮食起居,千万要自己当心。”她说“夏天容易得时气,不要贪凉,不要吃生冷油腻。”

    “嗯,嗯,我自己会当心。”洪钧答说:“不过,有一件事,你也一定要答应我。”

    “你说!”

    “不要再去骑马了!‘乘船骑马三分险’,倘或要是出远门,没有车子只有马,不能不冒险,那叫无可奈何。为了好玩,万一摔伤了哪里,岂不冤枉?”

    这话在蔼如有些不服气;因为洪钧作此规劝以前,心里必是先存着一个对她的骑术不信任的念头。她想告诉他,她在徐州的邻居是个善于养马的蒙古人,她从小便跟邻家的子女骑惯了无鞍马,决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转念又想,他总是一番关切的好意,何苦斤斤置辩,因而重重地点头应诺。

    “还有件事,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洪钧迟疑着,显得很吃力似地“端午本来应该结一结账,你说搁到八月半再算。如今,我要回苏州——”

    “你又不是不回来了!”蔼如抢着说道:“这时候结什么账?”

    她这样爽快,他倒不便再多说了,只问:“你要不要带什么东西?开张单子给我。”

    这一问倒是提醒了蔼如。她想,天气一天热一天,洋纱又薄又透气,不妨带两匹来裁制夏衣。还有,外洋来的雪花膏,又白又香又细腻,作粉底最好;粉也是西洋的水粉,强似苏扬的鹅蛋粉。至于洋胰子更非皂荚可比。香水也是一定要的,只是价钱太贵。

    转念到此,蔼如爽然若失。这一批洋货,所费不赀,他的盘缠不见得充裕;而如自己拿钱托他代办,又可以断定他决不会收。看来只有不买!

    于是她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苏州的松子糖跟黄埭瓜子。”

    “那容易!我替你多带点来。”洪钧问道:“还有呢?”

    “没有了。”蔼如将话题扯了开去“你总要带个人吧?是带贾福去?”

    “贾福要看家。我想,就我一个人上路。”

    “路上没有一个人服侍怎么行?”蔼如想了一下说:“我荐个书僮给你好不好?”

    “好啊!是怎么样一个人?”

    “是小王妈的儿子,今年十五岁,在‘燕子窠’当学徒。起早落夜,辛苦得很,倒还在其次,将来沾了抽大烟的瘾,年纪轻轻,一辈子就算完了!三爷,如果你肯收留他,也是你阴功积德的事。”

    “谈不到这一点。反正你怎么说,我怎么办。你明天就把他带来好了。”

    “嗯!”蔼如又问:“你的行李还没有收拾吧?”

    “还没有。”

    于是,蔼如不由分说,遂自动手替他整理行装。洪钧知道拦她不住,也就索性搬来一只衣箱,帮着她收拾衣物,忙了个把时辰,方始歇手。

    时已薄暮,蔼如不便再逗留了,约了第二天中午再见,匆匆而去。回到望海阁,只见门前已有轿马;踏进门去,迎面便遇见她母亲,脸无笑容,显然是因为她没有在家待客而感不快。

    “你到哪里去了?”李婆婆问。

    “我去买点零碎东西。”

    “买的什么?在哪里?”

    不防她母亲打破砂锅问到底,蔼如不免一愣。心想已经撒了谎,就索性再说两句谎话:“我买衣料。回头会送来。”

    听这一说,李婆婆的脸色和缓了些“你快上去吧!”她说“道台衙门的黄师爷,老早就来了。”

    黄师爷是道台衙门的文案委员,亦是报效望海阁的大户之一。往来一年,花了有两三千银子,却始终不得一亲芗泽。蔼如对他相当头痛;因为一次又一次地借故闪避,则情势必然一次比一次地来得紧迫。这一夜宴罢,倘若黄委员要借宿,她就不知道如何才能脱身了。

    转念到此,脚步有些畏缩不前;停下来细想一想,鼓起勇气,踏上楼去。门帘一掀,视线正好与黄委员相接;定睛看时,还有两位客人,亦皆相识,一赵一钱,都是候补州县,干着税务上的差使。

    “叫我好等!”黄委员说:“总算等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蔼如连声致歉,一一问好,然后在黄委员身边坐了下来。

    “说你早就出去了?”

    “是的。”它如答道:“我在天后宫烧香。”

    天后宫在北大街,相去不远,为何到这时候才回来?黄委员心中怀疑,便照实问了出来。

    “今天烧香比较费事,因为我是去还愿。”

    “天后宫的香火很盛,天后娘娘灵得很。”姓赵的客人插嘴问道:“爱珠,你许的什么愿?”

    “她改了名字了!”姓钱的说:“不叫爱珠叫蔼如。和蔼的蔼,如意的如。”

    “为什么改名字?”黄委员问:“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是谁替你改的?”

    “没有什么道理。只不过好玩,随便改一个名字。”蔼如有意不说实话。

    “这倒新鲜,改个名字,说是好玩。”黄委员将话题拉了回来:“赵老爷问你,为什么许愿,你还没有回答呢?”

    “喔,”蔼如答说:“去年我娘生了一场病,是我在天后娘娘面前许了‘换袍’的愿才好的。”

    “那么,今天是去换袍?”

    “不是!是去商量换袍。天后娘娘的寿诞还有一个月,到那天才换袍。”蔼如又歉然地说:“黄老爷,今天真对不起了,回头不能陪你喝酒。”

    “为什么?”

    “因为要持斋一个月。”她特地补充:“吃一个月素斋。”

    这是蔼如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一个借口。持斋就是斋戒,上自天子,下至庶民,奉行同样的戒条,皇帝独宿斋宫,民间亦是夫妇不得同房。在望海阁,当然也不能有灭烛留髡之事。蔼如拼着吃一个月的素,可以免了黄委员在这一个月中的纠缠,自以为是种很巧妙的办法。

    哪知黄委员全未理会。所以筵罢打牌,牌完送客以后,犹自不走;看没有碍眼的人在旁边,便拉住蔼如的手,色迷迷地笑道:“今天可得陪陪我了吧?”

    蔼如是有准备的,立刻做出惶恐的神气“罪过,罪过!黄老爷你可不能害我造孽!”她说:“天后娘娘灵得很,一点都欺她不得。”

    “这就奇了!我们要好,与天后娘娘什么相干?”

    “咦!你忘了吗?黄老爷,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为了还愿,要吃一个月的素!”

    一听这话,黄委员的脸色立刻变了,就像前些日子的黄梅天那样,倏忽之间,阳光尽敛,天色阴沉沉地,接着,响起了暴雷。

    “来啊!”他站起身来,重重一顿足,放开嗓子暴喊:“点灯。”

    这是吩咐他的轿班,点上灯笼,预备回家。蔼如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子盛怒,急忙赔小心说道:“黄老爷,还早嘛!再坐坐,这么早回去干什么?”

    黄委员盛了一肚子的气,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见蔼如这样殷勤,明知是虚情假意,却不便发火;但怒气不但不消,反因她的笑脸一拦一封,越发憋得难受,非发泄不可。

    “你是懂点文墨的人,我念首打油诗你听:‘阅尽烟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虽然不及他人貌,睡到天明不要钱。’不但不要钱,还不受气!”

    说完,重重将手一甩,挣脱了捏在蔼如手里的袖子,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而去。

    这时李婆婆与小王妈闻声都赶了过来,见此光景,茫然不知所措,李婆婆只得问蔼如:“怎么回事?”

    不问还好,一问勾起了她蓄积已久的委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哭了一夜,将一双眼睛都哭肿了。

    李婆婆也是一夜未睡,通前彻后,盘算了又盘算,终于下了个决心,让蔼如早早从良。只要有合适的人——第一个想到的是洪钧。蔼如那样子中意他,想来总有道理在内,倒不妨仔细考查考查。

    “洪三爷的公馆在哪里?”她问小王妈“你知道不知道?”

    “我没有去过,不过到新关总打听得出来。”

    “你就去一趟。只说:听说他要回苏州,不算饯行,请过来吃便饭。我有点事要拜托他。”

    一直躺在床上,为了赌气,什么人也不理的蔼如,听到了她母亲的话,突然大声喊道:“不要,不要去!”

    李婆婆愕然,走到蔼如床前问道:“为什么不叫小王妈去?莫非你跟洪三爷闹翻了?”

    “平白无故地,干什么跟人家闹翻?”蔼如的声音既尖且促“不看看我这双眼睛,怎么见人?”

    受了抢白的母亲,不但不以为什,反有歉疚之意,自愧顾虑不周,也就没话可说了。

    “我去打热水。”小王妈机警地接口“眼睛上,拿热手巾敷一敷就好了。”说着转身而去。

    李婆婆望着哭肿了眼泡的女儿,心头有着无限的怜痛爱惜。在小王妈及其他下人面前,为着保持一家之主的尊严,不便太迁就蔼如。此时别无外人,自无须有任何的顾忌,便尽量放松了脸上的皮肉,取一件搭在床栏上的夹袄,走到女儿床前,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道:“乖!起来!洗洗脸吃饭,回头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在这样慈爱的照拂之下,蔼如再也不忍负气了。但脸皮到底还薄,绷紧了的脸皮,一时放松不下来,只是手撑着床,慢慢坐了起来。

    李婆婆的手脚还很灵快,她赶紧双手一抖,就将那件夹袄披在了蔼如身上。然后伸出手去,柔缓地抹着蔼如的头发。

    “洪三爷要回苏州了,”李婆婆没话找话“其实回去不回去,都是一样的。”

    “什么叫一样?”蔼如的脸上,仍旧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真正莫明其妙!”

    “我是说,天气热了,又费盘缠,又吃辛苦,不过回家看得一看。何苦?”

    “谁知道他何苦?”蔼如冷冷地念了句谚语:“‘麻油拌青菜,各人心里爱’。”

    说到这里,只见小王妈捧来一盆热水,然后帮着李婆婆撮弄蔼如起床,坐在梳妆台前。她那双哭肿了的眼睛,用热手巾一敷,浮肿果然消了许多。

    蔼如心头的气恼,也消了许多,看着小王妈在镜中的影子说:“回头你把阿培唤了回来。”

    阿培就是小王妈的儿子,她答应着问道:“唤他回来很方便。不知道要他做什么?”

    “洪三爷少个书僮,我把阿培荐了给他。你如果不愿意,就算了!”

    小王妈大喜“我为什么不愿意?”她说:“跟了洪三爷最好,我回头就把他找来。”

    “燕子窠里呢?”蔼如问道:“不会不放他走吧?”

    “不放也得放!”小王妈毅然决然地说“哪怕打官司,也不能再叫阿培待在那种昏天黑地的地方。”

    “那,那你此刻就去吧!”李婆婆接口说道:“我来做两样菜,回头你带去送洪三爷。”

    于是小王妈高高兴兴地去将儿子领了回来。傍晚时分携着李婆婆调制的四样精致肴撰,照蔼如的指示,找到了洪钧的住处。

    谈不到几句话,只见贾福在门口探头探脑,似乎见有人在,不便陈述似地。起初洪钧还不在意,第二次又是这般光景,他可不能不问了。

    “贾福!”他问:“什么事?”

    “我刚听来一个消息,说万老爷家出事了!”

    洪钧大惊,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是一条船沉掉了,死了十来个人。”贾福又说:“都说万老爷这下怕要倾家荡产!”

    是倾家荡产的巨祸,谊如手足的洪钧,岂能不关心。当即站起身来,吩咐贾福犒赏小王妈;然后什么都不管,径自出门,直奔万家。

    万家门口已围聚了好多人,有老有少,独多妇人,不是愁容满面,便是涕泗横流。不用说,这都是沉船中被难水手的家属,来探听确实消息。

    洪钧看大门口为人群塞住了,便走侧门,问万家的听差说:“是不是有船上的消息?”

    “是!不过消息还不确实。”

    听这回答,洪钧心头一宽“你家老爷呢?”他问。

    “在花厅里。我领洪三老爷去。”那听差又说:“张二老爷也在。”

    到花厅一看,除了张仲襄以外,还有好些陌生人,与万士弘围着一张圆桌在商量什么。看到万士弘脸上,洪钧心便往下一沉。因为万士弘的气色极坏,真所谓“面如死灰”光看他这脸色,就可以想象得到,祸事不小。

    “文卿,”他扬一扬手说:“我不能陪你。”

    “你别管我,你别管我!”洪钧赶紧答道:“我跟二哥谈谈。”

    于是他与张仲襄找个偏僻的地方坐下,问起消息;张仲襄黯然喟叹:“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大这个跟头栽得不轻。”

    “不是说,消息还不确实吗?”

    “那是安抚被难家属的话。船、货、十三条性命,都完了。”张仲襄说:“损失不下五十万!”

    “五十万!”洪钧失声惊呼“可真要倾家荡产了!”

    “还得办善后!十三家人家的抚恤,不是一笔小数目。”

    “唉!怎么闯这么一场祸?”洪钧忽然想起“不都保了险的吗?”

    “坏就坏在这上头!”张仲襄顿一顿足,痛心地说:“船险过期了十天,没有续保;货色应保而未保。都误在一个司事手里。”

    洪钧倒抽一口冷气,楞在那里,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巨变!”

    “怎么办呢?”洪钧泫然欲涕“眼看老大遭此打击,我们竟束手无策,岂不急煞人!”

    “是啊!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上。事到如今,什么安慰都是多余的。且看他们商量下来怎么说。或许有可以为他奔走的地方。”

    洪钧点点头,茫然地坐着,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想,会不会是消息误传,一场虚惊?是不是保险真的过了期而未曾续保?照常情而论,司事决不该如此糊涂,必是张仲襄弄错了!

    这样想着,越发渴盼与万士弘交谈几句。无奈圆桌边磋商,一时并无结束的迹象。而窗外瞑色四合,窗内已须点灯。张仲襄便说:“看样子我们插不下手去,帮不上忙,不如走吧!回头再来。”

    “也好。我们找个地方去消磨两个时辰,再来听消息。”

    等他们一站起身,万士弘便即发觉,迎了上来问道:“你们要走?”

    “是!”张仲襄答说:“似乎一时用不着我们;我跟文卿到望海阁去坐坐。有事,请大哥派人来招呼一声,随唤随到。”

    “好,好!就是这样说。今天我可不能陪你们了,等把麻烦料理清楚,我们好好喝一喝。”

    尽管万士弘仍如平时一般,不减豪情快语,但洪钧终不能不问:“大哥,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别替我担心!”万士弘拍着他的背说:“你还是照常行事,该干什么干什么。等你苏州回来,烟消云散,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是这样有把握的语言和态度,洪钧心头一宽,带着欣慰的微笑,陪张仲襄安步当车地到了望海阁。

    望海阁这天没有客——不是没有客上门,而是李婆婆体谅女儿,将狎客尽皆辞谢。因此,张仲襄敲了好一会的门,才见双扉开启。

    蔼如在楼梯口迎接,一见面便问:“张二爷,你怎么有空来?”

    “怎么?我今天就不该有空吗?”

    蔼如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句话,转脸向洪钧问道:“你不是到万大爷家去了?”

    “我们就是从他那里来。”

    “是不是说万大爷的买卖出了事?”

    “是小王妈告诉你的?”洪钧忽然变得机警了“你可关照小王妈,不要乱说。”

    “怎么?消息不确?”

    “确不确是一回事,有没有人知道又是一回事。”

    蔼如深深点头,表示领悟;从她自己开始,便不谈此事,只问:“还没有吃饭吧?”

    “一点不错。”张仲襄答说:“到你这里,就是吃饭来的。”

    “有,有!我到厨房看看去。”

    蔼如一扭腰肢,飘然而去。出了房门,便听见她在说话,是对小王妈有所嘱咐:

    “万大爷家的事,到底怎么样,还不晓得。做大买卖的,顶要紧的是信誉,我们要帮万大爷稳住!你可千万不能在外面多嘴。如果有人问起,你懒得答理,就说不知道;愿意跟人谈谈,就说万大爷财雄势大,沉条把船,算不了什么!”

    “好!”张仲襄轻赞一声,翘起大拇指,伸向洪钧,是心悦诚服地赞蔼如。

    这是赞蔼如识大体,通机警;而洪钧却仿佛自己受了恭维似地,不由得就浮现了得意的微笑。

    不一会,蔼如带着小王妈来开饭,一把杯闲谈,张仲襄又谈万士弘“老大为人豪爽厚道,实在不该遭遇这样的厄运!”他说“而竟然如此,岂非天道无知?”

    “也不见得一定就失败。天道难测,或许有意外的机缘,化险为夷,亦未可知。”

    “难!”张仲襄停杯不饮“船破人亡,明摆在那里的事实。我真想不出有什么化险为夷的意外机缘!”

    “我在想,”蔼如接口说道:“万大爷为人四海,再厚道不过,不但人缘好,总也交了好些好朋友。就算这一次栽了大跟头,将来亦总有再起来的时候。”

    “对!”张仲襄欣然举杯“你这话说得好。”

    洪钧亦党心头一宽。想到自己的事,觉得有跟张仲襄商量的必要“二哥,”他问“我是不是缓些日子,再回苏州?”

    张仲襄点点头:“这很值得斟酌。照道理说,你回苏州,并不是有什么急事,似乎应该缓一缓,留在这里跟老大共患难。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他托你在上海办的那件事,倒像是很有关系,甚至是一条退路。”

    “那件事”是什么,洪钧当然知道,仔细想一想,张仲裹的看法不错。如果万士弘真的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有那茶叶庄一千银子的股份在那里,至不济可以股东的身份,亲自参加经营,便是有了一个栖身之处。

    这样一想,洪钧顿觉责任重大,有负荷不胜之感,因而提议:“二哥,我看得要你到上海走一趟。商场的一切,我是外行,怕办不好这个交涉。”

    “这一层,你不必顾虑。对方既然饮水思源,不忘旧思,如今见士弘遭此拂逆,更要感恩图报。你到了上海,不过代士弘立一份化借款为股本的合约而已。不过事不宜迟。”

    洪钧沉吟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好!我有船就走。”

    “我知道明天就有一条沙船回上海。”

    “那,我明天就走。”

    “来得及吗?”张仲襄问。

    “没有什么来不及。”洪钧答说“本来还想办些土产送人,如今也只好算了。”

    “这也还来得及。”张仲襄放下酒杯,转脸说道:“蔼如,请你替我装半碗饭来。我得找人到沙船上去接个头。”

    “我们一起走。”洪钧接着他的话说:“我先到老大那里看一看。”

    “也好。我们就在老大那里见面好了。”

    于是张仲襄和洪钧匆匆饭罢,相偕离了望海阁。蔼如原以为洪钧总有一句话交代,而竟无有;到送他们下楼时,她到底忍不住了,拉住他的衣服,悄悄问了一句:“今晚上你还来不来?”

    “要来!”洪钧应声而答。话一出口才发觉不妥;万士弘遭此挫折,困难重重,在他那里也许彻夜筹谋,岂不是让她白等一宵?

    正想改口,却让蔼如说在前面了:“我等你!”是清清楚楚、毫不含糊的声音。

    在万家,一直到午夜他们异姓手足才有交谈的机会。可是到了可以说话的时候,却反而没有话说;因为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万士弘像一下子老了十年。洪钧看在眼里,不禁想哭“大哥!”他终于找到一句话说:“不要气馁!”

    万士弘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硬挤出一丝笑容“你不要替我难过!”他说“局面还不致于不可救药!人欠欠人,清理下来,还可以相抵。”

    “大哥!”张仲襄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跟文卿商量过了,他明天就走,替你去料理茶庄的股份。你是怎么个打算?趁早交代文卿。”

    “茶庄的股份?”万士弘茫然不知所答;定一定神才想起来“喔、喔,我倒忘记了。千把银子的事——”

    “大哥,”张仲襄打断他的话说“别看千把银子,至少也是个退步。我跟文卿的意思是,事到如今,你无须再客气。人家有难,你救过人家;现在你遭遇拂逆,人家也该帮你的忙。其实也不是要人家帮忙,只不过该归你的归你而已。”

    “嗯!”万士弘想一想问:“你倒说,该怎么办?”

    “自然是收股份。当初人家是多少钱下本?”

    “他跟我说过,是三千两银子的本钱。”

    “现在就是四千两了,你有四分之一的股份在内。”张仲襄说“大哥,我替你写一封切切实实的信。就说全权委托文卿,代表你立一张合伙经营的笔据,你看如何?”

    “也好!”万士弘问道:“明天有船吗?”

    “有一条沙船,明天趁午潮出口,我已经替文卿讲好了,搭那条船走。”

    “沙船?”万士弘踌躇着说:“这两天风浪很大,我真有点不大放心。”

    到这样的地步,万士弘依旧关怀着他人行旅的安危,着实令人感动;洪钧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挺一挺腰板,很不在乎地说:“大哥,你尽管放心!绝无危险。”

    万士弘笑了,是自觉安慰的笑;五月十三关帝庙结盟,毕竟有些用处。“我有你们两位共患难的兄弟,我还怕什么?”他拍拍洪钧的肩说“我也懂点麻衣相法,你的福命大,一定一路顺风。”

    “时候不早了。我先把文卿要带去的信写起来!”说着,张仲襄走向书桌,与万士弘商议着重新写过一封信,又交代了几句办交涉必须注意的要点,将洪钧送走。他自己仍旧留了下来,要了解万士弘如何应付难关。

    洪钧便直投望海阁会践约会。走到半途,空中飘下雨点,好在望海阁已经在望,紧一紧脚步,一口气赶到。只见大门虚掩,楼头灯火荧然,显然的,蔼如正在等候。

    推门进去,有打杂的来接过他手里的灯笼,送到楼梯口;阿翠迎了上来,高兴地说:“总算来了!”

    “怎么?”洪钧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当我说了话不算?”

    “总当三爷在万大爷家有事,分不开身。”阿翠又说:“迟来一步,就要淋雨了。”

    就这样已经显得有些狼狈;一上楼,主婢二人先拿干毛巾替洪钧抹干头面衣服上的水渍。接着,小王妈端来一个托盘,四碟小菜一盂粥,请洪钧宵夜。

    这使得洪钧记起一件事,随即歉然说道:“你儿子的事,只好等我回来再说了。”

    “是!不急。”小王妈答说“将来要请三爷栽培。”

    “三爷,”蔼如接口问道:“你看阿培怎么样?”

    “很聪明、很好的一个孩子。”

    “这样说,是中意了!既然如此,”蔼如转脸向小王妈说“你明天就把阿培喊回家来!燕子窠那种地方,越早离开越好。”

    “好的。”小王妈欣然同意,向阿翠招一招手,一起下楼,好让洪钧与蔼如话别。

    就这时隐隐雷声,从海上而来;正当洪钧与蔼如侧耳凝神,细辨雨势时,只听从空而降的霹雳,如天崩地诉般,将望海阁的门窗都震得格格作响。蔼如粉面失色,但极力保持着镇静;洪钧急忙一把将她揽在怀中,轻拍着她的背,作为抚慰。

    暴雷一个接一个,闪电一道接一道,而最可怕的却是雨势,那种紧密的喧哗之声,直如翻江倒海。加以风声、潮声,杂然并作。洪钧与蔼如的耳中,都是嗡嗡作响,相顾惊骇,紧紧抱在一起。

    不知隔了多久,发觉雨势渐小,但风却更大了。奔腾澎湃的大潮,一波接一波,似乎直到楼前。风掀窗帷,暗沉沉一片。而在蔼如的感觉中,却似有无数光怪陆离、狰狞凶恶的怪物,在半空中张牙舞爪,作势下噬。惊悸之余,喘息着说:“三爷,你明天不要走!”

    他了解她的心情;而且他自己也确有些胆怯。可是,他无法想象明天如果不走,张仲襄和万士弘对他会有怎么样的观感?

    “这样的天气太坏了,到烟台以来,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只怕明天什么船都要停航了。”

    这一说,提醒了洪钧,顿觉心头一宽“如果停航,”他说“我自然不走。”

    “就是船能出海,你也不要走。犯不着冒险。”

    “不!”洪钧的想法很单纯,以船的动静为动静“只要有船,我非走不可!”

    “为什么呢?真有那么急?”

    “其实倒也不争在几天的功夫。不过讲义气就管不得那么多了。”

    这句话发生了洪钧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效果。蔼如已经深铭心版了:洪钧是个为朋友不惜出生入死,从井救人的义气男儿。

    因为如此,她虽然仍旧不放心他去涉历可以预见的风涛之险,可是宁愿暗地里担惊受怕,不愿作任何劝阻。因为她自负不同于一般的庸俗女子,觉得阻挠洪钧去行快仗义是件可羞可卑的事。

    就这片刻之间,她的心境一变,原本打叠着无数的离情别意,待并肩低诉,此时一齐收起,只问归程:“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情形变过了!”洪钧答说“本来是回去看看娘亲的,现在变成是替万大爷去奔走,当然早去早回。大概二十天功夫,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但愿诸事顺利,万大爷安度难关。不然——”蔼如没有再说下去,只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然如何?”

    “不然,就太叫人灰心了!好人没有好报。”

    “不会。好人必有好报!蔼如,”洪钧突然问道:“我在想,明天这个时候,我们俩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你会不会想我?”

    蔼如一楞,然后庄容答道:“那是自讨苦吃!我才不会那么傻。排遣的方法也多得很,看看书,写写字,聊聊天,望望海,日子也很容易混过去。”

    这样的回答,出乎洪钧的意料。正在想不明白,而偶然一瞥,发现她眼角泪珠莹然,顿时恍然大悟。她是借此开导,劝他别后莫以相思自苦。用心之深,着实令人感激。

    “蔼如,”洪钧激动了“古人有言,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不想我的知己,出于红粉。”

    “不敢当!”蔼如是真的有着惶恐的感觉,怕洪钧对她期望太深,将来会很失望,只是这层意思想得到,说不出,只有一再重复:“不敢当,不敢当。”

    “你不必谦虚,反正你对我的一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洪钧更引一句佛家的话:“‘譬如食蜜,中边皆甜’。”

    这一说,使得蔼如惶恐之感更深,赶紧将话题扯了开去“蜜倒没有!”她说“粥也冷了。我叫人去换热的来。”

    “不!我不饿。倒想喝点酒。”

    “有葡萄酒,我去拿。”

    由酒上又引出感慨,原来酒是万士弘送的。烟台出葡萄,万士弘打算聘请法国技师酿制葡萄酒,期以十年,必可成功。去年试酿了好些,窖藏经岁,广赠亲朋品尝。如今看来,这个打算将要成为泡影了。

    因此,原就嫌酸的这瓶葡萄酒,越发令人攒眉;洪钧只饮得一杯,意兴便已阑珊。而窗外风雨未歇,欲归不可,未免踌躇。

    于是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洪钧在偶然的注意中,惊奇地发现雨声减低了。先当是自己的错觉,但看到蔼如也在侧耳静听,知道自己不错。

    “雨小了!”他说。

    “风也小了!”蔼如面有欣慰之色。

    两人继续凝神静听,虽仍沉默,并不难堪。不久,小王妈上楼,一面收拾残肴,一面说道:“我去打水来,三爷洗洗脸请安歇吧。”

    洪钧又踌躇了。看蔼如并未答话,心中微有反感,但也因此使他下了决心“不!”他毅然答说:“我的行李还没有理好。雨小得多了,我还是回去。”

    蔼如也在踌躇。她想留他,可又怕有着说不完的话,害他通宵不寐。就这沉吟之际,洪钧已经站起身来;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住他的衣服,迟疑地说:“要不你就歇在这里。”

    洪钧忽然有一种不愿随人摆布的傲气,使劲摇一摇头“不必!”他说。“我一定得回去。”

    “那么,我明天去送你。”

    “不要!”洪钧言不由衷地“不要麻烦你。”

    蔼如觉得有些话不投机的味道,就不再多说。小王妈见此光景,料知洪钧是走定了,便下楼关照打杂的老刘,点起灯笼,送他回家。

    雨倒是停了。一街的流潦,路很不好走。洪钧有着说不出的懊恼,自己都想不明白,一直是好好的,何以临别之时,弄成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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