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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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不当知青积代会的代表,要是不去开这么个会,该多么好!

    那么,以后发生的一切烦恼、忧心事件,也就不会发生了。那么,她和严欣,就能像好些在山寨上恋爱起来的男女一样,争取到一种和谐、安宁、愉快的生活。不是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郑璇才这么想。在省革委会第三招待所的高级客房里,拿着要她改写的材料,呆坐在沙发椅子里,她就这么想过。

    从沙坪寨的砖瓦房,乍来到省革委会七层高楼的招待所,郑璇真有些乡巴佬进城似的惊讶。宽敞的楼梯,光滑的磨沙石地,抽水马桶,席梦思的单人床,坐下去要陷进半个身子的沙发,这些和沙坪寨上的茅屋、板凳,弯弯拐拐的寨路,稀脏的猪圈牛栏,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啊!来开会的知识青年们,哪一个不是欢欢喜喜,神情振奋的呀。每天晚上,领了票子去看电影、看话剧、看京剧,看民族歌舞。除了开会、座谈,就是一日三餐。天天上午七点、午十二点、傍晚六点钟的时候,代表们三五成群地等在餐厅前面的大厅里,等着餐厅开门。走进去,铺着白塑料布的大圆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六菜一汤,有白米饭,有馒头,还特地设有不食猪肉的清真桌。这样的条件,这样的生活,青年们是最容易适应的了。休息时间,走廊里、楼梯上、四楼和六楼横生出去的阳台上,到处都有人在闲聊、交谈、交换地址,不时还能听到轻快的歌声。

    唯独郑璇,一点也适应不了这样的生活。开会也好、座谈也好,她觉得烦闷。拿一句沙坪寨老乡的话来说,这是"磨嘴皮子"。而磨嘴皮子,却能吃得这么好,住得这么高级。听服务员姑娘说,一个铺位,最便宜也要两块钱呢。很奇怪,郑璇端起饭碗的时候,总想到沙坪寨社员家里吃的洋芋包谷饭,清水的菜蘸辣椒水;郑璇躺在席梦思床上的时候,也总想到沙坪寨社员家里垫在竹笆床上的谷草。

    所有这些,她虽然不习惯,虽然愉快不起来,她总还能忍受。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要她修改发言材料。

    记得,刚到县里集中的时候,郭仁秀看了郑璇写的材料,就连连摇头:

    "不行,璇璇,你这份材料太简单了,你要重新写过。"

    "为什么,我插队生活中就这点事儿。"

    "我和你讲的是材料,不是生活流水账。形成文字的材料,总该有详有略,有个中心,有主题吧。"郭仁秀用手拍着郑璇的两三张信纸说:"看你写的这东西,中心不突出,像给团支部书记交思想小结。而你要去参加的,是全省的知青积代会!懂么?依我看,你得完全推倒,重新来过。我记得,在中学里,你的作文成绩还不错嘛。"

    郑璇不解了,诧异地眨巴着眼睛说:"仁秀,为什么要重新写?"

    "这是上头的规定,每个代表都要准备一份发言材料。"郭仁秀淡淡地说:"而且,准备好了,对你也有好处,小组讨论时,你就不会临时抱佛脚了。"

    郑璇从郭仁秀手里拿过材料,卷起来说:"反正是小组讨论,随便发言,我能讲上这么多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

    郭仁秀瞪起双眼,瞅了郑璇两眼,叹了一口气说:"唉,有人想攀攀不上,你有了机会,还不顺梯上?真叫人难以理解。好吧,既是你要坚持自己的见解,你就照着自己写的发言吧。不过,你要听我一句话,无论你说得多么简单,有两句话你一定要说。"

    "哪两句?"

    "一句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一句是在广阔天地里,青年们大有作为。记得住吗?"

    看到郭仁秀一本正经的样子,郑璇忍俊不禁地笑了:"我当是什么重要话呢。这两句话,报纸上不是天天有,人家嘴头上不是天天在说吗?"

    "你别管人家,能管好自己的发言就不错了。"郭仁秀既像教训又似叮嘱般道:"不过误不了事,我这次作为知青办的工作人员,也要列席这个会议。即使你忘了,我也会提醒你,即使我没提醒你,你听听人家的发言,也会受到启发的。"

    郭仁秀倒是没胡说,和其他代表的发言比较起来,郑璇准备的材料实在是太平淡、太平淡了。听听,那位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是怎么说的。她讲到自己学挑担的时候,只能挑起三十多斤,现在已经能挑一百二十来斤的担子了。事情是极小的一桩,每一个下乡知青都会碰到的,可在她嘴里讲出来,就与众不同。她讲到恼恨自己受了修正主义的教育,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手无缚鸡之力;她讲到在灯下学习毛主席著作,决心肃流毒,以实际行动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每天坚持学挑担,每天增加二三斤分量,最后,终于闯过了这一关,被山寨上的社员称为铁姑娘。发言到此还没尽兴,她又接着补充道,这是她迈出的第一步,是为她后来跳进粪池抢救集体的猪崽扫平了思想障碍,要没有平时不怕苦不怕脏的锻炼,关键时刻决不会跳进粪池去。再听听,那位大高个子的壮小伙是怎么说的。他说到初初下乡,他是如何不爱护集体的财产,劳动歇气时,还要摇晃着风车玩。后来,贫下中农和他一起读红宝书,跟他进行回忆对比,尤其是一到下雨天,贫下中农就忙着把风车抬到集体仓里去的实际行动感染了他,使他提高了觉悟。在一次集体的潜水泵陷在污泥中以后,这一切是如何在他眼前一幕幕闪过,他是怎么想起了堵枪眼的黄继光,不怕火烧的邱少云,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这时候,天上下的大雨变成了激励他跳下污泥塘的战鼓,峡口那边刮过来的狂风变成了洪亮力的鼓动口号。他终于奋不顾身跳下了污泥塘,抢出了价值几百元的潜水泵。天旱时,这潜水泵还为抗旱出了力。还有一位赤脚医生知青,讲了他如何把阶级的情谊付诸行动,抢救贫下中农小孩的事迹。一位当耕读小学教师的知青,讲了他怎样帮助偏僻村寨上的孩子们读书的事迹。一位当记工员的知青,讲了他怎样坚持业余时间记工,不怕讽刺打击,不受引诱贿赂,当好记工员的事迹总而言之,人家的发言,既有生动的例子,又有形象的比喻,有头有尾,条理分明,中心突出。听了这些发言,郑璇就觉得自己准备得太不充分了。她照着自己的材料讲了一下,没讲几句话,小组里就响起了"嗡嗡嗡"的低语声,有人在交头接耳,有人在"哗啦哗啦"翻书,而那个担任记录的省知青办工作人员,干脆停了笔,和身旁一位姑娘咬起耳朵来,还发出"嘿嘿嘿"的轻笑声。郑璇用郭仁秀叮嘱她非说不可的两句话结尾,草草地收了场。这时候,只有到了这时候,她才懊悔没听郭仁秀的话,没把材料准备得充分一些,以致受到人家的轻视。

    不过,小组讨论一结束,郑璇也把这种不快忘记了。相反,她还松了一口气,总算把这一关过了。想起各位代表的发言,她虽然佩服这些人有口才,善讲话,能把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讲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但她心底深处,总怀疑这些是不是全都真实,是不是经过了加工,说了假话。无论是本省的知青代表,还是上海知青代表,新结识的男女青年,郑璇对他们都有股生疏感。她觉得,他们虽然都是知青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可都与严欣不同。只有严欣对她是真实的、活生生的,是她可以信赖和寄予深切的爱情的人。她想严欣了,他在干什么?是在看书?还是呆坐在寨外的山石上胡思乱想?或是、或是在想我?郑璇的脸微微有些臊红了,趁人们都去看歌舞演出的机会,她铺开信纸,给严欣写信。

    信纸的头一行她空着,没写称呼。一来是头回写信,不知怎么称呼才妥当。称严欣嘛太干巴,称亲爱的嘛太肉麻,她还拿不定主意。二来是怕人家闯进来,一眼瞥见她在给男的写信,影响不好。提起笔来,她写道:你好吗?队里是不是天天出工?谷子该打完了,包谷该扳净了,对吗?告诉你,离开沙坪寨才几天,我可想呢!不是想你,是想寨子。

    我们的会开一半了,像你说的,住好旅馆,吃好饭菜。还天天看好戏、好电影呢!这点你没讲到。会上,除了听报告,听首长讲话,就是讨论,人人都发言,我也讲了,是最差最差的一个,这一点,你也没想到吧。你要什么东西吗?省城的百货公司比不了上海,可比连坪大队的销售社强多了!要什么,尽管来信。不要你付钱,算我送你的。

    我还算好,就是比在乡下时瘦了,你说怪不怪?看样子,我的命就该是做个乡巴佬,在你身旁生活。好在,没几天会就结束了,我也该回来了。告诉你,回到沙坪寨来的,会是一个原来白净的姑娘,你喜欢吗?

    信写到这儿,有人在敲门,郑璇无法往下写,无法考虑用个什么称呼了,她慌忙地把写到一半的信纸折起揣进上衣口袋,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郭仁秀和黄三乐。

    这个黄三乐,是郑璇早就风闻,但直到来开会前才见到的人物。他一身兼任好几个职务,记得郭仁秀给她介绍时,就炫耀地扳着手指,一口气报了一串,他是巴佬公社的主任,是县知识青年办公室的主任,又是县革委会副主任。在本县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谁都知道,他们的命运都掌握在黄三乐手中,因为他一个人就能代表三级领导的意思。他一点头,这个知青就算送出去了;他要摇摇头,那么这个知青就别想离开农村。

    省知青积代会,通知每个县都要有一名分管知青工作的县革委会副主任参加,每个县的知青办主任都必须到会,所以他也来了。还顺便把他一手提拔培养起来的郭仁秀带在身旁,一来可以替他起草发言稿什么的,二来需要了解知青情况时,她随时都可以提供一些。黄三乐是连坪大队人,和大队主任黄文发算是堂兄弟,不是嫡堂兄弟,是那种拐一个弯的堂兄弟。郑璇自小生活在上海,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关系,反正是沾点亲的。她知道,黄文发当大队任,就是黄三乐提的名。她又听说,黄三乐名义上是巴佬公社主任,但他从来不管日常工作,日常工作都由"形势大好"赵实如管。可逢有重大的事情,他都要过问。虽说人不在公社,他在公社里的影响大着呢!这人年纪不大,只不过三十六七的样子,相貌长得也白净秀气,像个书生。穿着呢,和一般公社干部更不同了,完全像城里坐办公室的干部。

    走进郑璇住的客房,他笑呵呵地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开门见山地道:

    "郑璇同志,听说你在沙坪寨表现很好,有很多动人的事迹,发言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呀?是不是谦虚?没有那个必要嘛,咹!让你到省里来开会,就是让先进知青互相交流,取长补短嘛,对不对?"

    郑璇有些愕然,这是怎么搞的,她在沙坪寨上,每天过得很平常,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她没去和洪水搏斗过,也没抢救过一个贫下中农的子女,更没有和阶级敌人交过锋,连跳进污泥里捞出潜水泵这一类事,她也没干过,怎么说是有很多动人事迹呢?她把疑讶不解的目光转向郭仁秀,郭仁秀坐在床沿上,根本没朝着她,只是浮着笑,倾听黄三乐的讲话。

    黄三乐的脸上仍挂着亲切的微笑,接着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作为一个新生事物,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受到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恶意攻击。要不要坚持上山下乡的大方向,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你是一个先进知青,在这样重大的路线斗争中,应该站出来亮相嘛,以己插队落户干革命的实际例子,驳斥一小撮人的反革命言行。小郭给你整理的典型事迹材料,我看了,那就很好。就以这个为基础,你重新写个发言材料,准备在大会上发言。"

    "我"这一番话把郑璇说得更糊涂了,她急得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怎么能上台发言我"

    不待她表示明白,郭仁秀插进话来说:"黄主任,郑璇是我的老同学,她怕上台讲不好"

    "对对对!"郑璇感激地瞥了郭仁秀一眼,连连点头。

    "没关系,"黄三乐把手一挥,双手撑着沙发扶手,用劲站了起来,操着委婉的语气说:"讲不好,更需上台锻炼。多讲几回,就好了嘛!这样吧,小郭,你这几天啥事也别干,专门协助小郑,把大会发言材料整出来。"

    不等郑璇声辩,他朝两个姑娘点点头,走出了客房。

    门一关上,郑璇就埋怨郭仁秀:"你怎么偷偷地给我整什么典型事迹?"

    "我吃饱了撑的。"郭仁秀没好气地瞪了郑璇一眼,"笃笃笃"几步走到黄三乐坐过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去,正正经经地说:"这是上头指名叫我搞的。拿去,你看看吧,我可没给你凭空捏造,乱吹嘘!"

    接过郭仁秀递过来的一叠材料,郑璇没忙着看,她用询问的目光瞅了仁秀两眼。多年以来,她从未听过郭仁秀用这么不耐烦的语调和她说话。郭仁秀沉着脸,眼睑下垂,一脸愠怒之色。郑璇这时才明白,郭仁秀本人,也极不愿意帮助自己整材料,过去她总以为,仁秀在区知青办管点事儿,极力想把知心朋友捧上去,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儿。

    郑璇也找不到什么话讲,她隐隐意识到了一点什么,郭仁秀的心底深处,大概是极不愿意给自己当这个整材料的配角的。她是历来当主角的人,怎能光出力,给我这个过去总是当她下手的人当配角呢。意识到了这一点,郑璇头一回感到,自己和郭仁秀之间,有着一段距离。这段距离是怎么拉开的呢,她一时说不上来。

    她翻阅着郭仁秀整理的,已经用铅字打印的典型事迹材料。郭仁秀倒没给她乱吹,不过她会写,把好多郑璇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情,都写上了。比如讲,去年秋天,郑璇听说罗庆家的幺姑娘咳嗽,赤脚医生那儿又没有止咳糖浆,她就把自己从上海带来的止咳糖浆送给罗世庆了,送的时候,她是让郭仁秀陪去的。这件小事,郭仁秀归并在郑璇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那段里。又比如讲,今年阴历二月初,天寒得厉害,沙坪寨边的几块泡冬田要敷田埂,罗世庆喊集体户的五个男知青去敷,他们嫌冷,一个也没下田。郑璇听说了,二话没说,卷起裤腿下了冷得彻骨的泡冬田,整整敷了三个整天。到第三天,五个男知青不好意思了,颜雍谋、顾易、凌小峰、詹宁华、严欣都下了田。这件事,郭仁秀把它写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那一段里,而且还说,她的模范行为,带动了五个男知青。再比如,去年冬天的一个寒夜,郑璇从集体户窗口望出去,发现沙坪寨集体仓房边有电筒一亮一灭,她马上叫了几个女知青,带上电筒,悄悄围住了集体仓房后头的窗户,结果逮住了一个用竹竿绑着长勺子偷舀黄豆富农子弟。这件事,郭仁秀说是郑璇阶级斗争觉悟高,勇于斗争,善于斗争。还有哎唷唷,类似这样的事情还不多嘛,郑璇敢说,要是这一类普普通通的事也能写,那么就如同簸箕撮黄豆一般,一撮就是无数哩。好吧,既然这也能写出来交差,那就写一份吧。

    她把材料草草翻完,对用眼角斜视她的郭仁秀说:"谢谢你,仁秀,费心给我写了那么多材料。我就依了你,重新写一份发言稿!"

    郭仁秀这才露出了笑脸。

    郑璇的发言稿写出来了,郭仁秀看后,说是拿去试试。结果,不到半天,发言稿退回来了。右上角用铅笔批了两行字,说这仅仅是一大堆素材,没有提到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高度去写,没有突出当前的政治。郭仁秀把发言稿往郑璇身上一扔,简短地说了三个字:

    "还要改!"

    "我不改了,也不作大会发言了!"郑璇赌气说:"为啥要我写我并没想过的事呢!"

    "好吧,我把你这话原样传上去,那么,县革委黄主任,马上又会到这儿来。地革委主管乡办的副主任,也会找你去谈话。"郭仁秀把头往沙发背上一靠,冷冷地说:"你愿意这样惊动领导吗?"

    郑璇愣怔地瞪大了双眼,凝视着席梦思床上的俄罗斯大毛毯,仿佛是头一回看到这床质地优良的高级毛毯。她根本没想到,这一份发言稿,竟还同县革委、地革委的大干部有关系。哪里愿意,为她这么个小人物,兴师动众地惊动领导呢!她讷讷地说:

    "我、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硬要我讲假话呢?"

    "这是现实生活的需要!郑璇,别再糊涂下去了,你瞪大眼好好看看这个会议吧!你以为那些小组发言讲的都是真话吗?你以为那些作大报告的领导讲的也都是真话吗?谁不知道地委那个主管知青工作的副主任早把自己的儿子调上去了!"郭仁秀振振有辞地教训郑璇道,"你的爸爸是劳动模范,你的哥哥是五好战士,你的妈妈是居委会的委员,你回去以后,好好问问他们,他们在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会上的发言,是不是都讲的真心话?他们作的报告,是不是都讲的心里话?你怎么这样幼稚啊?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现实,你敢违抗吗?"

    郑璇的双眼瞪得出奇地大,不认识似的望着郭仁秀。啊,原来她都知道,她全明白,可她还愿意那么干。她,她真有本事!郑璇头一次发现,坐在她跟前的好朋友郭仁秀,不是她过去一向认识的那个郭仁秀。怪不得男生们私下要说,她长得很标准,身段、五官、发饰、服装,一切都很标准,就是不美。郑璇今天也承认,郭仁秀的五官长得太标准了,但是不美,相反,她的脸上还有一股冷酷之气。认识到这一点,郑璇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几乎不相信自己会有这种想法。

    郭仁秀见郑璇沉默不语,以为自己的话把她镇住了,更加赤裸裸地说:

    "放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你照着上面的意图写,写完了去发言。发了言之后,美好的前程在等待着你。另外一条,你坚持不写,那也没什么,自有人会来代替你。不过,开完会以后,关于你在会上顶撞领导、自以为是、思想落后的表现,马上会传回巴佬公社去。想想吧,那会对你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再想想吧,临来之前,生产队长罗世庆、大队主任黄文发,公社副主任'形势大好',是怎么叮嘱你的?两条路,你任选一条吧!"

    郑璇从来没把问题想得这么严重过。经郭仁秀一点穿,她才恍然大悟般明白过来,事情确实是这个样子。作为她,一个普通而又普通的知识青年,有什么办法呢。离开沙坪寨的时候,罗世庆关照她,去省里开会,要听领导的话,要遵守纪律,要带回好经验来,当然更要为山旮旯里的沙坪寨增光。另外,别忘了给他的娃儿带回两包饼干。离开连坪大队的时候,黄文发叮嘱她,这次去开会,一定要为连坪大队争点光彩。让人家看看,连坪大队是出人才的,穷山沟沟里,照样飞得出金凤凰。记住了,莫忘了给他带回一根表带来,要连环扣的那种,还要镀金的。当然啰,生产队长和大队主任请知识青年捎买东西,从来都是不先付钱的。等到东西买回来,他们收下了,说声谢谢,以后给你钱,事情就算完了。这个"以后",恐怕要到二辈子的二辈子,最憨的知识青年,也不会去要钱的。离开公社的时候,赵实如嘱咐她,眼下是形势大好,越来越好,知识青年当中,是出息人才的,希望郑璇开会回来,戴上大红花,好好给全公社的群众讲讲会上的精神。赵实如和大队主任、生产队长不一样,他不请郑

    璇带东西,只是对她说,分客房的时候,最好找棕绷床睡,千万莫睡席梦思床,劳动惯了的人,睡那种床骨头痛。他在文化大革命前去省里开会,有过一回经验的。

    想到这些直接领导临行前的话,郑璇觉得,他们的话里面都包含着一层没点穿的意思,好像他们知道,她此来是要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如果她灰溜溜地回去,他们会满意她吗?他们会对她有个好印象吗?绝对不会的。相反,罗世庆很可能像训斥严欣一样责备她,黄文发那尖嘴猴腮似的脸上,谁知又会露出一种什么样的鄙视表情。"形势大好"赵实如,再也不会和她讲睡席梦思床骨头痛的经验了。

    郑璇气馁了,原先坚持不写的决心动摇了,她蹙着眉头,感到自己就像是被人牵着的一只羊,非得走一条她并不十分愿意走的路不可。她的舌尖舔了舔有点干燥的嘴唇,嗓音有些变调地说:

    "好吧,我再改一遍试试。"

    "不是试试,而是认真细致地改!"郭仁秀的两条眉毛一扬,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走近郑璇身旁,重新拾起那份发言稿,把纸翻动得"嗤嗤"响说:"你再看一遍,其实改起来并不难。小标题给你列好了,该添哪方面的话,也都加了注。你搞一遍之后,我再给你润饰润饰。告诉你,这篇东西要送印刷厂印出来,和一般的打印完全不同!"

    后来的一切,就更不由郑璇作主了。她像是坐在一辆运矿渣的小翻斗车里,顺着已经铺设好的下坡轨道,怀着惶惑的、不安的、时时怕翻车的恐惧感,越来越快地向下滑去。大会上发了言,报社、电台的记者来采访、见报、电台广播,然后是巡回讲用,巡回讲用,巡回讲用

    正因为这样,她没能马上回到沙坪寨去。正因为这样,她和严欣在精神上拉开了距离,互相不能理解,后来,后来发展到了可怕的程度

    一阵凄厉的在深夜里听来尤其不忍入耳的悲泣声,截断了浮现在郑璇脑海里的往事。她翻过身来,听着屋外已经明显减弱了势头的风雨声,睁大了眼睛,费解地猜测着:这会是谁呢?

    听了片刻,她才分辨清楚,悲泣声是从屋后小竹林旁黄文发家的砖瓦大院里传出来的。郑璇听清了,这是黄文发家的大女儿黄辉,一个从县中毕业回乡务农的俊姑娘,深更半夜,她哭什么呢?

    "你再哭,再哭老子也不饶你,再敢悄悄地跑出去找野男人,老子就把你抽来吊起!"

    啊,这嘶声拉气的嗓门,不正是大队支书黄文发吗?他在干涉女儿的恋爱婚姻哩!只知埋头干活,很少打听山寨上新闻的郑璇,不知黄文发龇牙咧嘴骂女儿找了哪个野男人,她转过身去,正想闭眼入睡,又一声恶狠狠的咒骂传进了她的耳朵:

    "你不听老子话,二天就和前头的小寡妇一样,孤儿寡母过苦日子,没一人理睬!"

    这话简直是一颗刺心的钉子啊,刺得郑璇比身上挨了一刀还痛。

    啊,我在人们的眼里是什么?是一个最无地位、最下贱的女人哪!我却还在这里想入非非,回顾什么往事。严欣只要一住下来,就会听到这些类似的话,他听了会怎么想啊!至多是怜悯我罢了,至多是发发慈悲心肠罢了。我可不要人怜悯,不要人对我发慈悲心肠。这是我的命,既是命,我就认了吧。我得活下去,照着注定的命运,一天天过下去。我还梦想啥呀,越想越睡不着,明天集体不出工,我还得去煤场上驮煤炭呢!冬腊月间快到了,光是墙角那一小堆煤,过得了冬吗?

    这么想着,郑璇潮汐般波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劳累了一天,上半夜又几乎没睡,倦意阵阵袭了上来,眼皮上也像挂了秤砣,郑璇闭上了眼睛。

    陡然间,一声怒不可遏的吼叫又惊动了她,黄文发在跺脚骂着:

    "你逃,你逃,你逃老子打断你脚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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