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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野草闲花满地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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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明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角,也是官。渊源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拖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

    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练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

    他道:“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铍,顶带巨型金锁,下着百折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他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自从我随大王动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好!好小子!”给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擦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

    “抢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哟,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头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放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之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

    “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

    “唔?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还在。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

    “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

    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槌”“xx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他脸色一变。他忘记一切。他窥伺已久。他刻意避忌。艳慕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轻抖:“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那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憋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唏嘘,近乎低吟:

    “呀——多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干净。

    蓦地——

    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话儿,放在颤抖的嘴里,衔着,衔着。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

    “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

    “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

    “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噎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它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

    “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

    “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的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小石头来哄他:“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有黏,又香。唔,蘸白糖吃。还有”满目憧憬,心焉向往。“小豆子,咱哥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毡板都是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毡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咿——”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下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烟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社呢们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喏,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作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炮劈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庆。

    “过年咯!过年咯!”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子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武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荡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永生永世的期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期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激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绣狮的颜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缭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踪,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簇簇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

    “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庙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延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蜻蜓,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的小纸旗。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颏示意:“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而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采,只供猜想。如一只阁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的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吶。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看到他心底里放罢休。他决绝地:”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

    小石头只拽他走:

    “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泯,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照相的大喊:“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具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明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希望大伙儿是红果伴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气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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