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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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之前,韩家寨大队的上海知识青年们,有了一次调动。

    原来第一生产队和第三生产队的集体户,由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暴发,泥墙全被淹塌了,知识青年们不能再在里面居住了。两个生产队的知识青年,共有二十四人,住到哪儿去呢?

    大队革委会和一、三队的贫下中农立即采取措施,准备把大队部所在的韩家寨祠堂修整一遍,让知识青年们住进去。正巧,公社的百贷、供销商店要联合在韩家寨新建一个下伸店,店堂就设在祠堂边上。公社的知青办公室听说韩家寨一、三生产队的知识青年受了灾,急忙向县里作了汇报,县里立即给拨了救济款和木料。于是,修整祠堂的木料砖瓦便和新建下伸店的材料一起运到了韩家寨祠堂跟前。请了几个老师傅、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一齐动手,不到一个月,小巧美观的下伸店和韩家寨祠堂都修整好了。二十四个知识青年们住进了用杉木隔成一间间的祠堂里,下伸店里也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百货。祠堂周围,顿时成了韩家寨最热闹喧嚷的地方。

    本来,这个大祠堂只有在全大队开会的时候,才有人来光顾。平时,里面除了堆些麦草、豆秆、石灰、破风扇之类的东西,很少有人到这儿来。可自从住进了二十四个知识青年,又有了下伸店,这儿着实兴旺起来。

    两个生产队的知识青年们并住在一起,公社、大队和一、三队的贫下中农们都建议他们并成一个大集体户,一块儿过活。这样,既利于青年们安排好生活,又利于青年们出工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青年们好热闹,这建议一下子实施起来。

    头一个月,集体户还过得欢乐、快活,从第二个月开始,集体户里就发生了扯皮事儿。扯皮的起源,是从做家务起始的。

    一、三两队的知识青年合户之后,每天抽出两个人来做饭、料理家务。两个人给二十二个人做饭、料理家务,还挺忙的。大家都说,留在家里并不比出工轻松,轮到值班的同学,要赶早起床,最晚入睡,一天忙到黑,才能让劳动一天的同学们吃上热饭热菜,用上热水。

    慕蓉支头一回在大集体户值班,正好同程旭搭挡。前一天,慕蓉支还关照少言寡语的程旭,第二天早点起床,大家都要出早工,早饭要比以往更早些。程旭回眸瞅着慕蓉支,嘴巴张了两张,欲言又止地瞥了身旁的几个知青一眼。慕蓉支怕他有为难之处,放低嗓门问:“有困难吗?”

    “这没、没啥”程旭略有些着慌地呐呐着,继而垂下眼睑,耳语般道:“我我尽力早、早起”

    第二天,慕蓉支天没亮透就起了床,她烧火、担水、煮稀饭、炒咸菜,一个人忙得在灶屋里转晕了脑壳,程旭却还没起床。天亮了,男女同学们都醒了,还是不见程旭的影子,慕蓉支一问和程旭同屋的男生,才知道,程旭老早起了床,不知到哪儿去了。大家吃过早饭都出工去了,屋里只剩下慕蓉支一个人,程旭还没回来。直到太阳升上了竹梢梢头,程旭才拖着两条被露水打湿的裤腿,一脸倦容地回到集体户来。慕蓉支见他衣服上沾着泥巴点子,一双光脚板上沾的泥斑还没洗去,两支袖管全打湿了,一走进灶屋就倒水喝,显得又累又渴。看到程旭这副神态,原先想询问他几句的慕蓉支不吭气了,她联想到昨晚上叮嘱他早起时,他那为难的神色,内心暗忖道,也许他真有什么难处。这么想着,慕蓉支非但没责备他不做家务,还催着他快吃早饭。

    端起饭碗,程旭就着咸菜、萝卜干喝稀饭,吃得很香甜。添第二碗粥时,他侧转脸望着正在洗菜的慕蓉支,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啥事也没干你、你累了吧。这这实在是对不起。节气来临了,时时间紧迫,忙得恨不能把时间扯住”

    慕蓉支看他说话比爬山登岭还累,心里有些不忍,也没听明白他说的是啥意思,便表示谅解地点点头说:

    “这没啥关系的,你不用解释。”

    说完,慕蓉支埋头细心地洗起盆里的菜来。她心里想,人都是自觉的,吃过早饭,他会帮着自己做点事儿,午饭和晚饭,不至于会像做早饭那样转昏头了。

    谁知道,程旭搁下早饭碗,连碗筷也没洗,又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吃午饭他又姗姗来迟,吃完了午饭,他又没洗碗筷,连一声招呼也不向慕蓉支打,便出去了。等他回来吃晚饭,整个集体户都已睡了。慕蓉支一个人为二十三个人忙碌了一整天,比出工还累,天一黑,她撑不住疲劳和瞌睡,早早睡下了。临睡前,她心里说:程旭回来,吃过晚饭,准会把灶屋收拾收拾再睡觉。哪晓得,第二天接着值班的两个同学愤愤地向慕蓉支和程旭提了一通意见。原来,程旭回到集体户之后,吃过两碗饭,地没扫,碗筷没洗,大水桶里的清水用光了,也没给挑上,就上床去睡了。灶屋里,丢给了接着值班的两个同学一副烂摊子。

    听着两个同学的意见,慕蓉支委屈得双眼噙满了泪珠。她怨恨地想,都是程旭这个“怪”人,自己忙死忙活劳累了一天,还要听怨言。他为啥一点集体户的事儿也不干呢!

    怨是怨,可慕蓉支是一个容易原谅人的姑娘。看看她的外貌、形象,就能意识到这一点。她的个头并不算高,不过由于那令人惊奇的匀称苗条的体态,使人觉得她的身材修长而挺拔。记得,她刚从上海来到韩家寨的时候,面庞白皙秀丽而又娇柔,好羞涩,最吸引人的是她那一双明朗温和的大眼睛,当她凝神看着什么的时候,那闪烁着波纹的目光明亮得仿佛能透过乌云。任何人一眼看到她,虽然不会觉得她是一个绝色美人,但仅凭那一眼,人们准会说,这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她的相貌正好显示了她的性格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不容易从相貌上看出来的。那便是她非常正直,从来没有说过谎,从来没有因为要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想到要去欺骗别人、损害别人的利益。

    因此,几天之后,她对程旭的怨气就消了。她只觉得,这个人真是怪,真像三队的其他知青向一队的同学们介绍的那样,他是一个孤僻、寡言、捉摸不透的人。慕蓉支原来在第一生产队,赶场天、下雨天,她不像其他知青一样爱串集体户玩耍,因此并不认识程旭,刚刚和三队合户,她也没有和程旭面对面说过话。不过,关于这位怪人,她已经从三队的小伙子和姑娘们那儿听说过多次,知道由于他那古怪的个性,他是被三队的知青最看不起的人。不论男女,谁也不爱同他说笑,或是闲聊天,更没人同他说说知心话儿。每当整个集体户谈笑风生、最为热闹的时候,他总是默默无言地缩在自己的床角边,不知在干些什么。尽管合户不久,慕蓉支也看出来了,程旭和整个集体户之间,确实有不合拍的地方,他的身上,确实有着很大的与众不同之处。比如说,知识青年们在饭后工余,最关心的话题便是抽调到工矿和未来的生活,大家往往谈得很热烈,可程旭却置若罔闻。慕蓉支发现,他有时连听也不在听。又比如,男生们搬进大祠堂的时候,大家都抢着占好铺位,他却不与人争,等到大家的铺位都占定了,谁也不愿呆在那个顶风靠门的地方,他就把床安在那里,也没说过一句怨言。吃饭的时候,知识青年们都互相招呼,议论着菜炒得咸、淡,是否可口,把桌上的好菜争吃一空,他却稳坐在那儿,拣着吃一些素菜。不管是吃肉、煮鱼、或是炒鸡蛋,从来没见他的筷子去拣过一块。他生活在大祠堂这个集体户里,一点也不合群。他一次也没有主动同人讲过话,久而久之,人们也不愿和他去讲话。就这样,关系莫名其妙地变僵了,好些知青,常把他作为取笑的谈话资料。

    人人都这么看他,慕蓉支也在不知不觉间,和集体户大多数人一样看待这位怪人了。但是,她并不像有些人一样蔑视他、取笑他,或是把他作为一种怪物向人宣扬,她只是觉得,一个年轻小伙子,暮气沉沉的,像个老头儿,和集体不合群,和伙伴中的谁也格格不入,是不好的。慕蓉支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程旭在集体户里会处于这样一种地位,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变得这么怪。

    十二天一圈,第二次又轮到他们两人值班煮饭了。慕蓉支实指望程旭能配合得协调一些,哪知道程旭仍然一点也不配合她。相反,他整天都不在集体户里,连饭也没回来吃,把理应两个人干的事,统通推在她一个人身上。

    第三次、第四次都是这样。

    慕蓉支的忍耐心再好,也发出了怨言。集体户的男女同学,早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听慕蓉支终于气恼地说起了埋怨话,姑娘们纷纷帮着她抱不平起来。话很快传到了户长陈家勤耳朵里,陈家勤按例,在每月一次的集体户民主生活会上,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不同的是,开这个会的时候,陈家勤特地把韩家寨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姚银章请了来。

    民主生活会在宽大的灶屋里召开,每个知识青年都把自己屋内的板凳拿出来,靠壁坐着。陈家勤和姚银章坐在一张小方桌子边上。气氛有点沉闷,那晚上,公社小水电站的电力不足,电灯光昏昏糊糊的,把每张脸都照得黄惨惨的。陈家勤说过开场白之后,慕蓉支站起身来,给程旭提了意见:

    “我一共和程旭配合值了四次班,每次我们值班,对他来说,都是放假。他没有挑过一担水、洗过一只碗、淘过一次米、抱过一捆柴。大家也看到了,他在外面逛够了,回家来拿起碗就吃,吃完了一搁饭碗又走了。我觉得,要是这样,不如让他出工去,让我一个人值班算了。省得借着值班的名义,不出工四处玩。希望程旭今后”

    慕蓉支看到程旭缩着肩膀,起先惊愕地睁大双眼,怔怔地盯着她,随后,他的脸上升起一片红晕,埋下了头。慕蓉支心软了,她想说几句“希望”不致使他太难堪,谁知道,刘素琳不等她说完话,呼地一下站起来,直通通地说:

    “我们知识青年到山寨,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不是来当大少爷的,到了山寨,你还想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享福日子,那是困扁了头,休想!我们知识青年不允许,贫下中农不允许,社会主义制度不允许!程旭,你该清醒清醒,好好想一想!”

    刘素琳这样毫不容情地帮着慕蓉支一放炮,知识青年们纷纷指责起程旭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声气忽高忽低地批评道:

    “是啊,程旭这么干,太不应该了。以后要改哪!”

    “他是老脾气了,要改也难。”

    “这种怪人,只有不理睬他!”

    “我看他,好像不适应在韩家寨生活”

    所有的指责当中,数高大粗壮的沈兆强说得最激烈,他操着悦耳的上海话道:

    “程旭这个家伙,不懂经的。做事情要上路,你做出的事情,实在太不上路!老实讲,我算得是喜欢交朋友的了,碰到你这种人,也只好车转屁股就走。慕蓉支这种姑娘,脾气算得好了,她也对你积了一肚皮意见。可见你实在太讨厌了!我建议,我们集体户把他分出去,他喜欢一个人自说自话,让他一个人去管自己算了!”

    沈兆强的话,得到几个人的赞同:

    “程旭实在不像集体户的人,把他分出去算了!”

    “分,分出去,看他一个人怎么过!”

    “也教训教训他,叫他尝尝一个人独自过的味道!”

    霎时,把程旭分出集体户的意见占了上风。慕蓉支万万没有想到,民主生活会,开成这么个结果。她偷偷地瞥了程旭一眼,他缩在灶屋的角落里,头垂在胸前,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那不宽的两个肩膀在像白杨树叶子似地抖动。慕蓉支的心头紧了一紧,不敢再看他了。她并不愿意把程旭分出集体户去,并不愿意看到集体户里出现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二十三比一的局面,那会对程旭的心灵,有多大的压力啊!那不是民主生活会,那是打击程旭啊!四个值班日积攒起来的怨气,在这一刹那间都因对程旭的同情而消散了,慕蓉支只希望主持会议的陈家勤和姚银章劝劝大家,对程旭批评帮助一下,已经够了。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呀!她仰起脸来,期待地望着陈家勤。

    陈家勤是个高个儿宽肩膀的英俊青年,脸容端正,浓眉、亮眼、挺鼻、薄嘴,说话镇定自如、有条不紊,做事沉着稳练、胸有成竹。慕蓉支听说,来插队之前,他是学校红代会的头儿,造反队的队长“文革”前又是共青团的校总支副书记。她相信,陈家勤会按照政策办事的。

    喧嚷了一阵,灶屋里静了下来。陈家勤用手里的钢笔套潇洒地敲了敲小方桌面,发出一连串“笃笃笃”的响声,这表示他要讲话了。他先扫视了众人一眼,仿佛已经感觉到慕蓉支期待的目光,然后话语镇定清晰地说:

    “说起来让人伤心,在集体户里,我和程旭是同校同班来的同学,在金色的学生时代,我们甚至还有过友谊,也聚在一起纵谈过理想。真没想到,他到了农村之后,一再地表现出极端的个人主义,和集体户闹不团结,我劝过他几次,他从来没有听过。我觉得,他的这种表现,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的反映。事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了,记得,在学校里的时候,老师就一再地批评他想成名成家,走白专道路。按理说,到了山寨之后,他该改变一些。可是,我也不用说了,他的表现大家都看到了。作为老同学,我不能只顾私情,违反集体户的纪律。既然大家都不允许他在集体户里呆下去,我也表示同意。不过,还应该听听大队主任的意见。”

    说着,陈家勤转过脸去,征询地望着姚银章。大队革委会主任姚银章,年岁三十六七,眯缝眼,高额头,大鼻孔,厚嘴唇,干部只当了两三年,说话却爱拖声拖气地打官腔:

    “我完全同意小陈的说法,大家讲的嘛,也对头!程旭,你出身于反动家庭,在学校表现就不好,下乡快一年了,集体劳动中你避重拣轻,连担子也没挑过。你看看,和你同来的十多个男同学,哪一个现在不能挑上百把斤?独有你,看见扁担像遇到了毒蛇,碰也不敢碰。平时,你在三队,尽和一些犯过走资派错误的当权派、富裕中农鬼混在一起。现在,在集体户里,你又不守户规,欺负女同学。你看看,你像个什么,哪还有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味道。我看啊,大家说得对,是该把你分出集体户去。我代表大队革委会,赞成这么办!这个大集体户,不能因你这个坏螺丝,坏了一锅汤!”

    “哈哈哈!”听见大队主任的这几句话,沈兆强咧开大嘴,粗野地笑出声来。

    慕蓉支的脸变得煞煞白,这么一来,程旭被分出集体户去的事儿,算是拍板定下了。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真不是她所希望的。程旭的家庭出身不好,表现也不好,但他不是敌人啊!我们每一个人,应该伸出手去拉他一把,帮助他一起前进哪!哪能把他推出去呢。她张了张嘴,想替程旭说几句话,不过,却说不出口来。人家不就是因为程旭和自己闹了矛盾,才做出这种决定的嘛!现在自己再替他求情,算个啥呀?她忍不住瞅了瞅程旭,程旭还是低垂着脑壳,两个肩膀在轻微地耸动着。慕蓉支真希望他抬起头来,当着大伙的面认个错,要求留在集体户里。那样,自己再说几句,也许还能推翻户长和大队主任做出的决定。

    但程旭却没有抬起头来,更没有表态说一句话。陈家勤问了两声:

    “哪个对这个决定有意见?有意见的人举起手来。”

    没人吭气,也没有人举手。事情就通过了。

    事情过去之后,集体户的日子又像流水似的过去了。一切仿佛并没啥大的变更。慕蓉支发现,程旭被分出集体户之后,连床位也搬出了男生们的屋子。

    在祠堂隔壁,有一个肮脏的小屋子,那屋子小得仅够放一张床和两个桌椅,里面堆着些刨花、干柴、木屑。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慕蓉支看见程旭已经住在这间小屋子里了。从此以后,程旭完全和集体户脱离开了,他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谁也不知道。即使在寨路上面对面走过,程旭也是垂着眼睑,心事重重的样子,大家连招呼也不和他打。慕蓉支看见过他几回,有一回他正借了哪户社员的水桶在挑水,这个人真的不会干活,他弯着腰,咬着牙,汗水淋淋地挑着一担水,摇摇晃晃地走进他那间小屋子去。看他挑水的样子,确实连女同学也不如。其他人见他那副样子,准要暗暗笑他。可慕蓉支却蹙紧了眉头,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进了小屋子。程旭一个人过日子,集体户的水桶、锅瓢碗筷、日常生活用具,他一样也没拿,他怎样打发日子呀?还有,大祠堂里每天晚上有电灯,他那间小屋子,可没人为了他特地拉一根线,安一盏灯。他每天夜里,不都要在漆黑一团的小屋子里度过吗。慕蓉支在晚上朝这间小屋子望过,那里时常晃出一些烛光。啊,程旭天天晚上,靠点着蜡烛打发时间。

    慕蓉支仅仅对程旭有些同情,在忙碌的劳动中,在集体户热闹的生活中,她很少再想起程旭来。这个人,留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淡漠的,知青们根本不愿花费更多的时间想到他、议论到他。

    有一天,正逢山区的赶场,农活不忙,集体户所有的知识青年们都一早离开了韩家寨,到闹热的场街上去玩耍了。慕蓉支隔天就同大家说好,她留在屋里看家,给大家煮好一顿晚饭,请姑娘们给她捎回一些好吃的东西来。大家一口答应了,赶早出门的时候,谁也没喊她,她正在沉沉的酣睡中。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大祠堂里显得格外地静寂,一缕明灿灿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

    慕蓉支翻身坐起来,撩开帐子,看到同屋几个姑娘床上的被子都叠得齐齐整整,白纱布帐子挂在帐钩上,同学们都走了。她伸展了一下双臂,揉了揉眼睛,赶紧起了床。

    烧火,煮饭,扫地,洗碗,半个小时之后,慕蓉支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她拿了本书,坐在大祠堂门口,看了几页。祠堂周围静悄悄的,寂寥无声,只有几只小麻雀,在树枝上蹦上跃下,叽喳啁啾。山寨上的规矩,一到赶场天,各村寨的下伸店便闭门盘货,或是到公社去运些新式货物来,集体户周围就更静了。

    慕蓉支看完一段小说,感到没有趣味,合上书本,关上了大门,走到山寨上来。

    山寨的早晨,清新的空气里飘散着野花的香味,正是一九七年的早春三月,田坝、坡地里的油菜花一片金黄,开得格外醒目。刚长出嫩芽的柳条儿在轻风中拂动着。蔚蓝色的天空中,几朵白云在悠闲地飘动着。这一切,正像难得遇到个休息天的慕蓉支的心情一样,轻松、自在。慕蓉支信步走着,来到井台边的时候,正遇见老贫农的女儿、自己的好朋友袁昌秀在挑水。

    “小慕,”袁昌秀笑吟吟地招呼她“你咋个不去赶场?”

    “懒得走几十里山路。”慕蓉支也笑答道“你在忙啥呀?”

    袁昌秀摆摆脑壳,把两条长及腰际的乌黑辫子一甩,持着扁担说:

    “你们集体户这么干,要不得呀!把程旭一个人撵出来,听说是你的主意?”

    “啊!”慕蓉支没想到人们会这么看待这件事,并且直接牵连到她。她摇头否认道:“不,那是”

    “我晓得,那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的姚银章乱表态。小慕,我跟你说啊,这么干要不得!我家爹说,程旭这小伙子,憨厚、本分、老实得很,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他呀!”袁昌秀说完,挑起水桶,一步一晃地走了。

    慕蓉支怔怔地站在井台边,她的脸色阴沉了,明朗温和的目光翳暗了,轻松自在的心情也顿觉沉甸甸的。原来,在集体户之外的那个世界里,人们是这样看待这件事的,而且,从袁昌秀嘴里,听得出她那善意的责备。

    慕蓉支觉得有些委屈,莫非,这件事该怪我吗?我只是想给他提提意见,希望他改正呀!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他撵出集体户啊。难道,他一点家务事也不干,倒是对的,倒值得同情?

    她茫无目的地漫步走着,走出寨子,走过开着湖蓝色花儿的洋芋土,走过大片的油菜花田土,浓郁得醉人的油菜花香味有点儿刺鼻。慕蓉支的心灵上蒙住了一片阴云,她沿着弯弯拐拐的砂土小道,走近了一片树林子。

    树林子上空,飘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几只不甘寂寞的雀儿,在树林子里鸣啭着。

    这一片树林子,坐落在韩家寨外几座大山之间的一块谷地里,地势比较低。听说这林子很幽静,人走进去也不容易被外面看到,但树木又不稠密。青杠树、桦桷树、桑树、松树随处长着,有疏有密。这林子中间,三队还有一块不大的水田。慕蓉支听三队的男生讲过,给这块水田挑粪,最累人了,路途远,挑数又不减,从寨上挑粪过来,一个来回要半个多小时。

    慕蓉支是一队的女知青,从没有到这个林子里来过,今天却在不知不觉间,走进了这片树林子。

    树林子里果真别有一番天地,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在地上,雀儿在你唱我和地啼鸣,空气也仿佛比外面更加清新湿润一些。

    但慕蓉支没有被这一切吸引住,她仍被袁昌秀说的那几句话缠绕着,闷闷不乐。陡地,她被一阵轻微的读书声吸引住了:

    “水稻烂秧,是由于根须”

    慕蓉支急忙隐住自己的身子,躲在一棵大树后,向发出读书声音的地方望去。

    在林子中间,一块犁耙荡平得像明镜似的水田边,程旭正坐在田埂旁一棵青杠树下的岩石上,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书。他轻轻读书的低音,慕蓉支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几句。

    他没有去赶场,找了这么块地势读书来了,蓝天、白云、树林子,嗨,真会寻找诗意的境界。这个怪人,他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兴致呢!

    慕蓉支的心怦怦跳着,她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树林子里,碰到程旭。她想赶快悄悄地走开,回到韩家寨去,没等她转过身去,程旭的脸仰起来了。

    啊!慕蓉支险些叫出声来,她像被磁石吸住了,木呆呆地站在树后不动了。

    程旭的脸上,正沐浴着一片朝阳。春风抚弄着他额头上的黑发,还看得出头发上沾着几颗细小晶莹的露珠。他的眉头紧蹙着,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里,透出忧郁沉思的目光,眼角边,几颗泪珠串成一线往下淌着。

    他在哭哪!

    他为啥哭呀,刚才明明听到他读的是一本关于种植水稻的书嘛!这哭不是由于书本引起的。慕蓉支不解了,她还从来没有仔细端详过程旭的脸,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程旭的脸长得很生动。两条不浓不淡的长眉毛下面,一双蓄满了思想的眼睛炯炯有神,笔挺的鼻梁使得他的脸变得轮廓鲜明。他很少说话,却长着一张姑娘般的小嘴,此刻,他的嘴角颤动着,整张脸上呈现出忧郁、焦虑、深思的神情。

    不知为什么,慕蓉支的心抽紧了。她立即联想到,他的痛苦、他的眼泪、他的孤独寂寞,是由于自己造成的。这种思想,像一柄尖利的皂荚刺,深深地扎进她的心中。她的脚像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不动了,身子也情不自禁地从树身后探出来,好更清楚地看见程旭。

    青杠树的枝干上,一只黄色的叫天子“叽叽叽叽”欢叫着,直线般飞上天去,继而又倏地陡然落下来,追逐着另一棵树枝上一只灰绿色的叫天子。两只叫天子又一齐叫着,飞上天去。

    叫天子那一连串“叽叽叽”的啼鸣声,吸引了程旭的注意,他昂起了脑壳,抬头看双双飞上天去的雀儿。

    正在这个时候,程旭一眼看到了从树后探身出来望着他的慕蓉支。他的双眼像两颗铁弹似的凝然盯着慕蓉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惊异地张开了嘴。

    在这种情况下被人家发现,慕蓉支顿觉狼狈万分,她的脸色“腾”地变得通红,顾不得多假思索,回转身去,拉开腿就跑。

    意外的是,程旭主动地喊她了:“嗳,慕蓉支,你不要跑,我有话跟你说!”

    这个怪人,他竟然也有主动和人说话的时候!慕蓉支边思考着,边抿紧了嘴巴,转过身去,迎着程旭走过去。

    也许是她涨得通红的脸色,也许是她在休息天换上身的新衣服,也许是初升的太阳正辉耀在她温存动人的脸上,总之,当慕蓉支走近程旭身旁的时候,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凝视着她,眼里闪着波光,略觉不安地搓着双手。

    慕蓉支微微地一笑,似乎是在说,你要同我讲什么呀?讲吧。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微笑有多么动人,她只觉得,心头“咚咚咚”急骤地跳着,脸上火辣辣地发烫。

    程旭镇定了一下自己,出乎意料地结结巴巴说起话来:“慕蓉支,你听我说,这个值、值班的日子,我不干活、不料理家务,不、不把一切都推在你身上,是不对的,我不该,我”说出了自责的话之后,他舒心地喘了一口气,但又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

    慕蓉支绝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突如其来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之后,程旭会当面向她认错。而且,他的模样,他的结结巴巴的话语,脸上那愧疚的真诚表情,都证明他说的话,是出于肺腑的真心话。大概是由于在井台边袁昌秀责备过她吧,大概是她一路上都在自责吧,慕蓉支只觉得喉咙口一阵哽咽,眼泪不自禁地涌上眼睑。她用最大的力量克制着这种感情,用谅解和温存的目光鼓励他把话说完。她心想,只要他认真改过,她一定在集体户里提出来,使他重新回到集体的怀抱中来。

    程旭喘了两口气,又费劲地把话说完:“我、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

    从来没有人,用这么真诚的语气,向慕蓉支认过错,赔过不是。一阵通了电似的感觉传遍了她的全身,自己也弄不懂是怎么搞的,她断然打断了他的话头,急促地说:

    “你不要说了。你,我”

    慕蓉支忽然想到了程旭挑着水桶,弯着腰、咬着牙,汗水淋淋地走进他那间没有电灯的小屋里去的情形,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陡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跑出树林子,沿着回集体户去的路,一口气疾跑到自己屋里头,扑倒在床上,捂住被子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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