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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连续常鳞凡介不同于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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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不久,上面决定解散那个总让人觉得碍手碍脚的骑兵连。宋振和找肖大来,

    问他:“你有办法,在我们砍这一刀时,不让连里那帮子家伙闹腾吗?”大来反问

    :“你们真的就那么讨厌这些老兵?”宋振和说:“不是讨厌。”肖大来问:“你

    跟张排长细细地谈过吗?”张满全一直还被拘押在团部看守所里。宋振和说:“这

    个你别管。”肖大来想了想,回答道:“好。我试试。”宋振和说:“不能试。行

    就行。不行,我另派人。这件事试不得。必须万无一失。”肖大来笑道:“团长,

    你是要逼死我咧。”宋振和笑道:“爱死不死,独立团反正不能乱。”肖大来笑了

    笑,低下头去,用他那长得过分宽大的手掌,在桌面上漫无目的地摩掌着,这样又

    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去马号牵过马,回集民县。后来的一段日子,只见

    他在骑兵连不停地串门子。一户不落地串。详细地问,还详细地记。他跟他们一起

    待这么久,其实已经比较熟悉他们的身世了。三言两语,就能把话问到坎节儿根劲

    处,就能引起他们的一番辛酸,牢骚,怨恨,激奋引出没完没了的“噜苏”

    翻来覆去的“噜苏”结结巴巴的“迟疑”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如逢知己,感

    激涕零还从来没有人来跟他们这样细谈过。从来只有人对他们嚷嚷:晦,你这

    二八沟子咋这样嘿?你给我怎么怎么去!他也找他们的老婆谈。她们先是笑着躲:

    “嘻,张罗着过日子呗,有啥可掰指头的嘛!”再说说他们家不争气的老大,淘气

    的老二,憋气的老三,赖着不走又老给惹事的小叔子,嫁了几回也没推出门去最末

    了还回哥这儿来白吃饭的小姑子她们的劲儿才激了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

    要听这些。为什么要倒刨这些老根儿。但他是连长,他们寄希望他能替他们解决一

    点什么。见他这样认真地大规模地“家访”“普查”以为他总能解决些什么。他

    们信赖这个允许他们要求他们说心里话的年轻人。在一种从未达到过的畅快、期待

    中,骑兵连空前和谐平静。出工率也上升到最高峰。大概就在这个时候,肖大来宣

    布了第一批调动名单。尔后是第二批,第三批。一批接一批。搬家的卡车一辆接一

    辆开进骑兵连。几乎所有的人都自动地把这次调动和肖大来前一段的“家访”“普

    查”联系起来。以为他准是摸准了他们的什么情况,在做处置。没有人说不走,只

    关心把自己调往何处,干什么。只觉得,新去处也许更适合自己。因为因为

    那位年轻的肖连长来了解过自己所有的情况。二百二十七辆卡车陆续驰出草场,

    过了对面的那一长道高地,才各奔东西。肖大来带着连部的几个人,站在连部外的

    那个大彩牌楼下,送他们。他没给他们许任何愿,就这样让他们带着莫名的希望和

    感激,平平静静地离开了骑兵连。看着向太阳歪西了的高地上远去的车队,大来忽

    然感到很难过,也感到自己很卑劣。很对不住这些被自己轻易地“耍弄”了的老兵。

    连里最后只剩了一家,张满全家。肖大来和连部的那几个文书会计统计料理清了骑

    兵连的账务,盘点封存了库物,才带着张满全一家回到木西沟,又过两月,张满全

    才被释放,也被分到一个非武装系统的生产连队去干活儿了。他听说了肖大来所做

    的事。离开独立团团部前,他去找过肖大来,对肖大来说了一句话:“肖连长,这

    一手,你玩得挺漂亮啊。别得意,咱们后会有期。”肖大来没做声,没反驳。在他

    的确感到内疚。水泥而道上刮起风。白蜡树在摇动中洒下那许多不规则的光影。鸡

    冠花不再挺立。凝寂。有一盆水。一点云。

    宋振和没让大来的木西沟闲多久,很快就把他派到看守武器库的老兵连队零七

    连去当副连长。“你当过连长,这一回又让你去当副连长,愿意吗?”宋振和问他。

    “什么叫愿、意、吗”肖大来一字一顿,学着宋振和的乡土口音,不紧不慢地

    反问道。老兵油子说话常常是这样一副腔调。“不是多少还给了顶‘副连长’的乌

    纱帽吗?”肖大来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谁都明白,骑兵连不能和零七连比,那个

    “连座”也不能和这个‘连副“比。骑兵连是杂八凑,零七连却是宋振和的”精

    锐“。骑兵连徒有虚句,连一颗子弹都不趁,零七连却名符其实一个机炮加强连。

    六门战防炮,六挺重机枪,最近还配备了三个四零火箭筒班。战士清一色都是几年

    前从军区两个工兵团转业来的。转业前,在部队大都当过班长副班长。那位老连长,

    在部队就当过很多很多年的连长。他儿子的年龄跟大来都差不了几岁。这个连负责

    警卫垦区最大的两个武器库。武器库在大漫坡肚子里。武器库里储备的武器弹药,

    一旦发生战争,能按正规军战时编制的需要,能装备一个师。有一条小火车的铁轨

    通往库内的纵深处。那巍峨的双层大钢门,必须用电动的启闭机才能开启,否则,

    即便用炸药也很难炸开它。这也是朱贵铃的一个杰作。

    老连长已经干不了几年了。今天的副连长,到明年,或后年,也许明天或后大,

    就是这个连的下一任连长。正因为如此,零七连副连长一职一直空缺着。候选者,

    不下十七八个。但宋振和最后圈定的却是这个根本就没在正规部队里当过兵、年纪

    要比全连平均年龄小十多岁的“黄口小毛讶”这么器重他,他除了“诚惶诚恐”

    还能说啥?

    宋振和喜欢肖大来身上那一股貌似漫不经心的狠劲儿。稳重忧郁而又一步一个

    脚印。随和但又隐含着某种不可逆的韧劲儿。聪慧和憨厚出色地嫁接在一棵苗上。

    对什么都不在乎,无所谓,但心里却十分明白,自己究竟该怎么活着。他一直在寻

    找这样一个年轻人。也许还不能说,正是宋振和的这个圈定,才最终导致肖大来面

    对死刑判决。但的确可以这样说,肖大来奉命去零七连报到的那一天,就是他年轻

    生命终结的开端。每一座孤独的山峰似乎都是这样,由同一个点来显示两个过程的

    连接。结束了,或正在开始:向上的终结或急剧向下的起始。或者是零,或者是无

    穷大。

    大来原准备自己扛着行李,步行去零七连报到。零七连离团部并不远,两公里,

    或稍多一些。他喜欢这么个想法:一个十分年轻的副连长,自己扛着行李,步行去

    报到。大踏步走在干旱开阔的高地上。砂砾中长着不少坚硬的草。但干部股股长说,

    零七连已派出车来接他了。他只得取消了这个念头。不步行也无所谓。干部股门口

    的杨树上,筑满一花花鸟窝。他在廊檐下站着,很长时间屏住呼吸,一再地想起苏

    丛。那天离开索伯县留守处招待所,车走出好几里地了,他又请司机把车开了回去。

    当然找了个恰当的借口。实质上他是想再见一见苏丛,看一眼她的脚。头天晚上只

    顾了跟她说话,让她抽血,忘了再看看她的脚。也许能从她走路的样子中,看出她

    为什么突然对他冷淡了。他曾受过很多人的冷淡。刚分到骑兵连那会儿,几乎所有

    的“盲流老兵”都不把他当一回事,所有这些老兵的老婆都想方设法戏弄他。他无

    所谓,不在乎,惟独不能忍受昨晚苏丛的冷淡。她有她冷淡人的权利,但他得知道

    自己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报应。等他又拐回苏丛屋前,她早已起床,穿整齐了,包

    括黑皮鞋。像修女穿的,老式的,尖尖头,把整个脚都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再系紧

    黑黑的鞋带。深色的长裤宽大面飘荡,一直垂落到鞋面,遮去了一切。但还是看到

    了鞋。她像神经错乱的耗子,来回忙着倒腾东西,把一面面或大或小的玻璃镜搬出

    来。椭圆形。菱形。大多是长方形。把它们竖起来,架在对面那排平房的屋顶上。

    或者是窝棚上,柴火垛上,鸡窝上,拴铁丝的木桩上。连续地在她那窄长阴暗的过

    道里,再支起一面面镜子,把清晨那一点并不大红、但又并不太黄、并不太白的阳

    光,折射到她那些贮存着七千零一份血样的木制试管架上。随着太阳升移,她又忙

    着变动镜子们的角度。在那个有点弯扭的木梯子上,爬上爬下,很利索。她搬出个

    樟木箱子,斜支在墙根前,打开盖儿。他不知她要晾什么,因为这纯粹是个空家伙。

    她把一件黑长袍挂在门的左边,五斤黄小米摊开在门的右边,并且在门上画向日葵。

    一瓶瓶广告颜料泼到墙上,又溅回来。向日葵越来越黄,她的手上脸上深色的工作

    大褂上都沾粘着向日葵的花粉花瓣。当太阳完全从汪得儿大山山背后跃出,灼灼地

    已容不得人对它直视的时候,她便赶紧收下镜子,把它们藏到樟木箱里。一层镜子

    衬一层旧呢料裙。当她抱出那么些旧的呢料裙来拍打时,大来又一次闻到了那样一

    股属于阿伦古湖底淤泥所特有的气味。只是这一回有些干呛了。好像站在湖边的一

    个什么石灰害中间。

    他没走过去跟她说话,怕再一次受到冷淡。她也没看到他。没顾得上。当她脱

    掉工作大褂后,他才看到她穿得很单薄,一件短袖的圆领府绸内衣。每一次举起手

    来时,便能看到她腋下茸茸的稀疏的汗毛,能感到她内衣下无奈的波动。他愣怔住

    了,因为她的颈脖,的确像牙雕那般圆润冰凉细洁。后来她向院后走去。院后有几

    棵几十米高的青杨树。青杨树拔起在高地的边缘。漫坡上一袭干草柔软而萧索,她

    便站定在青杨树下,顺着高地下那朦胧升腾的紫色的氤氲,不再看沟壑底里缘沿着

    峭壁行走的毛驴车队,不再看于河滩里尘土飞扬,不再听空阔中无所谓远近的喧嚣。

    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

    不久,有人专程从哈捷拉吉里镇给大来捎来口信,说爷爷病得不行了,让他赶

    快回去瞧最后一眼。连长准假。车到阿拌河边,天还黑,大约只在凌晨三四点光景。

    河面上找不到摆渡的船。满河都是黏稠的波动声。河对岸才是哈捷拉吉里镇浸湿的

    土地和丑陋低矮参差灰黯,还有新起的水塔楼房,都在凉嗖嗖的风里,叫他觉得生

    疏、古怪,甚至虚假。汛期的浑浊冲刷岸脚残破的苇丛。一个漩涡紧连着一个漩涡。

    与好像要膨胀出河堤的河水相比,对岸的古镇就显得太呆板、细小。小旅馆的门还

    没开。新盖的酒厂也只证明所谓的镇街,只是一条根本不起眼的最常见的砂石路。

    大来竖起大衣领,刚觉得那阴沉的天空在凉丝丝往下掉点儿了,近边一片小林

    子里便走出了几个人。有人低声喊:“是大哥吗?”听得出是二叔天观的儿子小来。

    小来是个瘦而不弱的小子,但阴郁古怪。一直对全家器重宠爱大来,很不服气,但

    又从不把这一点不服气摆到脸上。他在镇子副食品门市部肉案上掌斧。才十六七岁,

    就阴冷得叫人不敢往他那板斧跟前靠拢。他已经奉命在这儿等候两个早上了。

    “爷爷咋样了?”大来赶紧问。

    “回去你就知道了。”小来斜起眼瞟了瞟大来。大来手里提着一网兜水果罐头

    和一些细点。这些吃食东西,在一般大合作社的货架上是看不到的,得托人到库房

    里去搞。一向在副食品门市部干活儿的小来自然清楚这一点。对此他感到意外。他

    向来瞧不起大来,觉得他过于正经老实。缺点活气儿。折腾不开。他总想,假如自

    己是大伯的儿子,是长房长孙,全家人对他另眼相待,都来为他创造条件,他准比

    大来有出息。最不济,也不会为一个什么女教员的脚,被学校劝退,丢失去兰州西

    安北京上大家、在大机关挣工资的机会。

    一旁有几个跟他一同来的小哥儿们在伺候着。他吩咐他们,从河边的水柳丛里

    拽出一条小船。到河那边,大来才看出,过河前所感觉的古怪,是因为镇子好像刚

    遭了劫。中心小学的校门被拆去大半扇。所有教室的窗户全用红砖垒上了,各留一

    个枪眼儿。大合作社护窗板上刷上了大字标语,是打倒枪毙油炸热煎七叔天一的标

    语。还有针对他们老肖家的大小字报飘零在街头。兽医站后头的树全让砍了。镇公

    所的墙头上留着一片又一片子弹钻出的眼眼坑坑,跟麻点儿似的。所有黄狗的脊背

    上都被点上了红油漆。

    全家的人都在等着大来。

    ‘你总算回来了。“大姑天桂未曾开口,眼圈先红。赶紧给这位当了标杆儿老

    兵连副连长的大侄儿沏茶。

    “路上还好走吧?”二叔天观拆开一包“恒大”递了过来。

    很有些堂弟表妹,则把眼光盯在了大来腰后鼓鼓囊囊挎着的那枝美制“加拿大”

    手枪。老式枪,笨重,子弹少。但打得远,有准头。还带标尺。连长说给他换一支

    国产“五四”轻巧些。他没在意。换不换,无所谓。他不相信自己真的会使上它。

    他天生的不喜欢枪。

    玉娟也来了。她已经跟朱贵铃过了。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随着迺发五受到冲

    击,朱贵铃从独立团团长的位置上被拿了下来,生产科的一帮年轻人也起来造他的

    反,他被分到一个很背静的配水点上去配水。玉娟只好跟着走。那是一个只管一个

    渠口的小配水点。只有他俩,一间地窝子,几分菜地。离最近的居民点,也有一公

    里多路。整天见得最多的是渠帮上的荒草和堤头上的旱柳。还有地平线那一溜秃秃

    的土包。到配水点以后,朱贵铃脾气变得很坏。所有的家务事都推给玉娟,不许她

    接触任何一个男人。他自己则一刻也不离那个电话机。除了在规定的时刻里按常规

    去测定水流量或按水管站的指令启动闸门,调剂水流量外,他从不离开那电话机。

    现在,这是他跟外界惟一的联系。他盼着有人给他打电话。接电话时,总情不自禁

    地做出唯唯诺诺的样子,希望对方跟他多说几句。电话坏了,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一大往通讯站跑几趟,求人家来修理。农场里,有线广播和电话,用的是一根线路。

    到广播时间,电话就不通了。拿起电话便能听到广播节目。这时他把电话听筒放在

    桌上,静静地听。贪婪地听。什么也不能来干扰。这时吵了他,他真会去拿刀。有

    一回玉娟抓鸡,吵了他,他冲出地窝子,抄起一张小板凳向玉娟砸去,在玉娟的额

    头上砸出一个不小的口子,留下一道不短的疤痕。每天晚上他都要纠缠玉娟,要玉

    娟亲他,摸他。他自己却怎么也硬实不起来。他就狠狠地掐玉娟,恶声恶气地问玉

    娟: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是不是嫌我老了?你跟你一家是不是都瞧不起我了?更多

    的时间,他总在追问,为什么跟他圆房的头一夜,她就已经不是处女了。结婚前,

    她到底失身给谁了。“给我老老实实说!”他骑在她身上捶她。只有这样,他才觉

    得好受些。

    十分钟后,大来便得知,爷爷没病。爷爷活得挺硬朗,只是干瘦。仍住在老宅

    门前树上的木板窝棚里。只羡慕那些有药吃的人。他总在大把大把地吃药,身边藏

    了各种各样不知从哪儿“偷”来的药瓶。他必须大把大把地吃药,心里才踏实。不

    管见了谁,他都求人家给他抓药去。而且还只肯吃西药或中成药。其实他没病。或

    者说,犯的是药瘾。一天里不吃一大把乱七八糟的药片药丸药粒,就没着没落,就

    跺脚大喊:“你们盼我早死呢?”他把过去藏下的那些紫砂茶壶,那些临摹伪造的

    名碑名帖,文房四宝。茂叔爱莲。渊明对酒。五婴相戏。瓜茄吉祥。香草鱼藻。涵

    朴精雅累堆杂陈,仿佛“广陵锦镜铜器,会稽吴绫绦纱、南海象齿,豫章瓷器茗挡”

    都拿出来堆在自己身边,板棚里只留一点伸脚的空地。

    他们叫大来回来,为的是他七叔天一。

    天一被河对岸的人抓了去,差一点被打死。放回来,昏迷了七天。一直还在尿

    血。虽然醒了转来,细碎的骨碴和断裂的脉管,仍使他疼痛得说不出话,没半点力

    气把自己的脑袋支撑起来。

    打天一的是不愿看到阿伦古湖水被引走的人。他们的祖父或曾祖父的确是流放

    来的“钦犯”但他们自己却实实在在已做了几代良民。他们离不开这片湖水。是

    的,日后还可以到高地上种地。刨土豆。栽花生。腌莲花白疙瘩。熬苞谷糊糊。可

    上哪儿去逮鱼?渔网。渔钩。渔叉。那样一个跟小草房一般大的鱼的头盖骨。上哪

    去梦鱼姑娘。女人奶膀子上的鱼腥。每年四月二十,谷雨前后,那条红脊梁黑尾巴

    的鱼王,摆动着船似的身躯,再来找谁要羊头猪头?谁他娘的生来就该着替你车后

    喘马前垫?该着睡斜尖儿炕吃瞪眼儿食?谁他娘的是八辈子一根开不了眼的棒槌槌,

    叫你姓肖的把掐把拿着随便神练?!四镇十八村都得在你肖家下巴底下滴溜溜打转

    听喝肝颤?!白儿搁张,由着你使玻璃绳捆,抠嗤咂吧,还让人觉着我们只会这

    么小模小样扭摆?六!现目今,既然允许大伙开口说话,那就来说道说道。于是他

    们一次又一次组织人往河这边冲。最后一回竟让他们把天一给逮了去。要不是哈捷

    拉吉里镇上的人跟肖家还齐心,带着火铳长矛大刀雷管霹雳连珠爆,又去把天一抢

    回来,天一这条小命,这会儿早上肖家祖宗那儿报账了。

    天放没敢让天一住镇卫生所,那样目标太大。更不敢送他去县人民医院,怕半

    道上被人截。甚至都没敢留他在家养伤,怕祸及肖家其他老少男女众生灵。只去镇

    子后头一个岗子地槽子沟里头,找了个早八百年就让人废弃的大地窖,收拾一下,

    把天一藏那里了。地窖顶上堆不少柴草。到天将黑未黑时,天放把大来带到他七叔

    床前。

    一路走去,天放不说话。他阴沉得厉害。脸颊两边的皮肤全松耷下来,像一张

    张生了霉斑的老豆腐皮子堆叠着。他真显老了。他手背上的老年斑积淀起太多的黑

    色素,积淀了太多的焦虑劳累。这大半生,对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从来不知后悔

    的肖天放,现在真有些后悔了。他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在后悔,但他不能瞒过自己。

    他不想后悔,但他没法阻正这种被所有没出息的男人女人所定名为“后悔”的虫子

    来咬噬他早在淌血的心肌。也许当初就不该答应在引水工程问题上帮迺发五他们这

    一把的。明明知道水走不出大裂谷,自己却昧了良心。假如有那么一天,阿伦古湖

    水真的一点不剩地在大裂谷里漏泄个精光,四镇十八村的父老乡亲真的将面对一个

    完全干涸的湖底,他们的土豆地只能种花生或只能长那些扎扫把的草,他们的渔船

    只能堆羊粪、起狗窝、搭晒破布片,他肖天放再怎么见这些乡亲?他们在这窝搭住

    过了三四代人。还有他的大苇荡那时时会浮出的黑云,还会出现吗?那总会四

    散的腥味,还会四散吗?那一代代绿色的火舌,还会像闪电那样在密不透风的苇丛

    里游走吗?二汪得儿大山跟前,这一马平川的盆地上空,还会有潮湿的雷声哀怨的

    乌云和凝重的东南风吗?失去了阿伦古湖,汪得儿大山也许就会变成另一座火焰山。

    这又叫大来娘上哪儿藏身?

    哦,大来娘

    天一依然还没力气说话。得知大来来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泪珠才慢慢从他干

    瘪的眼角里滚出,好像两颗带着杂质的黏油。他终于睁开眼,细细看住大来,嘴角

    一阵阵抽动,好似要说些什么。大来赶紧说:“幺叔,我一半天还不会走,你好好

    歇过劲儿来,咱们再聊。我回去给你找好药。”

    天一艰难地笑着摇了摇头,刚喘气般挣出断断续续的“别麻烦了”

    就被又一阵咳呛堵住。从他那被折断了的肋骨戳伤的肺泡里,即刻涌出大量带血的

    气沫。从镇卫生所挑选来专门护理他的两个大夫护士忙上前用吸管帮他吸出堵在气

    管里的凝血块,尔后又是好一阵剧疼般的喘息。痉挛。

    “大来已经被他们团里正式任命到零七连做副连长。那可是个营级单位加强连

    ”天放想用这好消息来安慰天一。没想,这番话反而在天一心里激出了一种难

    以忍受的精神的痉挛,使他脸色再度青白,喘得接不止气。一些淡淡的血丝再一次

    随着只出不进的气息,从紧紧咬住的牙缝里嘶嘶渗出。

    天放不知道自己在哪一点上触动了天一。他顾不得去细想,慌忙叫来大夫护士,

    让在场的人好一阵子忙乱,天一才又慢慢平静。

    “回去吧”天一嘶哑地又挣出三字。抖抖地在床边上竖起几根水竹管似青

    白细长的手指,想去拉住大来,嘱咐他什么。

    大来心里难过。所有的长辈中,他最看重这个幺叔。么叔只比他大六七岁七八

    岁。可以说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他对么叔,不仅有对长辈的尊敬,还有对兄长的亲

    近。他捧住幺叔冰凉的手,想说些安慰他的话,但细细一掂量,没有一句话能真正

    熨平么叔心里所有的那些郁忿。没一句不是废话。他便一句也没说。天一这时疲累

    已极,闭上了眼睛只做假寐,被大来捧住的那只手,不时在不由自主地痉挛抽动。

    天放曾跟天一商量过,万一不行,就放弃了那份跟木西沟方面签订的合同,不

    再硬抗着坚持要把引水工程干到底。

    “你现在不怕得罪迺发五了?”天一不无椰偷地笑道。

    “嗨,不是那么回事”天放脸红了。“咱们也别叫一根筋拧住了窝在夹板

    缝里待着”

    天一却蔫蔫地笑,回道:“您瞧我是一根筋拧得住的人吗?我要真那么憨傻,

    认死理,也不至于不至于”天一长叹口气,眼眶潮红,没紧着往下说。天

    放知道他要说什么。天一从不回头埋怨大哥。每一回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打住,兄弟

    俩便各自垂下头去沉默自责。但那大,天一却没就此缄口不语。他直了直腰,让酸

    疼的后背换一个姿势受劲儿。自从那一回后脊梁上被天放拉了那一刀后,他整个身

    子——主要是上半身,就一老那么斜拧着,让人觉着,他总在找谁的岔子,摸着算

    计谁。其实,自从出了那回事,他变得特别宽容和善。有时甚至让人觉得他宽容和

    善到了散漫散淡的地步。他不再去争个啥。不想争了。“哥,您不用脸红,我明白

    您这节骨眼儿上撤退,也还是为我,为我们老肖家着想。怕一道箍儿死凿,到末了

    竹篮子打水,白玩。咱弟兄几个,几十年,挣到这一步,的确不易。犯不着为那姓

    酒的倒贴老本,把哈捷拉吉里镇全输进去。我天一也不想在谁跟前充大瓣儿蒜,当

    盖世英雄。不想跟别人比。不过,有一家兄弟,过去您给我们讲的,我老忘不了。

    我想您大概也不会忘了,那就是老满堡的白家兄弟。倾家荡产修铁路,的确动人。

    咱们不以成败论英雄。说实话,不管你升什么旗唱什么歌打什么鼓点发什么誓,不

    管他俩怎么死又怎么烂,阿达克库都克都不会忘了这一对哥俩。谁能说他俩于的一

    切是粪叉子下河,多余的一档子事?!咱老肖家哪一点比他姓白的差?”

    “听说那白老大没死。还在索伯县城兰镇里待着。白家肖家不比了

    ”

    “要不想比,就一老也比不了。”

    “比不了的,也不止老肖家一家。”

    “可我们是老肖家,大哥!”

    “大哥老了”

    “老肖家不会老。”

    从地窖里出来,天色将晚,浑圆的落日在浓重的暮霭里,渐渐失去耀眼的光泽,

    而阿伦古湖却在扁平地反照出千片万片金灿灿的鳞斑,同时也在闪烁中,往地平线

    下收缩沉落。

    天放没照直地按来时的路,带大来回镇子。却带他上了近处一个草木丛生榛莽

    遍地的岗包。大来看出父亲有话要跟自己说,便不催促,只是跟他往棒莽深处蹚。

    这次回来,大来也看出,父亲大不如从前了。动作迟缓。眼神犹豫。他常常回

    到小土包后的那幢将要坍塌的老板房里去。不知不觉地就走回去,似乎只有那儿才

    有某种他祈求的安逸,急需的空白,那种短暂的遗忘的淹滞的啥也没啥的忽而惊醒

    的空白跟天一谈过那番话后,他曾深深自责过。自责自己为什么竟不如天一,

    还能想到老肖家在阿达克库都克还能做点啥,死活还要去跟那早已没影了的白家比

    照比照。

    做点啥?

    可以跟儿子商量商量吗?儿子

    有件事,他既没告诉天一,也没告诉过大来。这一段,他在肖家那幢老板房里

    藏起了好几十位老人。他们都是从前那个老满堡联队的人。许多还是当年“力巴团”

    的弟兄。前一段,各地在清理“旧军人”他们的日子都不太好过。他们知道,

    “肖支队长”在哈捷拉吉里镇有一方大地,便不约而同都来投奔。先是一两个,

    再是三五个,尔后十来个,没想越来越多,现在老板屋所有的大房间小房间,连过

    去存放腌鱼的地窖和酒窖都住满。天黑狠了,只得悄悄匀出一小部分住到大树上那

    几个窝棚里去。白天再回屋来,一块堆闷头烧莫合烟。还不敢敞开窗户大声喧哗。这几十个老家伙对肖天放说:“支队长,你要有法子闹到枪,我们管保再没人

    敢越过阿样河一步,跟老肖家有半点过不去。”

    是的,要是有几十枝枪,老肖家不用发愁了,哈捷拉吉里镇不用发愁了,阿伦

    古湖也不用发愁了。

    枪,谈何容易。但儿子手里有枪。

    可怎么跟儿子开口呢?他知道儿子这个连看守的武器库里存着的枪,足够他十

    个。一百个哈捷拉吉里镇自卫用的。只要说动“副连长”配合,他能取到枪。

    但作为一个老军人,他明白,他真要这么做了,无异于把儿子往死里送。

    他当然踌躇。

    还有没有更好的招术,既不把儿子牵扯进去,又能取到那库里的枪呢?

    他还想问问儿子,阿伦古湖水到底能不能走出大裂谷。他想让儿子带他走一趟

    大裂谷。再听一听,还有没有那水漏走的声音了

    大约就在天放想开口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玉娟慌慌地跑来说,有二十八九

    个骑马的人,包围了老肖家,指着名,要大来出去见他们。

    “哪儿的人?是河对岸的?”天放问。

    “不认识。不过不像是河对岸的。不少都穿着灰军服。”

    “兴许是独立团的。我去看看。”大来说着就要走。

    ‘你别急着上前。我看来者不善。要是独立团的人,他围咱老肖家做甚?我去

    探探虚实,回头叫玉娟来跟你通情况。你就在这儿待着,别动弹“天放叮嘱。

    “爹,我能对付”大来不放心父亲。

    “你能对付一个两个、十个八个,你还能对付他二十三十?”天放横了他一眼,

    便带着玉娟匆匆走进夜幕。不大一会儿,玉娟白毗着脸,又跑了回来,对大来说:

    “他们他们把爹带走了在咱家堂屋里还留着几个人,非要见你。二叔大姑

    叫你快去么叔地窖里躲一阵,千万别露头。”

    大来听了没言喘,根本没想去么叔的地窖藏起自己,跟玉娟一起悄悄潜回家,

    去自己房里,枕头底下掏手枪。玉娟扑过去,使出全身力气,摁住枕头,不让大来

    带枪:“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不能跟他们来硬的。”玉娟真要哭了。

    “你兄弟不会恁傻,快,一边待着去。”大来温和地笑笑,掰开玉娟摁在枕头

    上的手,取出手枪,去堂屋里一看,等候着非要见他的竟是集民县原先那个骑兵连

    的几个老兵。都戴着顶破军帽。油泥早把帽圈染黑。帽檐多一半都耷拉下。而在镇

    市梢那个废弃的杂草丛生的院里,黑鸦鸦一片,蠕动着马的脊背和散发着臭牛皮味

    的马鞍。天放被他们围在台阶上。他一见大来玉娟,便急得直跺脚,大吼:“谁叫

    你们来的?有你们啥事?”没等大来作出什么反应,那一帮人便把大来也围住了。

    带头者,仍是张满全。这时,大来和玉娟同时看到,在一边的墙犄角旮旯里,还蹲

    着个朱贵铃。黑条绒面的驼绒短大衣,臃肿地在他腿两边撒开沾满灰土的衣襟。脸

    上斜起两道新落下的伤痕。也红也黑。一只眼泡肿起老高。面前有个小马扎,他不

    敢坐。另有两位张满全带来的人,一左一右分坐在他两厢,紧紧看守着他。

    骑兵连被拆散,但张满全却一直没死心。兴许是天性,他没法在一个地方老老

    实实待上一年半载。他喜欢在这块土地上跑来跑去。住各处的收容所。把油腻的背

    包单肩挎起。背包里有半副扑克牌和一条紧折起的灰棉毯。他想不通,这世界为什

    么总是只许一小部分人大声嚷嚷,而剩余的那些人,就只有悄悄听着的份儿。他想

    嚷嚷。偏要找找它的茬儿。牙根儿痒痒。他一直在那七封匿名信上下工夫。他通过

    各种关系接近那些能获知阿伦古湖和大裂谷秘密的人,寻找他们的笔迹,右手的,

    以至左手的反复对照。最后他终于查出,匿名信是朱贵铃的“杰作”

    朱贵铃那时并不相信肖天放说的话,不相信什么大来的预感。但他的谨慎、本

    分、细心,却总使他面对天放提供的这个情况无法安生。于是他偷偷地叫回自己两

    个儿子。让他们重新勘察大裂谷。尔后他独自一人,用那台老掉了牙的手摇计算机,

    关起门,计算那所有勘察所得的原始数据。全部的材料有二十公斤重。他都装在一

    个铁匣子里,埋在老满堡种马场环形大屋中央天井的一块大石板底下。他没有使用

    通常的方法计算。他使用的是世人所不知的尚月国人的计算法。结果是,大裂谷无

    论如何都经不住阿伦古湖水的冲击。到那一刻,整个大裂谷都要坍陷,也许还要带

    动汪得儿大山的剧变,也许会沿着阿达克库都克新旧褶皱带的交接部出现一条新的

    撕裂带,而阿伦古湖则将用它黑蓝而又纯净得不能再纯净的水,淹掉阿达克库都克

    荒原已经开发成的那几十个农场,或者被大裂谷底下那亿万年前形成的大溶洞吸收,

    和当年的尚月国一起,汇集成一个泱泱的地下湖,永无天日地在黑暗中涌动。朱贵

    铃不相信自己的结论。他一遍又一遍验算。他不敢冒犯迺发五。不敢上前去说个不

    字。但他清楚此事的利害关系。他知道工程建成,要放水的那一刻,他自己也会在

    现场。尔后绝对要发生的事,他不敢细想。得找个“大炮筒子”来替他把这事往外

    捅。把所有的熟人、半熟不熟的人都筛了十八遍,他看中了张满全。他开始给他发

    匿名信。他希望借张满全的折腾,去引起广泛的注意、复查、验算他没想到张

    满全竟找到了他。张满全知道这家伙轻易不会说出真情,但他一定要得到这个真情。

    他把那七封匿名信拍在朱贵铃面前,朱贵铃装迷糊。不认账。张满全叫人用树条子

    抽他。他尖叫,翻滚,求饶,两个腿弯和大腿根几处都被抽紫、淤血,他还是不说。

    张满全最后一招是向朱贵铃抛档案。从一个借来的皮包里掏出两份影印件,一份是

    当年会议记录的影印件,一份是当年批准对朱贵针等人执行逮捕进行劳动改造的命

    令的影印件。那个会议有迺发五参加,那份命令有迺发五的签字。

    朱贵铃的精神防线顿时崩溃了。

    但他还挣扎了一阵。

    他说:“这两份影印件是假的!你们不可能得到它们”

    张满全不反驳。继续从那个借来的皮包里往外掏材料。朱贵铃的全部档案。宋

    振和的全部档案。直至迺发五的全部档案副本影印件。

    还要说个啥?

    朱贵铃软瘫下来。

    他恨张满全撕碎了他对迺发五的全部信赖和依赖。他必须依赖一个人。他毕竟

    不是他那一生强硬的祖父。虽然他也早也做了祖父。

    “迺发五当年下令逮捕我,这不能说明啥。我当年的确有罪。我是应该被捕。

    应该接受劳改,应该受到那样的惩处的”他哆嗦着还在抵御。

    “我没说你不应该。我只要你头脑清醒清醒。用不着死跟着迺发五。希望你在

    阿伦古湖引水工程上,说实话。做一件你应该做的事。”

    朱贵铃再说不出啥来。

    他终于交出了那份重二十公斤的勘察报告。

    现在张满全对肖天放和肖大来只想说一句话:这二十公斤勘察报告,是由肖家

    人向阿伦古湖四镇十八村的人公布,还是由张满全代为公布。

    假如由张满全去公布,不出三天,愤怒的四镇十八村人准定会来踏平肖家。他

    们肯定会认为,肖家有意隐瞒了自己家这位“老女婿”的勘察报告,为讨好迺发五,

    而置四镇十八村人身家性命于不顾。最可怕的是,哈捷拉吉里镇的人因此也会被激

    怒,加入反肖家的大军。在目前这个情势下,没人会冷静地细究细问个什么。一片

    草原干黄,太阳灼热。不引火种,只凭太阳那点烧劲儿,也要起火了。况且再扔下

    这一大桶燃烧着的汽油?!

    “把朱贵针和他的勘察报告都交给我。”肖天放知道,张满全决不会无条件这

    样做,但眼目今,只有这一种选择。

    “你能阻止迺发五他们这种不计后果的狂大行为吗?”

    “你要是信不过我,还跟我谈什么呢?”

    “我只是想帮你父子俩一把!”

    ‘你要我们做啥?“大来忍了半晌,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问道。

    “帮助我占领独立团武器库。”

    “你疯了!”

    “疯了的不是我!”

    ‘你要武器库做甚?“

    “不让迺发五用它来对付我们!”

    “有这种必要吗?”

    “我想肖家父子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应该明白光靠抛材料还不能迫使引水工程

    停工,更不能使那已进入工地的几万民工撤出工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扫

    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动跑掉。所以必须强占工地。不控制武器库,是办不成这

    件事的。我决不连累肖连长。到时候,你只要能放我们进零七连的警戒线,以后的

    事,都由我和我的人来办。”

    “你把朱贵铃的勘察报告留下,别的都好说。”

    “不,等占了武器库,我自会告诉你到哪儿去取那二十公斤资料!”

    “肖家刚有个好日子过,你你们这是做甚呢做甚呢”

    “肖天放,除了老肖家,再想想老张家老王家老赵家老李家吧。”说完,张满

    全留下朱贵铃,限定肖天放四十八小时后回话,带着那一帮马队,呼啸着向他们来

    的地方去了。

    张满全刚走,肖天放就圆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扑向朱贵铃,一把卡住朱贵铃

    的喉管,吼道:“我的指挥长,你瞒天瞒地,为什么偏偏要瞒我这个把女儿都给了

    你的可怜虫!”要不是大来和天观等人解救得快,朱贵铃那根皮皱肉厚的脖梗儿子,

    当场就会像根老黄瓜似的折断在近似疯狂的肖天放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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