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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护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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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滩上没有固定的雀巢。涨潮的时候,浑浊的海水抹平海雀觅食的泥滩,群雀就快捷地钻进碧天里去。画面有些凄凉。麦翎子和菊子坐在蛤蟆滩的泥岗子上,默默的谁也不说话。金凤远嫁了,金凤是在一片喜庆的鞭炮声里钻进了迎亲的彩车。麦翎子和菊子为金凤送行,当时麦翎子已没有足够的理智挡住满脸的泪水,彩车在麦翎子的泪眼里颤动着消失。透过薄雾麦翎子看到了河口西侧泥岗子上的祠堂。这是雪莲湾唯一留来的麦翎子麦家的祠堂。在日头没有出来的时候遥望祠堂,显得朦胧而神秘,灰色瓦脊像招魂的帆影或谣曲,黄白的纸门紧紧关着,锁住麦氏家族灰飞烟灭的历史。“麦家祠堂里有神奇的东西。”七奶奶这样说,姐姐麦兰子也这样说。多少年之后,麦翎子始终弄不明白,祠堂里有什么东西?祠堂是空的,麦翎子去过。

    麦翎子面朝大海沉思着。

    麦家祠堂在她们的西北方。海滩阴沉的光线压迫着麦翎子的目光。麦翎子是扭着脖子观望的,压根儿就忽略了菊子的存在,直到菊子小声吟诵那首诗,麦翎子才回过头来,继续望着久久神往的东南方。

    县城和省城都在雪莲湾的东南方。那是城市的方向。

    麦翎子忆起来了,菊子吟诵的诗名叫彩色的鸟,在哪里飞翔?。麦翎子抬起头看菊子,无法看到她的整个脸相,只见她达到头发被海风吹得像一堆烂鱼网,鼻梁上的小雀斑间含了泪珠儿。麦翎子也情不自禁地跟她吟诵这首诗。在县城的校园里,麦翎子、菊子和金凤是最好的朋友,麦翎子在同一村庄里长大,同一班读书,连麦翎子穿的裙子都是金凤姐统一制做的,裙摆处绣上美丽的红雀,十分惹眼。她们一起读汪国真的诗看琼瑶岑凯伦的小说,一起谈人生谈理想,发誓一定上大学进城市,绝不在乡村草草率率地嫁人。谁知,她们高考落榜了。疙瘩爷对麦翎子说:“就留在咱雪莲湾吧,你姐姐没考上大学,现在不是很好吗?”麦翎子听不进去爷爷的话。麦翎子仍不死心,刚出校门那阵子,三个女孩再次发誓,复课重考大学。

    可是,半月之后,麦翎子、菊子和金凤复课的希望都破灭了,原因十分复杂,而且她们三人各有各的难处,所有誓言的意义都荡然无存,化做了风尘。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她们姐妹三个喝了酒在夜滩上站了整整一宿,拥在一起抱头哭了。菊子伤感地说:“咱们活得这样窝囊还不如跳进海里算了。”在菊子眼里最浪漫的解脱方式莫过于跳海了。醉眼朦胧的金凤点头认可,她们在海边探出脑袋,几乎都从幽蓝的海水里看到各自的面容和影子。在关键时刻,麦翎子率先醒酒了,水面映着她们三个水月般的脸蛋。麦翎子说:“俺们不能死,俺们凭啥要死?”菊子和金凤以为麦翎子被自己姣好的面容感动了。其实,麦翎子看见水里有一扇门,一扇白纸门。

    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的景象?麦翎子分明看见,水影里的白纸门上有七奶奶画的“护身符”这是一种抵御鬼魅伤害、保护人身安全的符。此图是七奶奶用朱笔绘制的,画面为一人形,左手持大刀,右手持三叉戟。图下有一黄字。此人就是护身的神将,七奶奶说他是黄神。黄神有两大职能,一是主管死人的名籍,召魂召魄,所以在丧葬中常常请黄神出马;二是他能够护身避邪。所以,七奶奶在护身符中画上了黄神的尊容,象征黄神在此,百鬼回避。

    麦翎子她们三人被这道“护身符”救了!

    村里人都说麦翎子是她们三人中最漂亮的。麦翎子的美丽不是大海所能承接的,麦翎子是活给知识的,活给城市的,雪莲湾不属于她。麦翎子用尽力气将菊子和金凤拽回来,三人纠缠扭打在一起。“咱们不能死!”麦翎子声嘶力竭地喊,狠狠地打了她们两巴掌。一种头晕目眩的争打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天亮了,都醒酒了,她们没再制造苍白的誓言。谁也没说话,很狼狈地各自回家了。

    后来的一些日子,麦翎子和菊子常常见面,金凤总是躲着她们。麦翎子找金凤时她总是放不下手中织网的梭子。总是少言寡语。她的脸有些怪,麦翎子不知道她的心思,发现她比先前黑了许多。腊月订亲,开春儿就结婚了。丈夫是十里铺一位开小拖车的农民。四间新房一个大院,没小姑子,婆婆公公年岁不大。麦翎子说:“金风姐这辈子就完啦!”菊子叹口气说:“哪家姑娘日子不是这般过?围着灶台转,生儿育女,伺候老人,守妇道尽义务,给子女盖房子说媳妇找婆家,累死拉倒!”说着就苦笑。麦翎子烦得捂起耳朵叫:“别说啦!俺不听,俺不听!”菊子说:“不说也这样,女人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呢。”麦翎子生气地摇着菊子的肩膀说:“你也没骨气了么?”菊子脸色晦暗地说:“不说啦,留口唾沫暖暧自己心窝儿吧!”闷了一阵子,麦翎子皱着眉头将乌黑的头发梢咬在嘴里调整思绪。夜里想出千条道,白天照旧原路行。麦翎子与菊子后来达成了共识,人穷志短,得赚钱,有钱就能上大学闯都市。村舍的炊烟在麦翎子的视线里积成蘑菇状,几只红雀快捷地从蘑菇烟里钻出来,又盲目地加入海鸥的队伍钻进云彩里去了。

    麦翎子坐在蛤蟆滩的泥岗子上,风越来越硬了。

    麦翎子和菊子久久不说话。菊子心里盘算家里虾酱坊的活计吧。没活的时候,麦翎子又不由自主地眺望远处的麦家祠堂,它以一种很威严的姿势伫立了很多年。麦翎子从小就惧怕它,这种现象使麦翎子对麦氏家族有了浓厚兴趣,这种情感越深就越激发麦翎子远离家族。祠堂能诠释麦翎子的命运。

    这个时候,大鱼注视麦翎子她们已经很久了。

    大鱼的亮脑袋在早晨的雾气里闪着一片青光,那张方脸真的像一条海鲶鱼的头,两簇络腮胡翻卷在耳鬓下,两个黑洞洞的鼻孔非常外露。还有那双鱼一样的眼睛,竟然散发着蓝光,冷嗖嗖的蓝光。自从那次堵豁口失败以后他的眼睛就放蓝光了。那天上午,麦翎子和菊子去大鱼的书屋借书。大鱼望了麦翎子一眼,却给麦翎子一个从没有过的惊吓。这惊吓不是因为大鱼的长相,而是望见了大鱼的一双眼睛。这是一双鲶鱼眼,蓝色的。只要望见这双眼睛,麦翎子就浑身发冷,冷得浑身打寒噤。她永远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望久了,她就像掉进了冰窖了里。大鱼殷勤地跟她说了好多话,麦翎子已经听不见了,更不用说在大鱼的书屋借书的事了。据麦翎子后来回忆说,当时她耳鸣了,她的心冷缩得厉害以致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了。这是怎么了?冷吗?非常的冷!她嘴里墨念着:“这是咋了?咋了?”她甚至惊呼着菊子的名字。她匆匆忙忙地逃开了大鱼。

    大鱼显然被麦翎子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麦翎子为什么这样害怕他?大鱼懵懵懂懂地怀揣着一种慌恐而亢奋的神秘感喊道:“你跑个啥,俺又吃不了你!”麦翎子头也没回走跑了,菊子茫然失措地追着她。

    大鱼失魂落魄地望着麦翎子。与其说是麦翎子对大鱼产生了好奇心,还不如说是麦翎子深深地吸引了大鱼。

    大鱼发觉麦翎子长得很像一个人,像谁呢?像珍子,她俨然就是死去的珍子。

    自从珍子疯了以后,大鱼闯豁口失败,就灰溜溜地离开了犯人村,尽管疙瘩爷瞧不上他,他还得回到雪莲湾,他无处可去。他再也没有脸面呆在犯人村了,珍子疯了,村长也当不成了。他把珍子送到了九龙山精神病院,为了给珍子治病,大鱼急着挣钱。黄木匠造船场开张的时候,黄木匠叫大鱼过去上班,大鱼不会木匠,没有去。大鱼在村口租了三间瓦房,每间搞一摊儿,卖书租书、象棋军棋和台球,还真挣了一些钱。半年之后,钱是挣了一些,可是,珍子突然在医院死去了。大鱼掩埋了珍子的尸体,跪在她的坟头说:“珍子,俺对不住你,如果有来世,俺愿跟你续前缘啊!”他的精神垮了,痛苦的鱼眼凹陷了。大鱼忘不掉珍子,男人得到爱情只须一瞬,忘掉爱情却需要一生。

    也许没有人注意,自从麦翎子走进大鱼视野,大鱼的精神才慢慢恢复了。麦翎子见了大鱼浑身冷,不知为啥,越冷她就越想见他,大鱼的眼睛里究竟有啥呢?麦翎子好奇地想。大鱼见了麦翎子就感觉珍子还活着,他的精神就有了依靠。慢慢地,麦翎子和菊子还是来到大鱼的书屋。在那里借书看,她们还学会了下围棋什么的。男同学们借金庸梁羽生的武侠书,在一片血淋淋的厮杀中,村里青年人得到了极大享受。麦翎子去借书大鱼从不收钱。麦翎子和菊子跟大鱼还学会了下围棋。真该谢谢他,村里若是没有了大鱼,那漫漫长夜又该去怎幺打发呢?村里这些高考“漏儿”都成了大鱼书屋的常客。大鱼越发深沉了,他很少跟麦翎子说话,麦翎子看书或是下棋,他总是在不远处冷冷地瞧着麦翎子,泥塑木雕一般。麦翎子的目光与大鱼的目光相撞的时候,大鱼的眼睛火辣辣地亮着,传递到麦翎子眼里的目光竟然是冰冷的呢?真是读不懂他的眼睛,她与他对视的情形是很吓人的。总之,大鱼走进麦翎子的生活纯属偶然。

    “菊子,那不是大鱼么?”麦翎子对菊子说。

    菊子扭头看见了大鱼,说:“大鱼做啥呢?”麦翎子说:“大鱼正在看着俺们。”菊子不耐烦地说:“无聊,太无聊了。”麦翎子远远地瞧见大鱼抬手抹了抹眼睛、卖书生涯给了他一双迎风落泪眼。大鱼扭过脸来了,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大鱼嘴里不停地打着口哨,菊子说:“翎子,听说大鱼进过监狱,还当过闯海的英雄,这号人都活得劲劲儿的,咱跑这儿发啥愁?”菊子的一句话真将麦翎子的心说宽了。

    麦翎子看见大鱼朝麦翎子这边走来。远远地,大鱼饶有兴味地笑了笑,避开大鱼的蓝眼睛,麦翎子方觉得大鱼没啥好怕的,拿他调剂调剂日子吧。菊子脸上现出很复杂的意味说:“大鱼朝你笑呢。俺感觉大鱼喜欢你,真的!”麦翎子叠了声反驳:“死丫头,屁话,俺才不要他喜欢呢!那样俺麦翎子比金凤姐混得还惨!”麦翎子是这样说说,但内心的阴郁之气没有了,就朗朗笑起来。菊子也跟着笑,朝大鱼摆摆手。大鱼已经走到麦翎子脚下的河堤了。麦翎子还是对大鱼的眼睛感兴趣,盯着他的眼睛,身体渐渐凉了。菊子说:“大鱼哥,大清早的跑这儿荡啥野魂?”

    “俺来看看你们。”大鱼说:“你们这几天咋没到书屋去?”

    菊子歪着脖子说:“说清楚,是看俺还是想看麦翎子?”

    麦翎子横了菊子一眼。

    大鱼尴尬地说:“这会儿,你俩还孬心吧?”

    “俺们来蛤蟆滩看日出,谁说孬心?”麦翎子说。

    大鱼说:“别辩解,越描越黑!俺是说金凤可惜呀!”

    菊子说:“你快别提金凤啦。”

    “是啊,再说,你俩差不多又要哭啦!”大鱼幸灾乐祸地笑着。

    “黑馍泡白菜,各取心头爱,金凤有金凤的道理。”麦翎子故意挺起胸脯,拿话堵噎大鱼。

    大鱼脸色就沉下来。他在想怎样说话,他揣摩着麦翎子的心理说:“翎子,菊子,你们听着,你们是咱雪莲湾有文化的人,咱村小希望,人生关键处只有儿步,可得挺住,城里和乡下活法就是不一样。丹麦思想家克尔恺郭尔说,人是精神。凡是精神都要忍受痛苦或被嘲弄。精神就是自我,自我需要超越!咱渔村不是你们精神驻足的地埝啊!快回学校去,复课!重新考大学!你们要是没有出息,俺大鱼剜了眼珠当泡踩!”

    大鱼说完扭头就走了。

    麦翎子望着大鱼的背影怔住了。大鱼的话有道理,却没有新意,有点装腔作势。走远了,菊子的话如铁锚戳着了麦翎子的痛处:“大鱼说得多好?俺看出来了,他喜欢你,你不能让他失望!”麦翎子没有回话,她比姐姐麦兰子内心清高,委实没有清高的资本,麦翎子痛恨自已的无能和浅薄,但麦翎子自信自己能崇高起来。麦翎子爱面子,腿软心跳,嘴皮子永远是硬的,麦翎子寒了脸骂菊子:“菊子,你少来教训俺,你看着大鱼好,就嫁给他得啦!”菊子气得抖抖的说不出话来,末了说了句:“麦翎子,俺恨你!”就哭着扭身跑了。麦翎子呆呆地站在蛤蟆滩上,心情坏透了。

    回到村里,麦翎子靠住村口一柱老树,深深叹了口气。老树佝偻着,枝枝杈杈,苦苦挣扎着伸向迷乱的天空,落日在树枝间闪烁,照在麦翎子半面脸上,脸颊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凉的。麦翎子同落日一样孤独。村头愈加空寂,几只麻雀在地上觅食。这时,她听见黄木匠的造船场传来“咚咚”的铆船钉的声音。

    注释32:缩地符

    麦兰子回到乡政府大院,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县里要来人联查计划生育,乡政府礼堂布置展览,麦兰子没进宿舍就让范书记打发去小礼堂刷浆糊。黑沿子乡是沿海地区,经济发达,计划生育却老拖后腿,县里每年开春儿都要突击检查,麦兰子自然得跟踪报道。她每天就住在乡政府大院,晚上还要接电话。值班的头头聚在一起打麻将,散了伙,才叫上麦兰子陪她们喝酒啃烧鸡,麦兰子起初还忸怩着,后来也耐不住乡里头头的纠缠,时不时就陪着笑一笑。早上起来她还要打水扫地,这些麦兰子都不怕,让她头疼的是乡政府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范书记和何乡两人明和暗不和。弄得底下人左右为难。范书记土生土长,根基很厚,50多岁了说话办事依然十分果断,用他的话就,俺当一天书记就得就说一天算。何乡长才不到40岁,是部队转业来的,做事务实,为人严谨。疙瘩爷跟何乡长关系好,麦兰子知道她能留在乡政府是爷爷找何乡长使的劲儿,这样,麦兰子还没走进这个大院就已将范书记得罪了。看来“文化人”并不好当的。

    麦兰子帮着妇女主任布置完展室,天就快黑了。何乡长叫麦兰子到她办公室去一趟。麦兰子从宿舍探了探头,没看见范书记,才放心落胆的去了。何乡长见了麦兰子直截了当地说:“刚才你爷爷来了电话,要求你回村帮助工作。我想不能叫帮助工作,你就代我去蹲点儿,尽快让你们雪莲湾村变小康!”麦兰子笑笑说:“说变小康就变小康?俺有那么大本事吗?”何乡长说:“你们村其实底子不弱,有船队,个体企业也不少啊,比如春花的网厂,就是没规模,缺少外资。你就配合村委会抓抓外向型经济,往外奔吧!”麦兰子支吾说:“俺刚熬到乡里,想当文化人,怎好又回去?那样还不如让俺回文化站呢!”何乡长摇摇手说:“目光短浅,你以为我让你写一辈子报道稿?不,你在村里干出点名堂来,乡领导会重用你的!妇女干部非常缺啊!还有,你要知道,你们村对我很重要!”麦兰子只得答应下来。她懂何乡长的心思,乡镇干部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有点政绩自然有功劳。当领导都会这一手,麦兰子认了,她甚至料定这一切都是何乡长与疙瘩爷暗地谋划好的,情知拗不过,唯有顺坡下驴往前走了。

    晚上范书记和何乡长回家了,乡团支书小郑召集几位乡政府的年轻人在宿舍喝酒,为麦兰子送行。老虎不在猴子称王。一伙年轻人搅得乡政府大院像鬼子进庄。喝得红头涨脸的麦兰子对小郑说:“小老弟,你帮俺个忙!”小郑晃着半瓶子老酒,说:“麦兰子,你把酒喝了,让俺干啥都成!”麦兰子满嘴喷着酒气说:“你大包大揽的,知道是啥事哟?”小郑说:“你们雪莲湾村那点屁事呗!俺心里装着呢!”麦兰子说:“帮俺找个关系,引个外商来!你外头不是有同学么?”小郑说:“那得碰着机会。”麦兰子急了:“不能拖,半个月就得出结果!晚了黄瓜菜都凉啦!”小郑说:“领个外商来好办,就是项目不准成不成!”麦兰子说:“当红娘的还管生孩子?成不成,不管,只要来个外商就没你事儿啦!”小郑笑了:“那现成!我同学在县开放办公室,说这几天就来几个日本客商考察县针织厂。”麦兰子嘿嘿笑着说:“拉那日本客商来俺村转转!不过,没有别国的商人么?”小郑朝她眨着眼睛说:“还挑哪,就这还没影儿呢!”麦兰子解释说:“俺没啥,俺村不是在抗日时有个惨案么!俺太爷爷的大铁锅——”小郑马上明白了,麦兰子是抗日英雄的后代。小郑说:“这会儿没人记这个仇啦!”麦兰子说:“俺村就是怪,俺麦家,还是几家至今还抵制日货呢!”小郑说:“这就傻了,眼下是全球经济一体化,好多日本货里都有咱中国工人的血汗。比如本田汽车,那是广州产的。东芝电器,大连产的。快别闹了,活活是一本糊涂帐!谁让咱穷呢!”麦兰子说:“日商就日商吧,有个说头就行!”她的兴奋全写在了润了酒晕的脸上。小郑说:“弄成了得给我提成!”麦兰子说:“那行,俺爷说话算话,可得快点,又该评小康村啦!”小郑明白了什么,你是帮疙瘩爷唱戏呢!麦兰子举起酒杯,说:“不提那个,喝酒!”几个小伙子跟着哄:“喝!你们的好事弄成了,别忘了请我们喝酒啊!”麦兰子听了这话心里便浸出一股怪味。

    麦兰子回到村里心里别扭了几天,本来到乡里成了文化人,可是,派回村里又成了村民。不过,她牢记着何乡长的话,自己兴许还有些前途呢,就感觉到自己是得好好干一场了。村里落后,她在外面混世也不光彩。而且她的处境也很不妙,范书记把她看成何乡长的人,而何乡长的蹲点村要是工作上不去她就又把何乡长得罪了。两边不是人,恐怕还得泥里翻跟斗继续烧窑了。麦兰子与疙瘩爷核计半天,首先成立了海光工商联公司,又将村委会班子调整了一番。疙瘩爷发现麦兰子还真有一套,没白在外面干事,对麦兰子就更加信任,也从手中分出些权力给她。麦兰子的心思就野了。

    日本商人说来就来。日商小林先生起初对渔村不感兴趣,后来经小郑同学的多次劝说,小林先生勉强答转一转,时间定在春天的一个上午由村里派人去接。疙瘩爷不愿意去接,他急需外资进入,可他讨厌日商,梗着脖子对麦兰子说:“你这孩子忘本了,咋跟日商掺和啥?”麦兰子硬了脸说:“就这还是求来的呢,要饭吃还挑食?您就将就着点吧?”疙瘩爷沉沉一叹,派车把小林先生接了回来。陪客人的活儿自然落在了麦兰子的身上。

    这个春天的上午雨水不断。麦兰子陪小林先生在村里考查,觉得天空罩着巨大的长脚蜘蛛网。何乡长也赶来了,疙瘩爷忙忙颠颠乐得不行,团支书小郑像看大戏似地觉着好笑,唯有麦兰子就得冷静,暗地里提醒小郑千万别跟何乡长说漏了。小林先生是假洋鬼子,本是北京人,中国名儿叫王勇,后来去了日本成了日商代理。那天傍晚,当着七奶奶的面,麦兰子跟疙瘩爷说来日商,疙瘩爷满脸的不高兴,七奶奶的拐杖狠狠地戳地,骂麦兰子胡来!麦兰子赶紧解释说:“其实小林是中国人!北京人。”疙瘩爷和七奶奶的脸才算晴了。麦兰子也恨日本人,听七奶奶讲大铁锅故事的时候,骂小日本鬼子骂得狠着呢。除了太爷爷的“大铁锅”她还想起了涉及黄家的一件事情。说起来那是1943年的往事。驻扎在雪莲湾的日军都知道这块地方出美女,一个杀气腾腾的黄昏,清乡的日本鬼子就奔着花姑娘来了。村里有模样的女人有上都抹了黑,纷纷登船去海上躲避。当时的黄木匠手执红缨枪是抗日小民兵,勾着腰站在蛤蟆滩的土窑上点火放烟报消息。黄木匠的姑姑黄贵荣没有来得及跑,被三个日本鬼子堵在了墙铁。黄贵荣穿着紧身粗布花袄,后边瞅去极美,腰肢细细的,屁股圆圆的,诱发日本鬼子无尽的美好想象。黄贵荣一路小跑,跑到一个死胡同里走投无路了,她猛一回头,三个日本鬼子当下就吓瘫在地上了。原来黄贵荣满脸麻子,嘴角斜吊,一只眼睛烂了流脓。三个鬼子里有一个叫田夫的小队长心脏不好,当场吓死过去。后来村人看见田夫的尸体断定是吓破了苦胆。另外两个鬼子扔下武器狼狈逃窜,回了据点的炮楼子。这事在雪莲湾传开,既可笑又解恨。丰玉宁联合县政府还专门为黄贵荣下了一个文件:“向抗日女英雄黄贵荣学习,不费一枪一弹,击毙日本兵一名,击退日本兵两名,缴获武器三只。”不几日,日伪军回来报仇,将黄贵荣吊在树上示众,叫狼狗咬黄贵荣的脸,活活折腾死了这位抗日女英雄,这不算完,日本鬼子将没能逃掉的五十多位村里老少,赶到了神秘莫测的蛤蟆滩,一把火活活烧死。尽管这件惨案是由黄贵荣引起的,村人依然敬佩大船师的后代黄贵荣。黄贵荣痉挛着血乎乎的身子断气时还最后咕一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呢。抗战胜利后,人们在蛤蟆滩上立了一块碑石。随着日月流逝,人们对这些淡了,有时对哪个女人不满就愤愤骂一句,你这个抗日英雄!然后笑得前仰后合。

    麦兰子知道这一层,当着黄木匠和疙瘩爷的面儿就骂几句日本人。骂归骂,她对小林先生挺照顾。小林先生来到蛤蟆滩视察泥疗场地时,麦兰子为他打伞遮雨。小林先生望着蛤蟆滩久久不语。蛤蟆滩的样子很模糊,潮音和鸥鸟的叫声也轻微地梦一般地模糊着,疙瘩爷十分认真地向小林先生介绍这里的投资环境和优惠政策。小林先生依旧没有表情。麦兰子有些沉不住气了,问道:“小林先生,你看这块地搞泥疗好吧?”疙瘩爷跟着说:“这里水电设施齐全,周围的芦荡打雁也能吸引旅游者。”小林先生还是没话,做高深的思考状。麦兰子心里骂了句:“这狗日的还玩深沉呢!”小林先生嗅到一股很浓郁的泥腥气了,那是霉潮的气息在早春的季节里幽幽行走。一望无际的蛤蟆滩,好开阔啊,好地方。小林先生一终于拿日文嘟囔了一句,然后掏出手帕擤擤鼻孔。麦兰子没有听懂,故意像个翻译似的附和说:“何乡长,小林先生对这地方十分满意。”何乡长与疙瘩爷对望一眼笑起来。蛤蟆滩的泥滩由于雨水浸泡软得很,何乡长笑着说:“小林先生别走啦!”于是小林先生就不走了。小林先生心中正巴不得呢。小林先生调头时,麦兰子怅怅打量着他的背影,嗅到他身上腻人的香水味,目光是失望的,心里也来气:“你个骗吃骗喝的假洋鬼子,不就有几个臭钱么,别以为别人都是傻蛋,俺不忍心揭穿你就是了。”小林先生扭头望见不远处黄木匠的造船场,抬手指了指。疙瘩爷马上明白了,就带一行人朝造船场跟前走。

    疙瘩爷边走边对小林先生说:“这是雪莲湾黄家的造船场,有年头了,黄家造的船在这一带很有名呢。”麦兰子见小林先生眼没亮,心里骂这家伙八成耳朵里塞驴毛了。疙瘩爷又介绍了一番,她看出小林先生对泥疗兴趣不大,兴许歪打正着从造船场上成了呢。小林先生抬脚甩了甩泥巴,在造船场前站定了。

    雨小多了,几只鹞鹰在造船场顶上鹤立着。麦兰子将造船场旁边的大木船指给小林先生看。小林先生赞叹了一番。麦兰子又拿出一个土烧茶壶给小林先生看。小林先生接过来,仔细端详,终于说了一句:“很好,这是什么物质烧成的呢?”麦兰子踢了踢脚下的黑泥说:“就拿它烧成的。”小林先生竖起眼睛,来兴趣了。他弯腰抓了一团黑泥,放在鼻前嗅了嗅,一张冰冷的小白脸有了笑模样。她将那团泥悄悄裹在手帕里装起来,然后拿手指弹弹精致的泥壶,发出悦耳的空音儿。麦兰子没有理会小林先生,她瞅着升到空中的黑烟,攥紧的心上下滑动着。

    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毛驴咴咴的叫声,麦兰子扭脸看见疙瘩爷牵着毛驴驮泥回来了。两个盛满黑泥的麻袋搭在驴背上,如两块模糊的白膏药贴在苍灰的空中。疙瘩爷佝着水蛇腰引着毛驴走,脚下的稀泥被踏得噗噗直响。疙瘩爷牵驴的动作非常娴熟。麦兰子望着爷爷心腔一热,鼻子就酸了。爷爷咋知道小林先生要骑毛驴呢?

    小林先生真的来兴致了。麦兰子帮爷爷卸完泥袋,小林先生就说:“我想坐驴去深泥滩看看,一定是有味道的。”麦兰子沉着脸,心里骂这杂种拿俺们穷人寻开心呢。疙瘩爷拿手捅捅她后腰,小声说:“忍着点,人家这阵是爷,巴结都来不及呢。”麦兰子满脸强撑起笑来说:“小林先生想骑驴走一趟么?”小林点了点头,然后笑着,笑得温和,嘴角和眼角都弯着。

    麦兰子就将毛驴牵过来,换上疙瘩爷穿过的水靴将小林先生扶上驴去。毛驴很老实,小林先生骑上毛驴欢喜地望海。疙瘩爷说:“俺带客人去吧。”麦兰子没理疙瘩爷,看看苍灰的天,又看看空旷的蛤蟆滩。疙瘩爷吆喝一声驴,就牵着驴摇摇摆摆朝深滩里走了。小林先生骑在驴背上,嘴里打着口哨,欢喜得忘了形。麦兰子望着他们走远了,神情很木讷。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揪着难受。

    麻麻细雨洒了一天。

    冬天偎在家里歇着,进了四五月就出门走动,雪莲湾人的习惯。乡政府组织的去美国考察参观团四月底就出发。疙瘩爷和麦兰子将村里与日商合资开发泥疗的意向书报到乡里,何乡长说:“尽管是意向,这也是雪莲湾村发展经济的的新成果!”范书记却说:“意向不是合同书,等落实了才能算有了合资。”这一句话,让疙瘩爷和麦兰子白忙活一场,眼巴巴看着别人去海外风光潇洒。麦兰子倒没有怎样的难过,她为此撰写了一篇报道发在市委党报上,赚了35元的稿费呢。市委有个领导还夸奖她有思路,深化验农村改革就要解放思想。这话由何乡长传过来,麦兰子又痛痛快快地美了一回。来了兴致的麦兰子问疙瘩爷:“爷爷,您出国第一件想干的是啥?”疙瘩爷喷着酒气说:“别提出国啦,听着俺就孬心!”麦兰子笑说:“俺是打比方,说嘛!咱爷俩又不是外人。”疙瘩爷确实喝高了,他甚至忘记身边的孙女麦兰子,所以酒后吐了真言,支吾说:“俺出国她妈第一件事就是想开开眼,坐坐飞机,听说那玩艺舒坦哩!到了大堵场也弄一把,也算没白活一回”麦兰子笑得一嘴的饭都喷了出来。第二天疙瘩爷醒了酒,忆起了昨夜的酒话,迭了声朝麦兰子解释说:“兰子,昨晚你爷俺喝多了,喝多了,俺要带着春花去,你爷操持出国考察,完全是想解放思想发展咱村办经济嘛!”麦兰子昨晚觉得爷爷挺可爱,这么一解释她倒有些尴尬了。她便正了脸说:“爷爷,昨晚您也是这么说的,是这么说的。”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就在乡里出国考察团走后的第十天,麦兰子从县里回来为疙瘩爷圆了出国梦。县里有家个体公司专门组织出国参观团,是到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和香港地区。收费标准高一些。麦兰子一说,疙瘩爷就打熬不住了,皱着眉头笑说:“咱去,这机会不能放过去!”麦兰子说:“村里有这笔花销么?”疙瘩爷一梗脖子说:“村里这么多企业,还能没钱?剩下的,让春花的网厂提留一笔钱!”说着眼睛就红红的。疙瘩爷那样子好像不出国明天就不活了。麦兰子说:“爷,你做主吧,俺该做的都做了。”疙瘩爷说:“这叫啥话?你也去,村主任老毕也去!”然后他胖胖的身子就快活地哆嗦起来,麦兰子望着爷爷的胖身子,跟着笑了。爷爷从海上回村,越发胖了。

    说走就走,出国机票转到手里才用了七天。临行前,疙瘩爷悄悄找到七奶奶给卜了一卦,看看这次乘飞机有啥闪失没有。七奶奶折腾了一阵子说是大顺。尽管是大顺,七奶奶还是惦着他们。所以就画了两道“缩地符”用剪刀剪成白纸,分别贴在疙瘩爷和麦兰子家的白纸门上。门符是从古代的门神演变而来的,敦煌写卷伯三三五八护宅神历卷中各种护宅符中,就有很多神像。这是门符从门神脱胎的痕迹。

    “缩地符”是道士常用的神行术。这里要神行的不是人,而是地,意思是让疙瘩爷和麦兰子的慢慢长途化作咫尺。施这个巫术的程序是:第一项是取土,要取出发地雪莲湾和目的地两头之土,那边的土取不来,七奶奶就用海水代替,书写“千里一步”四字,是七奶奶给下达的指令。第二项,在地上书“万里”二字,用左右脚踏之,这是让人与之交感,以取得“万里一步”的法能,最后就要焚“缩地符”一道。七奶奶做这一切的时候,疙瘩爷没有参加,麦兰子守候着七奶奶,但对这事儿也含糊,话说回来,这必定是七奶奶的一片心意。

    也许是七奶奶的“缩地符”起了作用,疙瘩爷、麦兰子和毕主任的东南亚几国之行果然挺顺的,而且显得路途短了不少。他们开了眼界,疙瘩爷想干的事也干成了,钱大把耗去,回来反正都能报销的。在赌城吃喝嫖赌的时候,疙瘩爷全是背着麦兰子的。毕竟她是他的孙女,不能把孩子带坏了。其实疙瘩爷干了什么麦兰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就连村里他背着春花跟别的女人干的勾当她也全知晓。人嘛,谁家祸底没点黑呢。麦兰子看得开。

    麦兰子回来给大雄买了几件香港衣裳和一只枣木烟斗,还给妹妹麦翎子买真丝纱巾,给七奶奶买了缅甸玉手镯。七奶奶给她的玉手镯碎了,她要给她买一个。大雄见了大烟斗喜欢得不行,抱住麦兰子的脖子又是亲又是啃。麦兰子不由浑身酥痒,亲昵地拍了拍大雄的肩膀。大雄搂着麦兰子的后腰说:“俺媳妇,从海外回来新鲜了,说话也洋气啦,脸蛋儿也白净了,眼神也亮堂了。”然后就在麦兰子身上揉搓着。麦兰子咬住他的脖子说:“你真坏!俺咬死你!”咬得大雄咧着嘴直喊姑奶奶。

    麦兰子与大雄抱成一团在床上滚动起来。那个枣木烟斗不知不觉间掉到地上了。这些天大雄还真想她了,见了她两腿打颤失了章程,脱掉衣裳趴在麦兰子白白的身上豉捣起来,弄得麦兰子摇头晃脑地叫唤。

    注释33:醉蟹

    春季捕捞期结束的最初几天,麦翎子悄悄躲在屋里读完了红楼梦。

    疙瘩爷见麦翎子不出屋,吃饭又少,脸蛋又白又瘦的,以为麦翎子跟家人怄气呢,就说:“翎子,咱们家族从来与书无缘,怎么偏偏来你这么一个爱书如命的丫头?你能读到高中就不赖啦。你姐姐不也是高中毕业吗,还不照样在乡里挑梁拿事儿?”麦翎子不看疙瘩爷一眼,继续读书。七奶奶走过来嗔怨说:“俺看你是读书读懒了身子。”爷爷和七奶奶的话在麦翎子耳里飘进飘出。她不在乎。

    快到晌午了,麦翎子看书都忘记了吃饭。七奶奶端着一碗米饭和一盘子醉蟹走过来了,把碗和盘子往麦翎子跟前一放:“吃,读书能顶饭吃啊?”麦翎子看见了醉蟹。往事就涌到眼前来了。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讲,麦家在雪莲湾不是一个地道的渔民世家。尽管麦翎子的爸爸是个闯海高手,但仍不能扭转麦家的整体形象。七奶奶自豪地说:“雪莲湾吃醉蟹是麦氏家族创造的。”

    翻开麦氏家谱的血脉卷就有这样的记载,乾隆八年是秋,蟹乱村灭,房倒屋塌,匪蟹没顶,麦家老祖携族人逃难,误入蛮荒地带,水尽粮绝,濒临灭族。是夜四更天,斜风裹来一场细雨,匪蟹爬来,其声嗡嗡成韵,四野阵阵鲜气。族人大惊。老祖食欲引逗而出,望着眼前铺出的青蟹,吼了句:“拿酒来。”族人抬来成化年间出窑的黑釉大酒瓮。老祖别出心裁将螃蟹装进酒瓮,拿老酒浸透泡熟,族人就很鲜美地吃起来。醉蟹拯救了麦氏家族,使雪莲湾麦家人丁兴旺,支脉广布。吃醉蟹是麦氏家族的传统,慢慢地,雪莲湾人都吃起来,现在还通过外贸部门出口到海外。七奶奶自豪地说:“就像龙帆节一样,以麦家为核心的醉蟹节流传好多年头了。”麦翎子依稀记得,前些年过节,都由麦氏家族德高望重的七奶奶将螃蟹倒进酒瓮里,浸泡七天七夜,然后由七奶奶将醉蟹装进无数小瓦罐里,零零散散地埋进村头的土堡。过节的时候,村里男女老少拿锹在土堡里挖罐子,谁挖到谁吃,七奶奶管找醉蟹叫找福,讨的是来年的好运气。由于醉蟹节的特殊意义,就在老河口西侧的泥岗子上筑造了麦家祠堂。祠堂背靠老河口劈出来的没有规则的土崖,前面是奔放的大海,它的两侧是平缓狭长的海滩。七奶奶说:“当初建祠堂是风水先生相中的,祠堂是麦家的骄傲,也是村人虔诚的依托。”百年祠堂被人膜拜和祭祀而衍成古老礼仪,于是它存在的意义伴随时光早已让文化将它从实物中异化出来,记录和昭示着麦氏家族的荣光,醉蟹节没了,麦家祠堂也被闲置冷落了。疙瘩爷委实不解,吃醉蟹的强悍家族怎么说败就败了呢?而且麦氏家族出现的明显特征是阴盛阳衰。

    麦翎子高考分数段进了省外贸学院的自费段,如果能拿出几万块钱,麦翎子这会儿早坐在了省城的大学课堂。麦翎子去哪儿找那么多钱?疙瘩爷当着支书,可他非常廉洁,从不多吃多占。面对着七奶奶的白纸门,爷爷不能伸手。但是,麦翎子看出来了,疙瘩爷想让她跟姐姐一样,在乡里给麦翎子谋一份工作。谁知麦翎子心高着呢,小小雪莲湾压根儿不在她眼里。麦翎子不明白疙瘩爷为什么如此反对麦翎子继续上学、厌恶麦翎子看书。如果仅仅因为麦氏家族历史的“寒食日”那疙瘩爷就太不应该了。分数段下来不久,麦兰子麦兰子曾操持着在家族和亲戚中间为麦翎子上大学集资,大雄姐夫第一个响应。疙瘩爷知道后脸色十分难看,没鼻子没脸地将麦兰子骂了一顿:“胡来,一个姑娘家上啥大学?上了又管蛋用?”麦兰子被疙瘩爷给骂愣了。有了钱就能改变麦翎子的命运,钱可真是好东西哩,麦翎子在心里埋怨疙瘩爷。她试图拉拢七奶奶站在自己这一边,可是,七奶奶在麦翎子上学的问题上,观点跟疙瘩爷是一致的。

    疙瘩爷总想跟麦翎子说说话。那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青布夹祆常年懒散地披在疙瘩爷身上,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油烟和尘土。听说爷爷近来在村里工作中遇到了一些麻烦,人瘦了一圈。麦翎子觉得爷爷老了,也该退位给年轻人了。疙瘩爷望一眼没麦翎子就勾腰咳嗽起来,麦翎子赶忙上去给疙瘩爷捶背。疙瘩爷不咳了,稳了心说:“翎子,爷跟你商量个事儿。”麦翎子知道爷爷没好事情跟她商量。但是老头的心病不讲出来,就会引发出一串更坏的病来。麦翎子点头说:“俺听着哩。”疙瘩爷的眼皮索索抖着说:“咱雪莲湾有句土话,富不串邻,贫不串亲,你姐说的集资上学的事,让爷给拦啦!”麦翎子说:“俺知道,俺压根儿就没指望能成,您又想着这事啦?”疙瘩爷好像没听麦翎子回话,接着唠叨:“你可别怪罪爷爷啊,那样一来,不成,丢人,成了,咱麦家也全都没脸面了。”麦翎子烦了,没好气儿地回嘴说:“您就快别提脸面了,俺看你和姐姐根本不讲脸面。你们都变了!你们在村里乡里当着干部,俺沾不上你们一点光!”疙瘩爷继续缓慢迟钝地说:“翎子,这阵儿你心里难受,爷知道,等你稳稳心,爷爷给你在乡里找个差使吧!”麦翎子倔倔地说:“俺不干,俺可不是兰子姐。”疙瘩爷恼了:“你这孩子,还那么任性。这也不干,那也不干,你到底想干啥?你兰子姐咋啦?她刚毕业的时候,就在村口开了一个小酒店。一点点来嘛!”麦翎子迟疑了一下问:“爷,俺到要听听,您到底想让俺干啥?”疙瘩爷咳了一声说:“俺看啊,给你开个醉蟹铺挺好,你七奶奶教你做醉蟹的法子还记得么?”麦翎子心里一下就火了,强压着火气,嘴上只好说:“记得,咋不记得?”

    七奶奶在麦氏家族里做的醉蟹是最好吃的。七奶奶做醉蟹的程序跟爷爷不一样,她先往大缸里撒上螃蟹,随后倒进米酒。掺上少许盐粒、海带和大蒜等作料。麦翎子最爱吃七奶奶做的醉蟹。疙瘩爷拖着很沉重的鼻音说:“翎子,踏踏实实跟奶奶做醉蟹吧!你听见啦?等你干了一阵子,爷爷再想着提拔你!”麦翎子的心情陡然变糟了,噘着嘴巴不说话。疙瘩爷吼了句:“没耳性,你爷跟你说话呢!”麦翎子大声说:“俺不是拿您村长不当干部,俺就是不做醉蟹!俺也不让您提拔!”疙瘩爷竖起眉毛吼:“你是金技玉叶咋的,怕闪了腰?”麦翎子倔倔地犟:“人家在心里起了咒么,俺要复课,俺要挣钱,俺要上大学!”疙瘩爷气得抖了:“大学,大学勾住你的痒痒肉啦?你是那里的虫么?再给你一年,俺看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再说啦,上了大学又咋样?知识越多越背时!”麦翎子锥起眼睛盯着疙瘩爷说:“这可不像一个支书说的话,求你就给俺一年!一年俺就让你们见分晓!”疙瘩爷摇头:“一年?等到啥年头?莫黄了大麦老了秧,连婆家都找不出去啦!”麦翎子摇着疙瘩爷的肩头说:“嫁不出去更好,留在家里陪七奶奶!”疙瘩爷的脸松活了,叹道:“唉,真拿你没办法,念书念邪啦!”麦翎子显出雀跃欢欣的样子喊:“爷,麦翎子不会给麦家丢脸的,俺要自己挣钱供自己上学。”疙瘩爷眉梢挂忧,说:“这年头钱越发不好赚啦!你个丫头能挣钱?到时候别把自己也赔进去!”麦翎子正想挣钱的路子呢,想都想疯了。麦翎子自信地说:“俺能挣。”疙瘩爷苦笑了一声:“俺这几天琢磨呀,过了今年的寒食日,就将咱家的祠堂改成醉蟹铺子!让你七奶奶帮你做醉蟹,挣了钱咋说咋有理呀。”麦翎子听着疙瘩爷的大实话,心里沉下去就没了底儿。疙瘩爷的一竿子又支远了,明眼人都晓得,疙瘩爷身上已经没有当年的果敢了。麦翎子强迫自己朝疙瘩爷笑笑,淡淡一股苦涩浸漫到麦翎子的心头。疙瘩爷十分疲惫地从麦翎子房间走出去,春日的柳絮飘得正紧,透过疙瘩爷背影看纷扬飞舞的柳絮使眼前一切变得生疏而枯竭了。

    麦翎子看不清明天。

    吃罢晚饭夜晚就沉了下来,麦翎子本想找本书看,菊子找麦翎子来了。菊子那次被麦翎子气哭之后,没几天就与麦翎子和好如初了。她心眼儿好耳根软。时常遇事找麦翎子拿主意,在学校时就离不开麦翎子。菊子说:“大鱼哥找俺有事。实际上,他是想见你哩!”麦翎子噘着嘴巴说:“大鱼是俺啥人?说调俺就调俺?一边呆着去!”菊子望着任性的翎子,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软声软语:“翎子姐,俺再也不会因大鱼跟你吵啦!不值得!反正话儿俺给你带到啦。”说完菊子跟风一样刮出去。

    麦翎子的心扑扑跳荡了,懵着头追出来,搂住菊子的脖子,上赶着套近乎说:“俺的臭菊子,你也牛啦!”说着麦翎子拿双手胳肢她的腋窝,菊子往肚里咽着气笑起来。菊子也反过身来拿双手胳肢麦翎子。她们俩人就拥成一团笑疯了。天上月亮很好,月光拱过黑泥老篷残破的暗影,洒在麦翎子的脸上肩上,她们制造的欢乐一定会引发月亮多种善意的猜想。疙瘩爷沉闷地咳了两声,喊:“翎子,去叫你姐夫大雄过来!你也别去疯跑,回头俺有事情说。”麦翎子响脆脆地“哎”了声。菊子知趣地吐了吐舌头说:“俺先走了,大鱼可是真找你呢!去不去由你!”菊子嫩闪闪的腰肢一晃就没了踪影。

    不一会儿,疙瘩爷进来了,麦兰子回来了。她没有在乡政府上班,她是乡里下派到雪莲湾村的工作组成员。麦兰子看了一眼坐在炕头吸烟的疙瘩爷,就把麦翎子拉到堂屋说:“翎子,俺跟你说个事儿。眼下你也没法去复课,俺给你找个工做吧。”麦翎子望着姐姐的脸说:“你爷给俺找工作?爷爷让俺跟七奶奶做醉蟹呢。”麦兰子极神秘地说:“嗨,做醉蟹有啥出息,俺给你找的工作还有机会进城呢!村里好多姑娘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你的朋友菊子他娘,求人说情都没说下来呢。”麦翎子好奇地瞪圆了眼睛问:“啥工作?”麦兰子很有兴致地说:“乡里的服装厂你知道吧?厂长张士臣你知道吧?张士臣想找个条件好的女秘书,月工资1800块,他相中了你,上赶着求俺找你说。”麦翎子心头猝然一激灵:“钱倒不少,姐。可俺不想干。”麦兰子愣了愣问:“为啥?姐姐还给你亏吃?”麦翎子抿紧嘴巴说:“俺听说张士臣是个情种。一见好看的姑娘,便走火入魔。听说咱村的小翠不就让他整出孩子了么?小翠的事还没了,又寻新目标啦。俺才没那么贱呢。”麦兰子说:“小翠的事怨不得别人,是她自己作贱自己。你就不一样啦,张士臣在乡里最尊重何乡长,何乡长是咱爷的朋友,你是咱爷的孙女,俺的妹妹,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张士臣不会为难你的。”麦翎子冷下脸来直愣愣地看着麦兰子:“姐,你面子那么大?”麦兰子剜了麦翎子一眼说:“就是,别放过这机会!”麦翎子说:“屁机会,机会使人变成鬼!”麦兰子不高兴地说:“你咋这样不明事理?张厂长说啦,你跟他干一阵儿,他就在县城设办事处,叫你进城呢。”麦翎子拧转身子说:“这样进城。俺情愿呆在家里,俺可不是穿金挂银的命。”麦兰子生气地说:“俺知道你一门心思想上大学,现在上不了,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翎子,实际点吧,别梦里变蝴蝶想入非非啦!”麦兰子黑钻钻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麦翎子。麦翎子躲开姐姐的目光说:“姐,俺不稀罕张士臣这个人,就别提他啦!”麦兰子火气很大,说:“你呀,真是死狗扶不上墙!”麦翎子不爱听了,拿手指着麦兰子恼怒的脸说:“你才是死狗呢!”麦兰子说:“嗔着啦?至于么?俺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事啦!不识抬举!”麦翎子双手捂着耳朵,尖声尖气地吼道:“俺的事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管!”麦兰子也火辣辣地吼:“你闹啥?你还有理啦?”然后甩手进屋去了。麦翎子浑身的气涌到眼睛里,直杵杵地挺在堂屋。看啥都灰蒙蒙的。夜风荡进堂屋将灶口的草灰吹起来,呛得麦翎子一阵咳嗽。麦翎子头痛欲裂,两手狠狠掐住太阳穴,强令自己打起精神。麦翎子在自己的世界游荡太久,没有谁能改变麦翎子。一切得靠自己,麦翎子要做的事肯定能做成。麦翎子想,自己给自己打气,然后对麦翎子遐想的东南方做短暂而专注地眺望。

    过了两天,疙瘩爷把麦翎子叫进屋里。

    麦翎子进屋不坐,倚着门框站着。

    麦翎子看见七奶奶、大雄、麦兰子和疙瘩爷都在。

    七奶奶勾腰盘坐的身影很摸糊,她的脸像在锅里卤过的虾一样,泛着酱紫色,眼眶里总是糊着白白的眼屎。老人不知在给谁家剪门神。疙瘩爷多皱的脸很平淡,也没有表情,却在平淡中镇住了麦翎子,他“吭吭”地咳了两声才说:“还有七天,就是咱麦家的寒食日,今晚上咱们把祠堂拾掇拾掇。你们听见啦?”大雄鳖一样蹲在地上吸闷烟,不吭。麦翎子偷眼打量一下呼呼喘气的麦兰子说:“寒食日是咱整个麦氏家族的事!为啥四爷那头不来人。年年都是咱们家出人出力?没道理么!”

    “混帐,良心就是道理!”疙瘩爷教训麦翎子说。

    麦兰子说:“别惹爷爷生气,走吧!”

    麦翎子没再说啥,默默走出去了。

    在麦翎子跟里,夜里的祠堂像一个廉价的古董。

    麦翎子的日子活在盼望里。

    春天的雨水冲洗村里村外的万物,使书屋的墙壁渐渐发白变厌。最终显示出泥墙的原有本色,敞发出清涩的泥土气味。麦翎子坐在大鱼书屋门口,书屋的门上糊上了白纸,还贴着一张七奶奶剪的“穆桂英”门神像。坐在那里,麦翎子能望见老河口东一撮西一爿的老船,河滩上深深的泥岬里汪着水好像藏着想不透的故事,令她神往。大鱼坐在书屋门口的一把椅子上,也陪麦翎子朝老河口张望。不知为啥,大鱼今天换了新衣裳,板板楞愣,像相亲似地,他半个身子探出门口,不一会儿崭新的蓝上衣就被雨水打湿了。麦翎子收回目光,望着大鱼一张一张的鼻孔说:“大鱼哥,没见外面下雨么!”大鱼感激地望麦翎子一眼,没言语,掏出一支烟来吸。他吸烟很深,两腮内缩,丝丝缕缕吸进丹田去。菊子不在场,麦翎子不敢看大鱼的眼睛,看了他的蓝眼睛,她浑身就打寒噤。

    麦翎子来书屋大半天了,除了看书,就抬头看老河口落雨。邻室打台球的噼啪声传了过来。麦翎子不知道大鱼找她有啥事。麦翎子来了,大鱼又迟迟不开口,只是点点滴滴看她。大鱼眼睛亮了,天下竟然有这样相像的人?麦翎子的眉啊眼啊,鼻子、嘴巴,哪儿都像珍子,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像。自从见到麦翎子的第一天,他就好像见到了珍子。她不就是珍子的转世吗?

    麦翎子疑心四周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进去。生活为啥给她挖出那么多的坑呢?唯有沙沙的落雨声,让麦翎子感到亲切。慢慢地,麦翎子就不理会大鱼了,十分悠闲地翻弄书架里的书。大鱼吸完一支烟,脸上豪气顿生,挺挺腰,表明他有一件事情在心里运筹好了。大鱼说:“翎子,你过来。”麦翎子捧着一本读者缓缓走至大鱼跟前,心里想,大鱼啊大鱼,你千万别强制向俺搬弄哲人的思想。大鱼微笑着说:“翎子,俺想吃你亲手做的醉蟹。能满足你大鱼哥的要求么?”麦翎子舒了一口气说:“那现成,明天就给你做。”麦翎子眼不拙,她看得出来,他叫自己来绝不仅仅是谈醉蟹。

    大鱼笑了一下,一副极卑贱的苦笑,眼睛里散发着冷气。忽然,他猛地朝麦翎子跟前凑了凑,冷不防一把抓住了麦翎子的手,呼吸急促地说:“珍子!”麦翎子并不知道珍子是谁?她一阵慌乱,手里的读者哗啦一声掉地上了。

    大鱼乱了性子,他的手劲真大,像手铐死死地扣住了麦翎子的手腕子。“大鱼哥,你要干啥?”麦翎子当下就慌了,小胳膊血管暴胀,不住地哆嗦起来。大鱼浑身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攥着麦翎子的胳膊。大鱼的这双手比他的蓝眼睛更可怕。

    麦翎子的脸变借煞白,急切地说:“大鱼哥,请你放尊重些,你放开俺,再不放手,俺可喊人啦!”大鱼终于放开了手,额头淌了汗,他乞乞缩缩地说:“翎子,别误解俺,俺刚才看错人了,俺把你当成珍子了。”

    “珍子?珍子是谁?”麦翎子躲避着他的眼神问。大鱼没有正面回答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慢慢才恢复了常态。大鱼说:“翎子,俺的好妹妹,求你答应俺一件事。”麦翎子噢了一声,脸色依然阴沉:“说吧,只要俺能做的就成。”说话时,麦翎子翩然一转身将手背了过去。大鱼忽然尖声尖气地笑了:“你这孩子真逗。”然后他不情愿地欠欠身说:“翎子,俺的好妹妹,你知道俺求你的事情是啥吗?”麦兰子愣着不语。大鱼哈哈一笑:“是求你赶紧回学校复课!你老这样没着没落的,非误了前程不可!”他喷着很浓的鼻息,浑身透一股沤馊气。麦翎子哑然失笑了,去复课好像不是你该求俺的事。大鱼愣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说:“这是两万块钱,是俺的书屋挣的,送给你,当做你的助学金吧!”麦翎子的身子僵了样地呆住。这种颇为惊喜的尴尬局面,对麦翎子来说是始料莫及的。麦翎子连连推脱着,支吾道:“大鱼哥,不,俺不要这钱,谢谢你了大鱼哥!”大鱼瞪得大大的眼睛闪出骇光,唯恐麦翎子眨眼之间从他眼前跑掉。

    大鱼又要抓麦翎子的手,麦翎子退了一步躲开了。

    麦翎子倒背着手,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说:“这是你的血汗钱,俺说啥也不能拿。”大鱼洞开心意地说:“翎子,你怀疑俺的诚意么?你担心俺大鱼会在你身上有所图么?老实告诉你,这笔钱原是给一个人治病的,这个人死了,所以这钱就没用了。”大鱼说着眼睛就汪了泪。

    麦翎子跟着伤感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讷讷地问:“啊,是这样?这个人是谁?能让俺知道吗?”大鱼终于把他跟珍子的故事说了。麦翎子听直了眼睛,眼泪流了一脸,俺的天神哩,为啥总是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呢?雪莲湾也有这样的爱情绝唱啊!又想回来,既然大雄真的爱过,就不会追求自己了。

    过了一会儿,大鱼淡淡地说:“俺留着这笔钱,是想捐给希望工程的,俺自从见了你,俺就改变了主意,给了你,让你上学,正对路子。因为你长得像珍子,俺觉得你跟麦家人不一样,你将来有大出息!”麦翎子使劲摇着肩上的脑袋说:“你看走眼了,俺没有你说的那么优秀哩!”大鱼连连说:“俺虽说不像你爹老漂子,不是海眼,可俺也经过大风大浪了,俺看人从没走过眼!”大鱼的脸在麦翎子的视线里晶晶莹莹地颤动。麦翎子说:“大鱼哥,你的情义,俺麦翎子领了,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你赚点钱不易哩。别老想着捐这个给那个的。你得成家过日子啊!虽说珍子姐没了,可你也要想开点,还得往前奔啊!”大鱼感激地望着麦翎子,麦翎子轻轻垂下了头。大鱼将装钱的纸包托在左手掌上,恹恹地垂着脑袋自语:“唉,人就是贱东西,想要这钱的,俺不给,俺想给的,人家又不要。那就留着吧!”随后他就望着书架愣神。麦翎子强迫自己笑得好一些,说:“大鱼哥,今天俺才真正了解了你。”大鱼沉默不语,呼出的热气暖化着潮湿阴凉的小书屋。静伫良久,麦翎子甚至能听到大鱼怦怦心跳的声音。麦翎子呆不安稳了,总是胡想一气。大鱼的牙齿嘬得丝丝响,说:“翎子,好妹妹,听哥这一回,算俺借你给的,等你大学毕业挣了钱,再还俺,这样总行吧?”麦翎子淡淡地摆摆手说:“大鱼哥,别提这事儿啦,别把俺逼出病来!再逼俺,俺可就再也不登你这门槛儿啦!”大鱼叹一声,彻底怯场了,蔫蔫儿收起钱来。趁大鱼犯呆的空儿,麦翎子真想悄悄溜掉算了。可是两腿就是不听使唤。不管咋说,烦人的大鱼今日添了某种魅力,给麦翎子平淡的日子注入了一种盲目、无所适从的兴奋。

    麦翎子直把话问到大鱼脸上:“大鱼哥,开书屋挺来钱么?”大鱼说:“就图书而言,单卖单租赚项不大,俺这里是中转站,兼营批发,海上来的书都要经俺过手,往海上去的书呢,俺也过手!”麦翎子笑说:“大鱼哥的能耐大啦,真看不出来呢。”大鱼这时倒牛气了,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这年头干啥都赚钱。”大鱼的眼睛亮起来:“搞书、做书商的学问大着哩,而且超凡脱俗,职业高雅。”麦翎子知道大鱼在引她上套儿呢。麦翎子的好奇心竟然被强烈地引逗起来,说:“大鱼哥,你看,俺能搞书吗?”大鱼露出一脸的欢喜说:“能,而且俺保你尽快赚到钱!你就屈屈才,先跟俺大鱼干吧,等将来翅膀硬了,你再独挑一摊儿。咋样?”麦翎子笑笑说:“好,倒是好,可是俺哪儿是做买卖的料儿?”

    “试试呗。”大鱼说:“俺当哥的,绝不亏待你,不出仨个月你就会走进教室,腰里揣着硬钢钢的票子上学是啥感觉?”大鱼神采飞扬,带着深厚的情分。

    麦翎子就是太直,凡是深厚的情分说破就浅了薄了。麦翎子说:“希望俺们合作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俺要靠自已的能力!你答应俺了,俺才来跟你卖书。”大鱼连连点头。形式急转直下,大鱼终于得到麦翎子的应允,他很快乐,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那种快乐。麦翎子脆脆地应一声,满脸灿烂地笑了,冒雨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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