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品小说 www.epshu.com,最快更新一个女兵的悄悄话最新章节!

    我刚才好象听见有人喊我。恐怕是梦。

    让我这样躺着,却不让我动,搞得我很窝囊。那段小梦,使我这颗天真的心脏傻头傻脑地跳快了一倍。我梦见有人来搭救我,捧住我的脑袋,象拔一种根茎类植物一样用力地拔。我的头发死死牵住泥土,使他们很难拔出一个全须全尾的东西。还有人喊我,我的名字变成了一首颂歌,被许多人用假嗓子合唱,拖着长腔。

    我在梦里忽然变得不想死了。可那些人全都对我板着脸,意思好象说:事情闹到这一步,你耍赖可不行。我真想对他们说:我不需要你们的颂歌,劳驾你们闭上嘴,不然我宁可不死了。但我不好意思讲真话,那样不是得罪人家吗。

    直到我清醒,还听见袅袅的一点余音“陶——小——童”

    我记得,我是逆着山势躺着的。全身的血都灌进脑子,这使我犹如一条底朝天的口袋,所有东西都陆陆续续往下倒,倒到最后,我发现自己最耿耿于怀的是孙煤半夜失踪的事。那件事使我大长见识也大受刺激。

    孙煤能在那么一件荒唐事里表现出正义和勇敢,真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发现我蛮应该当一个密探,因为这方面我条件杰出:机敏、多疑,孜孜不倦。与密探不同的则是,我对当事人怀有极善良的愿望。真的,当时我对班长那种不知害燥的行为嫌恶的同时,又为她担忧到了心律不齐的地步。

    我忽然又听见什么地方有人呼唤我。我否认我又做了什么梦。仔细听听,山上的树和草在索索响,除此以外,没什么再证明地球上还有活物。

    我没见过比这更可怕的灾害。大自然想折腾所有生灵是太容易了,它不过发了十分钟的牢骚,把所有的“大寨田”都恢复成亿万年前的状态。人们无穷尽地利用它,这使它不耐烦。它一阵疯狂的哆嗦,象要甩脱一切强加于它的负担。于是山崩了,河断了,泥沙与石头汹涌得象大潮一样从山上倾泻,人们精心营造了多年的村庄毁了。我随“抗震救灾”大军开进这里时,一切都乱得不成话,没人知道该从何处救起。

    这是我来到此地头一次见到月亮。真的,几天来,连太阳也不曾出来过,何况月亮。

    灾区的月亮,又白又大,象“阿斯匹林”大药片。

    我能很痛快地吞下任何药片。阿奶曾对我的吃药精神深感恐怖:一颗随便多大的药,被我一瞪眼就咽下去“咕咚”一声,象块石头落到井里,接着再吃第二颗,看样子象吃起来没够。“这小孩吃药有瘾头吧?”阿奶疑惑地问母亲。

    “她吃药一向蛮乖。就是一碰两碰地生病,伤脑筋!”母亲说。

    我也太爱生病了,为此我感到害臊。每次母亲对着我叹息:“唉!老天爷,你怎么又生病了?”我就感到很对不住她。她的牢骚和烦躁我非常体谅。那次阿奶把我带走了,她坚持说我没什么病,主要怪母亲养得太马虎。

    阿爷看见我高兴得发狂,很庄重的脸做出各种怪样子来逗我笑,我一笑,他更得意忘形。没想到,我这一岁半的病孩子倒挺让这老头子看重。

    我很争气,从此不再病。阿奶在两年后领着我去了回上海,脸上很光彩。父亲要把我留下来,跟哥哥姐姐一道受父母关怀,阿奶手指点着自己鼻子,说:“除非我死。”

    这回的的确确有人喊我。七八处伤都在剧痛,证明我醒着,没做梦,我要把它当个梦或幻觉什么的可就亏啦。

    是许多人在喊我,声音怪悠扬的。

    我的耳朵出奇的好,大概它们略有些招风的缘故。因此,我梳辫子时尽量用头发把它们盖掉一些。徐北方说:“你掩饰了一个小缺点,却丢掉一个大特色。”以后,我就放心地把耳朵露出来。在通过我入团的大会上,有人提出这么一条优点:“陶小童听取别人意见时很虚心。”大概是这双丑耳朵给人的错觉。

    渐渐地,我似乎连那些人的脚步声也听见了。准是团支书王掖生活下来了,领着大伙来找我。我就知道,团文书轻易折腾不死。那回新兵投弹,彭沙沙瞎使劲,把手榴弹丢到身后,正敲在团文书脑袋上,他稍一晃悠,立刻就站稳了。然后他方方正正的脸变得蜡黄,一揭军帽,一股血汹涌地淌下来。医生说,他那脑袋够经砸的,换个人,不死也傻了。

    “陶小童!陶——小——童!”

    终于,我真切地听见了。

    我不知怎么会紧张起来。我衣冠不整,蓬头垢面,躺的姿势也很笨拙,待会儿相逢时,我的形象大概不如他们想象中的英勇。

    他们在喊我,战友们。我光着的脚丫突然有些发热,手指在往泥土里抠。我明白,这叫激动。我幸亏没死,不然就错过了这个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陶——小——童!”

    我试着应了一声。一张口,吓了我一跳:嗓子眼只出来一股粗气,这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我怎么突然间没了声音?

    从那次修“人防”工程,成立鼓动组,我的声音差不多就被判了死刑。变魔才的董大个负责筹备鼓动组。我当时挤过去对他嚷:“我参加!我我我!”

    他说。“别起哄!”董大个的长手臂左挥右挥,分配谁谁打鼓,谁谁敲锣。最后也没看上我。他事后笑着对找说:“你的嗓子只能讲悄悄话。”大美丽孙煤是鼓动组的主力。她就是不报名,也有人请。她即便不张口,往那儿一站,就是鼓动。她深深勒着闪闪发光的腰带,上面挎着竹板,红穗子一飘一飘,真让我羡慕得不想活。鼓动组占了一块高地,成了整个工地、几千军民瞩目的中心。他们临时搭了座大牌楼,学生们扎许多纸花饰上去,打扮得象顶巨大花轿。“花轿”一侧贴满对解放军的赞美之词,另一侧又是解放军把同样的词推让给老百姓,给人感觉是军民在抬杠。后来鼓动组扩充人马,全宣传队几乎都挤到“大花轿”里去了,剩下可怜的人数还在暴烈的日头下刨大坑抬大筐,其中就有我,还有团支书王掖生。我肩膀上肿了个紫红的小馒头,真希望他们也把我收容到鼓动组去。把我和团支书搁一块可真冤死我了,我虽然声音小,但不是左嗓子,他连语录歌都会唱走调。哪天打起仗来,鼓动组就是全牺牲了,也轮不上他去唱。

    我又试了一次,嗓子还是“呼哧”一声,象破了的手风琴风箱,更象排废气的管道。我急了,我若与战友们失之交臂,就意味着永远这样不舒服地躺下去,可我早就躺腻味了。并不是我对死这事有什么反悔,我是说,连最后亮相都免去的死法我有点不甘心。

    一批批汗珠从我的毛孔里冒出来。我无法挣扎、无法叫喊、无法向来找我的人发出一个我没死的证明。一棵树严严实实掩盖着我,是我把它弄断的,现在它要断送我。

    “陶——小——童!”

    你们这样喊是白搭。

    过去我常常很不服气地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操练操练嗓子,不信它就那么点能耐。以后证明我行:只要没顾虑,我也能发出大喇叭似的嗓音。任命我当新兵班长的当天,我的嗓门之大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我懂了,我目前的状况叫失声。人的神经受到强刺激后,就会出现这种官能性的失声。

    阿奶喜欢静悄悄的女孩子。她不喜欢姐姐,因为她成天哇啦哇啦。女孩子讲话要尽量轻声,别怕人家听不清。

    阿奶最后是被一帮哇哇乱喊的人活活给吓死的。他们冲进来,站在院子里喊了一下午,一边喊一边翻箱倒柜,说是找阿爷的发报机。他们断定阿爷每天要跟台湾联系。阿奶当晚就故世了,她闭上眼的时候,阿爷大声叫她名字,她突然睁开限咕噜一句:“行行好,别吵我。”我本来已准备放声大哭了,这时改变了主意,哭得极轻声。到最后我都是阿奶最赏识的女孩。

    我一筹莫展地听着他们声嘶力竭地喊。他们在靠近我,大概只隔百来米了。天黑透了“阿斯匹林”似的月亮已被云吞掉。这山上尽是大小石头,一场泥石流几乎把全世界的混账石头都集中到这里,藏下我这么个人,象大海淹没一枚贝壳般省事。你们别这么喊好不好,喊得我难受得要死。我的手指已往泥土里抠得更深,整个感觉象做恶梦。谁都做过那种梦的:自身囿于巨大危险,却动不了,无法摆脱,最可怕的是喊不出来。

    我张大嘴巴,鼓足劲头,结果还是“呼——”好象它除了出气,不会干别的了。我知道他们已离我很近,我哪怕讲句悄悄话,他们听得见。

    我发现我在哭,热乎乎的眼泪被招风耳盛接住。我有很久没哭过了,当新兵的时候,一哭,班长孙煤就说:你们新兵少给我来这一套。后来我当了班长也照样这么说。孙煤从来不哭,我认为这是她顶过硬的招,当着部下的面一哭,威信全砸了。

    我最害怕看见老头子的眼泪。阿奶一死,爸爸宣布马上领我回去,阿爷慌慌张张看我一眼,忽然哭起来。他哭的时候头一点一点,不注意还以为他打瞌睡。

    妈妈对我说:“他有什么可哭的,你又不是他亲孙女!”

    爸爸说:“立刻收拾东西!”他命令我把自己的和阿奶的一切东西都归到一处,由他们带回上海。

    半夜,我悄悄从妈妈身边溜开。见阿爷的房里还有灯光,便趴在门缝上往里看。老头子纹丝未动地坐在原地,我想他准睡着了。推开门,他一下子回过头,苍老的脸上全是泪。

    虽然我知道一哭准糟,但我还是哭起来。我们俩就这样隔得老远,相对垂泪,直哭到妈妈闻声赶来。她莫名其妙也跟着哭起来,接着哭醒了爸爸。似乎到了此刻,大家被一种共同的悲哀团结起来了,其实是各哭各的。第二天一早父母离开了苏州。他们改变了主意:把我留给阿爷,暂时安慰安慰他,这是看阿奶的情分。阿爷感激不尽地笑了。我从来没见他这样笑过——这样复杂,这样自卑。

    “我们下次来,是要给小童迁户口的!”爸爸口气强硬,他已战胜了暂时的脆弱。不管我懂不懂,爸爸已在阿奶死后告诉我:阿奶和阿爷有过极不名誉的过去。

    他们又朝四周喊起我的名字来。

    我感到又饿又渴,口干舌燥。一再努力而发不出声音,使我的两扇肺也疼起来。人有了希望而无法接近它,真是活受罪。

    有人在轻轻抽泣。听出来了,是蔡玲。

    “哭有什么用?”

    一个熟极了的声音说。但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是谁的声音。

    “大家别喊了!”熟悉的声音又说“你们想想,她要听得见咱们喊,会不答应吗?”

    我又张大嘴,丹田微微发颤,但还是一点效果也没有,我急得要发疯了。可越急越找不到发音要领。就象蔡玲那种奇怪的病,小便憋得越厉害越尿不出。

    他们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其实他们再往前一点,就有可能发现我。但他们灰心了,提前为我哀悼起来。没人再吭气。

    我突然冒出了个怪念头:是不是我已经算死了?死搞不好就是这种状态吧,它使你照样感觉着人间的一切,却无法做出反应。其实谁能搞清楚死人有没有想法,思维是否与肉体同时停止活动,灵魂何时脱离躯壳,出窍的灵魂又以什么形式存在,等等等等。真的,说不定我已经死过了,活着的是灵魂。

    这样一想,我更希望他们把我找到,由别人鉴定一下:我是否活着。我不相信自己的鉴定,好比我不敢自己下结论说自己是个绝对的好人一样。

    我做过无数好事,但我不一定是个好人;我还在转各种念头,但我不一定还活着,两者是同样道理。

    蔡玲一边哭一边用手在石堆里刨。在那儿是挖不出什么名堂的,假如你再前进几步,就会刨出我的一堆头发。

    我的头发又黑又密。有次洗完头,我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徐北方偷偷把我画下来,还给画取名叫“穿黑蓑衣的姑娘”他准备拿这张画去投稿,结果被孙煤撕了。其实画的是背影,不知她凭什么咬定是我。我早上说过,孙煤的感觉很神秘。

    当然,徐北方现在失去了画一切人的自由。他闹得太过火了,居然亮出一杆真枪来,还把枪口朝一位首长脑瓜子比划,这下性质就变了。按待遇他该送军事法庭,但另一位首长说造成他行凶的原因很复杂,不能单方面追究责任,先把他关进警卫连小黑屋写几天交代再说。宣传队派人去送东西,问他什么话他都回答:“他妈的!”

    “喂!你们看!”蔡玲果真刨出东西来:“一只鞋!”

    那是我的鞋。

    “证明她肯定在附近!”

    我突然听出来了:做出如此英明判断的人是孙煤!我的班长,我的情敌!她差点当上电影明星已离开宣传队快一年了,她怎么会来这里,来救我?”

    “咱们分头找吧!”有人说。

    “天这么黑,瞎找能找出个鬼来呀!”有人又说。

    “对,明天天亮再来找吧!”一大群陌生人说。

    只有蔡玲还在卖力地刨挖。她又刨出我另一只鞋子。似乎坚持刨下去,就能把我一部分、一部分地刨出来。她呼哧呼哧的喘息几乎就在我耳边。

    这回我说什么也得喊出来。我张大嘴

    “蔡玲!你先别挖,我好象听见什么声音!”孙煤说。

    大家都静下来,听我往外猛呵气,我的嗓子眼就这么大本领了。

    “什么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哇。”

    “别说话!”蔡玲说“我好象也听见了,好象有人哼哼!”那是她听错了,我可没哼哼。

    “不是哼哼,我听见的是喘气的声音!”孙煤坚定地说“再找找!分头找找!”

    “我明明听见有人哼哼!”蔡玲趴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她刚刨的坑上。

    想必人们是散开来寻找我。但很快又都失望归来,说压根没有任何声音。有几个人几乎从我身边绕过,如果他们费心稍微找得仔细些,也不至于漏下我。

    天是黑得愈加浓重了。我身上这棵树不再抖索它的枝叶,一切都静下来。大自然象在酝酿新的阴谋,万物都在心惊肉跳地等待着

    “天变了,搞不好还要下雨”

    “我听人说,天亮前这里还有一场泥石流。”

    “那我们怎么办?”

    起初这议论声像窃窃私语,渐渐明朗起来,似乎这没什么不光彩。说明白些,他们不愿陪着我在这危险区域待下去。我也认为这想法正常极了:为一个死得差不多了的人,何必让一群年轻生命冒恁大险?

    不过你们一走,我会好孤单好孤单。

    看来他们认为我死定了,拿着我的一双脏极了鞋——作为我的凭证——走了。那双鞋将代表我参加我的追悼会,一定是这样。

    他们撇下了我,我好难过好难过。我已经连张大嘴喘粗气的力气也没了。我认了。

    “别我真的听见了!”蔡玲显然被人扯将起来。

    “我肯定听见了!是陶小童的声音!”

    “要发泥石流了!”许多人劝她。

    “再找找”

    孙煤突然说:“别吵,听——是不是喘气声?”

    我哗哗地流着泪,因为我的嗓子眼好象有了点要发声的意思。我感觉到了。

    “陶——小——童!”

    我纳闷我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象虫叫,又细又沙。但我毕竞不是一声不吭了。

    “陶——小——童——你——在——哪?”

    蔡玲用她宽厚的女中音叫道。这个黑夜,一位女中音歌唱家诞生了,因为她苦练了若干年,终于在这一刻领略了歌唱要领。她现在的声音光滑圆润,听上去回肠荡气。过去她一张口,她的声乐老师就说:“你的声音象一团肉。你永远也找不到位置!”她为“一团肉”的嗓音曾哭得死去活来。可就在这一刹那,她成了歌唱家,找到了他们那一行最重要的“位置”

    我继续用尽全身力气,让嗓子发出虫叫。

    人们兴奋了。我这点可怜又可怕的声音捉弄得他们东跑西奔,一会儿说声音在这边,一会儿说好象在那边。

    我使劲“叫”着。好象新学会一样把戏,兴致很高地抓紧练习。

    “陶——小——童!”

    蔡玲,你回去就这样喊给你老师听听,他保准心花怒放。我快不行了,每“叫”一声,元气就耗掉一部分。我听见有人朝我的方位走来

    “陶小童!你在这儿吗,陶小童?”

    你来晚了,班长。我感到身体深深地往下一坠,世界和我不再有什么关系。就这样,我死了。没错,这才叫真正的死呐。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品小说只为原作者严歌苓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严歌苓并收藏一个女兵的悄悄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