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品小说 www.epshu.com,最快更新在醒来的土地上最新章节!

    因为要讨论问题,沙坪寨集体户的知识青年们,都集中在男生大寝室里。严欣和顾易走进院坝右侧的男知青茅屋时,六个姑娘正一字儿排开,勾肩搭背地坐在顾易的床沿上,脸貌俊美的男知青詹宁华手里拿着一只塑料袋,在给每个姑娘手掌里倒几颗盐金枣。"红癞痢"凌小峰正仰着身子,靠在自己床头叠起的被窝上,抽着一支烟,一边吐烟圈一边问:

    "'女革命家',你在区里面,又听到啥消息了,传点来听听嘛!"

    "'红癞痢',我又不是传播小道消息的,有啥可讲的。"被集体户上海知青们称作'女革命家'的郭仁秀,出口就把凌小峰的话头顶了回去,她一脸正经地说:"像你这种人,要听那么多消息干什么。老老实实把力气花在劳动上,比听啥消息都强!"

    听了郭仁秀的教训口气,凌小峰一做怪脸:"嗬哟,倒真像个革命家了。呸,小阿妹,别在老阿哥面前摆摽劲啦。阿哥我当年在中学红代会钢铁兵团里混的时候,比你现在神气多了。谁不知道我铁拳红癞痢啊!"

    "当然啰!你铁拳红癞痢的名声,现在也很响亮啊!"郭仁秀掀起两片薄薄的嘴唇,斜了凌小峰一眼,反唇相讥道:"只是,已经响到公安局去了。我劝你还是小心点。"

    "滚你妈的蛋!"凌小峰把手里的香烟朝地上狠狠一扔,矮壮粗实的身子"登"地跳下床来,手指着郭仁秀道:"不要你来教训老子!老子跟你说,别神气得过早!你的户口还在沙坪寨呢!刚刚借到区里面去几天,就骑到我头上来了,惹恼了老子,老子照样揍你'皮蛋'!"

    "你敢!"郭仁秀离开床铺,迎上一步去,把胸脯一挺道:

    "你敢动一动手,我就算你有本事!"

    "红癞痢"洋山芋一般的粗脸庞上,酱紫色的骚粒子一颗颗涨红了起来,一双大秤砣样的拳头也提了起来,豹子眼灼灼地闪出了凶光,圆大的鼻孔里,出气声也粗了:"娘皮,老子就不敢打你了!"

    他的拳头刚要举起来,六个姑娘中长得最苗条秀丽的邵幽芬跳了过来,她一手向凌小峰连摆动,一手把郭仁秀往后拖:

    "好了好了,别争得打起来,那才叫好看呢!凌小峰,你的脾气嘛也要改改,动手打人也看看对象,郭仁秀是你打得的吗?郭仁秀,你当了区知青办的办事员,在我们面前摆摆官架子还可以。怎么可以在铁拳红癞痢面前训人呢,他走到哪儿不都是称老大。"

    小白脸丁剑萍也劝道:"算了算了,别为了几句话吵翻天。顾易和严欣都回来了,郭仁秀,有什么事,你就说吧,说完我可以睡觉去。今天薅包谷,实在把我累坏了。哎呀!"说着,她昂起小白脸,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

    端端正正坐着打毛线衣的陈佩君头也不抬地问:"严欣回来了,怎么不进屋啊?"

    走进门来的顾易说:"他在灶屋里吃夜饭。"

    严欣的声音从灶屋里传过来:"有什么事,郭仁秀尽管说,我吃饭,耳朵闲着呢!"

    郭仁秀退回到原位上坐下,先是翻起眼皮白了凌小峰一眼,正要说话,眼角一斜,看到詹宁华的盐金枣还没分完,她又闭紧嘴,不说话了。

    詹宁华还不知道,笑眯眯地对坐在床边沿的朱福玲说:"嗨,你拿呀,怎么只要几颗啊,盐金枣又不值铜钿的。再拿点,再拿点,来来来,我倒给你!"

    长得又高又丑的朱福玲眯细了眼睛害羞地一笑,伸手又捻了几颗盐金枣。

    詹宁华油黑发亮的头发连连晃荡着,摇头说:"太少了,拿得太少了"

    一直坐在自己床沿上埋头翻书的颜雍谋不声不响走过来,抓了一把盐金枣,递给还没拿到的郑璇,随后自己掏了几颗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笑道:

    "嘿嘿,抓得早不如抓得巧!"

    小白脸丁剑萍冷不防把詹宁华手中的塑料袋夺了过去,噘着嘴说:

    "小气鬼!一点点盐金枣,也要挨个儿分,老早该倒在桌上大家吃。也不轧轧苗头,人家'女革命家'要发表演说了!"

    詹宁华掉转头去,看见郭仁秀沉着脸,用不满的目光盯着他。他赔了个笑脸,塑料袋也忘了要回来,赶紧小心翼翼地退回到自己床沿上坐下,等着郭仁秀讲话。

    五个男知青居住的大寝室里那盏六十瓦大灯泡,照着郭仁秀五官端正的脸,匀称的体形,她显得庄重、严肃,一开口说话,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前不久,上海赴各地知青点学习慰问团的领导,回到上海去,向市委领导作了汇报。听说我们省不久要开知识青年积代会,市委领导指示,必须要有一个上海知识青年的典型,在这次积代会前后树立起来,以推动我省的上山下乡运动。慰问总团的领导回来之后,已经和省里通了气,把事情定下了。这一回,省积代会代表中,上海知青名额增加了,我们县也有一名,县知青办决定在巴佬公社选举这名代表"

    "那还用选吗?"詹宁华插进话来,谄媚地说:"你去年就是地区积代会代表,你去就是了!"

    邵幽芬点了点头,干巴巴地道:"对啊,材料也是现成的,重新誊抄一遍,就能拿到省里去。"

    "我不行。"郭仁秀一本正经地说:"上头有规定,一定要是在生产队里干活的"

    "那就选我吧,我的事迹够突出的。"凌小峰嬉皮笑脸地说:"一肩能挑二百斤;背背篼能背二百五。你们有谁可以跟我比?"

    众人"哄"地一声笑了。

    郭仁秀不笑,脸板得紧紧的,说:"还有一条,最好是选女的。"

    "他妈的,当知青代表也是女的吃香。"凌小峰龇着牙骂开了:"那你们选吧,你们六个姑娘中推一个出去,我们都同意。"

    邵幽芬左右环顾了一下,垂下眼睑,自言自语般说:"除了你郭仁秀,我们五个人中,还有谁突出啊?"

    詹宁华笑吟吟地说:"我看小白脸就很突出"

    话未说完,凌小峰就大叫着:"我举四只手赞成。"他躺在床上,举起两只手,又把双脚也高高举了起来。

    小白脸丁剑萍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破口大骂道:"滚你娘的蛋。詹宁华你这个'十三点',痴头怪脑的,你给我当心点儿!要不,我叫你漂亮脸蛋上开花!"

    "投降投降,我举双手投降。"詹宁华低头哈腰地朝小白脸鞠躬。小白脸又"嘿嘿嘿"露出一口白牙齿笑了。

    倚在门框上的顾易说:"选什么呀,我看推出去算了,叫其他集体户选。"

    "就是嘛!"打毛线衣的陈佩君还是没抬头,赞同顾易的话道:"我们集体户选不出省积代会代表。"

    邵幽芬那双漂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不时瞭到颜雍谋脸上去,期待地望着他。可颜雍谋微胖的身子不朝着她,只顾在床上翻书。

    郭仁秀的眉头锁起来了,她以不耐烦的口气说:"哎,我劝你们认真些好不好,这可是政治上的大事。为什么要增加上海知青的代表名额呢?实话告诉你们,现在有人对上海搞'一片红',毕业生全部上山下乡的做法有意见!我们就是要以实际行动,反击这种谬论!大家都别忘了,去年,下乡第一年,我们沙坪寨集体户,被评为先进集体户。要爱护这先进的名誉嘛!莫非还要让人说,一个先进集体户,连个积代会代表也选不出吗?这有多难听,我把话都直说吧,巴佬公社各大队,我都通了电话,他们都说要沙坪寨集体户选一名代表"

    顾易截住了她的话:"这么说,是抓住了鸭子灌螺蛳,势在必行啰!"

    "当然,否则,我发了疯跑几十里山路到这儿来?"郭仁秀不客气地横了顾易一眼,出其不意地点着朱福玲的名字:"喂,朱福玲,你怎么又装哑巴了,你说啊,哪个可以当代表?"

    邵幽芬的脸疾速地转了过来,紧张地盯住朱福玲。

    朱福玲的脸涨得绯红,一双不眯自细的小眼睛挤成了两条缝,厚圆的下巴叠了两层,鼓出的厚嘴唇尴尬地张翕着,讷讷地说:

    "我我看哪个都比我好"

    "废话。"邵幽芬气呼呼地嘟哝了一句。

    "别逼老实人了!"小白脸突然认真起来,她那洁白放光的脸庞仰了起来,面对众人,平时那双媚人的眼睛此刻显得庄重了一些,她习惯地用右手捋起一束鬓发遮盖住右耳旁的伤疤,正正经经地说:"既是要选,我倒有一个人选,你们看行不行?"

    "谁?"陈佩君这回抬起头来了,她长得很平常,圆脸,脸皮黄黄的,略微瘦一些,一双单眼皮眼睛很有主见地睨着人。

    丁剑萍"嘿嘿嘿"地一笑,露出左右两边两个逗人的酒窝,眼睛里又显出媚人的光彩。

    凌小峰急得叫起来:"白脸,别吊胃口了,快说嘛,你选谁?"

    丁剑萍不急不慢地说:"我选邵——幽——芬——你们看怎么样?"

    自她说话后目不转睛盯住她的邵幽芬,此刻把背脊往后一靠,轻吁了一口气。

    认真听着各位讲话的郭仁秀,眉头不让人觉察地蹙了一下。

    走进男生宿舍后没讲过话的郑璇,这时真诚地道:"我同意选小邵。"

    邵幽芬秀气的脸蛋开朗了好多。郭仁秀笑容可掬地把脸转向小白脸:"小丁,你说说,为啥要选小邵呢?"

    "这很简单嘛!"丁剑萍露出一脸不屑多费口舌的模样,振振有词地说:"邵幽芬当过红卫兵,小小年纪,十五六岁时就在红卫兵报上发表过诗作。去年还写过一首诗,虽然只有四句,也在省报上登过。她在沙坪寨上群众关系好,社员们都说,小邵老是笑眯眯的。再有,她的家庭出身不错,父亲是中学教师,母亲是商店职工,还是支部委员。再有,再有她对同志也不错啊,郭仁秀你忘了,去年你被选为地区积代会代表,讲用材料还是小邵帮你整理的呢!"

    "这种事我怎么会忘呢!"郭仁秀微笑着说。她就是有这种本事,微笑的时候,和蔼亲切;严肃的时候,庄重矜持;和每一个人说话,都用一种与别人不同的语气。她长得很端正,没一丝皱纹的额头,红润光洁的脸庞,双层眼皮的眼睛,纤巧笔挺的鼻子,厚薄相宜的嘴唇。你从严格的美的角度去审视她,她哪点儿都不出格,长得挺好。可就是缺乏点神韵,说不出她美在哪里。她脸朝着丁剑萍,显出谦和的商量态度:"不过,选代表是一件政治上的大事,不是在小组里推举谁读报纸。我这半年多不在沙坪寨,小邵的劳动情况怎么样,比去年进步点吗?"

    去年邵幽芬出工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星期只劳动两到三天。听了郭仁秀这话,邵幽芬的脸一沉,眼皮垂落下来。

    丁剑萍有些不平地说:"你'女革命家'又不是不知道,小邵能歌善舞,这半年给借到县传队去了。上个月刚回来。至于劳动嘛,谁又真正愿干那种苦力,反正我觉得她行。要我选,我就选她!"

    "这就是啰!"郭仁秀总结似地说,"她的情况和我相似,给借出去了"

    "可她已经回来劳动了,你还没回来!"丁剑萍固执地帮着邵幽芬说话。

    郭仁秀耐心地淡淡一笑:"总不够妥当吧。再说,我听说,借调到县宣传队去的知青,这回解散时,都能在县里面的五小工矿里分配工作。小邵分配在水泥厂,她没去。小丁你别激动,别打断我的话,听我讲完。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她私底下又对人说,她才瞧不起尘灰飞扬的水泥厂呢,她情愿回农村,以后争取上大学。有这种思想的人,能当积代会代表吗?"

    邵幽芬像被迎面击了一掌,苦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只蚊子叮在她的左手腕上,她狠狠地举起右手,猛地打下去,"啪"一声响,众人都转过脸来瞅着她。蚊子飞走了,她左手腕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从正经开会起始,屋里的蚊子就嚣张起来,"嗡嗡嗡"围着人们的头脸不住地进攻。不时听到人们用扇子、书、笔记本扑打、扇赶蚊子的响声。一群小虫子,围着六十瓦电灯泡直扑。泥墙上,有一只黑油油的蟑螂,不时地从这儿飞到那儿。

    从郭仁秀的话音里,人们早已看出了她的态度。大家也都不吭气了,好几个人,倒是为头回听到邵幽芬不去水泥厂情愿回沙坪寨这件事暗自惊愕。讨论会冷了场。从屋外传来田坝里的蛙声蟋蟀的鸣唱声、山寨上零零星星的狗咬声。

    隔壁灶屋里,严欣在"刷拉刷拉"洗碗筷。这倒并不表明他像平时一样,对任何会议都持淡漠态度。他今天自始至终一直在细听大伙儿的话。当郭仁秀指出最好选一个女的时,他就更留神听了。由于他平时神态冷漠、情绪低落,很少和女知青闲聊,对她们也不够了解。沙坪寨的集体户,是隔开一个三合土院坝,分左右两幢房子。左侧那一幢砖瓦房,平列三间屋子,左右两间当寝室,中间一间是姑娘们的灶屋。右侧这一幢泥墙茅屋,一大一小两间屋,大的这间住着五个男知青,小的一间当灶屋。虽然隔院坝能看到各自的门户,但因为出工时男女分开干活,回家来又不在一个灶屋煮饭,严欣这人从不愿主动和人说话,他和六个姑娘接触都很少。要是在往天,他一定会支持好朋友顾易的意见,把代表名额推出去。可今天,遇到了郑璇帮助他薅包谷这件事,他脑子里早就想提名了。在他的记忆中,郑璇老是在干活,洗衣服、种自留地,出工,帮助社员们打毛线衣,帮着社员写信,她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在男知青们平常的议论中,也最少听到关于她的坏话。严欣从他们口里知道,丁剑萍在上海就是个"赖三",来插队落户以后,更是放荡成性。他也听说郭仁秀这个女子厉害,是个一心思追求进步的"女革命家",她和丑八怪朱福玲是死对头,因为朱福玲是资本家大老婆的女儿,他自己也能感觉到,邵幽芬聪明伶俐,很会周旋;陈佩君精明自私,只要与己无关的事,她一律都漠不关心。唯有郑璇,留给他的印象是质朴的、勤俭的、忠厚的。这种一般的印象经今天的底脚大土薅包谷,变成了好感。由于严欣思想上对是非好恶都持怀疑态度,他觉得,像郑璇这样的人,就是好人;像她这样的好人,就该当知青代表。而不是像郭仁秀、邵幽芬这一类既会待人处世,又会巴结领导,还会自我吹嘘的人去当代表。

    想定了,严欣把洗净的碗筷放进橱里,边擦干手边走男生寝室,不慌不忙地说:

    "我选郑璇当代表,你们同意吗?"

    这是出人意料的,可又是在情理之中的。最初的一瞬间,竟没有人说话。

    最最震惊的,要数郑璇本人了。她被火烫了一般刷地抬起头来,惊恐地瞧着严欣,脸色涨得绯红绯红地说:

    "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能当代表,我怎么"

    看到严欣瞪大双眼诚挚地凝望着她,她脸上一热,错开目光,讲不下去了。

    颜雍谋先是一愣,继而立刻"哈哈哈"大笑着,伸手指着严欣道:

    "这话本来是我想讲的,不料你这个开会从不发言的人倒抢了先。我同意,我赞成,我举双手赞成。"

    "我也觉得郑璇很好。"顾易扶了扶眼镜,补充说:"就是怕她太老实了。"

    凌小峰一个翻身从床上下来,一边点香烟一边说:"提别人我不同意,提郑璇我没意见。就这么定了,嗳,你们也好滚蛋了,我也要睡觉了!"

    郭仁秀没理会凌小峰的话,她赞赏地瞥了严欣一眼,盯着朱福玲问:

    "你的意见呢?"

    朱福玲细声细气地答:"严欣的话,我没意见。"

    郭仁秀不屑地哼了一声,眼光刚转到詹宁华脸上,詹宁华就拍着巴掌说:

    "这提议好极了,开这种好人会,就该都像郑璇这样的好人去!小白脸,你说呢?"

    "选郑璇嘛,我看也行。"丁剑萍咬着嘴唇说:"只是,顾易说的有道理,她太嫩了,太没见过世面了。要是小邵去嘛"

    "我哪有这种资格!"邵幽芬不无怨气地说:"我是落后分子!"

    "你不是落后分子。"郭仁秀接过话头,似乎刚才根本没反对过邵幽芬当代表:"郑璇的材料,还得麻烦你帮助她整理呢!"

    邵幽芬气呼呼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去,而后一个转身说:"我声明,我不帮人家整材料,死也不整!"

    说完,一步迈出了男生寝室。

    郑璇清俏娇丽的脸上露出股焦灼的神情,她摊开双手,连声低叫着:

    "我怎么能当代表,我怎么能呢,仁秀,你这不是要我出洋相吗?"

    "能当,你能当这个代表,能当!"郭仁秀亲切地拉着郑璇的手说:"走吧,今晚上我和你睡,还有话跟你说呢!"

    两个姑娘手拉手走出男生寝室的时候,郑璇定睛瞅了严欣一眼。严欣看得出,她的眼神是既怨又嗔,还有些忧郁。

    一阵急骤的雨点声打击在落地窝棚外的底脚大土上,从峻峭的山岭夹成的峡口那儿吹来的冷风,呼吼着撕扯小窝棚上的茅草,落地窝棚在风雨声中摇晃起来,一股寒意直透严欣的肌肤,他的回忆被打断了。

    唉,早知道郑璇要落到这个地步,严欣当年是绝对不会提名她去当代表的!他愿意花十倍、百倍的代价去换回自己的那一次无意间提名的过失。可是,岁月不饶人,悔恨无法扯住时间,更不能换回郑璇的青春。严欣的心一阵阵绞痛,他又陷入茫然无主的绝望中。

    "严欣,严欣!"正处于又饥又寒又孤寂中的严欣,陡地听到一个嗓门在喊他。这会是谁呢,他不顾窝棚外风急雨狂,把头探出了落地窝棚。底脚大土边的小路上,一盏马灯在风雨中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马灯的光影里,一个黑糊糊的人影依稀可辨。严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放声答应道:

    "我在这儿!"

    "严欣!"马灯只停住了片刻,便以疾快的速度朝落地窝棚这儿亮了过来。严欣只觉得一阵兴奋,他听出来了,这是马铁匠,沙坪寨上的马兴舟,和他有过一段很深的情谊的老哥子。严欣悬着的心一下落了地,这下好了,吃饭、宿处都有了,不用担心了。他一挎人造革两用包,就跳出了落地窝棚,向马灯扑去。

    马铁匠的脚步踏得雨中的泥路踢踏发响,他冲到严欣跟前,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严欣的巴掌,连连摇晃着:

    "小严,小严,你到底没把我们忘了!你到底来看我们了!走,到我家,洗脸、吃饭,今晚就歇在我家。我们哥俩下细地摆它一晚上龙门阵!"

    不待严欣答出话来,"刷"一下,一件沉重滴水的蓑衣披上了他的肩头。他双手抓住蓑衣带子,谦让着:

    "马铁匠,你披着吧,我的衣服早就湿了!"

    "我还有斗篷呢,你披,你披!"马铁匠笑呵呵地把马灯举起来,把满是胡碴碴的大脸庞凑过来,喜不自胜地说:"来,让哥子细细端详端详你!"

    沾着好些雨点的马灯玻璃罩子有些发黄,可严欣在被马铁匠端详时,还是看清了马铁匠的脸。他老了,屈指算起来,五十六七岁了,竹篾斗笠下的头发,多数都白了,额头上的皱纹,一条一条都像用刀雕刻的,长满胡子的粗黑大脸庞上,大眼睛,高鼻梁,阔嘴巴,模样轮廓还是那么鲜明。粗壮高大的身架子,仍显得力气不减当年。

    "嗬,我看你是越活越年轻了,小严!"眯缝起眼睛把严欣瞅了半天的马铁匠,嗓门大得过了黑夜里的风雨声:"人壮实了些,脸上气色也好多了。俗话道,男子三十一枝花,这话真不假,啧啧。走吧,到我屋头去,莫在这儿挨雨淋了!"

    走回沙坪寨的路上,严欣好奇地发问:"你咋个晓得我来了!"

    "哈呀,沙坪寨都传遍了,我还能不知?"马铁匠提着马灯,在前头引路,严欣低头瞅着马灯照出的一块光影,紧跟在马铁匠身后,侧起耳朵听他讲:"说严欣来了,要来娶小寡妇郑璇;被郑璇骂出了门,逃出了寨子。我一听说这件事,就晓得寨上那些家伙在扯乱谈!再一想,你来了,一时半刻走不了,在哪儿吃住呢,我那四小子鸣强到几家你当年相好的屋头都去问了,都说你没露面,我就提上马灯找出来了!"

    严欣心里一阵感激,真亏了这位老哥子,把自己当作他的小兄弟。他也有些后悔,从郑璇家出来,为啥不先奔马铁匠家呢。唉,当初真是气糊涂了,昏了头。人家对自己多么

    好,而自己呢,除了在到电站工地去后给马铁匠寄过两次粮票,后来几年中,连一封信也没给他写过。

    严欣正埋着头思忖,不防马铁匠回转身来,压低了嗓门问:

    "小严,你这回来,真要娶郑璇?"

    "呃"严欣张了张嘴,答不出话来。这叫他怎么回答呢,他愣了片刻,才找到一句推托的话:"老哥子,到了屋头,再细细地摆吧!"

    "要得。"马铁匠一点头,扶了扶雨点子敲得笃笃直响的斗笠,又转过身,领头走了。

    严欣心里说,真到了马铁匠家,也不好说啊!说什么呢?说自己这几年来思想的变化?说他和郑璇当年的恋爱?马铁匠是个不识字的庄稼人,他能理解吗?

    严欣不吭气,马铁匠倒是唉叹着,说开了:"说起郑璇这姑娘,实在是恼火啊!这几年当真难为她了。特别是罗德益死后,她一个人,拖着一个女娃儿,过的日子比我家还不如!"

    严欣的心像被针锥了一下,马铁匠家的苦日子,他是亲眼见了的。郑璇过得比马铁匠还不如,可见

    "小心点,这里是淌水的沟沟。"快近寨子了,马铁匠粗声提醒着严欣,把严欣的思路拽开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沙坪寨。刚刚踏上寨路,寨中心拐角处,一个婆娘嘶声拉气地哭叫着:

    "哎哟哟,不好啦,不好啦!我家装钱的铁盒盒被人盗走了,我家装钱的铁盒盒不见了!"

    顿时间,越下越大的雨声中,各家各户的院坝门、堂屋门、槛子门砰砰地打开又关上,社员们手里拿着电筒,头上戴着斗笠,纷纷跑到寨路上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向拐角那儿响去。各个院坝,台阶上的狗"汪汪"乱叫着。沙坪寨上呈现出一派混乱。

    "这又出拐了!"马铁匠凑近严欣的耳朵说:"会计家装钱的铁盒盒会被人盗?走,看看去!"

    严欣跟在马铁匠身后,向寨路拐角处跑去。一路上,马铁匠抓住前面一个人的手腕问:

    "铁盒盒啥时丢掉的?"

    "说是刚才被盗走的。"答话的人竟然是大队支书黄文发,他甩脱马铁匠的手说:"光问顶个屁用,快去追呀,说是贼往小寡妇屋头那个方向跑了!"

    严欣的心又"咯登"骤跳了一下。又提到郑璇了,他像被利爪爪抓了两把那样不好受。他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避进了黑暗的坝墙阴影里。他不愿意和黄文发打照面,插队落户时,他和这个大队主任的关系处得很紧张。

    喧哗嘈杂的声浪里,急骤的风雨声中,马铁匠并没注意到严欣落了后,严欣看到,他只顾蹽开两条腿,往郑璇家那个方向跑去。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在醒来的土地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品小说只为原作者叶辛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叶辛并收藏在醒来的土地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