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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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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象胡同一号。

    大四合院内一切照旧。东院十户,西院十户,夹院四户,小北院四户,一共二十八户,一百七十九口人,每天照常起床,做饭,外出,劳作,吵闹,哭喊,有电视的看电视,没电视的喝茶抽烟聊大天,当老师的判作业,当学生的做作业,地儿宽的,大人孩子各有各的桌儿,地方窄的,趴凳子趴床,关灯了,再干黑了灯的事。单老头还是每天早晚开关大门,看电话,收奶费,收报纸邮件;东方飙还是天一亮就精神抖擞去公园教练太极拳;屠泰还是挂牌门诊;谭秀妮还是吱吱嘎嘎推上小车去卖冰棍;庄韬还是在中学当校长,到处作报告;桂大婶还是每日的说说道道;窦大妈还是一有空就蹲在水龙头旁洗东西;水龙头旁从早到晚还是难得断人。单小兰死了,议论了一阵便不议论了。谭秀妮原准备和在监狱的丈夫打离婚,经过众多的说服工作,又把上诉撤了回来,人们也便不当回事。旧的事过去了,新的事也还有发生。

    东院十号住着惠奶奶一家。三间朝西的东房,三代七口人,隔院和谭秀妮家打对面。她家是东院三号,所以惠奶奶少不了安慰秀妮,照顾她半瘫的大姑和两岁的儿子。南边侧对着单老头家,所以少不了和单家老两口拉拉呱儿。东院的号是这样排的:南房最靠东,是一号,单老头家,然后顺时针转,南西北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到惠奶奶,东房最靠南的家儿,和单老头家首尾相邻,中间隔着大院门。

    那边西院的号也是这样排的。夹院只有一排朝东的西房,由南向北,一二三四。小北院只有一排北房,由西向东一二三四。理论上都合乎顺时针次序。

    惠奶奶今年七十多了,三间房,中间是厅;右边一间,她带着一个五岁的孙子(三儿子的)、一个六岁的外孙女(三女儿的)住;左边一间,是她的四儿子住:小两口,两个孩子。惠奶奶解放前生了四儿三女,丈夫是国民党,1949年带着大儿子跑到台湾去了,再无音讯,剩下的三儿三女都在国内,最小的四儿子现在也三十三了。她一个人拖儿带女怎么过?改嫁了一回,是延安来的干部,日子好过了,又生一女。偏偏在“文化大革命”中又斗死了。她老了,儿女又大了,也便寡居了。让她难过的是儿女们都嫌弃她,除了把孩子寄托在她这儿的(孩子的生活费是另外的),每人每月只给她五元钱。他们说:我们一人五块,七五三十五,够花了。住在一块儿的四儿子也是单另过。她知道儿女们现在家境都不错,有彩电,有冰箱,有的还有地毯,自己这儿只有床,破桌子,旧式座钟,可她还想得开,人老了,要那些干啥?儿女们偶尔来了,她还要掏出积蓄买菜买酒,招待他们吃喝,心甘情愿。

    这两天惠奶奶这儿一下热闹开了,大儿子有音讯了,在美国,要回来探亲。人还未到,钱先寄来了,一万美元。国内的七个儿女都从四面八方——北京的,沈阳的,青岛的——围了上来。有的搬来了自家的彩电:妈,您看吧。有的送来了洗衣机:妈,您用吧。有的送来了沙发:妈,您坐吧。糕点,糖果,蜂王精,人参,花花绿绿地都堆上了,她高兴得合不拢嘴。这我都不用,能见着你们就高兴了。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几年没见面的都团簇在膝前,花儿朵朵,满园芬芳,蜂儿蝶儿乱飞,阳光一片灿烂。你们要什么,奶奶给你们买。你们想吃什么,姥姥给你们买。要自行车?要电子琴?卡西欧的?要小录音机,别在裤带上的?要什么都行。你们呢?她看着儿女们。他们倒都忸怩了。妈,我们什么都不要,就是来看看您老人家。不知是哪个媳妇说道。对,我们就是来看看您。满屋人都这样说。我要那些美元干啥?你们谁要就张嘴吧,我给你们。他们相互看看,都想说又都不好说。妈,一个儿媳说话了,要说困难,我们都不算太困难,要说不困难,又都有些困难。您一定要帮助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您一人给上一千美元,剩下三千美元您存上,利息也够您花了。大哥来了,说不定还要给您钱。妈,二儿子,一个体体面面的工程师稳稳重重说了话,钱呢,您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您首先要把自己生活安排好,当然,大家也会照顾您,我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不会争这些(是,妈,我们不会像有些人家,兄弟姐妹们争老人的钱。人们纷纷附和着)。这次大哥来,我很高兴。分别几十年了,好好叙叙吧。要说有什么事,我是搞建筑的,一直想到美国进修几年,看大哥能不能帮帮忙?另外,小欣(他抚摸了一下坐在身旁的女儿的头发)明年就大学毕业了,想去美国留学,也托大哥想想办法。惠奶奶笑了:你们见老大说就对了。二儿子说:是,到时候妈也帮着说两句。满屋的儿女都说开了,都知道老大是来看妈的,求老大的事先求做妈的。好不热闹。

    大院的邻居们也都纷纷道贺。惠奶奶,您可真有福啊,养了这么个出息儿子,孝顺儿子。惠奶奶乐得脸绽开花:谢大伙儿了,真谢谢大伙儿了。她弯下腰左一把右一把,糕点糖果往大人身边的孩子怀里塞着。惠奶奶,您啥时候搬走,预先告我一声,这房子让我了。对方声儿小了。老太太没想到:我能搬哪儿去?哟,您的儿子从美国来看您,这多大国际影响,上级部门还不给您换个宽敞的好房子住?老太太懵懵懂懂觉着是这样:那这房子也得交房管局呀。对方凑上来说话了:那您就别管了,您要走,我预先就把我的柜子箱子搬进来,占上再说,房管局那儿我有办法。惠奶奶不答应也算答应了。可接着又有第二家来说,一个话儿。她为难了:我这是让谁啊?惠奶奶,您当然让我了。您看我一家五口住一间房,不让我让谁?又有第三家、第四家来说这悄悄话,倒让她没了辙啦。又有第五家来了,绰号尤老鼠,刚张嘴,她就说了:我搬不搬八字还没一撇呢。搬,这房子让谁,我也作不了主,好几家都说要了。尤老鼠话早接上了:惠奶奶,我不是要您的房子,我是要您的那。惠奶奶顺他手一看,是门口那间自盖的烂油毡顶的小厨房。您住高楼大厦,这破砖烂木头总不要了吧?到时候我把它拆了,盖盖我的厨房。您门外靠的几块破木板没用了吧?我先抱上去了。

    庄韬一踏进金象胡同一号就感到憋闷。太拥挤,太肮脏。这他还能忍受,他什么环境都呆过,但这里的人太没道德情操,太需要净化灵魂,思想教育工作委实在全社会都头等重要。

    他是从中学校长办公室回来的,从教育局的会议上回来的,从一个又一个大礼堂的主席台上回来的。台下上千名国家干部在听他讲话,热烈而有秩序地鼓掌;穿军装的在听他讲话,一片绿色;大学生在台下热烈而欢快的掌声;中学生一片密麻麻、闪闪亮的眼睛;小学生上千条红领巾,满礼堂红色。少先队员跑上来了,天真可爱,把红领巾系在他脖上,向他敬礼。他两颊映着红光,和台下孩子们一起鼓掌。

    首长们,同志们,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们,八十年代的中学生们,红领巾们,我要讲的第一句话就是,人在任何时候都要有崇高的理想。人有理想才不同于动物,不同于猪马牛羊。让你当没有理想的人,愿意吗?可能有的年轻人玩世不恭,会说:那有什么不好?这时,我就会又问他一句:让你当猪马牛羊你愿意吗?他说了:我当然不愿意。(台下一片笑声。他感到自己讲话的风趣。)一个人没有理想,和猪马牛羊有什么差别呢?人的理想,第一,要和历史必由之路结合在一起,这样你的理想就有了科学性;第二,要为大多数人谋利益,为劳苦大众服务,这样你才是崇高的人,有道德的人。

    我从1957年被打成右派,到1979年平反改正,二十二年中我被批判过几百次“文革”中被揪斗游街无数次,又被劳改十五年,戴过三十斤的高帽子,吊过五十斤的铁牌子,打断过肩胛骨,打坏过左肾,打掉过四个牙,几天几夜饿肚子,关在死牢里没人管,我喝过自己的尿,吃过自己棉袄里的棉絮,右腿在劳改时被翻倒的马车砸断过。1959年在农村劳动时,和一个农村姑娘结了婚,1967年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无期徒刑,妻子又被迫离了婚,真所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今天,经过这样的二十二年,我五十多岁了,还要做个有理想的人。

    月光下,两个中学生在黑影憧憧的阳台上说话,一个男一个女。这是西院的北房,大院内惟一的一幢二层楼。楼下住一家,西院五号。楼上两家,六号,七号,原来横贯二层楼的长廊阳台也被花格木条墙一隔为二。男孩是六号的,女孩是七号的。

    “宇宙真是大爆炸产生的?”女孩问。

    “是。”

    “那爆炸前是什么?”

    “爆炸前就没这空间。”

    “真不可思议。宇宙年龄多大了?”

    “一百亿到二百亿年吧。”

    大四合院内,只要一关房门就各管各家,井水不犯河水。你是吃也好,喝也好,吵也好,打也好,搂也好,抱也好,别人听不见看不见就都是自己的事。可一到院里,公共的事了,就有矛盾了。

    第一大矛盾是空间的争夺。“软空间”还好说,你家闹架了,开录音机了,声响了,吵了我啦,我也没辙,无形的侵犯,谁也没法说。大老粗了,不怕乱,我喝我的酒,扇我的扇,光脊背上流大汗,念书的,喝墨水的,除了皱皱眉,塞上点耳朵,也只有倒憋气,三班倒睡觉的就得久经锻炼,练出睡功了。

    “硬空间”就动真格儿了,谁也不让谁。我家是一间房,这间房前的宽度都是我的;我家是两间房,两间房前的空地都是我的;三间房照样。你我相邻,就以隔墙中线为界,你是你的,我是我的,绝不相占。我要盖厨房,在我的宽度内,我要种花,也在这领地内,我要堆什物,不能伸一根木头棍去你那儿。有的人家还用砖码出半人高的墙来,圈出自己的领地。码的时候,左右邻居明白你的意思,从跟前过着,脸上装没事,心中却骂着:谁他妈要占你的地儿,瞅你分明得?你和他见面也要尴尬两天,嘿嘿地干笑笑。过了这一阵也便淡忘了,又融洽了,发现还是隔开来清静。空间的争夺主要在宽度上,至于在深度上,有个约定俗成的界限。东房人家盖的厨房,西房人家盖的厨房,中间的距离总要差不多吧?得走个人,过个车,晾个衣服吧?你盖厨房,我圈领地,相互都瞄着呢,结果东房人家的厨房外墙在一条直线上,西房人家的厨房外墙也在一条直线上,东西相等,在院中夹成个笔直的甬道,倒也符合美观。至于高度,一般没关系。你要盖得高,得有砖有料,不那么容易。太高了,先遮你自家的窗亮。

    三维空间的争夺最后成了定局,谁也不犯谁。可是,你一旦搬走,左右邻居就会乘机把地儿放一放,他把厨房加宽点,我把围墙外移一点。过两天新户搬来了,人生地不熟,就住下了,还和左右邻居热热乎乎拉呱。他住了一阵,也要盖厨房了(旧厨房照例叫旧住户拆走了),这才忙着备料。有办法的,卡车呜呜地来,尘土飞扬地卸,一天就齐了,弄得满院人眼红心酸,都想到自己盖厨房的艰辛了;没办法的,备一两年的也有。然后也就明白:左右邻居侵吞着自己的地方。不过成了定局的事,也就不能更改。

    尤老鼠住东院四号。他是老住户,所以,虽然只住一间房,房前占的地儿却宽些。右边挤了谭秀妮两砖宽,左边挤了窦大妈一砖地。可他还没个像样的厨房,只有一个遮雨的烂棚子。

    尤老鼠有尤老鼠的办法。他姓尤,大名富贵,二十多年前,在厂里业余演京剧十五贯,他唱了一回娄阿鼠,就演变成了尤老鼠这绰号。长得又像;矮瘦,驼背,剃个秃头,尖头顶,走路东张西望,脚步匆匆。人们当面叫老尤,背后叫尤老鼠,客气了叫尤大哥,开玩笑了叫尤耗子。

    每天下班了,他自行车后面驮两块砖,都是路过工地“捡”来的。若是叫人碰上了,我是回家垫垫箱子。哪个工地没这点通情达理?碰不上,一天两块,一年就是七百来块。还嫌慢,每天早晨蒙蒙亮又出去遛弯了,回来,双手大大方方平托两块砖。干吗呢,尤大哥?练练胳膊劲儿。他答道。

    砖在房前越积越多,怕人偷,码得齐齐的,三垛,三千整。零的,还攒着第四垛,上面盖着烂草袋,不防君子也防小人。老婆不上班,前后左右也替他看管呢,丢不了。

    水泥呢?沙子呢?大院的厨房有三等,一等的是水泥沙浆砌墙,二等的是白灰沙浆,三等的是黄泥砌墙。他憋着劲儿要盖一等的。慢慢攒吧,老办法。两个塑料袋,下了班,多绕点路,今儿过这个建筑工地,明儿过那个施工现场,一袋沙,一袋水泥,谁看见了也不计较他:这一点,像称盐似的,就够回家补个墙缝嘛。积少成多,一天五斤水泥,八斤沙,半年下来,水泥就有一千来斤。一百斤一袋,十袋了。足够了。砌墙根本用不了,还可以抹水泥地面。对,就来水泥地面,高级再高级。他在院里走着,一家家厨房前聊着:做饭呢?吃啥啊?眼里却把厨房上下考察了又考察。多是土地面,也有砖地面,水泥地面的只有三四家,他要超过他们呢。你那厨房啥时盖啊?他点头哈腰:早呢,料还不齐全。

    砖是明摆着。沙子是倒在棚子里,砖围成的池子。水泥呢,贵重,进了屋了。墙角黑洞洞的有两口大缸,倒在里面了,盖上盖儿了——那玩意儿怕潮。

    每天回家,打开缸盖儿看了,满囤囤的水泥面,像过去香炉内的香灰,又细又面,捏在手里别提多亲了。看见院里的男女老少在窗前过着。一个人躲在暗处,靠在这胖胖的大缸上,手深深插入水泥面中,凉丝丝滑腻腻,真美。没有人看见他,这是他的财富。到时候一盖厨房,把这水泥都用了,真有点舍不得呢。没关系,用完再往里续。没用了续什么?没用也攒着。每天把塑料袋一倾,水泥呼啦倒进缸里,已成了他的快乐。尤老鼠啊尤老鼠,你可真成老鼠了。当老鼠有啥不好?当老鼠再自在不过了。每天把吃食往窝里叼着,躲在暗窝里守着成堆的吃食,反反复复观赏着,美得很。

    缺的东西还多呢。白灰呢?抹墙不用白灰哪行?木料呢?梁,檩,椽,檩、椽上要铺的一层木条呢,盖房顶的石棉瓦呢?还有门窗。门窗他都要做像样的。可不能像那些人家,随便一个烂门,破板条钉的,一扇烂窗,塑料布蒙的。他的厨房门,要正正规规,八十厘米宽,一米八高,里外拉手,上边玻璃,下边木板。门上边还要有扇三十厘米高的、上下开的活窗,挂钩一支,风斗似的,通风。窗户也要像样,里外双口,外面双开玻璃扇,里面双开纱窗扇。这都要一点点想办法,难就难在要不花钱多办事上。

    他哪有那么多钱?还要养活一个上初中、两个上小学的儿女。

    他一次又一次丈量着房前的领地,计划着。房宽四米,加上自己往两边扩占的七十二厘米,一共宽四米七二。长是死的,三米,和邻居们找齐,房门虽不在房中间,可也不在最边儿上,躲开门,在窗下盖厨房,最多只能两米五十宽。厨房面积六七平方米,太小了,不气派。他野心不止这点。干脆把自己整个房前包起来,盖间四米七二宽、三米深的大房。他都要“二四墙”(双砖墙,二十四厘米厚),结实,刨去两面墙,还有四米一二,中间再隔道墙“一二墙”(单砖墙)就够了,内宽整四米。一半是两米宽的厨房,一半是两米宽的门厅,放上一对沙发,多像样。自己原来的房子套在里面,正儿八经成卧室了。来了客人不用往里让了,他在卧室里藏放什么东西也不怕别人看见了。这一盖,大院里头一号,可这料就还差得多了,简直不敢想了。怕什么?咬咬牙,再攒上两三年。

    他早出晚归,跑来跑去,一块砖、一根木条地往家叼东西。有时被建筑工地的人认出来了:你怎么又来了?他便一副苦相乞怜求人。刮风下雨,他淋得像个落水的灰老鼠。他的三角眼这儿瞅瞅那儿瞅瞅,看见没人,就把修路工放在路边的一块两米长的木板夹到了自行车后座上,一溜烟往家骑。拐弯被路边邮筒挂着,摔得鼻青脸肿。掉了两颗门牙,连血带牙吐到地上,抹了一把,回头张望一下有无追兵,又推着车跛着走了几步,一咬牙骑上了。

    大院里厕所的墙斜了,快坍塌了,修缮队运来砖修,他上去和人拉话,还热心地送壶开水过去。中午,热炎炎的大院里人们都躲在家里,他一瞅没人,抱上一摞砖就往回走,脚步又急又重,冬冬冬。左右窗户里有没有人瞅他?不知道。院里有人上厕所,停一停。人走了,他也装模作样上厕所,拿着手纸,目不斜视地走进厕所。看看没动静,贼溜溜地再望望,一哈腰抱上十块砖就往回走。一块砖五斤,五十多斤,够沉的。可沉得他舒坦。放下,码在自家的砖垛上,盖上烂草袋,然后再看看,能不能去第三次。

    天黑了,人们都关灯睡了,他还在自家的门前忙碌着。这儿已经堆积如山了。他钻在山里整理着。木板、木条要一捆捆捆好,要不别人会顺手牵羊。砂子多了,原来的砖池盛不下了,要加高一些。水泥,家里的两口大缸满了,想了想,在做饭的棚子下用砖又垒了个池子,垫上防潮的油毡,往里倒。还有各种东西,铁丝啦,瓦啦,破帆布啦,席子啦,盖起房来都有用,都要理好。左邻右舍早早晚晚听他哗啦哗啦地折腾忙乎,下大雨了,他更是东捂西盖。人淋透了,老婆心疼他,为他撑伞,他吼了:我不用你,快回去给孩儿们做饭,他们吃了还要上学呢。

    他的背更驼了,光头更尖了,脚步更急更重了,眼睛滴溜溜转更锐利了,有人没人都要东张西望才能走路了。大北京城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概不知。他眼前只看见一间大房子,红光灿灿地立着。可有两天在厂里加班没回家,等一回来傻眼了:南房这一家(东院二号)从没备过一块砖,两天之内竟平地起来两间新砖房,玻璃门窗锃亮。

    庄韬穿东院,(过那俩夹道可真要命。)过夹院,入西院,和邻居们点头招呼。“庄校长,回来了?”啊,回来了。“庄校长,您成天够忙的。”不忙,不忙,你们更忙。“庄校长,今儿又去哪儿作报告了?”今天去的人民大学。

    他永远要和这些劳动人民打成一片。

    眼前浮现“她”的形象,一个刚调来的英语女教师,三十七八岁,未婚,课讲得很好,人们却对她评价不一,他决定亲自考察考察她。和她一同外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农村姑娘向他们伸出手。他看看“她”摸了摸自己口袋:我没带钱,你有吗?“她”打开钱夹:“我没零的,只有五块的。”好,借我五块。他接过钱,放到小姑娘的脏手中,拍拍她的头:你多大了?从哪儿来?河南?家里遭灾了?不用谢,不用谢。他和“她”又一起往前走。你没有觉得我这样做怪吧?“没有。”你会这样做吗?“不会,不过我能理解。”他心里看明白了:坦率承认自己不会这样做,这很诚实;对别人这样做能理解,表明为人善良,对劳动人民有同情心。好,他决定了,让“她”负责英语教研室。

    月光下,檐影中,阳台上,还在对话。

    “宇宙有多大?”

    “一百多亿光年吧,一光年就是光走一年的距离。”

    “我知道,光一秒钟走三十万公里,绕地球赤道七圈半。宇宙真大啊,你看天上那些星星,有好多要比地球大得多呢。”

    “大几千倍、几万倍、几百万倍的都有,地球小得很。”

    “站在那些星上看地球,就看不见了。看咱们,更看不见了”

    “整个太阳系在宇宙中都微不足道。”

    “咱们太渺小了”

    大四合院内,各家住房面积不与人口成正比,而与地位成正比。东院二号,户主滕有寿,应属大院内最有地位的人了,哪个局的干部处长,一家四口住着东院轩轩敞敞三大间南房。相邻着西边,夹院水龙头旁,还有一间很大但稍矮的南房——可能过去是这大院主人的库房吧——也是他家的。

    常言道,钱越多越不够花,同理,房越多越不够住。四口人四间房,在大院内宽裕得没比了,他还嫌不够住。儿子要结婚怎么办?给儿子两大间,老两口住一间,当然不合适。只给儿子一间,又太委屈儿子了。至于那间矮房,是要留着女儿出嫁后回娘家来住住的。有了,平日看不惯大院的人东盖一间厨房,西盖一间破屋,索性他也盖。堂堂三间房,中间是客厅、大门,不说了,两边两间房的窗下,各盖一间四米见方的大房子,一样大,一样高,一样款式,对对称称,也好看。

    一句话。车水马龙,八方来人,天翻地覆慨而慷,盖起来了。最后请众人在青海餐厅吃了一顿,花费仅这些,礼全有了。

    这一盖显出了气派。滕处长,还是您关系广力量大。大院里的人纷纷恭贺。他背着手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点着那张黄白的脸,嘿嘿嘿地笑着。他不知道,人们转过头就骂:缺了德啦。

    他家这两间新房,和东房惠奶奶家厨房、西房谭秀妮家的厨房快顶住了,只留着一辆自行车过的空儿。以后,连平车、三轮车也甭想进来了。他却呵呵呵干笑笑,说:“怕大伙儿不好过,我没敢往大了盖。这还留着一门多宽呢,大伙儿能搬进家的东西,都能搬过这夹道儿。”好,平平白白出了两条夹道儿。人们推自行车打这儿过时,得别着身子,要不就蹭墙。夹道儿把大伙儿夹得倒憋气。

    他转来转去,上上下下欣赏着新盖的房子。看着尤富贵——他从不叫他尤老鼠——驼着背猥猥琐琐推着自行车回来了,从后座上拿下两块砖,贼头贼脑钻进屋里。自己生出一种又冷蔑又怜悯的情绪来。活成这样,太可悲了。成天为盖间厨房东偷西摸,没点人格。

    “叫你呢,咋听不见,聋了?”夫人在屋里高声嚷着。他连忙转身进屋,赔着笑:啥事?夫人横着张光蜡蜡的圆脸:“天都黑了,站在外面干啥?一辈子没见过两间破房?我问你,王工程师的调动怎么样了?”噢,滕有寿笑了,这阵还没顾上呢。夫人把手中正打的毛衣往前一伸:“我又要找他爱人求她织毛衣了,她要张嘴问,我咋说呀?”就说正在研究呢。夫人瞟了一眼,不言语了。

    没过五秒钟,夫妻俩又谈起局里的事了。夫人是局里办公室的普通干事,但参政热情颇高,丈夫常笑着说:你是我的刁德一。

    “苏局长现在咋样?”夫人问。他?提拔了一批年轻的。现在,中年的干部,还有那些老的,对他都不太感兴趣。丈夫答道。“他老婆最近不上班?不是调来了吗?”他老婆从来不上班,在原单位也是。“他不是和那个电话员勾搭着呢?我看他老婆一不在,电话员就来他家了。”谁知道?老苏有这点毛病。“韩良是不是葛栋才的人?”怎么?“我两次看见他们站在楼道里说话,声儿挺低。”是,你没看错,他是他调来的。“老荣现在向着谁?”我不是告你了,这几个老的对老苏都不感兴趣。“老荣对你呢?”对我当然不错,他女儿是我帮忙调到纺织部的。“那苏俊才不恨你?”我不介入他们的矛盾,靠哪头太紧了都没好处。那天我去老苏家,碰见老荣,他问我去哪儿,我大大方方说,去老苏那儿一趟。老荣没说什么。过两天,我又找了个正正当当的理由到他家去了一趟。“你这是搞平衡。”我是装傻。对他们的矛盾装不知道,这最聪明。“这次老魏调走,会不会提我当办公室副主任?”哎呀,这个难,早有人选了。“谁?”三四个呢,他们都争不过来。这几天要来几个转业干部,还没位置。你别太急,要看机会。“齐小明今天送来一台电扇。”就那台?“嗯,他说是他四弟送他的。他四弟在电扇厂,职工一人一台,算福利,他四弟有了,送他,他又有了,送咱们了。”要那么多电扇干啥?咱们家已经好几台了。“留着送人也行啊。”他肯定是有所求,这家伙的东西不要随便收,这个人滑得很。“有求不有求,再说呗。”我这两天要去巩维山那儿走走。“干啥?”这你不知道了吧,他可能要调到局里当书记。“是吗?”现在一般人不知道呢,他本人可能也不知道。我呢,也装不知道。这样走走,以后才有人情。“嗳,今天老祖对我说:你不是和钱力住得近吗?这儿有几份文件,你捎到他家,让他瞧瞧。”他是套你的底呢。你怎么说?“我懂。他是想看看咱们和钱力关系到底咋样。我和他说:远倒不远,可我没去过。听说他家不好找,你还是找别人捎吧。”噢,这样说就对了。我真怕你说漏嘴了。“我连这点弯儿还绕不过来?哟,怎么日光灯又闪了,要灭了,又是谁家”她站起来。

    院里已经有人在高声骂嚷了:嗨,谁家用电炉了?别缺德了。

    听见外面的骂声。庄韬皱了皱眉。经过十年动乱,人民的道德水准下降了。要把十亿人再教育过来,任务很艰巨啊。

    月光下,檐影中,阳台上,隔着木格墙。

    “你知道地球有多大年龄吗?四十多亿年。”男学生还在热情讲述。

    “你们班女生有学习比你好的吗?”女学生看着眼前的月光,问。

    “可咱们人类才一百多万年历史。”

    “你和你们班女生说话吗?”

    “说啊,为什么不说?”

    妈妈在屋里喊了:皓莉,怎么还不睡?明天不上学了?

    “你说今晚月亮好看吗?”她回头应了母亲一声,半晌,又问。

    “挺圆的。”他仰头看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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