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品小说 www.epshu.com,最快更新无出路咖啡馆最新章节!

    你看,我能听出来,他不属于那种傻大个儿。他的老派社交口吻跟我十一岁差点爱上的一个小伙子一模一样!可惜他是个亚洲人。

    哦!真要命。我随口敷衍。眼睛仍盯着电脑上的期终作业:毛姆的南洋伊甸园。我心里想。可惜我也是个亚洲人,米莉。

    米莉说:我有没有跟你讲过这个亚洲男孩?

    我说:大概你没讲过。

    看来你还没有赢得我百分之百的信赖,让我们言归正传吧。这位中等个头的年轻绅士叫什么?

    哪个年轻绅士?

    就是跟我在电话上打听你的。

    他可不是年轻绅士,米莉。

    你不懂年轻绅士什么样。所以我告诉你,他这样的就叫年轻绅士。

    米莉你搞错了。我说着在电脑上删了一行字。翰尼格和其他几个中年教授受海明威影响,不喜欢复句太多的句子。他们看到一句话一个句号就浑身舒服。

    我没有弄错。我们俩说的是一个人吗?

    你是不是说那个理查福茨?

    对对对。你看我没弄错!理查福茨给我的印象基本完美。他一定留着马赛尔发式。他是留马赛尔发式吗?别告诉我我没猜对。理查问我,你有没有带一个卷头发、高个子的小伙子来过。我说:有好几个卷头发,高个子的小伙子来过

    哦,米莉!

    听我说,让他们去为你竞赛!记住,一定要给小伙子们足够的时间,让他们比着亮出自己的优势。最后你得到的,是他们中间最优秀的。让他们自己去淘汰自己。你消消停停坐在一边,打磨指甲,要不就绣绣十字。理查到花店给你叫过花吗?我是说让花店定时给你送花。比如说你星期日早上一醒,已经有一束花等在门口。我知道安德烈只送巧克力。难道他打算在婚礼上看到一个胖墩墩的新娘?

    我爱吃巧克力,米莉。花又不能吃。我在想毛姆终生未婚,人们判定他是同性恋。说不定米莉也是同性恋,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说不定我也是同性恋,但要等到女人来勾引我的时候我才会发现。我们每个人都潜伏着异端和非常的细菌,但诱发这些细菌成长为一种实质的诱因不出现,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可能是谁,或者自己真正是谁。

    米莉仍在讲花的象征什么的。她说从电话中她听出理查懂得什么日子送什么花,什么花送什么人。

    我实在受不了了,大声打断她:米莉,行了!那家伙是fbi的便衣!

    fbi?米莉一愣?什么fbi?

    我把fbi的全称告诉了痛恨警匪片的米莉。她静下来。我能想象米莉晴朗的碧蓝眼珠怎样缓慢眨动。那是从来没有见过真正人间的洋娃娃的眼睛。

    过了好一阵子,米莉明白过来了,说:fbi最终把奥克鹏、迪林哲(奥克鹏和迪林哲是芝加哥最大两个黑手党头子)干掉了。他们是些勇敢的小伙子。我看不出你反感他的理由。

    我没有反感他。米莉。

    你听上去不太对劲——一个英勇的fbi小伙子对你感兴趣,你干吗觉得没面子?

    米莉,在理查眼里,我就是奥克鹏,或者迪林哲。

    不会的。

    他到处侦察我。

    他把你看成恶棍迪林哲?米莉觉得这可好玩死了:你是杀人不眨眼的迪林哲?她咯咯地乐起来,很闺秀地用绣花手绢去掩嘴,老年性颤抖使她的手在嘴上打出“哇哇哇”的声音。

    挂下电话后,我就立在起居室的黑暗中。地下室的洗衣机在运转,里面的衣服没有摆置匀称,机器运动得高一脚低一脚。牧师夫妇挑最便宜的东西买。我连最便宜的东西都买不起,还有什么资格嫌弃噪音?理查福茨,你连九十四岁的米莉都不放过。

    里昂一听我想搬家就说:那地方不是你待的。我说别人能待我就能待。他说,可你不是别人。我说我只比别人更穷。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里没有暖气,所有的人在屋里穿羽绒服。我说我可以去跳蚤市场买件最厚的羽绒服,六十元一个月,这房租哪找去?

    里昂沉默了。

    我把洗好的杯子一只只扣在一块白毛巾上。他请我和王阿花、海青来吃晚饭,所有的杯子盘子却堆在池子里。里昂住一套一居室的公寓,在匪盗横行的“罗杰斯公园”地区。卧室实际上是里昂的音乐室,里面除了一套昂贵的音响组合之外,还有一架立式钢琴和电子琴。我注意到这儿的窗帘很别致,亚麻布底子带黑色的中国狂草,再加上红色的印章。当然都是王阿花的作品。她的左手专门用来写中国书法。

    里昂在客厅里放了一个榻榻米,他一开始就告诉我那是捡来的。这公寓里大部分家具和用品都是到北边的富人区捡的。椅子虽然样式不同,但全被漆成苹果绿色,上面是手绘的花卉。这样的桌椅、橱柜使你感到你活在卡通片里。不必问,当然是王阿花的设计。王阿花有时会把漆得花花绿绿的旧椅子拿到艺术市场上去卖,碰到好运气她一把椅子可以卖两百块。

    我问晚餐吃什么。里昂说他不知道,一切由王阿花安排。我说这怎么能算你里昂请客呢?里昂告诉我他们一直习惯把一切交给王阿花去安排。

    海青和王阿花迟了一小时才到。一进门海青就大声说王阿花怀孕了。

    里昂微笑着去看王阿花。王阿花微笑着点点头。俩人便微笑着拥抱了一下。里昂轻声说:恭喜。王阿花抬起眼看着他,又微微一笑。里昂伸手抚摸一把她的头发,她再次微微一笑。

    我看出他们俩之间有着很深的、别人参加不进去的情谊。

    海青也参加不进去。不过他毫不介意,大声说:在韩国药房买的避孕药肯定是假的,难怪他们不向你要医生处方。我操,韩国人什么都是假的,假路易威登,假芬迪,假香奈尔香水。除了烤肉是真的,我操,他们什么都敢给你造假的!

    听不出海青是欢天喜地地嚷嚷,还是避孕失败懊恼地嚷嚷。

    王阿花文静地补一句:其实我也用了避孕帽。

    海青正拉开冰箱,往里面搁置一打半啤酒。听王阿花补的这句话,又说:也是韩国人那儿来的!我怀疑他们连避孕套都可以伪仿,恐怕橡胶都是他们自己熬的!

    里昂看一眼王阿花。她今天比往常更淡一些似的。但她安安静静地有着主见。她对里昂这一眼中的担忧回答道:医生说都挺正常的。

    我把她带来的购物袋接过来,里面有几盒用来做烤肉的牛排骨,一袋赤贝,两块豆腐,另一个购物袋里装着四棵生菜。

    海青说:县医院的护士跟中国差不多,特凶恶!医生都特年轻,肯定是见习生,拿我们这些不花钱看病的人开练。他这时把脸转向我,说:跟上里昂这种穷瘪三,坚决不能病;一病你就得到那个王八蛋医院去。

    我想,他和王阿花,抑或还包括里昂自己,都把我看成“跟上里昂”了?

    海青给自己倒了杯啤酒。说:你知道那小白脸怎么招呼王阿花的吗?就跟他看不出她是个人,就是条母狗似的、一句话都不跟她讲,笑都不跟她笑一个,上来就撩她身上那件纸袍子,手指头就那么往里一插。他那手指头都告诉你他怎么不乐意碰你!手指尖都嫌你恶心,你都不配它们去碰似的!

    王阿花笑笑说:他怎么一句话没说?他不是问你酗不酗酒,还问我抽不抽大麻。

    里昂这时间一句:你没抽大麻吧?

    王阿花说:我记不清了。大概抽过两三次。有一次接来的活儿我特别不爱干,非得抽大麻。

    什么活儿?里昂问。

    记不得了。王阿花回答。

    海青,是什么活儿?

    她没告诉我。王阿花怀孕都快四个月了,居然什么都不告诉我。海青说着把王阿花拉到自己身边,往膝盖上一搁。她便坐在他膝盖上一包一包拆那些牛排骨,再把一瓶预先配制好的卤水倒在排骨上。海青将剩的半瓶啤酒倒入杯子;泡沫浮上来,溢到桌面上。他替王阿花把披散到脸上的浅色长发撩到耳后,说:从医院出来,我们俩商量,还不如顺便结婚呢。打了个电话去市政府预约,那边说:你们这会儿就来,有两个家伙取消了。我们就赶到了市政府。办事那小子说:啊?连个戒指都没有?我说:没有,怎么着?后来我们到跳蚤市场去买肉,顺便买了一个戒指。两块钱——海青这时拉起王阿花的手,把她无名指上套的白色金属环亮给我和里昂看。那小子开价要十块,我给砍成两块了。

    里昂拿着王阿花的手,眼睛却去找她眼睛。

    我看出里昂心里有点绝望。我从里昂手里接过王阿花的手。很高贵的一双手,所有线条都不受任何阻碍,流水一样。里昂第一次握这双手的时候,心里想,一个男人一生只爱一个女人,看来是可能的。里昂若不刮胡子将是个美髯公,他喜欢王阿花的这只溪流般的手在夜里抚摸那刚刚破土的胡茬子。他还喜欢那波纹般的手指抚摸他赤裸的肩膀。她常常把手留在他身上,沉入酣睡。

    我说:祝贺你们。

    我把杯子里的自来水在海青的啤酒杯上碰了一下。里昂直接拿啤酒瓶去碰杯。海青自己喝了一大口,把杯子凑到王阿花嘴唇上。王阿花笑嘻嘻地去喝,然后沾着一嘴啤酒沫对我说:谢谢。

    海青说:从此,我们就要开始猪狗不如的幸福生活了。

    里昂笑笑,喝了一大口酒。他抬起眼睛看了海青一眼,又低下头瞪着啤酒,自顾自又笑一下。

    海青说:你什么意思?里昂?那也要比你跟她的猪狗不如的日子好得多。

    里昂不理他,还是自顾自地微笑,眼皮仍垂得很低,似乎在看啤酒的泡沫怎样上升,又怎样溶化。他似乎在听无数细小泡沫一个接一个发出细微之极的破裂声。

    海青伸过手到餐桌对过,把里昂的啤酒夺过来,重重往自己面前一杵,你说,是不是比你给她的猪狗生活要好些?

    里昂说:我没给过她任何生活。

    王阿花不动声色地抓起那半瓶啤酒,又搁回里昂面前的桌上。海青发生了什么鲁莽粗重的动作,她便这样涂抹掉它们。

    海青向王阿花:王阿花,他这话什么意思?

    王阿花把嘴唇凑到海青面颊上,颇响地亲了一下,海青马上回了个凶猛的长吻。

    里昂等他们动作结束,说: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我还没来得及给她任何生活,猪狗的也罢,人的也罢。他说完便起身,到灶台下的柜子里去翻找,不久把一个电烤盘翻出来,搁在餐桌当中。

    王阿花和我开始用筷子往烤盘上铺薄薄的牛排骨。空间很大的老式厨房里放着一个木墩,上面架着一块玻璃板,成了相当摩登的餐桌。烤盘上的肉食咝咝作响,肉食在上面升起青烟和香气。我们四个原始人眼睛发直地瞪着渐渐扭曲、变色的牛肉。王阿花将烤好的第一块排骨夹到我盘子里。我说“谢谢”时,她抿嘴一笑,和我的目光稍一交锋,马上错开。一瞬间的会意,我却不知道自己领会了她的什么心话。她似乎更明白里昂和我将向哪里去。她目光中的警告,抑或托付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里昂在跟海青谈着他的歌剧。从王阿花眉梢眼角的细小动作我感到她没有漏听任何一个字。她在离开里昂之后远远地给他关注和关怀。两年前她独自从医院回来,里昂正在音乐室试奏他的新乐句。还是太急于表白,太富有叙事感,这是最让里昂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地方。写出的东西,反复试奏几遍,他总是发现自己脱不开自己,脱不开那一点俗媚,这真让里昂发狂。王阿花坐在客厅里听里昂挣扎着为自己脱胎换骨。她想,一个人在艺术上多么撒不了谎;他怎样挣扎也是不可能脱胎换骨的。她等待他把原本还算优美的乐句撕扯得血肉模糊,体无完肤。她觉得把这样重大的事情在这天傍晚告诉里昂,很不是时候。

    里昂的左臂撑在玻璃桌面上,手捂住啤酒杯。他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块烤排骨,齿尖沿着它的边缘蚕食。他听海青讲他去旧金山鱼人码头画肖像的打算。那是很大的一个堕落,每天以这堕落从游客那儿至少赚一百六十几元。里昂扔下啃得精光的白骨,用力在餐纸上揩着手指。他和我们其余的三个人或许在想同一件事。两年前他掐死了那个原以为是全新的乐段,掩埋了它之后,走出他作曲工作室的门。天是初秋,黑暗和光明正在协调。半明半暗里他见六扇玻璃窗形成的半圆里,坐着王阿花。她说:我怀孕了,里昂。他挨了这一冷枪,整个躯体抽搐一下,站定了。王阿花微笑地走来:我想等好消息确定后,再告诉你。她走到里昂面前,垂下奇长却纤弱的睫毛,等着里昂来拥抱他孩子的母亲。等了几十秒钟,她发现自己面前空了。

    我看看王阿花细长苍白的脖子,美国女孩中像她这样情调优美的不多。她嚼着牛筋,顽强地嚼着,一根霹雳形状的天蓝血管在她太阳穴上闪动。两年多以前,她转脸去看里昂,说:你不高兴吗?我们要有孩子了。里昂说:我怎么不高兴了?她说:你这样子叫高兴?那你要我怎样才算高兴?里昂不是我故意怀孕的,你这样子好像我有心怀上孩子似的!我说你故意了吗?女人还没真做母亲就变得这么防犯!

    我怎么防犯了,里昂?!

    你自己看看,——你还不防犯?我告诉你,我受够了你这种被动式侵略!

    你说什么?!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无出路咖啡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品小说只为原作者严歌苓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严歌苓并收藏无出路咖啡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