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品小说 www.epshu.com,最快更新一个女兵的悄悄话最新章节!

    我在这白色的硬壳里实在待腻了。

    一大堆白绷带缠住我剃光头发的脑瓜,全身雪白,我能够想象形状有多奇怪。进进出出的人都一声不响,撤下这只瓶子、换上那只瓶子,我的循环和我的排泄,全交给这些瓶子了。没人在意我的苦闷。我真想说:别这样对我呀。

    我浑身多处骨折,他们把我弄成这副样子也是没办法。他们不是成心要我变得难看。

    我有过好看的时候,就在不久前。我首先发现我的手变了,修长笔直,长得老成起来,去掉了那些可笑的小窝窝。我还知道自己的脸不再苍白,而是粉红。军装下,两条胳膊不知什么时候变粗变圆。胸前也鼓鼓的,被一对蛮像样的rx房撑起。有次洗澡我吃惊极了,想不起这些关键性变化从何时开始的。这些变化证明我到了人生中最要命的阶段。这个阶段的少女会做些不可告人的梦。有次梦醒,我发现自己缩成一团,双手紧护在要害部位上。这个阶段的少女,好歹都是漂亮的,似乎为某种目的变得漂亮。整齐统一的军装,并没有掩去青春期神妙的变化。

    这些必然的变化有时却使我烦躁。我尽量缩着肩,尤其站在团支书面前时,我甚至像七老八十一样驼着背,尽量不要显出某种轮廓。在他做思想工作时,我拿出这种形态很合适。我还把两只手插在军装兜里,装做随随便便的样子,其实我是有意将衣服拉得远离身体,这样就什么轮廓也显不出来了。但他还是看我,这次不知怎么了,他一反常规地总朝我看。过去他跟任何人谈话,尤其是我,他都是决不看对方的脸,看天看地或者东张西望。像南墨西哥的印第安土著1。而他这次却不断地盯着我看。然后他坦然地告诉我,有人不同意我作为党员发展对象,这人就是他。

    1墨西哥南都的印第安人,相互间谈话从不看对方的脸,而要四面八方地乱看。假如注视对方的脸,就被认为是极不友善的态度。

    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出现太多的不正常。但接下去情况就不妙了。

    “你提了干,”团支书喜气洋洋地对我说:“你还不知道吧?”

    我没有笑,对任何好消息做出大喜过望的样子是很蠢的。和我同时提干的还有徐北方、蔡玲等人。提干是好事,意味着穿皮鞋、戴手表、谈对象、穿的确良衬衫,团支书就有件天蓝色的的确良衬杉,他很少穿,每穿一次脸就更加严肃。他突然转过方方的面孔:“我想和你说个事。”

    他沉重的声调吓了我一跳。

    “咱们到屋里说吧。”他走进身后的库房,一杆杆擦过的枪排在那里,使这乱七八糟的库房陡然森严起来。

    他说:“这事我早就想好了,恐怕前几年就想了好多遍,跟你说吧,我想跟你好。”

    我脑袋一晕,像遭了人暗算,差点栽倒。他赶紧搬开那个装步枪的木箱,又抹了抹上面的灰尘,打算让我舒舒服服坐下。他用力时,脖子和脸涨得一样粗。

    “嘻你劲真大!”我希望他刚才是说错了话。

    “我能扛二百斤哩!在家的时候。”他炫耀地说。一扬眉,像在博取村里相好姑娘的欢心。要在乡下,他肯定是个挺难得的姑爷。

    “你咋想?”隔一会儿他问。

    “什么呀?”

    “我刚才跟你说的事呀!”

    “怎么可能?”我小声嘀咕。

    “你一提干,咱俩不就合条件了?这些年我一直就等着你。”

    他又嘟嘟囔囔说了好多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无法摆脱油然而生的反感。而他偏偏不顾一切在那里倾诉,一个劲嘟嘟囔囔。我毫无反映,他也不在乎。我偶尔抬起眼睛,看到他脸红了,头一次像个未成年的男孩子一样显得可笑。就在我的目光与他目光相接的瞬间,他忽然跨上一步,一把抓住我的双手。

    我忍了又忍,才没喊出来。

    “反正我早就下了决心,除了你,我这辈子不跟别的女人结婚!”

    他这土头土脑的誓言简直要了我的命。我不知怎么缩回手,从那库房走出来。一出门,我便撒开腿跑。

    当时,我只是一心要找徐北方。只有找到他,我才会安全;我这个人才有着落;我的感情才有归宿。我顾不上他的自由散漫、落拓不羁、和有着一大堆公认的缺点,我只想快快投入他的怀抱。

    团支书怎么可能爱我这样的人呢?我在他眼里有那么多毛病,简直够克服一辈子的。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我给你写过九封信。你想看,我这就给你拿去”

    我连忙说:“不不不,我不看!”

    他也连忙说:“我也觉得不给你看的好。那都是啥呀,我又不会写”他自卑极了,干巴巴地笑起来。

    我抽不回手。因为我不能硬抽,那样对他打击太大。他毕竟是个好人,我不能伤他太狠。

    “你的家庭是那样的家庭,你自己又挺那个。我寻思我配不上你。”

    我纳闷极了,怎么会是你配不上我呢?明明是你总看我不顺眼,你亲口告诉我,不同意我入党。我已经用了吃奶的劲,可你还是说我跟别人不同,总有那么点不同。我简直对自己失去信心了。可你,怎么会爱我这种人,你别是神经出了毛病吧?不管怎样,我不能容忍他那样长时间地抓住我的手。他一向严肃正派的面孔做出含情脉脉的样子真让我哭笑不得。他在这方面缺乏经验,又拼命装着老练;他缺乏爱情词汇,又不顾一切地在那里乱用一气,这真让我为他难过。

    我甚至想找到徐北方就痛痛快快哭它一场。这事怎么闹成了这样?我和团支书到底谁讽刺了谁,谁亵渎了谁?我前前后后地胡思乱想,想搞清事情如何闹到这地步。

    我知道团支书讲的全是真心话。他越是真心就越让我害怕。我完全糊涂了:曾经很值得批判的家庭如今令他敬畏起来,写那些绵绵情意的诗也不再是毛病,好像还挺让他羡慕。观念整个颠倒,就像拿大顶的人所看见的世界。反过来再想想他,他那些被大家赞誉的优点,拿到此刻非但说服不了我,反而引起一阵极大的不舒服。似乎公共的标准与个人的欣赏根本是两回事。这个人身上一切优良的东西,一点也不能激起我的爱恋,他的质朴勤劳也使我毫不动心。想到这里,我认为自己够可恶的。

    他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平淡无奇。他像所有英雄人物在没有成为英雄人物之前一样平淡无奇。我相信,所有人都因为他的平淡无奇而对他尊重。平淡无奇是他的惟一特征,这一特征使他区别于所有人。

    他相当诚实地对我说:“是我配不上你。不过我往后会猛学文化。”

    或许,正因为你配不上我的种种原因,我配不上你。我想对他说,感情是个古怪的东西,它无所谓是非,不计较优点和缺点,它要怎样就怎样。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劳驾了,放开我。你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糟,你毁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你是个好人,但千万别把我往这种事上扯。总之,我挣脱了他。

    我挣脱了他,起初还能镇定地走,很快就飞跑起来。像落荒而逃,像被人劫了道,像蒙受了奇耻大辱。

    等我醒来后,孙煤告诉我,彭沙沙来看过我。但也像所有来看我的人一样,被挡在门外了。她因祸得福,上了大学。离开宣传队那天,人们愤怒而沉默送她上了车。那是辆漂亮的大轿车,前面有“xx大学”几个大字。伊农结结巴巴地对许多人说:他真想上去把她揍一顿。但后来她退学了,因为她笨到了老师无法忍受的地步。现在她在通信站当电话兵,又恢复了往日的活蹦乱跳。

    看来耻辱也不见得会使人变得那么糟糕。孙煤的裸体画被发现,以及高力为此大动肝火,扬言要把徐北方搞臭,那时真有点天翻地覆的味道。孙煤差点去死,羞得无地自容,但不知怎么就想开了,没去死,依旧美丽迷人地活了下来。

    但孙煤变了。她的美也变成了另一种美。究竟哪里变了,是什么促使她发生了这种表面一无所动、而实质却彻底更换的变化呢?这点还有待我慢慢究底。只要我真像医生们说的那样,一时死不了,我会搞清的。不过谁见过不撒谎的医生?

    高力作为那样一个美术爱好家和艺术同情者,竟对裸体画有恁大仇恨,我至今也没有想通。高力用这事差点置徐北方于死地。

    当我证实了徐北方爱我,我是真的幸福了一阵。但那种头晕脑热的感觉似乎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我无暇沉浸在爱情里,我有八个新兵需要照看和管理。管她们可不是件容易事。她们听说要去演习简直开心得要死,好像是集体郊游或度夏令营。我从她们的背包里搜出一堆花衬衫和各种各样的零食,有个女兵甚至把松软的大枕头也捆进去了。难怪她们的背包大得不可思议。

    “可是没有枕头怎么办?”她挺有理地质问我。

    我请她参观了我的所谓“枕头”不过是一块包袱布裹了一套换洗军装,再加些内衣。她们过来用手摸摸,都说真硬真硬。她们还说,睡这样的“枕头”肯定不舒服的,我说,你们废话。接着我让她们跟我学,把头脑里有关舒服的概念变一变:当兵的,一切不舒服就是他的舒服。

    “我明白了,就是自讨苦吃!”

    啊呀,她们总算明白了。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我被任命为新兵班的班长。她们很给我争面子,演习过程,只有一个人公开哭过,但除了哭倒没出更大的洋相。

    演习把每个人折腾得疲劳不堪。那是山区,宣传队分成好几个鼓动组,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满山遍野地跑,一刻不停。八个新兵一步也不敢落后,因为我会拿眼睛瞪她。谁要在那里磨磨蹭蹭,我就会放开嗓门对她吼。我的嗓门是大有潜力的,只要我一吼,新兵们眼都不眨,显出害怕的样子。我觉得被人怕着是件蛮过瘾的事。只要她们对我的严酷表现出服帖,我心里就一阵满足。我不理会她们的委屈、诉苦、甚至偷偷抱怨,我也像孙煤当年那样,对她们说:行了,你们少给我来这一套。

    说真话,那一阵我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越是有人怕我,我越做出令人害怕的样子。有人害怕你,那滋味很妙。

    演习快要接近尾声时,通信站的人送来一封电报给我,是父亲打的。我不敢去拆那封电报,因为我料到阿爷出事了。电报打到成都,送到此地已耽搁数天。

    我把电报推到刘队长面前。那上面写着“阿爷病重住院盼归”看见这个“盼”字,我心剧烈地痛起来。这个“盼”字一下就让我想到阿爷那双快瞎的眼。

    上次探亲回来,接到姐姐一封信。她说她还是给阿爷发了电报,让他到车站见我一面。但阿爷究竟去没去车站,她就不晓得了。车在苏州站停了十分钟,阿爷或许挨着每个窗口找过我,但没等他把所有车窗寻遍,车就开了。情况只能是这样。我不愿去想象阿爷当时的神情,何况我无法想象他快失明的眼神是什么样。当时他无疑是失望而伤心的,一旦我想到他因此而伤心,马上就去想母亲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他又不是你亲阿爷。”想到这点,我心里就好受多了。

    “是要回去吗?”队长问我。

    我犹豫一下,说“是的。”

    “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有个祖父呢?”

    “他并不是我祖父。”

    “那是什么人?”

    “是阿爷。”

    “阿爷是什么人?”

    “是祖父。”我马上又觉得不对头,改口说:“不是亲的,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我想,幸亏没在各种表格里把阿爷填进去。

    “你怎么哭了?”

    是啊,我什么时候让眼泪流了出来?其实我半点都不想哭。不,也许我很想哭。我难受极了,但我对一切难受都能习惯了。

    刘队长使劲盯着那封电报。他也许认为我也是想用这法子骗一次探亲假,这种电报他见得太多了,永远也弄不清它的真与假。有人在这方面老谋深算,常在关键时刻叫家里来封电报,但他们不图探亲假,而装出一副痛苦脸,让人们看看他是怎样置个人不幸于不顾,全身心投入工作的。这种人人都能识破的撒谎竟照样获得好评或荣誉。我弄不懂这是怎么了,似乎人们很甘心上他们当。搞不好刘队长也认为我在搞那种鬼名堂。

    第二天刘队长叫我赶紧开路,说正好有车回成都。他考虑一夜,认为还是放我回去。一听说我要走,我身后八个人的小队伍顿时稀松了。她们明显地表示欢欣鼓舞:我这一走,她们就要过好日子了。我用平静的语调回答刘队长,我也考虑一夜,决定不走了。

    “我一走,她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刘队长说。

    “我的职责呀。”

    “哦”“她们怎么能没人管呢?”

    “放心吧你,”队长笑着拍着我的肩“她们没关系,又不是小孩子。”说着队长就走了。我想了想,又追上他。

    “不行,”我说。“万一她们出了什么事”

    “不会不会。除非谁半夜站岗,偷偷溜进农民的果园,摘人家的杏子李子。”

    这天半夜,轮上两个新兵站岗。她们果真偷偷溜进农民的果园,摘了人家的杏子李子。于是我就坚决地留下来。我对刘队长一再强调,那个阿爷不是亲的,回去看他并不十分必要。我装出平淡冷静的样子,说阿爷和我没有多少亲近的关系。我这样解释,是为让领导对我有个正确认识,别把我也当成用这类事赚取荣誉的撒谎精。

    事实上,我确确实实撤了谎。这事到我不能动弹的今天才敢正视它。我撒了谎,我连自己都骗。难道世上除了阿爷,我还有更亲近的人吗?难道阿爷临终,惟一盼的人不就是我吗?难道我和他彼此间没有长时间的苦苦思念吗?想到当时,我那些混账话,我那没心肝的做法,我自己都惊骇。那是我干的事吗?那样干只能是毫无感情,铁石心肠的东西。

    可我记得自己是个充满情愫、悲天悯人的女孩。我把多情与懦弱看成我的第一大弱点。因此,把心肠变硬,在当时看来我是大大进了一步。反正我很成功地克服了一个弱点,我当时几乎为此洋洋得意。而如今,我觉得那不是我干的事,我不可能说那样的话,干那样的事。

    如今,我想到阿爷临终前苦苦的期待,心里便会痛得难以忍受。演习结束后,回到成都,就有一封厚厚的信在等着我。父亲的信叙述了阿爷故世的全部经过。我木然地读着,一个字都不漏过,可好像总是没看懂。或许我不愿把它看懂,宁死也不愿看懂它。

    我还是看懂了它。奇怪的是,我竟流不出泪来了,一面又感到此时不流泪十分不近情理。信纸有一处字迹模糊,我怀疑连硬心肠的父亲也流了泪。

    阿爷是睁着眼去世的。只有那种人间欠了他偌大情分的人才会睁着眼死去。整整十天,他每从一次抢救中苏醒,总是急急惶惶地四周扭转脑袋。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但他似乎在嗅,他很快嗅出身边没有他期待的那分气息。他从来不问守护他的人;我的小童还没有回来吗?她到底几时回来?他只是很固执、很自信地等下去,一次又一次摆脱死亡。最终他只好向命运妥协了。是姐姐伏在他耳旁说:“小童部队里很严的,不能回来看你的”他尽最大气力点头,表示完全体谅。然后是一声极長的叹息,把生命吐向天空。

    父亲在信上说,阿爷是因为失明,摔了很重的一跤,导致了中风。与他去世同时,他的历史问题解决了。大概那些专案人员又有新的活可干,便放弃了他。于是补发了他一笔可观的工资,退赔红木家具和半卡车书籍。

    父亲还说,阿爷送去火葬时,全家都很吃惊,因为他缩小了许多,几乎像个小孩。我拼命想象缩小了的阿爷,那是多么古怪的样儿!阿爷本来有一副算得上高大的身板啊。

    父亲在阿爷的枕头里翻出许多信,都是我五年里写的。他一封没丢。最后几封他没有拆开,因为根本看不见了。反正看不看都是属于他的,是他的宝藏。

    父亲还说到阿爷的殡仪。因为他平了反,他的许多学生和同事都参加了,所以比阿爷自己估计的要热闹得多。全家合送他一只花圈,惟独替我单送了一个。这样大概称了死者的心,也让我心安理得些。就在阿爷的院子里,父亲请所有前来参加送葬的人开了一顿饭。信结束时,我仿佛听见父亲痛痛快快地舒了口气——总算完了。

    我恨父亲不厌其烦地把一切都描写得那样细致,甚至带着津津有味的劲头。他写完了,发泄痛快了,再把这令人心碎的东西抛给别人。然后,他焕然一新地走向他的生活。我敢打赌,从此他会像去掉一块心病那样轻松。他再谈起阿爷时也将是轻松平淡的。他的仅有的感情都铺张到这封信里了——怎么样,还对不住那老头儿吗?而这封信的确水平高。当中文讲师的父亲教导那帮死不开窍的学生,文章要写得酣畅淋漓,其目的大概就在于把别人弄痛,痛得麻木、痛得半死。

    我觉得读完这封信后,既哭不出,也就永远不会笑了。哭和笑是一对连体婴儿,扼死这个,也就断送了那个。我将会这样永远地呆傻下去。

    吴太宽兴冲冲跑来,举着一张火车票。一回成都队长就叫他去买票。但他马上被我这副呆傻相吓跑了。

    全体新兵一个接一个,蹑手蹑足地绕开我,然后迅速溜出门去。

    我把自己锁在屋里,想着永远失去了的老阿爷。我很想用脑袋去碰墙,把自己当作杀害阿爷的凶手来惩治。一片混乱暴烈的思绪中,总有一个美妙而神秘的念头浮现出来:假如在那个世界能见到阿爷,那么我渴望死。

    到了夜里,我才不那么想死了。忽然,我不可抑制地哭起来。哭得全屋震惊,纷纷救命般扑到我床前。我的哭声连隔壁蔡玲也听见了,她在门外拼命擂门:“陶小童!陶小童!你要死啊,这样哭!”

    我却想:好了好了,这下好了。哭出来就有救了。

    新兵们束手无策地围着我。班长哭成这副鼻青脸肿的样子,她们又害怕又新奇。蔡玲跑进来想劝我,刚张口,自己不知触着哪个伤心处,也哭了。于是乎,所有死过老人的姑娘都开始哭,哪怕死在十分遥远的年代。哭到后来,家里一向太平的人也陪着哭,她们的老人总归也会死。似乎当兵到现在,这群女兵头一次体会别离亲人的滋味。我这时倒哭够了,为自己引起这么糟糕的气氛而惭愧.第二天我把火车票退了。没有了阿爷,我反倒一无牵挂,可以死心踏地干下去。我骄傲地看到,我变得如此坚强,如此之快就摆脱了悲哀。我的心变得很硬,那就是坚强。

    徐北方一见到我就感到事情不妙。他还赖在卫生所的观察室,每夜将一把药片扔进厕所。他问我:“你怎么了?”

    我没回答,目光放得很遥远。

    他注视了我许久,说:“我敢打赌,你变卦了。”

    我矛盾重重地笑笑。

    他说:“你肯定变卦了。”

    那天晚上我们说过:从此后我们彼此属于。他一眼看透了我:我的确对这誓言动摇了。

    我说:“咱们出去走走,好吗?”

    他心神不宁地盯着我:“你要跟我谈什么?”

    “就是走走。这对你的病有好处”

    “别废话,你知道我一点病都没有。”

    我们要是往那条林xx道走就好了,那是个好地方,能给人好心情。但我们偏偏走到这里,荒芜的人防工地。

    他在拥抱我时,发现我的抵触。

    “你在想:糊里糊涂把爱情交给这家伙不上算的。”他带着嘲意说。

    “没有。”

    “你还想,这人身上简直没有优点,或许说没有公认的优点。”

    “没有。我没那么想。”

    他轻轻摸着我的脸颊。

    “让我替你说完。你想,跟这个人相爱,简直是滑坡,堕落”他突然在我脸上狂吻起来“我真的爱你爱得要死,你也应该爱我!我不能没有你!你可不能把我撂在半路上!”

    “我没那么想,没那么想过!”

    “那你,”他平静一下“想了什么?说不定你爱上另一个人?趁我不在,有个小子钻了空子?”他装出开玩笑的样子。

    我爱过谁?一个标准军人的形象,早就陈旧了。十四岁的女孩创造的神话,现在还能当真吗?我像寻觅仙踪一样,寻觅这些年,现在想想是好笑极了。我已过了自己编故事哄自己的年龄。假若那叫爱,我大可以去爱拜伦,普希金。我不再冒傻气,白费气力,到处寻找那个偶像。把爱情拴在一个偶像上,那我是傻得没救了。

    “喂,我爱你。”他说。

    我没有回答。这句话是该一拍即合的。但我没有合。

    “我爱你!”他有点愤怒了,像老喊一个人喊不应。

    我还是没有回答。拼命寻找这场爱情的伟大之处,但没找着。

    “我爱你!”他真的愤怒了。猛甩开我的手,坐在一块石头上。他在喘息。

    我轻轻离开了这个起伏不已的身体。

    “你在哪儿?”他突然发现我不见了,声音很恐惧地喊。

    我靠在不远一棵树上。我也在喘息。难就难在我想离开都无法离开他了。一种热情在我身体内蕴集。谁能告诉我,我没有法子抵挡这种诱惑。我只想他抱我,吻我,死死抱住我,不撒手。于是我走回去,他就如我期望的那样做了。我实实在在地贴紧他,感到拥有这场并不伟大,但有血有肉的爱情,也挺不错。我想,管它呢,等我有力量自拔的时候,再自拔吧

    走得太远了,我想。当我第二天又带领新兵大踏步地走在早操队伍里,想到昨晚,就感到像冒了一场险;在那个废弃空旷的工地上,只差一点,就会发生更过火的事。我的感情在黑暗中瞎闯一气,这时才看见它的破坏程度:我曾严密编织的拦网,已处处洞开。是走得太远了。

    不能听任感情一味胡闹下去。我听着自己在队伍里喊着“一、二、三——四!”感情是任性的,它差点使我种种崇高追求前功尽弃。我爱那个散漫人物,真心地爱他。但顺从这爱,一切就太平常了。这爱是自然而舒服的,灵魂和肉体都显出愚蠢的贪婪相。它们需要这类舒服事来满足,在这时,它们露出极原始的生物状态。我爱他,还因为在他身上能找回多半个自己。我的那些尚未克服掉的缺陷,在这个人身上统统发展成残疾。爱他,就等于否定掉这些年的苦苦磨炼,抱自己丢弃的东西逐一找回。我走了偌长一段艰苦的路,不是为回到原先的起点。

    从此,我便用残忍的法子对待自己。出操、扫地、喂猪、冲厕所,猛烈地干着这一切。在镜子里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眼神坚定而木然的女兵时,我不敢相信那是我。但她的确是我,我要的就是这副样子。我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心里便踏实了。我认为这是一种顽强的形象。我像一个自我囚禁的女修士,偶尔偷享了凡俗的快乐,便要用更苦的修炼来抵消它。一切令人舒服的、一切迎合人享乐欲望的,都是危险的。

    我目前这副样子,却是我不曾料到的。我浑身雪白僵硬地躺在这里,思考人的天性是怎么回事。连团支书也有天性。他那样对我,不是天性是什么?军事演习结束时,宣传队演出了一场,团支书受了伤。他是从高空翻跟头下来跌伤的,因为舞台高低不平。他被人架下来,一条腿擦破,直淌血。我走过去,想用条手帕替他包一包伤口,他却生硬地把我的手推开。他看着那些血弯弯曲曲地淌,似乎在看一件挺称心的事。

    不知怎么,那一刻我感到,被这样一个人爱着也不是什么坏事。

    有人说团支书一直在偷着学画画,自从他搬进徐北方的屋子就开始学了。但人们问起他来,他总是很愤怒地说:这是谣言。伊农也愤怒地说:这绝对是造谣。于是大家对团支书学画画的传闻便一笑置之。徐北方听见这传闻往往是哈哈大笑。直到团支书正式拜他为师时,他反倒吓住了。

    徐北方被美术学院录取后,整天发疯似的四处奔走。因为刘队长态度鲜明,假如能找着适当的人代替他,那他就走。他再也不住观察室了,四面八方乱跑,想找到那个“适当的人”

    因为徐北方不主张向高力复仇,他的四个弟子对他的处世哲学产生了大大反感,随后四个人便走得一个不剩。他无法满足刘队长这条——惟一一条合情合理的条件,因此便脱不了身。美术学院的某教师很器重他,宽限他的报到时间可以延长到开学三个月后,只要他在这三个月搞到一张单位介绍信。介绍信在当时是决定因素。但刘队长就是不肯松口,一定要他找到“适当的人”

    这时有个人便出现了。说“我吧。”

    大家定睛一看,是团支书。他庄严肃穆,充满信心,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他当着许多人的面,又说一遍:“我行。”他不理会徐北方那瞠目结舌的样子,接着说:“只要你这三个月好好教,我保证行。”

    等他走了,徐北方叹了一口气说:“瞧着吧,他以为这是漆门板。”但当他看到团支书几年来偷偷攒下的画稿,那种轻蔑劲就没有了。

    人们奇怪极了,团支书跟徐北方这种人竟形影相随起来。

    来了一群记者。他们搞得我不得安生,整整一上午都在启发我:“你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不,你应该好好想想。”

    镁光灯对准我这具裹在白色硬壳里的躯体猛闪。他们走来走去,选择角度,好像有什么角度能使我这副僵硬的姿态变得好看些。

    孙煤叫来医生,才把他们轰走。他们白费劲,没从我嘴里套走一句话,因为现阶段还没人准许我讲话。我虚弱得随时会死,但记者们不管那些。他们还会来的,肯定。

    我对“先进人物”这身分很难适应。那次“讲用会”我一上台就感到极不舒服。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挺卑鄙,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对着上千人胡扯八道,说自己怎样救火,怎样怎样不要命,又怎样怎样怎样地晕倒。尽管讲稿已读熟,舌头已在私下刻苦操练,但我还是不能朗朗上口。后来我胆子壮起来,讲得有声有色了。我大声地告诉人们,当时我怎样勇敢。但与此同时,我想用更大的声音对他们嚷:你们该把我轰下去,我成为先进代表是毫无道理的!

    现在我想,要是我那样喊了,才是真的勇敢,远比救火本身勇敢。可我没喊,光荣地接受了掌声。我要喊了,准败大家的兴。

    授奖状时,宣传队的乐队为此大奏乐曲。首长们在乐曲中一一接见代表。当一位特别年轻的陌生“首长”走上台时,有人介绍:“这位是新来的政治部副主任”看见这个娃娃脸副主任,乐队不安分了,从乐池里往台上伸头、做鬼脸,指着年轻首长乱发议论。大海航行靠舵手被奏得飞快。后来又听说这位新来的副主任可了不起,本来是某首长的警卫员,后来主动要求上西藏。听说他给军区写了几项什么建议,提出几条闻名全军的口号。就为这个,飞快提拔,弹子跳棋似的一下当了副主任。他跟我握手时,我在他瞳仁里看到自己被歪曲的影子。他的眼睛很机智,又大又黑。

    当晚宣传队演出发生了乱子。起初是断电,既而听见礼堂四周有众多的人声在嗡嗡。原来礼堂被几百个复员兵包围了。复员兵们戴着毛皮帽,一看便知是从西藏下来的。

    “老子们想看演剧!”

    “冲进去!管他娘的!”

    警卫连死挡住门,半自动全横过来了。复员兵们发出可怕的长吼。警卫连长嗓子都扯破了:“这是‘先进分子大会’!”

    “毬!”有人尖声打断他,并嘻嘻哈哈冲他比划猥亵手势。

    出来看热闹的代表们吓坏了,一个劲往后退。我被一个结实的背影撞了一下,那人很客气地回头道:“对不起!”我一下认出来他是谁!

    “咦!唐站长!”我叫起来。难道我会忘了那个小小的洛桑兵站吗?

    他腼腆地和我握手,目光很快注意到我胸前的红色“代表证”我想一把抓下它,不知怎么,它使我在这一刹那无比尴尬。

    “你别在这里,”他说“这些人野得很”

    “唐站长,你怎么也转业了?”我问道,同时觉得这话很蠢。

    “我?革命需要嘛。”他干巴巴地笑起来,远不是过去那个挥洒自如的英俊站长了。

    那边真干起来了。人群里扔出几块砖,砸在门上,碎玻璃水花一样溅开。这样一挤,就把我跟唐站长挤开了。这时我看见唐站长正往人稠的地方走,边走边大声嚷:“谁?都谁在动手?妈的,你小子!我认得你!”

    我疑惑地盯着他,不知他要干什么,到底向着谁。刚才一瞬问的接触,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一股冲天的委屈。他的皮大衣被挤掉了,顿时让人踩得稀烂。他终于挤到礼堂前的台阶上,用两手拢成喇叭喊道:“复员兵同志们!我是唐金宝!”

    一听这名字,人群忽然静了,静得好奇怪。

    “咋的啦?一复员你们都成功臣啦?”他说“一复员,部队就欠着你们情分是不是?打人、砸东西,解放军大学校学了几年,就学会这个啦?我跟你们一样,马上要脱军装了,我怎么一点不想打谁?手痒啊?有冤有仇啊?”他越讲越激烈“都回去!多没意思!”

    人慢慢冷静下来。

    来电了。代表们又回去看演出。唐站长步下台阶,拾起那件一团败絮似的皮大衣,抖了抖:“还不走?那你们就在这儿过年吧,牲口们!”

    他一摇一晃地走了。他的步态已跟藏民一模一样。

    “唐站长!”我突然叫道。不知为什么,我一直站在这里。

    我曾倾慕过的形象远远转过身。

    我急切地说:“明天,你来看演出吧!我一定给你弄张票!明天,好吗?”

    唐站长“嗨嗨”一笑说:“明天,我就上火车啦!”说着,他就站在老远的地方朝我挥挥手。

    我记不得我当时是否掉了泪。但现在想起来,真想掉几滴泪。唐站长是个好人,他现在在哪里?最后留在我印象里的,是他复杂之极的微笑,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是被另一位更年轻有为的站长代替了。这位更年轻的站长,就是有着一张娃娃脸的政治部副主任。

    我盯着输液瓶。那样一滴一滴,流进我身体的液体,果真是绝对洁净的吗?我转过视线,见孙煤走进来。她见我今天精神不错,便犹犹豫豫地问:“我把我跟高力的事跟你讲讲吧?”我略一点头,她便说:“不然,我痛苦得真要疯了。我后悔当初没听你劝告”

    她真美。她真美。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品小说只为原作者严歌苓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严歌苓并收藏一个女兵的悄悄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