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品小说 www.epshu.com,最快更新在醒来的土地上最新章节!

    暑天里,严欣下煤洞拖煤炭,收工后,他看着浑身上下沾满煤灰和湿泥巴的衣服裤子,顾不得歇一歇,就带着满身臭汗,"扑通"一声跳进了泉水沟里,洗起澡来。

    洗完后他感到一身痛快;当天晚上他就觉得不适,头重脚轻的。一觉醒来,他一摸滚烫的额头,知道自己感冒发热了。

    这一病还不轻,在床上足足躺了四天。病后衰弱,面黄肌瘦,休息了几天,重新出工干活的时候,他挨着女劳动力、薅二道包谷。

    原以为女劳动力的活儿,总要比男社员的轻巧些。哪晓得,远不是那么回事。一站在底脚大土的边边上,严欣望着那总有十几丈长的畦沟,先就气馁了。

    大伏天,长得高过人头的包谷丛丛里,像蒸笼里一样热得气闷难熬。火辣辣的太阳在头顶照着,一阵阵烘热的地气直往上冒,翠绿阔长的包谷叶子又特别繁茂,严欣挥着锄头,一锄接一锄地挖松泥巴,除去杂草,壅好包谷的根根。有的杂草细嫩些,长在包谷龙爪样的根须间,锄头挖起来费事,还得勾下腰,用手去扯。周围妇女们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地说笑,喧哗的声浪"嗡嗡嗡"地灌进严欣的耳管,他只觉得头昏眼花,厌烦之极。

    渐渐地,手臂酸痛了,脚杆也有点发麻,他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那些嘻哈谈笑的妇女们,早已经薅到前头去了,严欣远远地落在后面。他只觉得乏力,额头上、背脊上不断地冒着虚汗,脚弯子也在打抖。他双手握紧锄把,仍是机械地一锄接一锄地往前薅。每薅过一窝包谷,他就要直起身子,伸出左手抹一下额头上的虚汗。

    当妇女们薅完了一长畦沟包谷,拐弯打回转的时候,严欣还只薅了小半畦沟。他发现了这一点,想往前头赶,无奈气急心慌,力不从心,咬紧牙往前赶了几步,又慢了下来。正在这时候,他身后雷鸣般响起了吼叫声:"严欣,你给我站住!"

    严欣停了锄头,转过身去。生产队长罗世庆手叉着腰,虎着个脸,气势汹汹地站在地头上,朝严欣瞪着眼。严欣是个犟脾气,一见队长这副样子,没好气地问道:

    "你要干什么?有话你好好说嘛,吼啥子吼?"

    罗世庆把手往地上一指,龇着牙怒斥道:"你还要嘴硬!我叫你看看,你薅的是啥子鬼土,猫儿盖屎,杂草都没得除净!你以为挨着女社员干活,就能偷懒了吗?想得倒是安逸!"

    自己明明是病后体虚,才到女社员这边来干活的。可罗世庆一开口就说他偷懒,把严欣惹了。他干脆一缩脑壳,放倒了锄头,坐在锄把上,不理生产队长了。

    这一举动,更把罗世庆引得火冒三丈,他拉开洪亮的嗓门,粗声恶气地骂起来:

    "男子汉跑到女社员这边来干活,也不晓得个羞耻!还要偷懒耍奸。实话告诉你,你要不把这几沟包谷给我返工,今天就不记你的工分。赵伯妈,你听见了,把该严欣薅的包谷沟沟全给他留着,看是他硬还是我硬!"

    隔着密簇簇的包谷秆林林,严欣听到妇女队长赵伯妈应了一声。跟着,罗世庆骂骂咧咧地走了。

    严欣一头埋在膝盖上,又气愤又委屈,大叫晦气,碰上了这么个"猪头三"队长,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呢!按他的脾气,他真想把锄头一扔,回到集体户去躺下了。可要这么干了,就别想记工分。工分严欣倒不稀罕,一个劳动日只值三角几分钱,一百个劳动日也只有三十几元;但要是这么一闹,事情就闹大了,影响也就坏了。影响一坏,在沙坪寨就莫想有出头之日。谁不知道,生产队长罗世庆,在沙坪寨上是个权威人物。去年他躺倒了说声不干,公社派了个干部来主持群众大会,喊社员们人人尽一份民主权利,重新选一个队长,哨子吹破了,嗓子喊哑了,会场上一半人也到不齐。公社干部火了,下令说开会记工分,不来的不但不记工分,还要扣一个劳动日的工分。这一来,人是来齐了,可开的还是哑巴会,没人提哪个可以当队长。公社干部说了几个候选人的名字,莫说众人不表态,就连被提的人也跳脚舞手地大叫不干。公社干部无法,回去一汇报,赵伯妈的老爱人"形势大好",到沙坪寨来了。这"形势大好",是老土改根子赵实如的绰号。他原来是沙坪寨人,合作化时调到乡里去,后来调干成了国家干部。文化大革命初期,他挨了斗。只因为他是公社机关里唯一的老土改根子,人缘好,确实是个只管抓工作,不搞邪门歪道的书记,再加上他那身穿着,实在不像领着农民往资本主义道上跑的"走资派",成立革委会的时候,他作为"老、中、青"中老的代表,当了个副主任。重新当了副主任以后,他每次开会讲话,总离不开"形势大好"这四个字。有一回山洪暴发,毁了好几个寨子,他代表公社去慰问受灾的社员们,大伙儿欢迎他讲话,他开口就说:"寨邻乡亲们,现在我们公社的形势一派大好,而且越来越好"听众中有一位直率小伙子,在人堆里喊起来:"我的妈呀,我家全给水冲走了,吃没吃,住没住,回销粮又不拨下来,这形势好在哪里呀?"受灾的群众"哄"一声笑开了。赵实如还以为是自己的讲话生动,引得受灾群众破涕为笑了。他加重了语气道:"确确实实,当前的形势是一派大好,整个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

    下面的群众笑声更响了。

    从那以后,"形势大好"这个口头禅,就成了赵实如的绰号。

    要是换个人,比如说公社主任黄三乐吧,早就要追查这个绰号的来历,给人扣大帽子了。可赵实如听说群众给自己敷了这么个绰号,一点不恼,相反,坦然地笑笑说;"这绰号敷得好!实实在在,现在讲话,就是必须讲形势大好嘛"

    他这样的性格,可以想见,群众是愿意同他接近的。但群众愿意接近他,根本的原因,还不在于他的性格随和,不整人。倒是在于他的品格。就拿那次山洪暴发造成的水灾来讲,他家也受了灾,一幢牛圈猪栏冲倒了,他却只顾去其他寨子慰问受灾的社员,忙得几天几宿没落枕睡觉,自己屋头回也不回,急得赵伯妈在寨子上大骂他老不死。

    灾后,国家对受灾群众有救济、补贴。沙坪寨、连坪大队都把他家列为受灾户,报到公社去了。公社的民政干部按照政策,拨给他家救济款二百元,定名单的时候,赵实如二话没说,拿起蘸水笔,插进墨水瓶瓶,蘸起一大滴墨水,把自己的名字整个儿涂没了。

    罗世庆代赵伯妈去问公社的民政干部:"嗨,'形势大好'家该得的救济款呢?"

    民政干部不冷不热地说:"要你来瞎起哄个啥?赵主任自家不要。"

    罗世庆回到沙坪寨来学着一说,又惹得赵伯妈一顿骂。不过群众心头那杆秤,称得出赵实的斤两。

    听说罗世庆不想当队长了,"形势大好"到了沙坪寨,拉上了大队主任黄文发,双双钻进罗世庆屋头,苦口婆心地做了三天三夜过细的"思想工作",于是,罗世庆又重新当队长了。当天晚上,赵实如召开了群众大会,说了一通形势大好,然后就由罗世庆讲话。罗世庆一站起来就开始骂,一直骂到会议结束,弄得好些社员都莫名其妙。上海知青们听他的话音,才听明白了,原来是沙坪寨有人告了他,他才这么恨,以躺倒不干来要挟啊。

    通过这件事,严欣自然晓得罗世庆在沙坪寨上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一个知识青年,得罪了罗世庆,还能有出头之日吗?

    前思思,后想想,严欣坐在锄把上生了一阵闷气,最后只得勉强站起来,照着罗世庆命令的,把留给他的几沟包谷薅完。他性格再倔强,在现实面前,也只得低头认输啊!

    太阳落坡了,妇女劳动力薅完了各自的畦沟,有的赶回寨上去奶娃娃,有的跑去整自留地,有的回家淘米、洗菜、煮晚饭。底脚大土只剩下严欣一个人。勾着腰,挥着锄,喘着气,一窝包谷一窝包谷地薅着土。

    林中的雀儿趁着擦黑前的凉爽尽情地唱着它们一天中最后一个曲子,烘热的地气在渐渐凉下去,薄薄的浅灰色的暮霭,慢慢地向着山野田土间弥漫。底脚大土沉寂下来,光线也越来越见晦暗了。

    严欣还有两沟长长的包谷没有薅,怎么办呢?要不了多久,天就黑下来了,想薅也薅不成了。严欣心中急得如同有团火,浑身都燥热得冒起了汗,他已经累得不想动了,可理智还逼着他,要把包谷薅完,要把包谷薅完!这种原始的劳动,简直逼得他想朝着苍天呼喊嚷叫了。

    陡然间,他听到身前有锄头掏土的声响,而且离他是那么近。这会是谁呢?他直起身子,朝前望去。

    暮色里,微风拂动着的包谷叶之间,和严欣同一个集体户的女知青郑璇,也正直起腰杆来,习惯地用手捋了捋鬓发,把其中几丝乌发,撩到嘴角上,用唇角咬住。严欣一辈子也忘不了她此时此刻的妩媚神情。她也看见了他,顿时显出股羞涩的,又隐隐有些不安的姿势。严欣深深地受了感动,他动情地叫着:

    "你"

    郑璇已经恢复了镇定,她声音轻柔地说:"还有几锄头,就全薅完了。趁着还有点亮,把它弄完吧。"说完,她先俯下身子,挥起锄头来。一阵激动的情绪袭遍了严欣的全身,他双手扶着锄把,痴呆呆地瞅着郑璇。这就是说,众人走了,她独自留了下来,帮着他,把那些还没薅过的长畦沟,全薅完了。伫立了片刻,严欣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可愣了半晌,半句也说不出来。看到郑璇薅到他跟前来了,他赶紧俯下身子,挥动锄头,把自己身前几窝没薅净的包谷根根用土壅起来。

    底脚大土上,只有锄头除草、铲土的嚓嚓声,微风摇动包谷长叶子的沙沙声。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两把锄头在包谷行行里的株距之间碰在一起了,差不多是在同时,两把锄头一齐停了下来。严欣不敢抬起头来看郑璇,他有些羞愧,一个男子汉,干活还不及一个姑娘。郑璇也没抬起头来,她挺自然地把锄头往后一收,而后一用劲,嚓嚓几锄头挖掉严欣壅在包谷根根上的泥土,蹲下身子,用手去一扯,拔出了几株二三寸高的嫩杂草,举起来,仰脸望着严欣,说:

    "队长说你薅土是猫儿盖屎,真是的!看见了啵,你用泥巴壅住了这些嫩杂草,一场雨下来,杂草长得比包谷还凶,把肥料全吃去了。"

    严欣信服地瞅着郑璇。他的脊梁沟里又冒汗了:所有他薅过的包谷,都没注意到包谷的根根脚,有这些嫩杂草啊!他不由讷讷地道:

    "那那我怎么办?"

    "返工啊!"

    "天都黑了"

    "偏要摸黑返工吗?明天起个早,要不了一个小时,就全能薅完。"

    严欣点了点头,答应道:"好。"

    "你就别起早了。"郑璇抓着锄把站起身来,和严欣相对而立,真挚地说,"你不是生病刚好吗,多休息休息吧。我起个早,顺便就把这几沟包谷带过了。"

    "你"严欣绝没想到,郑璇待人这么诚恳,这么厚道,他半张着嘴,感激得胸脯起伏,说不出话来。

    月亮从山湾湾那边的峰巅上探出了脸蛋,柔和的月色正泻到郑璇的脸上。这个身材颀长,平时穿着朴实得从不引人注意的姑娘,此刻是多么俊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神往的幽雅的美。她留着齐耳的短发,两边用发卡牢牢地夹住;圆而白的额头上,不留一丝发,不见一条皱纹。只让人注意到两条细而弯的长眉下,一双莹黑的眼睛,平和温顺。

    由于出工时不戴草帽,她的双颊闪着玫瑰样的红色。从没细细打量过她的严欣,头一次发现,郑璇的鼻子隆整挺直,两片涂了口红般的嘴唇,总是微微启开着,带着股沉静、温和的甜笑模样。

    天全黑了。远山近岭在空中勾勒出道道浓淡相宜的曲线。夏天夜间常有的各种各样小虫子,准时地在山野里哺鸣起来。萤火虫像闪悠悠的火星子,纺织娘的叫声格外地清晰。

    "回家吧。"郑璇见严欣呆站着,提醒了一句,先把锄头扛上了肩。

    严欣跟着扛起锄头,走出繁密撩人的底脚大土,顺着月光照出的一条弯弯拐拐的小路,朝沙坪寨上走去。快走近寨子了,他才意识到,他们俩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讲,只顾着在走路。再要不讲话,他就太不近人情了。他快走了两步,和郑璇走个并肩,有些结巴地说:

    "谢谢,郑璇,我不不知道用什么来表示自己的谢意。"

    "你这是干啥哟!"郑璇轻声一笑,眼睛柔婉地瞥了他一眼,说,"不用谢我。其实,怪不得你,你往常跟男社员干活,不晓得咋个薅包谷。况且,你还是带着病来的,只是,只是你不要顶撞队长"

    严欣仍带着点气说:"他要是像你一样同我说,我会顶撞他吗?"

    "罗世庆火气大一点,不过他今天对你说的,还是对的嘛!"

    "呸!他就是晓得耍威风。我偏不买他的账"

    "他可是一队之长"

    "一队之长怎么样,就能当土皇帝啦!"严欣说着说着又忿忿然起来。

    "嘘,你说话轻点。"郑璇往灯光亮起的沙坪寨子望了一眼,又转脸劝道:"严欣,你不要发脾气。说千道万,我们知识青年,还不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要向贫下中农学习,他们的优秀品质"

    严欣轻蔑地抽了抽鼻子:"什么优秀品质。郑璇,你没听人说,这沙坪寨上,鬼名堂多得很。名义上说一个劳动日值三角几分钱,可到了秋后从来不兑现。有权有势的人家,五荒六月间吃白米饭,猪也吃包谷。穷得叮当响的人家户,一开春就愁粮,吃洋芋饭,到了五荒六月,还要上坡挖蕨巴。老百姓编了顺口溜唱:队长用钱一句话,会计用钱拿笔划,保管用钱伸手抓,群众用钱说好话。你看嘛,叫我们如何理解这种现象?"

    郑璇凝神听着严欣的话,惊讶地扬起两道眉毛:"这些事,我怎么没听说?"

    "你没听说的事儿还多着哩!"

    "严欣,你可不要听那些懒汉、二流子背后诬蔑人"

    "绝对不会!"严欣有些激动起来:"这些事,都是明摆着的,仗着权势剥削人,怎会是诬蔑"

    "严欣!"郑璇的脸色严肃起来,她厉声打断了严欣的话,说:"你怎么能讲这种话!社会主义制度下,哪里会有人剥削人的事?"

    "沙坪寨就有!"

    "快别说了。"郑璇的语调严厉而又庄重,她把锄头换了个肩,放低了嗓门说:"我今天才发现,你思想上有一种危险的东西。可千万不能让它发展啊!"

    "不,不是我思想危险,是沙坪寨上有鬼!"严欣怒气冲冲地驳斥着郑璇的话,"你天天出工劳动,为什么看不见这些?"

    "哟,好大的火气呀!"郑璇息事宁人地说:"严欣,你平平气吧,我要回家煮饭去了。"

    说完,郑璇朝严欣淡淡一笑,挥了挥手,扛着锄头往沙坪寨上跑去。

    严欣茫然地望着郑璇的背影消溶在寨口堰塘边的柳树阴影里,有些不知所措地木然站着。辩论的兴致刚刚上来,不料郑璇却轻松地走了。她还很幼稚,幼稚得有些可笑。这是严欣对郑璇得出的结论。他不由得苦笑着摇摇头,可摇头丝毫也没有把郑璇从他的意识中驱赶出去。相反,她那淡淡一笑的温静样儿,久久地留在他的脑子里。

    严欣扛着锄头,慢慢地走向寨口。他穿的塑料凉鞋里,灌进了不少泥沙,脚底板上痒痒的,很难受。过堰塘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堰塘坎上,找到一块洁净的青石板,坐下来,了黑色的塑料鞋,把双脚浸在微温的堰塘水中。一动不动地坐着。

    很奇怪,他虽然觉得疲乏,可脑子里却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兴奋。什么东西在挑逗着他,使得他的情绪在久久的忧郁中勃然兴奋起来呢。

    他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除了借调到区知青办的郭仁秀,沙坪寨集体户还有好几个姑娘,不声不响的朱福玲,小白脸丁剑萍,精于算计的陈佩君,老指望自己有所出息的邵幽芬。严欣记得很清楚,出工的时候,这几个姑娘全扛着锄头上坡了。而为什么,看到他一个人被罗世庆惩罚,其他姑娘都不闻不问,自顾自回到集体户去了,唯独郑璇,偏偏来帮助他呢?

    堰塘坎子上,五六棵粗壮的老柳树,条鱼似的叶子都长宽了。在入夜之后的轻风中,柳枝儿随着一阵阵低微的刷刷声,摇曳着、晃动着,把斑斑驳驳的月光,照在平如光镜的堰塘面上。有一条柳枝梢梢,拂到了严欣的脸上,撩得他的脸痒痒的,心热烘烘的。清澈的堰塘水,清晰地映出沙坪寨周遭的几座山峰,映出圆圆的月亮,映出明月旁边那一团一团白棉絮般堆叠的云彩。

    二十一岁的严欣,正处在思想成熟与未成熟之间的十字路口。他喜欢纵谈人生的意义,喜欢思索社会上的各类现象,这一二年来,上山下乡的经历使得他对许多固有的概念产生了怀疑,从而动摇了他原先的信念。一时间,他又找不到努力的方向,看不到他将追求什么样的目标。因此,他的思想正处于低潮,情绪极端低落,感情冷漠,整天处在忧郁不悦之中,苦着个脸,要么几天不说一句话,要么开口就讲怪话、发牢骚,对任何事情都持怀疑态度。学生时代,他可是个热爱读书,喜欢思索,正直诚实,喜怒极易露于言表的人。

    他的爸爸严勤,是个颇有名望的老学者,标准的书呆子。似乎从很小的时候起,严欣对爸爸就抱有成见,他觉得爸爸太死板、守旧,长着一颗花岗岩脑袋。比如说,人家的妈妈都有工作,都上班,可爸爸就不要妈妈上班,他要妈妈在家里照顾孩子,侍候他。因此,弄得严欣和姐姐严琳自小就不能上托儿所、幼儿园。说是让妈妈教育他们三个孩子嘛,他又要常来干涉妈妈的教育,逼着严欣每天早上非写完二十个大楷字才能吃早饭。要是不写完呢,非但没早饭吃,还要吃"麻栗子",第二天仍要加倍写。要是这时候正碰到爸爸在火头上,那就等于讨一顿打。妈妈打人的时候,手举得高,可打在身上并不痛。但爸爸打起人来,面目狰狞,一点也不像个知识渊博的老学者,倒像是电影上的地主、工头、资本家,常常痛得严欣睡不着觉。这样的人,在单位里挨批,是理所当然的事。文化大革命来了,爸爸被拖出去游街、批斗,红卫兵们用脚踢他,用铜头皮带抽他,在他脖子里挂上二十几斤重的黑牌子。爸爸原先的三百多块工资被扣剩了六十块,一家五口人,爸爸、妈妈、姐姐、严欣和妹妹,房租要月月交,自来水费不知为啥越来越高,家中是苦透了。妹妹严丽看到妈妈买回一棵花菜,欢天喜地地叫:"嗨,今天我家有花菜吃啰!"严琳红着眼把小妹妹抱在怀里,严欣却对爸爸、妈妈说:"看,这就是我家过去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造成的。每天吃点青菜萝卜,严丽就觉得苦了。解放前贫下中农吃糠咽菜,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压迫的"话没说完,爸爸一个耳光打过来,把严欣的牙齿血也打出来了。严欣永远也忘不了这一耳光。而且使严欣感到奇怪的是,七斗八斗,不仅没把爸爸斗躺下,相反,外国人到中国,还提出要见他。真是活见鬼!只是当时没让爸爸去见,可也不斗他了,光是叫他坐在"牛棚"里写交代。严欣最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上山下乡前几天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候,正逢"九大"召开前夕,姚文元他们起草了一本新党章,拿下来要各界人士讨论,也是他们瞎了眼,把爸爸都叫去了。老"牛鬼"这下又神气了,他踌躇满志地换上了衣服,跑去开会了。到了会场上,他把"修改草案"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细细地读了一遍。讨论开始了,他头一个发言,说:"这本草案不好。头一句话讲到林彪当接班人,就不好。这不是一本民主的党章"话没讲完,全场哗然,马上,讨论会变成了批斗会,又把他隔离了。

    作为一个儿子,有这样的父亲,怎不感到厌恶和愤恨呢!再笨的人,也不会到如此重大的会议上去胡言乱语啊!事情传开去,还有好些人不相信,说是编出来的,要揪编这类政治笑话的人,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由此可见,爸爸是多么反动,多么顽固,多么不识时务啊!为了这种种,严欣恨死了自己的爸爸,也因此而愈加敬重自己的叔叔严觉。

    在严家上一辈,严勤是老大,严觉是小弟。大哥与小弟之间,还有三姐妹,严欣叫她们大娘娘、二娘娘、小娘娘。他叫严觉,前面从不冠个小字,尽管他是小叔叔,但严欣仍尊称他叔叔。叔叔是解放后崛起的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在报纸杂志上,时常有他的诗作发表,新华书店橱窗里,有叔叔装帧美观、勒口封面的诗集。严觉两个字,还用烫金的手书体印出来,醒目极了。稍稍爱好文学的小青年都知道他,还入迷地背诵他的诗。在严欣班级里,就有好几个同学能背叔叔的诗,有一回学校开联欢会,还有人朗诵叔叔的抒情诗呢。在少年严欣的心目中,叔叔就是一个闪烁光彩的人物;随着年龄逐渐长大,浪漫的色彩开始减弱,现实的成分开始增长,严欣对叔叔愈加敬重了,你看他,新诗一首接一首发表,事业上一帆风顺,不说挨批判,就是批评,叔叔也从没挨过。还在小学里,严欣就最喜欢叔叔写的这么一首小诗:

    一路鲜花

    一路垂柳

    一路红旗迎风抖

    山乡春

    浓似酒

    岭上挂翠

    田里流油

    锣鼓儿响在大路口

    山歌儿

    悠悠悠悠多么有节奏感!就是严欣到了人生的暮年,也还能背诵这首诗。严欣记得,叔叔这首小诗作于一九六年,他到现今严欣插队落户的这一带来游历的途中。在小诗的下面,不是写着"于巴佬公社招待所"嘛!严欣到沙坪寨来插队落户,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叔叔这首诗的影响。沙坪寨属于连坪大队,连坪大队属于巴佬公社,严欣是到叔叔当年热情赞颂过的山乡来战斗了。

    文化大革命中,叔叔虽然也受到一点冲击,但他没被游街,也没被批斗,只不过被贴了几张大字报,后来就到干校去了。当然,像爸爸那样的傻事,他是不会干的。

    插队落户啊,插队落户!你为什么这样严酷呢?严欣怀着满腔热情来到乡下,现实生活开始改变他的看法了。他看到了六十多岁的老农还要钻进煤洞挖煤炭,他看到了沙坪寨上的种种不平事。这里是有鲜花,也有垂柳,沙坪、高坪、中坪、牛场坪几个寨子,每个寨子也都有一面红旗,可田里流的不是油,油菜籽年年上交数都凑不齐,老百姓年年有愁粮的月头。沙坪寨上的马铁匠,他妻子也姓严,待严欣特别好,严欣常去他家玩。就在上个月,铁匠铺子的叮当声响不起来了,马铁匠家断了粮,天天吃洋芋坨坨糊肚皮,他挥不起大锤。马铁匠家七个娃娃,加上大人共九个人,一天要两升粮食才能填饱肚皮,可他没钱,买不起高至六七角一斤的米,只能吞吃洋芋,连吃了十一天,严欣亲眼看见,那天中午马铁匠咽不下洋芋了,跑到罗世庆家讨一罐茶水,就着茶水硬把洋芋吞下肚去。严欣看不过了,他把自己箩里的十几斤包谷,把妈妈给他寄来的四十斤全国粮票,偷偷塞给了马铁匠。马铁匠,四十六七岁的粗大汉子,一把抓住严欣,眼泪扑簌簌淌出来,落了一地。这眼泪落在地上,也流在严欣心里。他抬起头,看看坝墙上用石灰水刷得歪歪斜斜的一行大字标语:热烈祝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了,思想变得复杂了!

    最令严欣震惊的,就是黄文友和罗世庆为上海知青们组织的忆苦思甜会了。那天的主讲人是罗德光,就是六十多岁了还要钻进煤洞去的孤老汉。起先他讲的还有条理,说他在旧社会,没衣服穿,只得披麻布片;没鞋子穿,脚背上冻裂开几条大口子;给地主当长年帮工,时常吃不饱,还要挨打受骂,故而快四十了还没成家。解放后才讨到个婆娘,生了两个娃娃。讲着讲着,老汉就跑题了,他突然痛哭流涕地讲到饿饭那一年,他家没分到一颗粮食,婆娘饿死了,两个娃娃饿死了知识青年们都感到莫名其妙,解放前老汉没成家,咋个又饿死了人呢?严欣见老汉被罗世庆和黄文友连拉带哄地拖走了,忙问坐在身旁的马铁匠:"他说的饿饭那一年,是哪一年?"

    马铁匠从嘴巴里拔出蓝花烟杆,吐了一泡口水,用只有严欣听得见的口气说:

    "哪一年,六年呗!"

    对严欣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事后,他到马铁匠家去问,马铁匠才一五一十细细地给他摆:六年,刮浮夸风,说是一株包谷上可以结七八个大果果,谷子亩产六千斤、七千斤。到收获季节,把所有的粮食搜罗来上交,也凑不足那个数,于是就在仓底下堆谷草,表面倒上一层谷子来蒙哄人。这么一做,当干部的满意了,老百姓可遭了殃。坡上的毛栗子、红子檬给掏光了,蕨苔挖光了,平时掏来煮猪潲的野菜也铲了个净,到哪儿去找吃的呀!人忍耐得,肚皮忍耐不得。罗德光解放后讨的婆娘和两个娃娃,就是饿饭那年死的。他没有死,是因为天天夜里到坡上田土里去偷吃长得只有拳头那么大的萝卜,才侥幸活下来。马铁匠一家没遭殃,是他正好给修铁路的工程队借去打钢钎,工资虽然不高,饭还是管饱的。

    啊,这就是"一路鲜花、一路垂柳,一路红旗迎风抖"的年头,这就是唱悠悠悠悠山歌的年头吗?叔叔啊叔叔,每个寨子都有人往外抬死尸,你没有看到,该听说吧;你没有听说,该有所感觉吧!人们饿着肚皮,哭都哭不出声,是谁在敲锣打鼓,是谁在唱山歌?

    严欣像得了神经错乱的病。叔叔严觉的形象,一下从五彩云端里,跌落进了粪坑。原来,他这些年来一帆风顺,意得志满,就是靠写这样的诗得来的!而爸爸,顽固的带着花岗岩脑袋的爸爸,不就是因为说了实话,才挨批的吗?严欣记起来了,关于大跃进,关于大炼钢铁,爸爸和叔叔是有过争论的。后来事实证明,说大炼钢铁是瞎胡闹的爸爸受了批判;写了歌大炼钢铁诗歌的叔叔晋升了一级。当年,幼稚的严欣是完全站在叔叔这一边的。而今天,远离了上海的严欣,开始意识到,错的不是爸爸,而是叔叔。爸爸只是说了实话,才吃了亏,才挂上二十几斤重的牌子。严欣悔恨得直想哭啊!

    面对着严峻的现实生活,严欣开始思索一系列的问题了。他开始变得深刻,变得孤僻,变忧郁,对一切都感到冷漠,不可信。

    恰在对现实提出种种疑问的时候,郑璇像一块天外飞来的陨石般闯进了他的生活。和她仅仅单独接触了一个晚上,严欣就觉得她是多么单纯,多么幼稚,和复杂的人世比起来,她简直就是一颗晶莹透亮的水晶宝石。你看她,还在相信沙坪寨上是一片光明,没有丑恶现象,相信粗暴的生产队长确实在对知识青年进行再教育,相信我们的社会主义社会里,没有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封建残余,相信过去严欣相信过的一切!

    严欣只是觉得她幼稚,从未感到她可笑。相反,他还觉得郑璇的幼稚,恰好证明了她的纯洁。

    一种从未有过的,在艰苦的插队落户岁月中时时冒起而硬被压抑下去的情感,开始在严欣的身上萌动着。他双脚浸在堰塘水里,瞅着浮上水面呼吸新鲜空气的鲤鱼嘴一闭一合,清澈的塘面上,微微地荡开圈圈涟漪。

    "严欣,你还呆坐着干啥?快回去,集体户来客人啦!"

    离堰塘不远的石井边,一挑铅皮水桶"扑通"扔到井里,井台上,严欣的好朋友,戴一副架子眼镜的"秀才"顾易,朝他喊着。

    严欣应了一声,匆忙地洗了一下脚,跳起身来,随口问:

    "谁来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们的'女革命家'来了,还要开会讨论问题呢!"顾易用揶揄的口吻说着,担起两桶水,摇摇晃晃走过来,和严欣一起,向沙坪寨上走去。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在醒来的土地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品小说只为原作者叶辛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叶辛并收藏在醒来的土地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