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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犯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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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啸过去了。雪莲湾和沿线几个村受灾,老河口两侧堤坝冲毁,600亩虾池冲毁,盐场被淹,经济损失近150万元,村庄、碱厂和虾池基本无损大鱼成了雪莲湾抗灾的英雄。他一下子出名了,电视台、报纸记者纷纷来采访他。他是个好典型,特别是从大狱里出来的人就更有意义了。那天,大鱼和珍子操办完老包头的丧礼,就被劳改队劳教科秦科长叫去了。秦科长在劳改队办公室接见了大鱼。秦科长原是五队队长,大鱼劳改时就在他手下,他对大鱼满好的,让大鱼当犯人组长。大鱼驾船堵豁口子的壮举让他格外激动了好几天。秦科长让大毛在劳改队演讲。

    劳改队离老河口仅有5里地。大鱼搭运盐船回去的。他走到河堤的时候,天就黑了。风暴潮退去后,老天就开了脸。他仰看天空黑得干净,四周的景景物物也很鲜亮。大鱼心情很好,他双手叉腰在老河口的大堤上默默站了一会儿。瞑色悄然四合,海滩苍苍。航道如漠野。不知怎的,老包头的影子在在脑里闪来闪去的。“奶奶的,想那老鬼干啥?”他咕噜了一下喉咙,就欣欣走下河坡。他竭力用珍子的影子挤掉老包头的鬼影。他哼着歌子,扑扑跌跌到珍子那里来了,他想把好消息告诉珍子,也让她高兴高兴。远远地,他就听见珍子屋里晃动着三个人影,而且传出女人狼狼虎虎的咒骂声。大鱼愣住了。

    “大白鹅跟俺说啦!你个浪货,他大伯活着时候,你就偷汉子!”

    “你个老母鸡也想叼人?”珍子回嘴。

    大鱼马上听出是石琐妈花轱辘的声音。花轱辘仰仗着男人庆武是村干部,在村里骂起人来又臭又损。她高高大大肥肥胖胖的,拌着一身馊肉,身子扭来扭去,大而圆的屁股在裤里满满荡荡地柔韧着。她晃着大掌叫道:

    “俺大伯留下的家当,都得由石锁继承!”

    “俺也有一份儿的,你别张狂!”

    “你个贱货,独吞了俺大伯的钱财!”

    “你血口喷人,俺大伯是响当当的万元户,全村谁不知道?”

    花轱辘又骂了。

    “那老鬼,从没跟俺交底儿!”

    “你放屁!你个白眼狼戴草帽变不了人儿!”

    大鱼脑袋“轰”地一响,一兜火气在胸里窝着。他隔着窗子看着花轱辘张狂的样子,恨不得扑上去给她两耳刮子。他胸脯了了抖了,手握成前后头嗄嗄响了。花轱辘又骂:

    “不交钱,俺就让你们日子过不安稳!”

    珍子一肚子委屈,哭了。

    “哭啥,屈了你啦?”

    “屈啦,就是屈啦!”

    花轱辘撇撇嘴巴,说:

    “哼,屈你啦?俺还给你们留面子呢!”

    珍子讷讷问:“俺们没做过黑心事!”

    花轱辘鬼声鬼气地说:“小婶,你放明白点。你爱大鱼,大鱼也爱你。可有人看见,大鱼在闯豁口子的时候,故意把俺大伯推下水淹死的!他的胆子也太大了,他为了娶你去杀人,屁英雄,杀人犯!俺要告上去,不判他个死刑,也给他弄个无期!你就眼睁睁看大鱼二进宫么?你就再也得不到他啦!民不举,官不举,只要你们把俺大伯的钱交出来,大鱼还当他的英雄,你呢,尽管去做英雄太太”

    珍子捂耳摇头,失张失智地叫:“不,不,不大鱼不是那样的人!”

    大鱼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一阵恶血撞头,想哭想骂想杀人。他疯子一般扑进屋里,黑旋风似地抓住花轱辘的头发,凶猛地恶摇着,象要把她掐折、捏碎:“你狗日的说,俺杀人了么?是老包头自己跳下去的,你再他娘胡诌一句,俺灭你全家!”他眼睛红得要滴血了。

    花轱辘吓白了脸,身子狂抖不止。

    “大鱼,大鱼,你不能”珍子摇着大鱼。

    大鱼松了手。

    “俺要告你!”花轱辘披头散发象个夜鬼,拽上吓呆的石锁,灰溜溜地逃了。

    大鱼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他闷着嘴,喉管里咕噜咕噜响着。他很懊恼,老包头死了,本来他可以无忧无虑的娶珍子成家了,谁知又生出意外枝杈。“奶奶的!”他愤愤地咕哝了一句。珍子仰起泪珠点缀的脸,怯着眼神儿说:“大鱼,别生气,她是啥人你不知道么?让她嚼舌头去吧!咱别理她!”

    大鱼来来去去随秦科到全省劳改分队跑了月把光景。走到哪儿都受到热情招待。人们都高看他一眼,与过去仰人鼻息过日子的感觉大不一样了。大鱼地地道道地品到了做人上人的滋味儿,心里开始弥漫一种复杂的情感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十分自信地觉得自己行了,真的行了。宣讲完了,秦科长把大鱼带进总队长的办公室。那里坐着总队和乡里的头头脑脑。在这个烟气腾腾又极庄严的气氛里,双方领导解开了秦科长留给大鱼的迷。原来他们让大鱼去西海湾的犯人村里当村长。

    犯人村是一个奇特而神秘的村庄。由劳改释放犯自愿组成的村子,是司法部门寄予厚望的试点。好多不愿意回家的犯人,都可以在这里生活。村长和村民都是犯人。行政上由乡政府和劳改队共管。一切都是新的,无章可循,所以村长的人选极为重要。村长的官儿虽不大,但对大鱼来说是人生的一个天大机会。官不是马上就当的,大鱼是牵头负责人,试用一段考验。大鱼知道领导们是向着自己,客气几句就答应了。秦科长又把大鱼领进自己的办公室说:“大鱼,你是俺推荐上去的,日后犯人村的具体工作也由我代管!别的话,俺啥也不说啦!就嘱咐你一点,你要经得住考验!不能让俺和信任的领导坐蜡!懂吗?”大鱼憨头憨脑地点头答应。秦科长拿很复杂的目光在大鱼脸上纠缠好久,又说:“大鱼,人这一辈子好运不常有,有了就别放过去!我担心一样,现在对你已有了说法了。我相信你,了解你,可并不是哪位领导都这样。你一定要好自为之,千万千万!”他的脸相极平淡,表情也平平却在平淡中镇住了大鱼。大鱼心尖颤了一下子,讷讷问:“秦科长,你说对俺说法指的啥?”秦科长说你自己琢磨吧,就走了。大鱼心里如“哗”地散了把扎人的蒺藜,脑袋“轰”地一响,就想起珍子了。是不是花轱辘那套说词神神鬼鬼地张扬出来呢?他隐隐地生出一股惧怕。

    大鱼怕过谁呀?可是,这次他怕了。

    大鱼怔了一会儿,就风风火火走出劳改队大楼。天色灰乌乌的,就要黑了脸相。大鱼搭上运盐船回到老河口时,天就黑了。他糊里糊涂地登上了拦潮大坝。大坝黑蟒似地弯弯曲曲往暗处钻去,湿润的海风吹来吹去,坝下荡着十分狂烈的潮音。不远处有模糊的帆影和跳跳闪闪的渔火“嗨唷嗨唷”的拢滩号子相撞又跌落海里。一群落在坝上的海鸟福大鱼“咚咚”的脚步声惊扰,纷乱地拍打着翅膀钻进夜空。大鱼忽然有种去看一看“豁口”的想法,就朝那边走去了。

    远远地大鱼忽然瞧见他闯豁口的地方晃动着两高一矮的人影。三个人鼓捣着什么,就跪在堤坝上了。一篷火纸点燃,火苗子一明一暗地往上蹿,映得大堤恍恍惚惚。女人家嘤嘤的哭泣声就象一架木制纺车不停地摇动。大鱼紧走几步,近一些他才看清是珍子、花轱辘和石锁在为老包头烧火纸呢。冥冥暮色悄然笼罩着十里长堤,女人假眉假势地哭声使大鱼浑身起鸡皮疙瘩。大鱼猛然想起她们是为老包头过“七天”呢。雪莲湾的人死了七天都要家人烧火纸哭一番。大鱼觉得花轱辘哭相挺好笑,就不动声色地躲在暗处瞧着。

    珍子的脸被火映红,脸上没挤出一滴泪,只是装装样子。花轱辘却哭得豪情满怀:“他大伯呀你死的好冤呀你的钱呀都啊啊啊叫那不要脸的勾搭野汉子呀呀呀吃了独食啊啊啊你哩去了阎罗殿呆在阴曹地府里也要追她们的魂啊啊啊”尽管她故意咬字吐词含糊不清,大鱼还是听出来了。骚货,还在为钱咬仗呢!他心里骂。石锁跪在堤上觉得挺好玩,没哭,而戏耍似的拿一树棍在火纸堆里拨拨挑挑。花轱辘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天灵盖骂道:“没心肝的,哭哇!哭你爹,你爹他”石锁哇地一声被拍哭了。珍子知道花轱辘是骂给她听的,她就把哭声弄响一些。过了一会儿,火纸烧光了,留下一片寂黑。她们三个都站起来下了大堤走了。大鱼看见珍子的身影一点一点远去。他总想喊她,几次努力,又都缩回去了。大鱼瓮一样蹲在大堤上朝珍子她们走过的小咱张望了很久。他在心里等待她又在行动上抗拒她。她不晓得是啥玩艺在作祟,莫名生出惧怕来。老包头在地时候他啥也没怕过,他死了反到怕起来。他想把握自己。把握爱情,又把握不住了。人世原来就是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迷,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摆出一副半痴半癫的样子在“豁口”的地方来回溜达。豁口改变了他的地位和命运。有了地位,人立时就变得体面了。日子就是这般熬人,许多事,不喜欢,反感,违心,怕,还得应付下去,多年媳妇熬成婆。他心里又觉得挺宽慰。

    过了好长时间,大鱼站起身走了,

    大鱼的脚步声在海滩上脆脆地响着。他来到小泥铺时,老河口的船已铺铺排排地挤满了。自从老包头死了老船被毁,他依旧没回家,就住在小泥铺里。大鱼的被褥都在豁口里泡汤了,现在用的都是珍子新做的。大鱼撞开泥铺的门,一头栽进黑洞洞的屋子里,没去点蟹灯,而是斜斜着身子在被垛上想事情。他忘记了很多少不该忘记的事情,又忆起了许多不该想起的事情。他闷闷地躺着,一支一支抽闷烟,心中涌起一阵悲怆。

    “这泥铺谁住呢?”

    “大鱼那狗日的!”

    “俺可听说那小子早就跟老包头媳妇珍子有勾搭!”

    “可不,听说没几天就该结婚喽!”

    “老包头真会腾地方呀!”

    “腾地方?你懂个蛋!”

    “咋着?”

    “哼,大鱼那小子一箭双雕啦!”

    “你是说”

    “快别说啦,咱跟着瞎掺和啥?”

    “大鱼不是那样人吧?”

    “哼,劳改队出来的家伙有啥准儿!”

    大鱼不断听到糟踏自己的话,很恼怒,身子抖抖的,一瞬间心里有恶物泛起。他想冲出去将那些扯嘴的家伙纷纷打趴在地。可一想起秦科长的嘱咐,又很泄气地塌了身架儿。小不忍则乱大谋呢。他又慢慢将心静住。他又想珍子了,想起女人的万般好处,心便乱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大鱼偷偷转到珍子的窗前,怅怅地,眷眷地凝视着珍子的倩影,很沉地叹了口气

    守候了很久,大鱼才回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大鱼背上简单的行李卷儿登上了运盐船。他没跟珍子搭上话,就不辞而别了。他怕珍子掩饰不住,就干脆先瞒着她,让她先糊涂着好了,等他站稳脚跟,就堂堂皇皇气气派派地接她走,让她惊讶,让她笑。

    大鱼到了劳改总队,由秦科长领着去乡里报到之后,就与秦科长去西海滩的犯人村了。西海滩是雪莲湾西北部最荒凉的一片洼塌子,一片滩涂连着一片苇泊。几年前一些从劳改队出来的刑满释放犯不愿回家,偷偷摸摸委在这里混日子。渐渐地,人越聚越多,他们开滩涂,养鱼,养虾,造船,出海,晒盐形成规模了。乡政府派人赶不走他们,干脆顺坡下驴,与劳改队共建犯人村。原来的村长不是犯人,上级搞试点,急需一个蹲过大狱的人当村长。大鱼歪打正着,糊里糊涂地走马上任了。

    秦科长张张罗罗召集了村民跟大鱼见面,望着村民,大鱼很潇洒地讲了一通。秦科长一走,那群家伙就把大鱼围了。大海滩上的空气立时变得紧张了。大鱼早有思想准备,虽然他与他们不是同一劳改支队出来的,但他清楚犯人的古怪的心理。他们仇恨人,尤其是他们的头儿。大鱼摆出一副满不在乎力大无穷的样子看着他们。人们闹闹喳喳吼开了:“你狗日的只会堵豁口子,堵了大坝,再堵娘们儿豁口,你有啥本事当俺们的头儿?”大鱼忍着没动声色。又有个光葫芦头晃动着嗄嗄作响的拳头叫:“你小子降住俺的拳头,俺日后给你当孙子都行,降不住,就xx巴卷铺盖滚人!”村民们闹闹嚷嚷地哄着:“对,大头说得好!”大鱼顿觉身子在哄闹里丢了份量。他有些懊恼,吼了声:“狗日的,俺让你清醒清醒。”他的声音很重,在大海滩上粗野沉闷地滚动,他伸出一只脚,避开“葫芦头”的拳头,轻轻一勾,就将“葫芦头”勾倒了,四仰八叉地跌在海滩的黑泥里。“葫芦头”呼噜着喉咙说:“狗日的,俺服啦!俺认你当头儿。”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出水才看两脚泥呢!”大鱼喊了一句。果然给他说着了,出海、养虾、晒盐宗宗件件的活路,大鱼样样拿得起,而且一杆子插个漂亮。村民们服了,就象当时老包头船上的伙计们一样都高看他一眼。日子不长,他在犯人村就站稳了脚跟。等上边的一纸任命下来,大鱼就盖房子娶亲。

    一提珍子,他就觉得自己一下子劈成了两个人。有些日子,大鱼眼神虚虚的,整日无精打彩。那天上午,秦科长和乡里的司法助理来村里指导工作,秦科长看出大鱼有些异样,就拿目光仔仔细细研究他的脸,似乎寻找什么。大鱼有些慌,被看得心里阵阵发空。秦科长问:“大鱼,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大鱼摇摇头。“是有啥心里负担?有啥想法就讲出来,闷在肚里会生病的!”大鱼的目光与秦科长的目光碰了一下,又陡地滑开了。他能说啥呢?说要娶珍子?那不是给秦科长添乱么?那时谁愿意坐这根大蜡?他陪着秦科长他们到盐场考察工作,在村口竟碰上了珍子。

    远远地,大鱼就看见她了。珍子,珍子么,她怎么来啦?大鱼的心乱了,走路的脚步极为仓惶。她怎么变得这般狼狈?她的头发凌乱,惨白的脸瘦瘦的,呈着菜色。她好象哭过,弄糟的眼影和熊猫一样黑了两个大圆圈。纤弱的腰脚一摇一摆地朝大鱼走来。珍子远远地喊:“大鱼,大鱼——”大鱼朝珍子使眼色装没听见。秦科长也认识珍子,就收住脚捅大鱼:“嗳,老包头家的喊你呐!”大鱼小声骂:“骚货,不理她!”他说话时,珍子已喘喘地堵在大鱼前面了。珍子不马上说话,而是一眼一眼地看大鱼。大鱼脸色变青了,出窍的游魂就被这不和谐的沉默驱到别的地方去了。

    珍子终于委屈地哭了,扑向大鱼:“大鱼,俺等不了啦!俺好想你哟!俺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俺不稀罕你这个村长了,俺只要你!”

    秦科长在一旁愣住了。

    大鱼见秦科长脸上表情了,心里烦躁不安,象是失去什么似的狂燥起来:“你滚,你个骚货!老鬼活着的时候你勾搭俺。他死了,你还缠磨俺!俺”他轻轻一抡,就将珍子推倒了。

    珍子象被雷击一样呆了片刻,就跌倒在地,咕咕噜噜滚出老远。她“嗷”地叫了一声。大鱼晃了几晃,险些栽倒,额头冒起汗珠子。

    秦科长急了说:“大鱼,你怎能这样?”他就奔过去扶起珍子。

    珍子抹着嘴角的血,气得说不出话来。

    秦科长耐心地说:“老包头家,你不要自讨没趣啦,不要影响大鱼的进步!你和花轱辘成天跟他过不去,又何必呢?回去吧!”

    珍子嘴角的血象小红蛇一样爬出来,她疯了似地骂:“大鱼,你不是人!”然后眼一黑,轰轰然旋转着搅乱倾斜的一片蓝天很沉重地扑倒下来。

    大鱼派两个村民将珍子送走,就躲进屋里哭了。他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夜里等“葫芦头”睡熟了,他便悄悄爬起来,骑上一辆摩托去了老河口。他蹲在珍子的窗根下,弓着脊赎罪似的背那苍穹。他不敢进去,怕露马脚。他心里念叨着眼就亮了,仿佛外在的荣光都俱到眼底来了。他沉入一个久久不醒的老梦里去了。

    日子久了,山也会塌的。

    半月之后,正式任命大鱼为犯人村村长的一纸批文终于下来了。小小犯人村都沸腾了。村民们喜欢大鱼。大鱼得到喜讯时,正在盐场里干活。他欢欢乐乐地朝村委会跑去了,他要亲眼看一看批文,瞅一眼心里就能落个踏实。村里的一切安排妥当,大鱼去劳改队找秦科长了。大鱼又吭哧吭哧挠头皮了,闷了半天才说:“俺请你喝喜酒!”秦科长瞪大一双眼:“你要结婚啦?新娘是谁呀?”

    “珍子。”

    “啊,老包头家?”秦科长先是一愣,继而就跟大鱼火了“你小子,成心跟领导摆迷魂阵咋的?告诉你,你真要跟珍子结婚,花轱辘的咒语可就应验啦!领导还会重新审查你的!”大鱼一板正经地说:“俺没做亏心事,都是花轱辘胡诌的!”秦科长说:“俺知道,俺信任你!可俺顶不过社会舆论哪!”大鱼心一下子凉了,胸口窝里象有一团东西死死压着:“那,你说咋办?”秦科长说:“天下女人多的是,凭你大鱼在雪莲湾搞不到对象?”大鱼连连摇头:“不,不,俺不能没有珍子,俺答应过她的!求求您,给俺做主吧!”大鱼“通”的一声给秦科长跪下了。秦科长惶惶惑惑地扶起大鱼:“好吧,俺给你兜着,不过这件事先跟头头沟通一下。”大鱼说:“求求您啦,成全俺们吧!”秦科长点点头。大鱼乐了。

    大鱼走出劳改队大楼,天已经黑了,他走在河堤上心情好极了。他在雾气里走着,胸膛里涌出一种思恋的焦躁,浑身热血沸腾了。他想极坦荡极快活地吼一嗓子渔歌。他张了几张嘴巴却吼不出词来,憋得眼里涌出泪来。他定定神儿,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噢嘿噢嘿”拢船号子。老河口颤抖了,雪莲湾颤抖了。他的吼声就象一个涌动着顽强生命力的怪物发出的悠长的恢宏的钝吼,传出远远的。他走着,好象看见珍子的笑脸了,她吃吃笑,脸蛋成柔柔情情的月亮。他试想着当把喜讯告诉她时她高兴的样子。大鱼一路走得风快,不多时辰就看见老河口了。老河口上浮着大大小小小的蟹灯,明明暗暗、闪闪跳跳一片红火。他又看见跟珍子约会的小酒铺了,不由心里一热。他在书本里读到这样一句名言,好像是警告他的。“沉浸在爱情里的每个女人都曾是天使,当她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便折断翅膀坠落变成了凡人,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辜负爱你的女人,因为她已经没有翅膀飞回原来的天堂。”大鱼默默对自己说:“珍子,俺大鱼不会辜负你的,俺所有的过失都会补偿给你!俺让你幸福!”大鱼这样想着,脚步快捷起来,不长时间就怀揣着厚望站在珍子的屋前了。他很沉静地喊:“珍子,珍子——”

    屋里黄乎乎的灯影有些虚幻。没人吱声,又叫了半天也没见珍子出来,他心一沉。再喊,蹦出石锁来。

    大鱼问石锁:“你婶娘呢?”

    石锁歪歪一头扑进大鱼怀里“哇”一声哭了。

    大鱼浑身打了个哆嗦,使劲摇着头石锁:“咋啦?她咋啦?”石锁抽抽咽咽地说:“婶娘?她跳海啦!”

    大鱼当下腿一软,立时塌了身架,深黑的眼眶子一抖,稠稠淌下泪来。他懵着片刻,就象一头怪兽,嘶吼着,跌跌撞撞地奔向海堤

    夜深的时候,小池子将大鱼拖回来。

    小池子悲悲怆怆地向他诉说一切

    那天珍子从犯人村回来,就病了。大鱼哪里知道他怀上了,她肚里有了大鱼的根脉,不几天她就流产了。小池子招呼着将她抬到乡医院的时候人都昏死过去了。医生将她抢救过来,她嘴角垂下一滴血,象吊着一滴残忍的记忆,她只是清醒地说了一句话:“俺的天神哩!村里村外谁都骂俺,戳俺脊梁骨。俺不怕,可俺没成想,那么多作贱俺的话,竟是打大鱼嘴里传出来的!万般都是命哟”然后,她就狠狠哭出一滩泪水。泪流干了,她再也不吃不喝不说话了。一个飘着小雨的暗夜,珍子偷偷溜出医院,悄然登上了拦潮大坝。她就在大鱼堵住的“豁口”处站住了。她抬起苍白的脸,悒怔怔地凝望着给大鱼带来荣光又给她带来灾难的豁口子,眼底生出恨来。她爱这个世界却恨这个豁口,此刻支撑她心灵大坝的支柱断裂、崩塌了。她忽然象泼妇一跌坐下来,身子慢慢蜷下去。喉咙口挤出一串短促的呜咽。她忽然拿双手疯一般挖着泥土,一下二下三下直到十个手指露出血乎乎的骨头来,大坝依然不可一世地卧着,象一条黑蟒。“豁口”再也不会在她面前出现。她绝望了。她一闭眼,滚下了大坝,溶入大海。她被捞海的渔人救了,再次将她送回医院。遗憾的是,她的情感、她的血肉、她的爱恋以及她的体温都葬进“豁口”里,捞上来的,再也不是敢爱敢恨美丽迷人的少妇珍子。她坐在医院的床上,脸色苍白,目光呆滞,象个坐化的尼僧。

    “珍子”大鱼“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珍子一声不响,冷冷看他一眼。

    “珍子,俺是大鱼,接你来啦!”

    珍子的心思好像跟这里不搭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医生对她说:“你看呐。谁来啦?”珍子忽然举动古怪地抱起脑袋,疯疯癫癫地喃喃着:“俺的孩子,俺要孩子俺要孩子”

    “珍子,俺是大鱼!”

    珍子目光呆滞:“不,你不是大鱼,你是鬼!”

    大鱼扑过去,紧紧抱住珍子,哭了:“珍子,为啥这样啊?”珍子没有表情。完了,完了,啥都完了。大鱼将满是泪水的脸埋在阔大的巴掌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昔日的一切美好,都被残酷的现实葬掉了。

    注释26:红蛇

    麦兰子心里单一的积痛有些麻木,麻木久了,便趋于平静。家庭能平静终归是好的。潮张潮落,日子平稳过。大雄出海拢滩,回家就觉出女人的异样。麦兰子一下子变得沉静,让大雄悚悚生出些恐惧来了。大雄不明白麦兰子那么向往“文化”她的思维好像还没走出学校。这棵树非把麦兰子吊死不可了。

    一晃儿就是夏天了,大雄再次出远海回来,修船的日子里,大雄心里很躁的渴望有一方另外的天地了,但他惶惶的不说出口,豆干饭闷着。大雄本不是这种性格,就是受了那怪圈的蛊惑,不情愿而又服服帖帖地钻进里面去了。大雄终于说:“兰子,这次出海俺一直琢磨教书的事,俺也理解你,注定你当过老师,为了俺你才离开学校的,俺对不住你。既然这样,俺愿做老师试试。”麦兰子先乐了,把肩头矮下来,香喷喷的头搁在大雄宽厚的肩上,竟嘤嘤地哭了。她的哭声如夜莺轻唱。大雄知道她为啥哭。麦兰子说:“俺早料到有这一天。”

    大雄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觉得自己猛然高大许多。夫贵妻荣嘛,他是女人的指望。他幸福而躇躇满志地闭上眼,似要把未来日子详详细细排摆排摆。麦兰子就拉着七奶奶去找何乡长了。七奶奶亲自出马,何乡长当然十分重视,于是麦兰子又逼何乡长领她去了县城教委主任家。半月之后的一个早晨,乡长派乡文教助理将大雄任大麦铺小学教师的一纸批文送来。“俺的天神哩,他终于从一个渔花子变成文化人啦!这年月只要你认真去做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事!”麦兰子想。

    大雄拿到批文悒怔怔、痴呆呆好一阵子。他啥话也没跟麦兰子说,便独自去船厂。大雄把自己的渔船租给了四喜,才去了麦兰子的小酒店。小酒店里瓦亮瓦亮的,一堆一堆的渔人叽叽嘎嘎的喝酒。他从偏门扁身绕过去,看见麦兰子端来酒、菜和饺子。麦兰子喜眉喜眼地说:“给你发脚,茴香海贝馅的饺子。”大雄佯装文化人城府很深的样子说话,呷酒,吃饺子。麦兰子却十分喜欢男人假门假势的模样,她觉得男人开始脱俗了。屋里燥热,几杯酒下肚,大雄就大汗小汗地淌了,那股总也散不尽的腥臊气又将麦兰子呛得好一阵呕。她说:“大雄,你出海累,俺店里忙,老也没在一起好好睡觉啦!你喝完酒先回家,在后院水缸边好生洗个澡儿,俺们早早儿睡。”大雄嗤嗤笑了,心下蓦地生出男人阳壮壮的念想。

    大雄吃喝完了,就磨磨蹭蹭回了家,在后院石槐树下酣畅淋漓地撒了一线长尿。尔后便噼哩啪啦脱去短裤和背心,摸摸索索爬上老树下的石碾。

    石碾是破残的,经一天日晒,热嘟嘟痒兮兮的。大雄躺上去望着满天醒着的星儿,念叨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话。海边大如苍蝇的蚊虫唤醒他,给他赤条条的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绛紫色的肉包。他顿觉浑身奇痒无比,跳起来,一蹦一蹦兔子似地跑到房檐下,抱来干干爽爽的辣蓼草,点燃,烟一大块地方,驱了蚊虫又能照亮儿,大雄用葫芦瓢从缸里挖出清水来“哗”地扣在头上。然后张开大巴掌,在身上揉揉搓搓。辣蓼草脆脆地吱嗄着,如闪闪跳跳的渔火,将他健壮的骨架涂一层暗红的油彩。他再扣一瓢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一条凉凉、滑腻腻的东西从他后脊上滑落“叭叽”一声摔在石碾上,一闪,便没了踪影。大雄愣怔地时候,麦兰子拿围裙“呼嗒”着浓烟挪过来。麦兰子让大雄趴在石碾上,拿毛巾抹上肥皂,狠巴巴地给他搓背,揉得他骨节一阵轻响。大雄舒舒服服地等着。麦兰子边搓边说:“雄,明儿你就是喝墨水的文化人啦!”

    “嗯”大雄说。

    “记住,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好好干!”

    大雄又嗯了一声。

    “记住,别象抱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儿似的,神气点。说话办事就得有点文化人的样子,别让人拿士儿!”麦兰子眼睛盯着他的后脑勺说。

    “嗯。”辣蓼草一会儿就燃尽了,蚊虫袭来了。

    来来去去月把光景,大雄就不再天天跑家了,其实大麦铺村离雪莲湾也只有十八里地。开始上班时校长让大雄管些后勤,相继教体育,尔后就正正规规地接班了。他是四年级班主任。这是北边三个村子的联办小学,一个班就有50多人。每次回家来,麦兰子总爱听大雄吹吹嘘嘘地讲学校里杂七杂八的故事。她笑成小虾,眼底生出无限温情。她觉得自己男人还是挺精道挺有前程的。她一点点发现大雄真的变了,很粗很硬的头发也留下来,油光锃亮。紫红的脸膛捂白了些,人也瘦得恰到好处。一入秋,西装一套一套地更换,说话也变得咬文嚼字了,言语间躲躲闪闪,很含蓄很幽默的。他说业余学函授课程,得好多好多钱。麦兰子干脆把几份大额折子甩给他,让他自己掂掇着花吧。她酒店生意忙,顾不上照顾他。他一个爷们家在外混碗笔墨饭,也够难为他了。秋天的日子里,麦兰子精神好极了,店里店外家里家外的事都压在她的肩上,不停歇地忙乎也不觉着累。她肚里装着一个红旱船般大的希望。酒店里雇来的伙计们背地里嘁嘁喳喳地议论:“瞧,老板娘都风光成仙啦!”麦兰子终于找到了女人生活的靠背,仿佛一下子搂定了日月的甜美,不管别人说啥,她都赏回一个很沉实的笑。

    一个黄昏,七奶奶独坐在后院的石碾上剪门神。灰灰的摇动的炊烟,在她佝偻蜷缩的身子四周盘盘绕绕,在她心头晃出无数虚幻。黄腾腾的烟雾里有枯枝坠落的响声和啥东西里面蠕爬的沙沙声音。她麻木的神经被那熟悉的“沙沙”声撩得一哆嗦。她惴惴地抬头寻着声音的来处,蓦地瞧见粗粗糙糙的老树枝上蠕爬着一条红蛇。蛇头血红血红,一卷一卷地划了个圆圈儿,窸窸窣窣溜下树干,钻进树根里去了。

    七奶奶浑身猛一麻胀,干瘪瘪的身架软塌在石碾上。瞬间,她甩了剪刀,爬到石碾一侧的缸洞处,惶惶地寻着什么。没有寻到缸底的红蛇,坏了,红蛇丢了!七奶奶手一软,瘫软在树根下,双手疯了似的抠扒红蛇,喉咙里撕搅着哀呼:“红蛇,俺们的红蛇,回来吧,回来吧”她跪着,手机械地扒着树根,凄凄叫着。

    麦兰子将酒店的事排摆妥当,就回家拿东西。进了院子,她隐隐听见七奶奶的嘶喊,奔到后院:“奶奶,你咋啦?神神怪怪的!”七奶奶的声气和脸相,比逝去的黄昏还黯,她悲戚戚地说:“兰子,不好啦,出事儿了,不知哪个造了孽,犯了天条,招灾引祸呀!”麦兰子依旧一脸疑惑:“娘,到底咋啦?”七奶奶抖抖道:“红蛇,红蛇又钻进地里啦!”麦兰子也惊颤了一下,脸苍白许多,定定心说:“奶奶,大雄已经不出海啦,就别供那红蛇,别信歪信斜的啦!”七奶奶理也不理麦兰子,依旧霍霍扒着土。麦兰子无可奈何地望着她苦苦的身影,想了半天才明白。大雄那夜里洗澡,将红蛇弄出水缸来的。她实在理不清红蛇在雪莲湾世代人心目中的玄奥,但知道对于人过八十的七奶奶不是一件小事。她可以不信,可奶奶不能轻轻松松放红蛇走的。

    七奶奶几十年来总是向她凄凄地复述那个可怕的黄昏。

    雪莲湾人是信红蛇的,就象舞旱船一样悠久,谁也不能把红蛇从渔人生活里挑出来。红蛇被他们供成实实在在的海神。传说这里古时叫鲲鹏国,鲲鹏里蜿蜓着一条曲曲弯弯的红沙带,沙带上生满大大小小的红海蛇。鲲鹏这种凶恶的怪鸟,蔑视红蛇,常常把红蛇踩在脚下或充当饰物,衍成沿海岛图腾氏族意识。怪鸟淫威,海湾灾祸不断。一日里,成千上万的红蛇死死缠死鲲鹏鸟,然后,红蛇腾去驾雾,兴雷布雨,吉兆呈祥,古人关于龙的臆想也便源于此。渔人为寻个吉人天相,供奉红蛇。红蛇能镇妖除邪,保佑海上漂泊的人平平安安。红蛇好象善解人意,不咬人,无毒,成年累月蜷缩在水缸底下默默度日。七奶奶信奉红蛇是有理由的,她惧怕红蛇盘在老树上划圈儿也是有依据的。那也是一个秋日的黄昏,她同样坐在石碾上为兰子爹纳鞋底儿,她被同样的“沙沙”声扯起视线,惶惶地瞧见红如血滴的蛇头,极神秘地朝划了一个圆圈,便“嗖嗖”钻进树根里去了。她多少年也没弄明白红蛇是怎么从水缸里爬出来的。她跪在树根下扒了三天三夜,也没将红蛇找回来。可是,就在那个吞天吞地的大潮里,村里十条强壮的男人被大海吞噬了性命。其中就有麦兰子爹。麦兰子便是七奶奶心里的旱船。这一年麦兰子开始跟七奶奶学舞旱船。那一年她10岁,红蛇的故事从那时就紧紧缠磨着她。其实红蛇对于她并不那么重要,她是心疼七奶奶。七奶奶找红蛇都找疯了。“大慈大悲的红蛇,救苦救难的红蛇,有求必应的红蛇,快回来吧,为啥还要让七奶奶受苦受难受熬煎?”麦兰子心不忍再看,转了脸,泪就淌下来。

    七奶奶着魔入咒般地扒着树根。天说黑就黑了。

    轰轰隆隆地旱天雷滚来滚去。麦兰子硬是把七奶奶拖回屋里。然后,大雨点子噼噼啪啪砸下来。麦兰子躺在屋里一夜没睡。好一闭眼就有一盘红蛇,有石榴树上盘着,如一棵早落的红松果在树上卧着。俄顷,红蛇就消失了,幻化成很大很大的红旱船。她被娘牵着手,在海滩扑扑跌跌地走。天永远象个红旱船,七奶奶孤孤单单的身影裹在船里,耐着性子走不到尽头。渐渐地,红旱船变成绿旱船。麦兰子被绿旱船牵到了童年那个绿蒙蒙的世界里去了。

    麦兰子原本是喜欢绿旱船的。

    “兰子,你愿意舞旱船吗?”七奶奶问。

    “奶奶,俺愿意,愿意。”麦兰子拍手叫着,显然像个孩子。麦兰子跟七奶奶学舞旱船,她当时身架蛮高的,偏瘦些,营养不良,一个小柴禾丫头。七奶奶放下手里的剪子,打墙上摘下那只蒙了灰尘的绿旱船。七奶奶轻轻弹去绿绸缎上的灰尘,然后来到后院。七奶奶先舞一阵子,麦兰子再将宽松绵软的绿旱船固定在腰上,学着奶奶的样子舞。摇臂,挪步,拧腰,一环一节都由七奶奶手把手教。七奶奶将绿旱船固定在酸愁的眼眶里,把舞旱船的关关节节、点点滴滴说个透彻。麦兰子每日象白天落地的绿蝙蝠在后院扑腾,不长日子,她便能扭得很象样子了。麦兰子读不懂七奶奶的心事,只能从她一声声的长叹里,品悟出日月的艰辛和悠长。七奶奶说:“兰子,舞旱船的女人命苦哩。”麦兰子平添一些豪气:“奶奶,俺不怕苦。”七奶奶的声气和脸相依旧很灰黯,周身笼着浓浓的仙气。七奶奶的表情如同埋入黄昏的石榴树让麦兰子感到莫明其妙的忧伤。七奶奶久久才说:“兰子,你还小,还不懂人间世理。”麦兰子怔怔地看着七奶奶。第二年雪莲湾旱船会到了,村里姐妹们拉七奶奶舞旱船,奶奶死活不舞,推出麦兰子。麦兰子噘着嘴巴说:“俺不害臊,就是没有小艄公。”七奶奶说:“你在学校里挑一个你喜欢的男孩子,还不容易吗?”麦兰子眼一亮,马上想起同班的小蛤头。她喜欢小蛤头,皆因小蛤头全班学习最棒。小蛤头常常帮她。很快,麦兰子把小蛤头领进家,由七奶奶手把手教他舞船浆。小蛤头与麦兰子同岁,精瘦精瘦,小脸蛋黑里透红,一双黑高高的笑眼弯弯的,一株小高梁似的,亲热人恬静人。麦兰子与小蛤头一起写作业,一起舞旱船,一起光着脚丫叭叽叭叽地在海滩上抠小蟹。那个旱船会上,麦兰子和小蛤头热爆爆地舞着绿旱船,引得观众一片喝彩声。麦兰子和小蛤头一炮打响,学校里搞啥活动都端出他们的节目,春节花会进成,也带上他们。麦兰子少年的所有向往和幸福都装进绿旱船里了。然而好景不长,那个黑沉沉的暗夜,小蛤头死了。他是死在去医院途中,到医院才诊出他吃了腐烂变质的蛤蜊中毒而亡的。麦兰子的心碎了,悲伤至极。她再也无心上学,如点了穴似的呆滞,两眼空茫盯着绿旱船,盯久了,就神神怪怪独自舞着,忽哭忽笑,疯疯癫癫,口里反复喃喃着:“小蛤头,舞船来,舞船来”任七奶奶咋劝也劝不住。夜里,麦兰子竟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象个天不收地不留的鬼魂。她看见小蛤头摇着绿旱船走了,夜空全是无边无际的绿影,幽灵般飘游,摇曳,闪跳。她呼喊着“小蛤头”跌倒,又爬起。七奶奶在后面追她,她跌倒一回,七奶奶的心就揪紧一次。七奶奶急赤火燎的拽回麦兰子,拿小绳把她拴在屋里。麦兰子依然冲着绿旱船傻愣着。“毁啦,俺的兰子不能这么毁啦!天神哩!”七奶奶惶惶叨叨着眼前又闪着红蛇头划的圆圈儿。七奶奶一想起折磨纠缠她的“圆圈”心里就打一个结,解也解不开。七奶奶的一日一日为麦兰子喊魂,呼叫得舌尖长满疮,咝咝啦啦疼。七奶奶的目光与麦兰子的目光碰了一下,便滑开了。七奶奶就寻着那目光在泥墙上的绿旱船上定住了。第二早上,麦兰子与七奶奶几乎同时醒过来,麦兰子惊讶了。

    绿旱船丢失了。丢啦!是那般突然。

    麦兰子急眼问七奶奶:“俺的绿旱船呢?”

    七奶奶也很吃惊:“怪啦,一宿,咋就丢了?”

    麦兰子跳起来:“俺要绿旱船。”

    七奶奶将麦兰子紧紧揽在怀里,硬咽道:

    “兰子,丢就丢了,七奶奶再给你做新的。”

    麦兰子一头扎在七奶奶怀里,狠狠哭出一滩泪水。她好些天没这样哭过了。没隔几天,七奶奶将一条鲜艳的红旱船挂在了老墙上。

    麦兰子看也不看红旱船,她不喜欢。散不去磨不灭的苦痛,又很强地燃起了她思恋的焦躁。后来一些日子,七奶奶舞着红旱船给麦兰子看。麦兰子冷冷地瞟着红旱船,拿淡漠的目光玩弄着红殷殷的晕光。她的喉咙动了动,费力地咽着唾沫。日子久了,红旱船蹴在她眼前,腿脚和手臂一阵麻痒。那天七奶奶不在家,麦兰子竟悄悄舞起红晕船。她的身子依然轻盈秀美,双脚顺着旱船会的节奏一下一下弹跳着,心绪终于慢慢辽阔起来。这个长夜里,麦兰子做了无数个梦,不知为啥,小蛤头不在梦中,绿旱船也不在梦里。她忽然觉得前头有一条红旱船象个昏头昏脑的月亮,在高远的云彩里一拥一拥地游

    麦兰子望着红旱船,迷迷糊糊天就亮了,一切又回到眼里,但她一直弄不明白绿旱船为啥顷刻之间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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