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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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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有灵魂没躯壳的人、有躯壳没灵魂的人,有血管没血可流动的人、有血但没血管供它流动的人他们统称之为“人”别大惊小怪。

    老爷子把于书田叫到自己的大房子里来时,淡见三那瘦高、匀称、有力的身影也出现在于书田家地窝子的门口。这是他俩安排好的。老爷子找于书田谈,而刚被正式任命为骆驼圈子分场副场长的淡见三则来找两位女将谈。这两位女将,一位,自然是渭贞,另一位,倒是齐景芳。

    齐景芳从启龙镇回羊马河,到秦嘉家接回宏宏。恁些天不见儿子,真想死她。抱着儿子滚到床上,又是亲脖梗,又是拱脚底心,两人笑做一团。后来渭贞带着闺女来找她。她蓬松着头发,从床上坐起,都记不起来,这女人是谁了。

    “我骆驼圈子老于于书田家的”

    “渭贞嫂!你瞧我这记性!”她叫道。这才赶紧往屋里让这娘俩。

    “你忙,我们就不进屋了”渭贞谦和地道。

    “忙啥?!刚出差回来,跟儿子在开心哩!”齐景芳大笑道,拢拢鬓发,生着炉子,沏茶。渭贞带给齐景芳一张于书田写的便条:“齐景芳同志:我是谢平和淡见三的战友。你大概从他们嘴里听说过我吧。我们只在送谢平离开骆驼圈子的路上见过一面,连句话都没说过。今天倒要这么麻烦你,真不知咋样开口。我一家的情况,你一定也略知一二。我们这么干熬下去,恐怕长久不了,总得想个法子才行。我让渭贞去找你。一切由她向你面谈。你要觉得她说的还在理,符合党的政策,就请帮帮忙。要是觉得不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必再告诉任何人。我连老淡也没说。也请你代为保密。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别人吃肉,让赵队长的几个孩子跟着我和渭贞干啃苞谷馍。一切拜托了。”这边齐景芳看完便条,那边渭贞眼圈已然红起。齐景芳说:“还没找住的地方吧?就在我这达挤挤。那招待所,干净房间你住不上,给你住的,真不是人住的。”

    “那不太麻烦了”渭贞忙站起。

    “我跟老淡、谢平啥关系?再不许你说那等见外的话了!”齐景芳笑嗔。有人来求助她,她总是开心的。但又想:假如是谢平在骆驼圈子,他会把书田大哥一家的事托给她来办吗?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又不由一阵隐痛。当然,此刻,她决计不会把由此产生的种种怅恫流露在渭贞娘俩面前。

    “这两年,我给老于添恁些麻烦害得他”渭贞一开口,眼圈又红了。

    “嫂子,你又来了!两口子,一个被窝筒里的人,谁麻烦谁呀!”

    渭贞带来的“计划”是:想拉一帮在家闲着的妇女,在骆驼圈子办个“贸易货栈”替人到霍尔果茨克拉货、提货、存货、送货。“老于懂点机务,我过去也学过。开个车什么的,能凑合。只是希望你妹子能给找点钱,让我们攒辆车。”齐景芳真没想到,看着这么个文弱腼腆瘦小的女人,一开出口来,气派不小。

    “攒辆车”!一辆卡车万把块还打不住呢!她真高兴。哦,好嫂子!早该这么着了!虽说自打上外头转这一圈,她一直觉得乏力,胃里胀满,虚火上来退不去,她还是马上去找了秦嘉;想不到秦嘉和李裕早就想在骆驼圈子找个“代理人”了。这事就这么一拍即合。秦嘉和李裕只是不放心把万把块钱的车交给一帮陌生女人(里边不少还是新生员的老婆),提了个附加条件,要齐景芳做中,还要兼做这货栈的经理。齐景芳开头不肯。她说:人家挖空心思“占山为寨”我哪能平白无故去坐人头把交椅?我要这么于了,不让人说死?!满天下也没这号理呀!后来经不住秦嘉劝渭贞求,她答应作保,在货栈挂个副经理兼营业主任。当然这件事先还跟场部土产门市部的领导请示过。领导跟李裕有交往,就答应她去帮一把忙。真和她自己后来又说的那样:借恁些钱办事,这对渭贞嫂和那十几个女人,是把身家性命都豁了出来的一件大事。她们既然这么信得过我,求到我门上,我要不把自己这几十公斤都撂定在那锅里,死活跟她们就做那一堆了,我就算白吃五谷杂粮长恁大的!自那以后,她两头颠簸。没要多久,这货栈就鞭炮齐鸣,正式开了张。前天,渭贞托人捎口信,要她速去骆驼圈子。说得还挺邪,好像是非去不可。搅得她心里虚乎乎,火急火忙处理掉手头上几档子门市部的大笔生意,剩下些鸡零狗碎的事撂给组里另二位,便带宏宏直奔骆驼圈子。

    渭贞那头究竟什么事?说来也真好笑煞人。她们做了头几笔生意后,没想“恁容易”赚了五百来块钱。现金到手,她们一个个全傻了。十来个娘儿们,在渭贞的地窝子里,靠墙排排坐着,看定那桌上纸包里刚反复点收过的大沓票子,都不敢出气儿了。孩子想哭,赶紧掏出xx头堵住。天爷,这钱拿得吗?没到徐会计那达上账,没经老爷子批条,没在关司务长那花名册上签字画押,不打欠条,不说好话,不给笑脸,只凭俺们十几个“臭女人”的十几身臭汗,在车上颠肿了屁股、挂破了后背、晒黑了脸蛋儿,就能分恁些钱?五百啊天爷,过去向男人要五毛钱买几粒晶光闪亮的有机玻璃扣子,还得挨勀:“什么扣子不能扣?偏花那钱!”还得再趁男人高兴时,在枕头边顺他意的那工夫开口可这是五百啊在骆驼圈子,除过老爷子和徐会计,谁经手过恁一堆花花绿绿的票子?这些放过羊、喂过马、打过土坯、盖过房,生过娃娃做了娘的女人最后决定,先把钱封存起来,生意也先别做了,赶紧把她们的“军师”小得子叫来商讨个决策

    这可真把齐景芳气炸了:“就你们这号原包货,害我赶这一路!我还真当是出了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叫我这‘中人’没法给苍天交账。就为这五百块呀!不要,都给我!天底下有你们这么贱的吗?”骂完,鼻子酸了;鼻子酸过;想想又要笑。末了,十几个人滚到一块,笑着哭着,拼命捋鼻涕往墙上擦,嘴里呜呜哇哇还叨叨个不清,直把她们自己的那些孩子都吓傻了

    淡见三进屋时,又来议事的女人们刚散去。只剩齐景芳帮渭贞烧锅做饭。这回齐景芳来骆驼圈子,为了商量个事方便,把于书田赶到淡见三屋里住去,自己带着宏宏住渭贞嫂屋里了。一老天,不是一天两天。八天了!这叫于书田、淡见三急上了火。渭贞有时还准许老于关起门来,单独跟她“说个事儿”齐景芳真不让淡见三沾她。从启龙镇回来,一来身上老有病,倦倦地,心里也真有些讨厌这种事;又想到自己现在正经是这帮女人的头儿。干啥,都更得讲究些那个了。自己还没跟老淡登记,不能平白无故让人抓话把;臭了她尚可,臭了新起的货栈,臭了那十几个好不容易才干起点事儿来的女伴,良心上怎么得过!?于是,她任凭淡见三跟发了情红了眼的公狼似的,早晚来这达门前屋后转悠“扒墙根”她也不肯跟他单独照面。连渭贞都看不过去了,笑她:“你干吗呀,这么罚他!男人总归是男人,反正是自己的人了,你就别叫他遭那罪了。”

    ‘你可怜他,你跟他搭伙睡去!“齐景芳笑着啐她。所以,淡见三这两天,见她时,可说是恨得直磨牙槽,又无可奈何她。

    这时,淡见三挨挨擦擦进得屋来笑着去揭锅盖:“做什么好吃的。我瞧瞧,”齐景芳给了他一记,笑嗔道:“贱!滚一边去。这是你这爪子碰得的吗?”

    “副场长,坐。”渭贞忙端来板凳,又给沏了碗焦米粒茶,底下还给卧了两个鸡子。

    “嘿!到底是发了。也喝炒米茶了,还给鸡子。”淡见三话里捎带上了意思,稀溜溜喝了一口,嚼起那半烂不烂带着黏性的米粒。

    “没瞧她们发得有多难受吗?十来个人分那几百,还不敢伸手。”齐景芳替她们打着掩护。

    “你两口子说话。我去拌个凉粉。待会儿,副场长您就别走了,一块儿在这儿凑合一顿。”渭贞说着,就想腾个地方给他俩。

    齐景芳一把拽住了她,笑道:“你也不老实!给我坐哈!”然后回过头来问淡见三:“喂,老爷子叫老于,啥事?”

    “谁知道呢?大概总是上头来了什么新精神!要向他传达传达。现在骆驼圈子是两大摊。一摊是国营的畜牧分场,一摊么书田渭贞你们这个体货栈”

    “副场长,我们可‘一摊’不起。十来个臭女人,不就混几个零钱花花,哪有心跟分场分摊儿干呢?再说,我们也是‘集体’”渭贞忙解释。

    “又来啥新精神?”齐景芳敏感地追问。

    “你们拿那五百块,交税了?”

    “交了!”渭贞脸色变了,忙掏税单。

    “恐怕还得多交一些”

    “那精神具体咋说?”齐景芳问。

    “我哪记恁多。有文件。”

    “走,瞧瞧文件去。”齐景芳说道。

    淡见三说,文件就那一份,放在办公室里了。齐景芳犹豫了一下,解下围腰,拍打拍打身上和脚面上的灰土,跟着淡见三上办公室去了。

    淡见三说的“办公室”是老分场部的办公室。在高包脚下北壁角一趟平房里。早不用了,一直空关着。也是最近新任命了一批分场级干部,才又启用。重新粉刷。到老乡公社苗圃买来几百棵响叶杨,在屋前栽一圈,围出个一崭交的长方形大院。这会儿,几个窗户都黑着。淡见三掏钥匙,进了屋,点上油灯,从抽屉里把文件拿给了齐景芳。

    齐景芳随手翻了翻,对淡见三说:“恁多新规定!你拣几条主要精神给我讲讲嘛。”齐景芳最没那耐心看条条。

    淡见三点着烟,眯起眼,瞅着齐景芳:“什么精神?就是要你们别搞什么乌货栈那些邪门。”

    “什么邪门?也是大集体。上边有政策”

    “政策!”淡见三笑笑。“北京好倒是好。太远了”

    ‘你这话咋说?“

    “咋说!”淡见三冷笑笑。

    “这新精神到底是啥嘛?”

    “要重新规定上交、留成比例。不能太肥了你们。”

    齐景芳迅速地翻开那文件,找到淡见三早已用红笔勾出的那几条主要规定,看了数字。“上交比例恁大!”她惊呼道“人家老乡公社搞承包,一亩地才交六七块,七八块”

    “咱们是农场。咱们上上下下恁大个机关,恁些干部,恁些脱产人员光说恁些吉姆、皇冠、上海、华沙、伏尔加、吉普烧的汽油钱谁给出?国家不负担,羊毛不还得出在羊身上?你搞承包,总场部机关的就喝西北风?想得倒美!”

    “上交比例定得恁狠,还包个屁!”

    “不能包就别包嘛!”

    “可承包是中央的政策!”

    ‘行了。小乖乖,恁认真干啥呢?没承包不也过了几十年嘛!“淡见三说着反手去把门上的暗锁放开了。听到暗锁声响,齐景芳震抖了一下。她拾起文件,忙说:”我带去细瞧瞧,再跟你们论说。“

    “上哪?”淡见三拦住了她的手。

    齐景芳挣扎:“别讨厌。人家没心思跟你干那事。说正经的”

    “我说小得子,你也太狠心了,也太不把我放眼里了”淡见三一头说着,

    一头挪开油灯盏,站起来,朝齐景芳走了拢去。

    “老淡,窗外边有人”齐景芳向后退去。

    “对。外边有人。我叫来的。他们早就在挖苦我,说你那口子来,怎么就光待在别人家,不上你床上去你淡见三是属那一号剡了的,还是咋的。我叫他们来看看,我淡见三到底是属啥的”

    “毛驴子!”

    “对。我是属毛驴的。我得毛驴你看看”

    “老淡老淡”

    “再叫响点叫呀”

    ‘你让我把灯吹了畜生“

    “这还算句人话”淡见三喘着气,稍稍松开手,侧转身。齐景芳从他身下跳起,掩住被他扯开的衣襟,一掌把油灯打翻在地,趁窗外那几个起哄的人失望地叫喊的当儿,朝门口扑去。却又被淡见三一把拽住。

    “老淡,让我把文件给渭贞她们送去”齐景芳只得哀求。

    “文件我这儿有的是仔细看吧好好看吧”他把她紧贴住,压倒在办公桌上,手从她捂住的上衣里死劲探了进去。他那刮得光光净净的、喷射着滚烫气息的嘴,迫不及待地在她扭动的脖颈里和脸盘上乱拱。齐景芳一阵阵痉挛,缩到办公桌后边,瘫软到地上。她不敢出声挣扎,不敢出声呻吟,不敢再出声抱怨、哀求、署骂这时她发出的每一点声响和反应,让窗外那几个听去了,隔天就都会成为全分场的趣谈。这种趣闻,会十年八年地谈下去,传下去。带着经久不衰的兴奋。骆驼圈子的许多人都叫别人这么谈过,尔后,又来谈别人。在那样漫长的冬夜里,这是最能解闷的

    坍了吧,平房。坍了吧,高包。坍了吧,你熟视天睹的星空坍了吧,悠远而古老的桑那高地。你生生息息而又莽莽苍苍我在这里给你叩头、给你下跪了

    班车只到桑那镇。从桑那镇到骆驼圈子这六七公里,谢平只有步行。这段路,他曾经无数次地步行过。那时日,披着棉袄,卷着莫合烟,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什么,一会)[就到了。哪当回子事?今天却恁难。当地平线上刚刚显出扎扎木台那浑圆得跟女人rx房一般的穹隆时,离分场部足还有三公里多路,谢平已然觉得腿软了。他靠在半道上的一个破羊圈土墙拐角上,歇了会子。四五月间下午的阳光把灰黄的戈壁映照得那般宽广、苍凉。蓝玻璃似的天空贴着地平线,突然又弯下去。干燥的热空气使远处低洼地里的草木看起来好似在扭动。阿尔津山体上棕红、黑褐的岩层褶皱曲线,绵亘数公里,显示四百万年前这一带造地运动发生时曾有过的一场剧痛和伟烈的震荡。现在它们凝固了。强风不时从它庞大的躯体上吹落下风化的石片和石块,引出一阵阵空旷的隆隆震响。

    谢平是回来接桂荣的。那天,齐景芳走后,他极不安宁。桂荣又让人在背后说啥了?对羊马河的了解,使他立即想到准是那种事。如果由于自己的无能和疏忽,桂荣也被一个“黄之源”糟蹋,那么自己下半辈子就再别想安生。他挂了长途电话到秦嘉家里。秦嘉开始不肯说。只是劝他别听那些货瞎叨叨。他说:他们叨些啥,你跟我说说么。你不说,我不撂听筒,我每天都给你挂。你就忍心让我花这电话钱!后来秦嘉就说了谢平出了邮政局,在那狭窄的青石板老街上,来回倘祥。他拿不定主意。他不相信桂荣会那样。但听秦嘉说,这事有小刘掺和,那姓崔的又是小刘的老同学,他开始相信事情确在逆转。现在他只有一条路,尽快把桂荣也接到自己身边。他再不能像当年失去小得子那样,再失去个小桂荣。如果说当年的谢平,事发前还不明白自己对小得子的责任,那么今天的谢平,是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找老校长谈了,把事情整个摊在老校长面前,请老校长允许他把桂荣接来。老校长当天没给答复。第二天也没给答复。两天里,老校长撂下饭碗,就扛起抄网,穿着一条连胸的黑胶皮裤子,上河边捉鱼去了。但两天里,他没捉到过一条鱼。这两天里,也只有在饭桌上才能见到小英。她文静而并不好看的圆脸,老也低着,不出声地用筷尖挑着那用上好的粳米熬的青亮的稠粥。脸格外虚黄,好似一夜一夜都没睡踏实过。她的目光总在回避谢平,说不出的失望和哀怨使她那平日常见的温和和微笑都消失了。以前,谢平总不相信,恁腼腆的她会有三十岁,但这几天里,她却简直像个四十岁的妇人了。老宅里整日没有声响,死静得像傍黑时分河滩里的水曲柳丛。又过了两天,吃罢早饭,谢平帮小英收拾碗盏。小英说:“谢平阿哥,你去把桂荣小妹接来吧。”后来,老校长扛着沾上不少水草、碎蚌片的抄网从河边回来,也叹着气说道:“小英跟你说过了吧?那你就快动身吧”

    现在,骆驼圈子又将出现在自己面前了、但越接近骆驼圈子,谢平却越发无法掩饰自己的一种惶惑,一种自责。从离开启龙镇那日起,他就发觉自己一路上,除了急于见到桂荣,还不时地甚至是更为强烈、更为急迫地在牵挂着另一个人。那样地渴望见到她。他不时想象再度走上老爷子家木台阶,桂荣激动又多少带些内疚(?)地扑向他的场面。他为之感奋。但这场面却一次次被另一个身影、另一个声音所扰乱。起初,他以为这是偶发的。没加在意。但随着火车过了尾坯车站,他就不能再认为这种对另一个人的渴念是偶发的了。特别是昨天,他去了福海,见到了那个姓崔的小伙子。初初地交谈和了解告诉他,这小伙子完全能像大哥哥那样爱护桂荣,为人实诚,绝不是黄之源式的人以后,他对桂荣的焦虑和渴念不知为什么明显地减弱了。相比之下,他更想知道,那一个,跟淡见三到底咋样了淡见三待她好吗他们真的已经登记了?

    谢平走到干河滩里,就被子女校的孩子们发现了。他们吼叫着冲出教室,嚷着:“谢校长回来了——”新来的女教师才十七岁,慌得不知咋办,却去敲钟。她原来想用钟声命令学生回教室。事与愿违。钟声把孩子们的爹、孩子们的妈都惊动起了,一起涌到了干河滩里。

    “哎呀,谢平兄弟,你咋又回来了呢?”几个老伙计跑着叫着,还把他的胳膊捏得生疼。

    “走走走,上你书田大哥家去住。”贸易货线里的几个老娘们上前一把拽住谢平,往那头拉。分场部下令,不让动那五百块钱。咋个分。分不分。等决定。到手的钱,又叫封了。人心惶惶。谢平是从口里来的。大家都想听听口里关于这一类事是咋个处理的。口里的领导也封人家正经靠承包得来的钱?拽得最狠的是二贵媳妇。新老师来了后,她就不教学了,也去了贸易货栈。渭贞收留了她。

    “喂喂,你苍蝇跟在马腿后边瞎嗡嗡啥!”撅里乔在娘儿们堆里乱扭动,拨开二贵媳妇的手,趁机还在她粉嘟嘟的腕子上好捏了一把:“谢平老弟那头有桂荣在哩,你来什么劲!”

    “你妹子才跟人来劲呢!”二贵媳妇狠啐了她一口。这时于书田也跑来了,连连催着渭贞:“还愣着干啥?快回去给谢平蒸米饭!”说着,从谢平肩上接过旅行袋和挎包。谢平从挎包里掏出糖果分给女人和娃娃,掏出“前门”烟,散给老伙计们。偌大个人圈就在嗡嗡的说笑声中,慢慢向高坡上挪动。漫到坡脚跟前。淡见三带着桂荣跑来了。老爷子也听到了钟声。他想不到。也想不出什么缘故,谢平偏要在这节骨眼上又踏了回来。预感使他不安。这段日子,分场里麻烦事成堆。那个鸟货栈先不去说它,上边又来了个精神,各畜群也要往下承包。但总场把承包指标定恁高,上交恁多,一般的劳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满打满干,也很难拿回原先那点工资。总场到底是真心在搞承包吗?老爷子实在捉摸不透,不敢轻举妄动。分场里人心已然惶惶。他怕谢平不探深浅,不识好歹,瞎说一气,再给火上添油,又给上边落下什么话把。所以,就赶紧让淡见三去叫住谢平,哪怕先吩咐他几句,打一针预防针,也是好的。这时老瘸却凑到谢平耳朵根前,斜起眼瞟住桂荣,咬着牙悄悄对谢平说道:“别理那小x货!臭婊子听说在福海又跟个小当官的干上了!”于书田反手一掌推开老瘸,熊他:“你见她跟人干了?瞎掺和个啥呀!惟恐天下不乱!”于书田话声不高。但桂荣这件事,近些天来,是全分场的热门话题,谁对此都敏感着哩。今天赶巧谢平回来,大伙预感准要闹点事出来。于书田那两句话,不胚而走,早让大伙收到耳朵里去了。但等桂荣跟在淡见三身后气喘吁吁地跑近,人圈里便出现了一种异样的沉默和轻蔑,但他们还是乖乖地往后捎了捎,习惯地给淡见三、桂荣让出条道。

    桂荣感知这异样的沉默和冷蔑是冲着她来的。她结巴着对谢平说:“舅爹和舅妈都在家门口等着你呢”

    “那你先去见见分场长。我们等你回家吃饭。”于书田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当场去驳桂荣的面子,便这么关照谢平。

    “谢平的家在哪达?不在桂荣身边咋会到你地窝子里去了?书田,你也太那个了”淡见三说着便去于书田手里抓谢平的行李。

    于书田劈手逮住淡见三伸来的腕子,出劲一拧,压根儿就没让他沾着谢平的东西。

    淡见三没想于书田还跟他动起真格的来了,在恁多人面前,驳了他这位新任副场长的脸面,心里老大不痛快,窝起一脑门火。但此时此地,不便计较。他也明白老战友为那五百块钱憋着性子呢。那天老爷子亲自找于书田谈,叫他思量思量,一个转业战士、共产党员还是别去掺和那什么‘货栈“。于书田没听。老爷子的话他都没肯听,况且他淡见三呢!淡见三知趣地缩回手,没露半点声色,只是笑道:”那就看谢平自己啦,到了觉得哪个碗里的饭香!兴许你书田老哥家里的饭能做得比桂荣的还香!“

    “香不香,他也住我那儿了。定了。”老镢把似倔的于书田冷冷地丢了一句。淡见三见他今天跟自己真较上劲了,赶紧豁达地一笑:“行行,他住哪儿都行,只别叫咱们谢平老弟睡露天就行。”

    果然的,老爷子、大婶都在木台阶下等着他呢。在一边站着的竟还有齐景芳。‘你好“齐景芳勉强地笑了笑。

    “你好。”谢平握着她冰凉的小手,像见到了一位阔别多载而又时刻在思念的老朋友。他甚至都不想掩饰自己的这种兴奋。齐景芳一离开启龙镇,谢平就发觉,她的走,给他留下的空白竟是那样的广大,那样的绵连,那样的无法填补。他确实为此困惑过,也深深地不安过。他想用对桂荣的回忆来驱散这种空白感,把自己从难堪的困惑、不安以至内疚里解救出来。回忆过了。但那块空白却依然是那样的渺然甚而至于,越发广漠和强烈。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齐景芳“突然”地产生了这样一种思念。他无法强迫自己中断这种思念。每每走过大同街第二旅社的高台阶门口,他都忍不住要朝里张望。他总觉得她会拖着红拖鞋走出来的。有一次,他还上了后院的小板楼,在她住过的那间客房前不知所措地待了一会儿幸好的是,在这种种难以摆脱的困惑不安里,他没有像往常做的那样,简单地把自己谴责一通。以后就关死了思绪之门。这回不,他由着自己的思绪飘浮,终于发现,自己在“回忆”中召唤桂荣,但通向齐景芳的却是“思念”对于桂荣,自己时时忘不了的是‘喷任“,为了完成这应尽的责任,他会忘掉自己。但对齐景芳,却认真是一种日渐炽烈的”向往“。这种向往是邪念吗?他问自己。不。他明确地回答自己。是”突然“被诱发的欲望?不。他更断然地否定这样的猜想。十五年,他和她走着同一条路。他们之间能得到那样一种默契般的了解和理解。这恰恰是在他和桂荣之间没有的。齐景芳不是个够标准的贞洁圣全的女人。但她在生活面前从来不服软。她总想折腾点什么。她总在寻找,像一只小山羊,眼睛总盯着陡峭的岩壁,盯着岩壁上那棵小酸枣树和酸枣树背后那一蓬结满凉粉果的青藤。即便生活有时浑浊,像不可抗拒的泥石流那样涌来,她也总想找到自己应有和能有的一个位置。她找错过许多次。她头破血流过,也’身败名裂”过。但她没有泄气。她没有被那样一种苍白的“完美”折服。她不稀罕那种苍白的“完美”我一直自以为比她高洁。可实际上,我在接受身外各种各样的调教和戒度中,早失去了自己来调教和戒度自己的信心、愿望和勇气。而她,却一直在这么做,在努力地通过自己去调教戒度自己不管怎么变,她还是她自己。我却什么也不是了在一千个女人中间,她也许只能排到九百九十九位。但她是我熟悉的、亲近的、理解的、共通的她让我想她但她今天为啥笑得那么勉强呢?她好像病了一场。鬓发和刘海j[略有些松乱。下巴也显得格外尖小。上身穿着一件紧袖口的毛蓝布工作服,翻领里露出的是一件很旧的花布棉袄。下身穿着一条黄军裤和一双旧的翻毛皮鞋,深陷在眼窝里的眼光也显得那样的疲乏、谦和。她怎么了?

    如果不是齐景芳及时把手抽回来,谢平还会握着不放。所有在这一刻里,在谢平心头涌出的思绪,都化作了一种沉稳、亲切的微笑,由他唇边浮出。并用这种微笑,在告诉齐景芳:我来看你了。她似乎是明白这个意思的。感激地红了红脸。眼睛也明亮起来,甚至还顽皮地眨了眨。回头对老爷子说:“分场长,好好招待招待你这位稀客吧。”但老爷子今天对她的反应却是勉强的冷淡的。

    桂荣到菜窖里抱出两棵剥得只剩下嫩心的白菜,又抓了几个土豆,皮芽子,割块咸肥肉,筛出瓶老陈酒;到子女校后身的温室里,好不容易找出两个番茄,青皮上还刚泛出点红晕;找出的几个茄子呢,还只有鸭蛋大;又到代销店里买了两个五香鱼和原汁猪肉罐头。到饭桌上,谢平没喝两盅,便倒扣了酒盅,让桂荣给他盛饭。

    “喝好啊。你。”老爷子用筷子尖点点谢平面前的酒盅底,说道:“路上没睡好。不行”谢平欠欠身,婉辞。老爷于猜到谢平是为桂荣来的。但谢平不开口,他也不想主动问。这一顿饭就是在这种多少有点尴尬但还勉强过得去的气氛中完事。‘行。等你缓过劲来,咱们再把见三、老徐(他没提齐景芳)叫来,好好聚聚“他也想聚聚,从出了鸟”货栈“那档事,分场里人心再聚不拢来。他也没那兴趣再招人上家来喝了。喝不痛快,还不胜不喝!

    老爷子撕块面饼,蘸蘸原汁猪肉里的油汤吃了,又呷口酒。油汤顺着他的胡子往下滴。这两个月,他也突然显得老多了。动作更加迟钝。谢平心里不觉一阵难过。看到老爷子,他总要想起赵队长。想起自己刚到骆驼圈子时,老爷子对自己的种种爱护和关照,想起他们之间确曾有过的那种父子般的谐和

    吃罢饭,撤去碗盏,老爷子还告诉谢平,桂耀回来了,外出办事会友去了,今日没在家。随后,他打着饱嗝,大略对谢平讲了点分场里的情况:“见三现在是分场副场长。老徐是分场副政委。还准备提一批。你不走,倒也好了”老爷子顺口给了这么一句。谢平对此未置可否。末了,老爷子郑重关照道:‘你刚从外头回来,别拿外头的事跟分场里的人瞎叨叨要说个啥,先跟我打打招呼“

    “我明白。”谢平顺口应道。

    老爷子要谢平给他说点外头的事情。桂荣沏上茶来。谢平刚说了个开头,老爷子却渐渐软耷下窄长又红的脸,靠在木圈椅宽大的靠背扶手里,呼呼打起鼾来。谢平和桂荣便悄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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