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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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宰使草地人沉浸在浴血的狂欢中。血一蓬蓬溅开,犹如礼花。雪地被热气腾腾的血冲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槽。雪白的大地犹如龟裂出无数道血口。血的来源似乎不是那些屠刀下的牲口,而是大地本身。血的沟槽加宽变深,渐渐相连,融汇成一片。一整块紫红色的雪地冻成坚冰,直到入春,它才又融成血,只是比原先稀薄,肮脏得多了。屠宰场的那块地,天长日久已变得紫红,有的野狗或狼饿疯了,就去啃那紫红色膏脂样的泥。屠宰场生不出草来,一块紫红色油润的土壤,像张无节制的血盆大口。牲口们远远看见它就会瑟瑟发抖。被人骑来的红马立在那儿,看着一头肥胖的牦牛被人牵往那里。

    牛傻呵呵地咧开嘴,躺在血泊里,似乎死得十分称心如意。羊呢?睁着黄黄的眼睛,眼睛在死后变大了,里面有一张狞笑着的人脸。

    冬宰的肉够吃到春天。女子牧马班的姑娘驮着最后一批鲜肉往回走,天近黑了。忽然,所有人都不说不笑了,大草垛后面,走出她们熟悉的那头驴。

    老杜撒开马就跑。柯丹粗声骂着她骂着驴,只得紧跟去追。

    姑娘们恐惧中又有些不解,互相问:驴有什么可怕的?驴一点也没有侵犯谁的意思,相反,长极的脸带着点苦闷,还有些惨相。它一次次从草丛里慢慢抬头,每抬一次,她们都感到它走近了许多,实际上它原地未动,身体始终在草垛后面。她们不知不觉绕了个弯子,尽量避免从它身边走过。仍是相互问:驴有什么可怕呢?她们见柯丹追老杜已追得不见了。

    柯丹只当是老杜的马炸了——一张突然出现的驴脸有可能把马弄诧。后来她发现马好好的,炸的是老杜自己。等到老杜的马再也不肯跑了,实在跑不动了,马汗在冷风里迅速凝成盐霜。柯丹总算追上她:“你挨球了你?马没炸你死跑什么你?!”

    柯丹喘着骂骂着喘。老杜却没表情地伸手往裤子里摸,摸出满把鲜血自己看看,又伸到柯丹面前。

    柯丹吓一大跳:“咋整的?”说着上来,三两把扯脱她里外多层裤子,发现马鞍将她臀部及大腿内侧的皮,整张磨去了。

    “你个笨猪!马鞍这么不合适,你骑它一年?!”柯丹看着她的鞍子,又看她两条又细又白染着血的腿,她那又小又尖的屁股天生不该来骑马。马鞍中间不平整,简直是个毛病百出、怪里怪气的鞍子。“修修去!你先骑我的马!”老杜一下提上裤子,同时推开柯丹。

    柯丹发现她难看的脸上出现一种看不懂的表情。“我就骑我的马!”她说着就跨了上去。后来,柯丹才想起她这会儿的表情是鬼祟加几分羞恼,那是在老杜这秘密被全班暗地里传开之后。老杜怕柯丹再审问什么,夹一下马管自跑了。这回柯丹没追,老杜回头看,远远地,柯丹弯弯曲曲倒在草地上。

    等了一会儿,柯丹爬上马,黑色的大脸蛋变白了,只简单对老杜说她肚子痛了一阵。第二天天麻麻亮,老杜听见柯丹跌跌撞撞起床,忙说:“等我一道去解手!”

    柯丹不答,急急忙忙又寸步难移地出了帐篷。她回头看看老杜:“跟着我干啥,我又不是去屙屎!”说着她去解马,有只手始终按在腹上,十分小心的样子,仿佛肚子是什么易碎的器皿。老杜也解自己的马,生着闷气似的跟上柯丹。有天晚上,雪把帐篷压瘪了,老杜就悄悄摸进柯丹被窝里,全身紧贴着她男人般宽阔的背。此后就是不下大雪,她也常去钻柯丹的被窝,去贴那宽阔的背。渐渐地她开始对柯丹撒娇赌气,俩人一打架,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一种呻吟,仿佛越被打越舒服。有人说:老杜那娇滴滴的声音真像马叫。柯丹见老杜一路黏黏糊糊地跟着,怎么也骂不回去,只好在看不见牧马班帐篷的一块洼地停了马。但柯丹感到她已没有力量从马鞍上跨下来。

    柯丹的脸让老杜不敢认。她按柯丹的指示上来搬她下马。柯丹的脸一会儿皱缩,一会儿绷紧,汗水顺她又大又方、男人般隽永的前额淌下来。一冬天都觉得班长臃肿庞大,这会儿却一下垮在老杜身上。“你咋了,班长?!”

    柯丹说不出一句话,只摆摆手。她好歹把庞然大物的柯丹扶到洼地中央。柯丹一个劲摆手,示意她先走,先滚蛋,别管她。

    老杜不知道世上有一种极度的痛苦存在。她更不知道这痛苦来源于同等程度的欢乐。她在马鞍上搞的把戏,正因为她不知道,不懂得那一大奥秘的存在。那个男邻居把她从头到尾摸了一遍,她只奇怪自己当时怎么一声不吱,连起码的一个大嘴巴都没给他。

    老杜眼见庞大的柯丹一点点矮下去。她对她说:“你解完了手还不去拾些干牛粪,我还早呢”她说话时一副怪样子,嘴扯成一条缝,露出两排牙。她仍是磨磨蹭蹭不走,柯丹咕噜着:“快走,滚你妈的蛋,我解手怕哪个守在跟前。”等老杜骑马走到洼地边缘,回头见柯丹似乎整个脱掉了裤子,赤着下身。

    这里很合适,就这个草洼子吧。雪一直在飘,是春雪了,白的雪落地反而使一切都变得污糟糟。帐篷里都是泥泞。冬天的厚雪化完了,哗哗响着化掉了。

    柯丹没想到会怀孕。

    感谢冬天,它厚实的伪装把一切都掩护了。掩护着所有胚胎的成形步骤。它封死的世界里,来历不明的种子多的是,它严守每个生命由来的秘密。它不动声色地趴伏在这块草地,犹如一只孵卵的巨大白色禽类。

    居然没人注意她越来越笨重,行动不便。柯丹整个孕育过程竟安然而过。

    但她证实这是怀孕而不是无缘无故地大腹便便时,她并不惊慌,并不怨恨肚里的小黑户。她也没有特地想什么法子,把日渐显著的腹部藏到哪里去,或者干脆搞掉它。既然你来了,你就来吧。你来到我肚里,或来到这世上,都由你自己做主。尽管她抱着这种放任的态度,实际上她却不自觉地始终在暗算他。她挥霍体力,从早到晚骑马奔波。她干这干那都尽量猛烈,似乎不懂省力的窍门。马的每一次颠动,她都怀着希望体察一下身体的反应。但那条小命揪住她不放。他在她腹中一次次惊险地站住脚;他一失足便是坠毁,因此他格外用力地攀牢她的生命。他在肉体成形之前,先就形成了完整的精神,就是顽劣,就是不屈不挠。

    在一切胎儿难以立足的恶劣环境中他完成了初期的生命形象。他比所有胎儿都来得结实、莽撞,一旦他决定要出世,要亮相,便急不可待地往外闯。他还在一团黑暗中摸索出路,他暂时还不知门户所在,因此他焦灼。他在她腹中造反。

    柯丹大喘一口气,想放声大喊。一股热流涌出来,她知道主力快到了。她把大衣拿开,直接躺在地上,怕大衣浸上血。

    还是初春时,也就是冬宰的第二个月,姆姆生下三只狗崽。算了算,它这一胎怀了六七个月不止。第一只狗崽刚娩出就大睁双眼,并会站会叫;第二只站不太稳,也叫不出名堂,并且到第二天才睁眼,个头比第一只小一半;第三只问世时,所有人都吓坏了,因为它基本上没了狗的模样,连毛也没长,五官模糊不清,耳朵像两片肉芽。姆姆看着第三个孩子,知道自己气数尽了。它违背常规,加倍拖延孕育时间,本想在腹内将它们一再充实、完善、让它们像第一只狗崽那样,一落地就是只半大狗,不多久就能捕兔捕鼠。但姆姆一见到第三只崽就完全灰心了。它生育的模子已老化朽蚀,再也制不出成形的生命。这只狗崽实际上只塑成一半,它体内制造生命的机器就停止了操作:第三只似是而非的狗崽是它不负责任推出的半成品。这小肉团是姆姆神圣使命的一个结束信号;它显示出生命从无到有的一个中间过程。姆姆感到痛心:这团血肉,这个不伦不类的小东西竟是它伟大繁殖史的末业,它仓促地收尾了。

    它知道人们嫌恶这个小东西。刚生下它时,她们就惊惑地尖叫,一致要把它搞死除掉。她们拿来铲子,没人愿意用手碰它。每个人脸上的憎恶表情,姆姆清清楚楚看在眼里。这次她们却没能得逞。正值产后的衰弱老狗突然一跃而起,用空瘪的身子护住小东西。所有人都为它从未表现过的敏捷惊呆;在以身相护的同时,它张口衔住铁铲尖端。她们用铲子撬它的嘴,双方相持一会儿,将它几颗牙扳了下来。她们望着铁铲带出的鲜血,血泊中的残牙,慢慢地,一个接一个,轻手轻脚从它面前撤退了,又敬畏又恐怖地向这只快成精的老母狗表示了妥协。

    但她们并没有死心,老在那里窃窃私语。姆姆竖直的耳朵微微发颤,它虽不懂人语,但它懂得那话里暗藏的杀机。她们横竖不会放过这可怜的小怪胎。

    她们观察了几天,发现姆姆空掉的肚皮耷拉着,把几只狗崽盖得严严实实,根本下不了手。她们还发现小怪胎特别经活,每当姆姆哺乳时,两只健全的狗崽便在它身上乱踩,踩得它格外不成形状,可就是踩不死。有时它已被踩成扁扁一摊,可它被姆姆叼起来,抖落抖落,又还了原。姆姆对它很偏爱,常把奶水最足的乳头塞到它嘴边。它没睁过眼,也许根本有眼无珠。头一个出世的狗崽已敢跑到帐篷外,东张西望,神气十足。与它相比,小怪胎实在是渣滓。

    姆姆始终严阵以待,只要她们一走近,它便龇开缺牙豁齿的嘴。人们感到这残破的牙口比任何利齿都具有威胁力。

    “找块鲜肉来,把它引到外面去,引得远一点!”

    “姆姆最爱吃羊肝了!”

    终于千辛万苦找来羊肝,还正经八本煨了锅汤。它不可能不上钩,因为自从分娩,姆姆至今未进过食。它不知凭什么活下来,凭什么还乳汁淋漓。它体积渐渐在缩小,似乎以全身血肉,以它的五脏六腑溶解成了奶水,来供养它的孩子。它绝不离开它们一步,它知道人们存了什么心。因此前几次用食物诱它都未成功。

    然而这次它撑不住了。它意识到自己本身在消融消逝。它倒不看自己这条老命,它必须为最后一拨后代活着,直到它们彻底独立。或者莫如说,它是为那个遭人嫌恶的小家伙活着。它也许不能算只狗,但却是条性命。这正是母性最伟大又最愚蠢之处。它可以不加取舍地爱所有性命,将乳汁平均给予每个孩子,不论它们优秀还是低劣。它无私地偏袒,博大地护短,毫无理性地死守住一个低能的生命。它不懂得人们要结果掉这个悲惨的小生命实质上是明智的。姆姆看看周围,帐篷里没有人,便唤着香味四溢的羊肝去了。

    它上了钩。大家看着姆姆消瘦的身体想,这老东西已饿得不像只狗,没有立体的狗形,而是它过去的体积投下的一片薄薄的影子。

    姆姆边吃边回头,警惕地盯住帐篷门口。它不知人的心眼有多活,有意让它守在门口。其实只消掀开帐篷的另一角,就将小怪胎打扫出去了。她们用棍子拨拉着它,它来不及挣扎,因为它既无视觉也无听觉,只是团肉,任人宰割。这个令人反胃的肉团被棍子拨得骨碌碌滚动,一声不吭地径直被拔到它的墓穴里。她们干得很漂亮,步骤严谨,事先已在坚实的雪地上刨了个冰窟窿。

    姆姆发现上当了,它来不及与人理论,顾不上报复人的奸诈残忍。它首先嗅着遗迹而去,它疯了一样撕扯帐篷,扯得整座帐篷仿佛要连根拔起。它从撕破的裂口钻出去。所有人不敢阻挠它,谁知它会冲你怎样。它这时等于一头狼,甚至比狼还难惹。

    姆姆用两只后爪刨挖,小怪胎终于被抢救出来。姆姆叼着它,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它将自己盘成环状,暖了它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它用嘴从左边触触它,又从右边触触它,最后将它叼起使劲抖擞。

    柯丹惊醒,见姆姆完全像个老妪,摇撼着她沉睡的孩子.那是个多么不像样的小躯骸!四肢蜷缩,很像人或所有畜生小产下来的胎儿。所有生命在母腹中都有一个酷肖的阶段,无论是人是畜,在这个阶段的模样是千篇一律的。而这个似狗非狗的肉体只是把这个发育阶段固定、放大,似乎要证实人与畜、千般百种的生命都有个短暂的绝对平等。它蜷缩四肢,正是所有胎儿囿于母体的姿势。

    姆姆很想将它放回自己体内重新孕育,但它的孕育机能永远停闭了,它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它一动不动,像禽类孵卵,在第五天使小怪胎还了阳。它会爬了,有次甚至爬到连姆姆也找不到的地方。

    从初春便开始打狼。平整的雪原从初春开始被踏得稀烂。有个牧畜班一夜间死掉一群羊。死羊被狼糟蹋得不成话,简直像一大摊败絮。于是人向狼的普遍复仇开始了,年复一年。打狼的喧闹持续了两个月,直到雪化。

    雪溶化了。东一摊西一摊,把一色的草地弄得花斑斑的。柯丹感到滚热的液体愈来愈汹涌地从她体内流出去。老杜已跑进雪雾里。

    老杜不明白柯丹为什么赤着下身。她回去的路上忽然感到那个赤着下身的僵化的人形不是柯丹。

    回去的路上,她看见一些人拖着死羊,往草里深处走。然后在每只死羊上浇上剧毒的敌百虫。她问那些人为什么把好端端的羊毒死,再往它们身上洒毒药。人们默默地,不回答她。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她明白了人们的意图。

    太阳嫣红的光焰下,数不清的死狼!

    那些带毒药的羊尸不见了。

    又在某天黄昏,仍是在那里,她看见一个遮天蔽日的乌鸦阵。乌鸦像一整块带噪声的黑云,立刻将满山遍野的死狼覆盖了。不久,全都安静下来。

    所有的乌鸦都张开翅膀,死在狼的尸首上。灰色的、褐色的狼尸仿佛一片混沌的汪洋,乌鸦则是墨黑的万顷波浪。

    她默默地看着这善恶同归于尽的世界末日。它不使她感到陌生,一开眼界,她甚至感到早晚要看到这波澜壮阔的一幕。这时,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正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一望无际的尸骨很快又被人群覆盖,这尸骨成山的丰收使人们手舞足蹈。然后,他们往各种死尸上浇煤油,火起来了。浓烟带着荤腥在整个草地弥漫。烧成灰烬的鸦翎向高空飞去,复活了似的翱翔。被乌鸦掏出的狼肠子烧得嗖嗖蜷缩。到处能听见眼珠在火焰里连续爆炸。人群“欧欧”地欢呼,其中包括女子牧马班的姑娘。

    而老杜却在人潮逼近时骑马逃开了。

    而她却知道她是逃不了的,人人都逃不了。她逃得再远,也有一根长链把她与那一切相系。每种生命都逃不脱这长链,都在上面环环紧扣。又过些天,老杜赶马群路过此地时,一切已灰飞烟灭,天然焚尸场销毁的一大堆糟粕被溶化的最后一点雪涤净。这片土地已发出比哪里都旺的草。草绿得魅人,花艳得猥亵,羊群瞅准这个地带慢慢走来。

    羊在这里滞住不动了。羊群在这里悄无声息地膨胀。

    在初春人们开始打狼之前,一头雌狼和一头雄狼在雪地里盲目地奔跑。突然它们看见远处有顶帐篷,门前两只肥壮的狗崽在玩耍。雄狼监视那只干瘦的老母狗。出击的是雌狼。

    老狗姆姆正焦急地寻找它最偏爱的低能孩子。这可怜丑陋的小东西仿佛怕人们再次加害于它,自从被母亲救活就到处爬,到处躲,姆姆每天要费许多神寻找它。它又聋又瞎,浑身没毛,随时可能丧生,姆姆为它操了碎心。它几乎无暇顾及那两个健全的孩子。

    姆姆听见动静回身时已晚了。两个狗崽已在狼嘴里挣扎。它追了很长一截,狼根本不用认真跑,跑一会儿便停下,将嘴里的狗崽抛起,狠摔在地上。如此几番,狗崽就不挣扎了。

    姆姆心力交瘁,目送两只恶狼满载而去。当它回到原处继续找寻那小怪胎时,发现它已冻僵,与雪地冻得分不开了。多好的一个初春的早晨,姆姆却失去了所有孩子。

    它却不甘心,仍把身体盘成环状整天整宿地偎着小怪胎,想用老法子再次救活它。五天后,柯丹再次被惊醒。她见姆姆重复上次的一套动作:将它叼起使劲抖擞。

    这回它蜷缩的身体再也抖不开了。

    柯丹注视着姆姆。觉得它又可怜又可怖。它垂下脑袋,盯着小尸首,似默哀又似策划复仇。姆姆足足呆到半个太阳升起。

    柯丹披上大衣,跟着姆姆。它叼着小小尸骨,似乎已跑进大大的半只太阳里了。远远地,在浅红色的雪原上,它亲自安葬了它的孩子。它绕着那座坟墓转来转去,似乎想认准点什么记号,最终它却将一切记号都抹去,在墓地上左踩右踩。柯丹想,也许它怕野兽再次加害它已死去的低能孩子。

    姆姆抬起头。这一个披头散发站在它对面。它看清她身体里正成熟着什么;她因负载着另一个生命而显得庞大且丰满。

    老杜仔细回忆着柯丹在草洼里的情形。隔着雾样的春雪。虽然只看见她不清晰的侧影,老杜却感到一种巨大的痛苦折磨着班长。她半跪半蹲手撑着地,像在与一股无形的力量较劲。再有,就是那赤裸的下身。她回到帐篷时,大家正在吃早饭。于是便把班长的怪样讲给每个人听。在她看来班长那样子不仅可怕,而且极惨。但她一贯讲不清什么,人们也认为她一贯神经兮兮。吃完饭,柯丹还未回来。有人提议去看看,别是班长真害了暴病。

    小点儿拦住其他人,说她去。

    但她出帐篷没多远,就见柯丹好端端地骑着马回来了。这里那里不见一点血污,不仔细看,她神情及形体上那一点疲沓是难以觉察的。她甚至连下马的姿势都没变。一刹那间,小点儿对自己的神机妙算产生了怀疑,或许是她那盼望一切人犯错误的叵测之心使她产生了错觉。柯丹还是完完整整的柯丹,没多什么,也不少什么。毫无破绽,让她扑了个空。

    就在这时,由远渐近传来一声婴儿啼声。并愈来愈近,似乎一个婴儿在边哭边往这里走。柯丹的目光、神志一下就被这锐器般的哭声搅散了,小点儿从此窥破那泄露殆尽的天机。你干得妙哇班长,把那个会哭的东西搬到附近,好让谁都听见。俩人同时怔住,同时感到这哭声来得正是时候。

    “听见没得”柯丹装着辨别它的方向。她想,这下好了,终于有个见证人能证明这孩子确实来路不明。

    “是娃儿哭!”小点儿一针见血地指出。

    “不会吧,大荒草地的,哪整娃儿来。”

    “那恐怕是啥子野物。”

    “啊?!”

    俩人又听一会儿。小点儿果断地说:“莫去管它,是小野物。”

    “你刚才说是娃儿嘛”

    小点儿用与她一模一样的话回她道:“不会吧,大荒草地的,哪整娃儿来。”

    一听这话,柯丹顿时塌了架子。她去看小点儿的脸,果然在这张美貌的颜面上看到一丝阴险。再去品味她的话,那经过重新处理、经过特别强调的一句平常话显出它无可辩驳的逻辑。柯丹这才觉得,她早已等在这里。她在暗中伺候已久,早就把握了她的底细。柯丹这时才感到自己羸弱击。

    “我去看看,是不是当真是个娃儿!”小点儿兴奋得两眼乱闪“你好生休息去吧。”她在她宽阔的肩上推了一把。表示亲昵,也表示要挟。走不远,她回过头,柯丹在原地未动。两个心照不宣地匆匆一瞥。一会儿,小点儿抱回一个拳打脚踢的男婴,在全班又惊又喜的叫嚷声中,她俩又以同样的目光匆匆一瞥。这种目光从此长久地留在她与她的交情中,说不清是理解是安慰还是威胁,总之她和她的关系密切了,也复杂了,多少有点勾结的意味。只要看到小点儿那瞥目光,柯丹便感到生活不再安全,不再是理直气壮的,同时又感到毕竟有人为她分担了一点什么。

    她浑身战栗,看着这个躺在草地上的婴儿。他比她想像的要大得多、完整得多。他重复着一个动作,给人的错觉好似他会倏然站起。他有乌黑的头发,还有眉毛,腮帮茸乎乎的,似乎是最早期的络腮胡。总之他应有尽有,是个很到火候的小老爷们儿。她赤裸着创伤的下身,跪在他对面。她感到腹部凉飕飕的,有种贯通感,还有种失重感。最后一瞬并不太受罪,只觉身子猛一热,贯通了、失重了。

    她望望四周,没有一个人。谁会来抱走他?她捧着这个发黏的小身体,看见来自母体的血替他文了身。婴儿在她怀里很快宁静了。她忘了在这盆状的草洼里跪了多久,这个隐约长着络腮胡的小老爷们儿头扭来扭去,开始在她敞开的棉袄里乱拱,触着了她熟过一秋的rx房。

    那一个死了。

    这一个绝不能再死。这样,她跪着,便对婴儿发了无言的誓言。

    在春雪纷纷的早晨,你看看,这个偷着做母亲的女性身上积满一层雪。她头发散乱,整个肩背被浓密的黑发覆盖。你跟我一起来看看我笔下这个要紧人物吧!我不会指责你寡廉鲜耻,因为她最引人入胜的地方正是那对rx房。它们似非肉体的,犹如铜铸。铜又黯淡、氧化,发生着否定之否定的质感变异。一条条蓝紫色的血管在它们上面结网,乳晕犹如罂粟的花蕊般乌黑。因她偷偷哺乳,常避开人群在酷日与厉风中敞怀,高原粗糙的气候使它们粗糙无比,细看便看见上面布满无数细碎的裂口,那皱纹条条都绽出血丝。你说:一点也不美。我说:的确不美。你说:有点吓人。我说:不假,简直像快风化的遗迹。假如它们不蕴含大量的鲜乳,我都要怀疑我亲手创造的这个女性形象搞错了年代。我被如此庄重、丝毫激不起人邪念的胸部塑像震惊,我觉得它们非常古老,那对风雨剥蚀的乳峰是古老年代延续至今唯一的贯穿物。

    回到故事里去。姑娘们此刻正为这个白捡来的孩子喧嚣,争先恐后地抱他,刚抱到手又赶紧递出去,传来传去仿佛他是个棘手的刺猬。柯丹想喝住她们,但感到有两条冷暖不一的目光始终在对她察言观色。她知道那是小点儿。

    小点儿最后接过孩子,用酒精替他消毒,然后以热水将他浑身血污擦去。她感到两束目光始终在留心她手脚的轻重。她知道那是柯丹。柯丹木讷地接过他来抱。小点儿觉得这种面无表情才是最真实的表情。与这淡漠相比,刚才那些雀跃的欢喜、喧闹的爱抚显得多肤浅。晚上,许久守在牧点的沈红霞拖着老寒腿赶回来,自然有人向她报告了这事。她红红的脸出现在帐篷门口时,帐篷顿时安静下来。

    只有婴儿在油灯的光晕里吹喇叭一样嚎哭。姑娘们给沈红霞闪开道,并在此时突然发现他哭得多响。他不是个玩具,是个活东西。他会吵闹,会把人烦死。她们从沈红霞平静的微笑中看清问题有多严重。

    “就这样捡到个娃儿。”沈红霞现在个头比所有人都高。她没有问号的话实质上是说:你们不认为这事很糟吗?她俯身摸婴儿的脸蛋,说:“小家伙长得怪不错。”人们听出她是在说:今后拿什么喂他养活他。静了好大一会儿,连孩子都莫名其妙地静下来。

    然后沈红霞不再谈孩子。她轻轻说着初春时军马应征的事。她说虽然那回女子牧马班没一匹马合格,但大家一年的辛苦是不应忽略的。当然,她的意思是说还应该再勤勉些。她娓娓而谈,在帐篷里踱步,让重创的腿发出人们不易觉察的痛苦之声。她谈到许多事,有关拿到的第一面锦旗,有关马群的产驹量不断上升。但人们意识到实际上她每句话都在针对这个孩子。柯丹抱紧不哭不动的婴儿,眼睛在浓密粗硬的睫毛里乌亮乌亮。

    “告诉你,沈红霞!”柯丹不知什么时候一蹿而起“我晓得有人吃你那一套,老子可不吃!”

    沈红霞看着她仍不停地踱步,忽然一个踉跄,人们眼睁着见她的伤腿像某种极柔软的东西那样飘了一下,仿佛在那一瞬飘离了地面。她的微笑表示它们多么疼痛。这一来,柯丹垂头丧气了。谜一样的温和气氛又回来了。

    “我可以走。”柯丹说“你们格外选个班长,找个班长。”她抱着婴儿缩回铺上。

    这时沈红霞站在帐篷中央,人们在她操劳过度的年轻老脸上看到一丝轻蔑的宽容。再细看,她分明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亲。她说:“同志们,我们应该体谅班长,她和我们不一样,她做过母亲。十年前,一次草场大火,她的孩子让火夺去了。现在班长贴身挂的那个小荷包,实际上是她孩子当年的小红鞋儿。”

    所有人都熟悉柯丹这段陈年的故事。但它此时此刻被沈红霞复述,那么平淡的复述,却有着全新的感染力。“这个拾来的孩子,班长你就留下吧,他对你多少是个安慰。”大家费力地想听懂这番话的真实含义,却偏偏被打动了。连深知内情的小点儿,心里也莫名其妙地一阵酸涩。沈红霞还要连夜赶回放牧点。她刚出去,婴儿再次号哭。

    整个帐篷各种声音都恢复了,打饱嗝,谈笑抱怨。婴儿的哭声十分痉挛,油灯上一朵火苗被他哭得扭来扭去。他一哭还会拼命蹬腿伸臂,直到把羊皮襁褓整散。他常常赤身裸体,从春到夏却没冻死。夏天叔叔一跨进帐篷,就发现了他。

    一个浑身赤裸的棕黑色黑孩沉默地凝视着他。他有一百四十一天了;柯丹跟他跨进帐篷在他身后说。你咋晓得他多少天?叔叔看着孩子问身后的女人。柯丹有板有眼地说:“我就是晓得。”

    男娃始终瞅着叔叔,又似乎穿过叔叔瞅着一片虚无,瞅着极远的某个地方。他在瞅什么?瞅见了若干年前跟他一模一样的一个男娃?叔叔被他瞅得心里发毛。

    其实叔叔也以同样的目光瞅他。他终于看见了自己最早期的形态。最后还是叔叔服了,先避开他的目光。但他发现无论走到帐篷的哪个角落,男娃都盯住他不放。被一个一百四十一天的孩子盯着实在要命。好在他不会讲话,否则他会将形成他生命的奥秘披露出来。叔叔觉得,这样盯下去,小东西就会脱口讲出实情,因为他正在一点一点认出他,并看透他。

    “咋会捡个娃儿?”叔叔烦躁地问,偷眼看那娃儿,见他嘴一张一张仿佛在学舌。大家七嘴八舌地讲起孩子的来历。叔叔亲眼看见那娃儿对他做了个鬼脸。

    “送走送走,搞什么名堂,女子牧马班养的马不够格应征,倒又养起个小人来了!你们整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不晓得你们是知青还得了先进奖旗?”叔叔发起脾气来,姑娘们全拥进帐篷看看他怎么了。大家立刻附和他说:就是嘛,养个娃娃成什么话。孩子对叔叔诡秘地笑了一下,他连忙转过身,再也不敢看他。

    柯丹双手叉腰,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行啊,就送走他吧。娃儿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叔叔不声响了,真眼也像假眼那样定住不动。

    娃儿不是我一个人的,柯丹强调,是两个人整到的,要两个人说了才算数。

    班长从来不这样阴阳怪气。叔叔从来不这样窝里窝囊。“指导员!”老杜走上来说“捡到这娃儿的是班长跟小点儿。恐怕要等小点儿从场部买盐买豆瓣回来再说。”

    “指导员,听见了吧,娃儿反正不是我一个人的。”

    叔叔拿草地语言叽里咕噜着。他走出帐篷时,见棕黑的孩子朝他使了个老谋深算的眼色。他便什么也不说了。

    就在新年过后不久,军马应征那天,姆姆下的两只狗崽被狼叼走了。五天后,姆姆埋葬了它最后一个孩子,消失在初春一个明媚的黎明里。

    那时正开始打狼。舞枪弄棒的知青和牧工狂喊暴叫地围住一只狼。是只奇怪的狼,见人扰近并不逃,高高仰起脸。它瘦弱至极,孤苦伶仃,似乎僵在雪原上。人们很快发现它是条瘦得像饿狼样的老母狗。人们恶意地嘲笑着:世上竟有这样丑这样痴呆的狗。瞧它那肚囊皮,层层叠叠;那些松垮的xx子,像快脱线的纽扣。人们扫兴地走开了。这种狗是被主人遗弃的;也许是它意识到自己老朽无用,主动离开了主人,到僻静地方来默默等死。你看它那样子,不是诚心诚意只求一死吗?

    这就是万念俱灰的姆姆。

    当我看见这个拄着木杖的姑娘向我走来,直立到我面前,我还是认不出她是谁。按说凡是我笔下的人物我都是稍加辨认就看出来了。可我却反过来向她请教:“请问你是谁?”我只看出她从上个世纪走来,脸上身上落了些尘土。当她向我说出她的名字时,我大吃一惊。这个沈红霞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我开始明明把她塑造得很有青春魅力,英姿飒爽。

    但她的目光依旧,仍是平静温和。她笑了笑,我明白她在责怪我对外貌过分在意。从她那个年代到我现在,美丑的概念早变了几次了。我请她坐她拒绝了,她说有这样一双腿坐下站起是麻烦事。我翻动那摞写讫的稿纸。这时,我屋里出现了另一位姑娘。

    那是个小姑娘,约摸十岁,穿着朴素,膝上补两块整齐的补丁,像两只靶子。一眼便看出这补丁是种追求而不是必须。小姑娘走路目不斜视,脚步轻轻的,是那种不太习惯踩地毯的人特有的仔细。

    我对沈红霞说:“你看,”我指着小姑娘“你从十岁就不再穿花衣裳,从那时你就学会往衣裤上打补丁。”

    小姑娘看着自己十年后的模样,她对沈红霞满意地笑笑。沈红霞也很满意她十年前的形象,因为她一看就是个好孩子,朴素、诚实、高尚,受着良好的教育。最后沈红霞看到她短短的头发,问:“头发怎么剪成这样,我忘了谁剪的了。”

    小姑娘说是她剪的,她用秘密的口气说起那个铺着红地毯的房子。沈红霞笑了,心想十年前的自己对红地毯还处在新奇和困惑中。她看着还是小姑娘的自己,说:“十年过来了,这十年我早就熟悉了红地毯。早就知道母亲和父亲的关系。”

    小姑娘说她这是第一次踏上红地毯,总觉得那幢大房子里有个她看不见的人。提到这个人,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从她到她的十年间,那个看不见面目的人始终威慑着她们的生活,父亲、还有众多人的生活。众多的人按照他的意愿生活,虽然他们并不认识他。沈红霞见小姑娘手里拿了本书,她立刻回忆起来:十年前她正是这样在那幢房子里得到许多崭新的书,比方白求恩的故事、刘胡兰的故事、董存瑞的故事,然后是雷锋的故事。全是那个人通过女人(她从不冒昧地公然叫她妈妈)转交的。小姑娘说:“我真想看看他的样子,我知道他肯定在身边。”沈红霞想,后来她再也不想看清他了,因为十年来她越来越发觉这不可能。他的形象就是他无所不在的关怀与教诲。

    小姑娘这时走到沈红霞身边,对着十年后又高又瘦的自己踮起脚尖耳语道:“我应该算将军的女儿吗?”沈红霞带着嘲意笑了,这才看清自己童年时的小小心灵中,确实存在过虚荣。小姑娘走了,沈红霞目送着自己的童年。童年的她稳重而灵巧的步履与她现在的老寒腿形成鲜明对照。我暗暗观察她:虽然她没有全部献身,至少是半捐躯了。我知道我再也留不住她。她的女伴们和一大群马,在与我相隔半个世纪的远处等她。我送她出门,隐约听见昔日草原的马蹄。

    沈红霞蹒跚着向前走。刚才她告诉我:她们的马第一次参加应征竞选。远处是往昔的原野,我不可能与她同行了。

    送马应征是牧工最兴奋也最紧张的时刻。太阳很大,马蹄踩在封了一冬已脆硬的厚雪上,在漫无边际的白色中静止的光阴顿时活动起来。女孩们在所有破旧的军装里挑出稍微新点的穿戴起来,冻伤的脸发硬,头发一冬未洗了,但也尽量梳得整齐。从镜子碎了之后,所有人对自己的形象都自信起来,再说,她们早已蔑视少女的本来面目。沈红霞抬起头,忽然看见两个也在奔跑的身影。她想喊,但隔着整群马。那是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这时马群跑乱了,她扯开喉咙吆喝马。她边吆喝边对她们笑笑,有点难为情,表示我们干的就是这个,跟你们那时不能比,谈不上流血和献身。

    她俩仍是随马群跑。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锣鼓声。沈红霞想,原来这两个先烈也像普通少女那样爱热闹,她们早已色败的容颜在这一刻显得那样活泼。

    马匹应征的尺度很严格,身高从肩胛骨算起不得低于一点二八米。马与人静悄悄地各立一边,几个穿马裤、着长统皮靴的军人不苟言笑地走进来,拿着标尺,在被推荐出来的马身上横量竖量。马似乎懂得这是它们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全都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尽管合乎规格的不多,但每匹马的气质都体现着它们自身以及养马人的尊严。

    女子牧马班荐出的所有马都落选了。她们一年含辛茹苦,过着男人都难以忍受的生活,结果都灰溜溜的。自然她们能得到谅解:由于她们毕竟缺乏放牧经验;由于近处草场的贫瘠。领导们挨个拍着她们的肩:不容易啊,很不容易。然后一辆车开到人群里,人与马很没必要地为它让出个极大的圈子。

    车门开了。出现了那个老军人老首长。立刻,他面前就有了个麦克风。老首长挨个辨认,终于认出沈红霞。“是这个好女子。”他自语道,麦克风轰的一声让整个草地响起这句评语。沈红霞现在站在了他面前。首长发现她长高了个头,脸粗糙得惊人,使他不敢相信这是一张少女的脸。首长没再说什么,而麦克风忽然发出一声又长又凄厉的嗡鸣。

    应征大会在首长的汽车开走后结束了。

    场领导对沈红霞以一种特别的神色注视着,然后说:为了保住你们这个女子牧马班,我们准备长期亏损下去。你们的事迹都上了省报,你们是全场的骄傲。沈红霞的脸变得比平时更红。不远处,就站着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她们正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在女子牧马班准备赶马回营时,骑兵团几个军人挡住了她们,张口就问红马。柯丹一下从鞍镫上立起来,大吼大叫地说:“什么红马绿马,不晓得!”她不容分说地朝姑娘们一挥手,用当地土语喊道:“姆勒子1(即“娘儿们”)们,上马!”

    沈红霞这才悟过来,班长柯丹为什么千方百计阻挠她骑红马来参加军马应征会。两个隔世女伴始终不远不近地陪伴着她,她们的交头接耳令她有些不安与不快。她们心里怎样评价她今天的作为,她不得而知。

    归途上,柯丹反复感叹:一匹好马硬是保不住密,硬是藏不住。从此,身上常发出马汗味的柯丹认真爱起卫生来,每天洗脸洗脚,然后悄悄地把洗下来的污水拿去喂红马。不久,沈红霞就从红xx眼里看到排斥与生分的神色。红马再不像过去那样任全班所有人骑,除了柯丹,任何人休想摸它。大家奇怪极了:这马早让沈红霞出生入死驯出来了,怎么又突然作怪?!

    只有柯丹因得计而暗自快活。有天红马终于踢了沈红霞一下。她坐在地上,捂着痛处。望着这位曾彼此磨难又彼此懂得的无言的友人突然反目,她酸楚地怔住了。她不知道什么东西离间了她与它。

    她终于知道什么东西离间了她与它。那是在红马失踪之后。

    军马应征那天,一位高个子骑兵连长问牧马班的姑娘们:“你们班几个人?”

    “七个。”她们说:“你看,不都在这里吗?”

    连长貌似爽朗地笑道“真是七个巾帼英雄哩。”她们也笑道:“场里男同志叫我们七叶一枝花。”姑娘们做着鬼脸,都觉察到这离题八丈的比喻无疑是打趣,甚至不无恶意。但她们不在乎,她们早就不照镜子了。大个子小连长骑着黑骏马走了。

    小点儿赶来遗憾道:这么快就散会啦。看见他正和场里人握手、道别,那个他。他似乎寻觅着往她这边投了一眼,但人马太乱,没认出她来。小点儿带着两匹病马去场部申请处决,听说骑兵团来人验收马,紧赶慢赶,还是迟了。

    骑黑骏马的年轻连长似乎根本已认不出她,掉转身走了。

    你走了。骑着你黑色顿河马随应征的马群走了。你对自己说:其实我已将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忘却;我根本不记得她那色彩不一的美妙双眼;我也想不起她奇特的带病态的银灰肤色;我更记不清她汲水时苗条娇小的背影。你看你看,你果真忘了她所有特征呢。

    从小点儿的角度不可能理解这样的男性,这种军人生养的军人。她纳闷的是,他居然忘却了她,那样大而化之地看了人群一眼,就走了。

    而我了解他。了解他这类军人。他们永远置身于上下级关系里,即使在家庭里。父亲就是他的上级,他为父亲寄来的左一张右一张姑娘的相片而烦恼,却不去抵触。最终他拿不出搪塞的理由,就闭着眼在一堆姑娘的档案里顺手拾一份,万念俱灰地定了终身。行吧,只要不瘸不瞎。

    他骑着黑骏马威武地走着。某天,他上司对他说:该解决个人问题啦。他便像听到一项命令一样称是。他绝不会吞吞吐吐地说心里有个姑娘了。若这样,上司便连珠炮地问:姓什么?叫什么?家庭怎样?本人如何?他会在这样的发问面前理屈。于是父母和上司按他们的准绳给他提供选择范围,然后他将在自由恋爱的前提下执行命令。不管怎么样,他将与一位可靠的姑娘成家。就是他揣在衣兜里那张相片上的姑娘。

    他尚未见过这个姑娘,就已定了终身。正如他尚未出世,就已是个军人。他骑着黑色顿河马,一带而过地看见人群中含有的那张俏脸时并不激动,甚至觉得根本没看见她。他甚至有点侥幸:这下真的可以把最令我动心的一个姑娘忘掉了。

    “都走了,你还在望什么?”柯丹问小点儿。

    她轻轻摇摇头,其实是在活动举酸的脖颈。

    一个明媚的黎明,柯丹在体察胎内生命骚动的同时,看着老狗姆姆用雪埋葬了丑陋低能的崽儿。她与它对视了很久。突然有种不同种类的生命残途同归的觉悟。

    此后,姆姆跑向原野。

    姆姆见人们围上来,又见人们退下去。它不是人们想打的狼,它使他们败兴。

    根绝了生存念头的老狗姆姆长久地坐在雪地上,不吃不喝,全靠复仇的渴望支撑着活下来。它永远忘不了那一雌一雄的恶狼。它们没有任何明显特征,但姆姆能在一万只一模一样的狼中,一眼认出它们来。

    姆姆看出那是一头怀孕的母狼。它痛心地想,它孩子的血肉将化为母狼的乳汁,去使这种最凶残的东西传宗接代。多日以来的寻觅跟踪,孜孜不倦的姆姆终于发现了它们的穴。狼两口子轮流进出,劫道越货。巢穴里传出狼的啼笑嬉笑。这是个美满的强盗家庭。姆姆决定先跟踪公狼。

    公狼比母狼个头略小,有条变化多端的尾巴。那尾巴竟会变得很粗很大,似乎超出它体积的负载。它用变得粗大的尾巴将两只羔羊轻轻抽打,羊便随它而去。它用这种下流的手段眼看要切断羔羊与羊群的联系。羊群挤作一团,昏昏欲睡。姆姆狂吠起来,用它年轻时的歌喉。人们很快用子弹追上了欲逃的公狼。

    公狼死后,瞳仁里留着一条老狗的影像。这影像竟不随扩散的瞳孔淡去。老狗姆姆钻进狂喜的人群,在公狼死不瞑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伸张正义后的狞笑。

    哺乳的母狼知道事情不妙了。它不得不抛下孩子去觅食。它也有母性,一点也不亚于姆姆。雪上丢着一只死兔。母性使它失去辨识真伪的本能。姆姆在隐蔽处看着,心想,这样拙劣的诱饵绝不会成功。母狼围着死兔绕了个圈,跑开了,却又跑回来。如此易得的食物使它动心。它惦记着穴里的孩子,不可能花更多时间和精力去远处猎食。于是它迟迟疑疑走近死兔,与此同时它已发觉自己上了当。

    因为死兔身边连一个足迹也没有,显然不是它跑到这里突然倒毙的。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人们将它放在这里,猎钳就张着嘴等在一层薄雪下面。

    姆姆见母狼正欲跳开,一声金属之声,夹子的弹簧猛地收拢了。母狼的后腿被钳住。姆姆称心如意地在这张凶残的脸上看到绝望。它太清楚这绝望是什么滋味了。母狼遍地打滚,做着徒劳的挣扎。姆姆想,当时自己也有着与它同样的疯狂劲头,那种疯狂与绝望虽然体现在不共戴天的两个仇敌身上,却是来自一种共性的慈爱。母狼渐渐不动了,后腿已变了形,血污染了一片白雪。

    姆姆欣赏着母狼的每一个举止。

    母狼耷拉下眼帘,脸与形体却透出深沉的悲哀。姆姆险些不相信这是一头行凶作恶的狼。母狼在反省与怀恨。人利用狼的饥饿,到处布下诱饵,一些饿昏了头的狼就这样被他们生擒。狼惹了人什么了?他们竟断掉它们条条生路。偶尔一只孤狼被人发现,尽管它没欠人一点血债,也要被成群结队的人围剿。那些人在包围一只孤狼时多么欢快呀,大声喊着,狞笑、跳跃。他们明明可以一枪结果它,却不,要一点一点逼近它、吓唬它,甚至给它一点逃生的妄想。直到它屁滚尿流,在极度的恐惧与无望的逃奔中完全丧失神志,他们才一拥而上,乱棍齐下,毫无必要地使完全身力气,其实一只饿得皮包骨的瘦狼绝不需花费那么大力气。任何一只狼,不管它再清白无辜,它都必须承担人们祖祖辈辈积攒的仇恨。

    姆姆把母狼留在那里沉思默想,它以罕见的跑速,来到狼穴。

    它要用一式一样的手段来报复这个仇敌。

    当它叼着一只小狼出现在母狼面前时,母狼立刻认出了这条老母狗。母狼弓起背,浑身毛乍立,立刻使本身的体积扩张一倍。它知道自己遭报应的时候到了。一个圆满的恶棍家庭,一天一夜就要死绝。它的孩子是无辜的,它们尚未染上噬血的恶习,它们还没来得及作恶。而姆姆不理会母狼的申诉,将小狼高高举起,摔在地上。它要当着它母亲的面,像玩把戏那样把它玩死。

    母狼哀嚎着,把长长的脸拱进雪里。小狼听出了母狼的嗓音,每次被姆姆抛到地上,它都急急忙忙地四面顾盼。它尚未睁眼,还未看一眼这世界。这世界已跟它结下仇。这种世仇代代相传,已无法弄清最原始的仇结打在何处,是谁先惹了谁。报复使仇恨扎下根来,在暗中根连根,形成网,寻不见哪是头哪是尾。这没完没了、往来复去的仇杀使世界危机四伏,充满凶险。无论是人是言是兽,都一环扣一环地提防着,时刻准备被仇杀,又时刻准备复仇。小狼终于得以脱身,它爬到母亲怀里,撒着娇、撒着欢,在温暖和安全的感觉中死去了。

    姆姆感到震惊。凶残的动物也如此依恋母亲。它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见一滴银白的乳汁从母狼乳头上渗出。

    母狼也看着姆姆。这下我们的债都了结了。

    姆姆与母狼对视很久很久。在种族仇恨的深渊之间它们的目光搭了座桥,这极不牢固的桥上过往着它们短暂的和解。

    姆姆心事重重地掉头走了。把母狼留给傍晚归猎的人们去收拾。

    烧掉成堆的狼尸和死乌鸦。雪又落下来,是春雪了。雪覆盖后溶化,将一切功绩罪责统统抹平。还是个平和单调的草原啊,有着宽阔的黎明和逼窄的黄昏。

    羊群会从草中嚼出油腥。羊喂肥自己,为的是喂人,也喂狼。狼绕了个圈子,实际上吃的是自己。狼被焚烧沤烂,这一带开出第一批花。放蜂人准备采头一茬蜜,他们也像牧人一样倾轧草地。

    不知哪里发出一个男婴惊天动地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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