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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红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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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木匠翻厢倒柜找两样东西:红腰带和毯帽头。

    那是从先人手里传下来的,摆开阵势造船的时候,他都带着。老人常年束着那条红布条子腰带,带儿上的红已褪尽,成了黑腻腻的布条子。灰乌乌的毡帽头,风化了似的,仿佛抓一把就要灰散。

    日子久远了,那时黄木匠还小。爹娘叫他小柱子。中原家乡发大水,爹用独轮车推着他跟随族人逃荒。在这次迫不得已的大迁徒中,他们伴随老祖走了八十八天,大水卷走了一半族人的生命。他们懵头懵脑地走进冀东平原的一片无边无际的大草泊里了。像遇了鬼打墙,老祖实在走不动了,这个威震中原的木匠世家就这么完了么?老祖不甘心呢。黄昏的时候,老祖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周围跪着三支儿族人。小柱子不知出啥事,他随爹娘朝老祖跪着。他们都盼望老祖能在最后一刻,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然而无论怎样叩头、磕拜和祈唱,老祖不也睁一下眼。老祖寡白的脸像一团揉皱的火纸,十分清晰地显出一条红胀透熟的血脉,血脉风干了似的绷紧。在夕阳落下的最后一刻,老祖缓缓伸出枯手从身边的纸盒子里拿出三个毡帽头和常年系在老祖腰间的被断成三截的红腰带。老祖干癟的嘴角蠕动了一会儿,族人们跪着,对天盟誓:从此以后,不管走到哪里,凡有这两样物件的,就是族人的血脉!发誓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老祖一声长吼,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族人们大哭,匍伏在地,轮着去吻老祖血脉的印痕。黎明到来的时候,三支人奔三个方向去了。小柱子跟着爹娘,携着吉祥的毡帽头和红腰带,一步一步向南走了。在遮天蔽日的芦苇荡里,他们象野兽一样瞎撞,独轮车上仅有一把老锯、一把刨子和一头板斧。昏天黑地扎挣了七天七夜,他们终于听到潮音了。从此,他们这支儿就在雪莲湾安营扎寨了。

    造船!黄家的槽子船威震雪莲湾了。

    爹成了赫赫有名的黄大船师,跟爹造船的小柱子随着一天一天长大,手艺也很精到了。大船师的故事遍地走。爹总是谆谆告诫,黄家船同人一样正。爹戴毡帽造船的样子,他永远忘不了。爹的心野着呢,发誓黄家船一定要闯进白令海。那是从先人手里传下来的,过去摆开阵势造船的时候,黄木匠都带着。老人常年束着那条经布条子腰带,带上的红已褪尽,成了黑腻腻布条子,但这是避邪的好物件。在民间习俗中,强调红的作用,于是民俗中就有了一个明目:“偷红”灰乌乌的毡帽头,风化了似的,仿佛抓一把就要灰散,可老人一直戴着它。他藏上毡帽头,帽檐儿里零零散散地插一溜儿自己卷的喇叭筒烟。烟是土黄色的,烧纸裹的。天热了,老人就将毡帽挂在白茬儿木板上,高高地晃荡着。即使老人去撒尿了,儿子和徒弟们见了毡帽会说:“爹在呢!师傅呢!”于是他们的活儿就细了。在许多个平平常常的黄昏,黄木匠回到村口总是要默立一阵子,像是歇脚,又像是表示点什么。老人头顶洒满霞辉的毡帽头,就引来老老少少村人的敬意。“黄大船师回来啦!”村人叫着,端出蓝色花纹的粗瓷大碗忙不迭地向老人敬酒。

    红腰带和毡帽头都找出来的时候,黄木匠发出哑哑的咳嗽声,激动得心里鼓鼓涌涌,老脸放出豪光来。老人抖抖索索地系上红腰带,又拿鸡毛掸子扫去毡帽上的灰尘,就很庄严地戴在秃顶的头上了,颤颤地颠出耳房。黄木匠直杵杵地站在门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下,等着回来添坟的儿子们。秋熟的日子很缓。狗叫了两声,钻了。猪又“嗷嗷”嚎起来,漫来一股发酵饲料的酸涩味儿,花母鸡咯咯叫着在老人脚下钴来钴去。日光洒下来,透过被风摇动的树伞,漏一地碎碎的影儿,老人眼迷离了,有点头晕,慢慢扶着满是疖疤的树干,坐下来。来来往往的村人,见黄木匠的样子很想笑一笑,觉得老人挺滑稽挺好玩儿的。

    “黄木匠,又去造船呐?”

    “不,去岛上添坟!”黄木匠很虔诚地说。

    “嘻嘻嘻,这念头天都塌啦,还添坟呢,真好玩儿!”那人晃晃着走了,好像在嘲弄着老人日子的狼狈。

    “呸!狗娘养的!”黄木匠雷公似的一脸怒容。看着老人冷了脸子,来往的村人再也没人搭理他了。这世道,黄木匠觉得连骂句街也累得很。于是,老人闷下来,杀下腰,勾下头,啥也不看啥也不说了。

    黄木匠闭住眼,喘息阵阵发紧,抬起衫袖擦擦眼晴,又怨起两个儿子来:这二杂种不争气,大杂种一门心思想赚大钱。钱都把人逼疯了!

    “爹,你老进屋歇着吧!俺去添坟!”二雄推着车子站在门口。

    黄木匠心凉了半截儿,愣眼问:“看见你哥啦?”

    二雄怨气十足地说:“你老就别指望他啦!俺看他比疙瘩爷还忙。”黄木匠缓缓站起身来,叹一声说;“二雄,带上两把揪,咱们走!”二雄乖乖地去了。他们走到村口,碰见了麦兰子。

    麦兰子从一辆汽车里走下来问:“爹,二雄,你们这是干啥去啊?”

    黄木匠望了望麦兰子,没有来得及张嘴,二雄抢先说:“昨夜祖坟被冲坏了,俺们这是去添坟。”

    “大雄咋没来?”麦兰子问。

    黄木匠叹道:“二雄叫他了,他说忙,忙就忙吧!”

    麦兰子想了想说:“那俺跟你们去!”

    黄木匠心腔一热,连连摆手说:“不用了,你也忙啊!俺爷俩能行。”

    “俺一定得去,就算替大雄尽孝。”麦兰子说。

    黄木匠感动了,眼眶立即红了,泪水往里聚着。老人慢慢把眼闭上,庄重地叮嘱一句;“二雄,走你爷留下的脉线!记住啦?”

    “记住啦。”二雄说。

    黄木匠神神怪怪她唤道:“家脉血脉海脉,脉脉相通——”

    之后,黄木匠不说话了,静听一种声音。

    天不开脸儿,焐雨呢。一连好几天了,雨也不麻溜儿地飘下来,空气粘粘糊糊的,将村里村外的景景物物遮得惨淡丑陋。大雄从城里办事回来的时候,天就黑了。他在厂食堂里吃饭时,厂里同志反映,需要旧钢板的用户几次来电催货,逾期对方按合同罚款,而且公安局和乡派出所的人对偷盗还没查出眉目来。大雄吃不下饭了,怏快的,脸上很愁。查不出来,那些狗日的贼胆子就更壮了。

    大雄悒怔怔地吸了一阵烟,问厂里人:“保硷公司的补偿款项弄好了没有?”厂里人说:“弄好了,就等你见疙瘩爷了。”大雄站起身,脸色跟天气一样晦暗,说:“让保险公司的两位同志跟俺走!”他吃了半截子饭就去村里了。大雄经直走到村里的那棵歪脖子老树下,狠狠地敲起那口生了锈的大钟。他敲得狠重,像铆船钉似的,小村里立时充满了哐哐当当的闹响。两位保险公司的同志不知道,疙瘩爷给村里定了个规矩,一般事情都用“喇叭”不是极特殊的事儿不能敲钟,钟声一响,村里就出大事了。

    果然,街巷里马上就骚动起来。

    村人们好奇地一拨儿一拨儿往老树下涌来。大雄拉亮树旁电线杆的街灯,村人的脸相就很清晰地进入他的视线了。疙瘩爷慌慌地奔了来。春花和麦兰子听见钟声也来了。大雄将疙瘩爷拉到一边悄悄咬了一阵耳朵,疙瘩爷知道是咋回事儿才松了口气,然后舞着胳膊张张罗罗地喊:“不是坏事,天大的好事儿,每家男人都得来,不来的轮不上啊!”有一袋烟的时辰,人们就渐渐齐了,连一些孩子也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大雄不动声色地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很厚的人脸一层层叠着,都满脸疑惑地巴望着。疙瘩爷说:“今儿个是拆船厂里的事,俺就退二线,由黄厂长讲!”疙瘩爷话音没落,下边就“嗡嗡”起来,他们猜定是厂里丢钢的事,不然咋会有“大盖帽”压阵呢。村人分不清“大盖帽”是哪一路。大雄走到灯下最亮处的小桌旁,站定,久久地望着众人,半晌不说话。他越不说话,人群里就越静,静得怕人。大雄的目光落在蹲在旮旯里吸烟的爹和二雄身上,但是,目光很快滑了过去,眼窝儿却是一热。面对村里父老乡亲,大雄想把心里话点点滴滴都说个透彻,机会终子来了。然而,他却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了。迟疑了半晌,他才说:“父老乡亲们哪,拆船厂是咱集体的企业,为了工厂的兴旺发达,你们做出了牺牲,有的为厂集资,有的让地基,有的出人出力,俺代表工厂向你们道谢啦!”他说着朝村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眼眶子红了:“有人说集体都分啦,哪儿来的集体企业?有人说村办企业劳民伤财,只肥了厂长和村干部,这种情况在别处有,俺们雪莲湾没有!是爷们的都拍拍胸脯子的四两肉,走进拆船厂看看吧,厂是公的,路是通的,帐面儿敞并着!俺愿接受你们的监督!厂子刚刚开张,底子薄,可俺们没忘村民。搞集体事业就是要井里放糖,甜头儿大家尝。现在俺宣布,工厂为村里办成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全村所有财产保了险。几天前,一场风暴潮冲毁了咱村三千亩没收上来的虾池子,保险公司做了认真调查,现在当众履行赔偿手续,点到谁家,谁家男人上台领钱!”

    人群里掌声响成一片,欢声雷动了。

    麦兰子望着大雄,心里格外高兴。她想这家伙变了,一个闯海的粗人,竟也知道树立自己的威信了。

    疙瘩爷上来,轻声提醒大雄:“丢钢的事你也提一提,这样俺好处理。”

    大雄摇摇头,脸上堆满笑。然后,就由保险公司的人点名,大雄让疙瘩也给村民递钱。

    “何东贵,一万八千元。”

    何东贵老汉摇晃着走上来,直给大雄鞠躬:“俺的天神菩萨哟!咱庄户人不认保险,虾池冲啦!俺真想上吊啦!”老人的脸上大泪小泪地淌着。疙瘩爷将钱带给老人,老人还给疙瘩爷鞠了一躬。大雄走上去将老人扶下去。然后一位一位不断弦儿地喊下去。当保险公司同志喊到“赵四喜,二万五!”时,一时竟冷着场子没人上来。再喊,是赵四喜的媳妇大霞怯怯地走上台来。大雄问:“四喜兄弟呢?请你叫他来!”大霞脸子寡白,吱吱晤晤地说:“他跟俺一块儿来的,这会儿不知钻哪儿去啦!”她知道男人怕见大雄,因为跟老赖勾结弄黄书,被大雄狠狠地骂过。麦家祠堂被大鱼放火烧掉之后,四喜真的断了这件龌龊的营生。大雄字正腔圆地吼了一句:“四喜,俺再喊一遍,不上来就免啦!”大霞都是哭腔儿了:“别别,求求您!”正在僵住的空儿,人群里荡起四喜露风跑气的破锣嗓儿:“哎,来啦,俺解手去啦!”其实,大雄早看见四喜在人群里窝着呢。赵四喜晃着油光光的葫芦头走上来,脸上的粉刺疙瘩一跳一跳,满脸羞红,头抬不起来,眼睛躲躲闪闪地不敢看大雄。大雄温和地笑道:“别跟见不得人似的,抬头看着俺,这是给你的钱,真正属于你的钱!”他故意拿话刺他,他感到四喜接钱的手抖得厉害。大雄心里念四喜的好处,在麦兰子逼着大雄当“文化人”那阵儿,多亏了四喜给他与麦兰子之间沟通。大雄没再说什么,四喜下去后,大雄跟大霞嘀咕了几句。钱发完之后,天上就隆隆地滚着响雷,要下雨了。人们散去,大雄走到支书疙瘩爷跟前,说:“疙瘩爷,跟俺去四喜家!”疙瘩爷恍然悟出了什么,拍拍大雄的肩膀子:“走!”他们一进四喜的家门,只见两口子吵着扭打成一团了。见到大雄和疙瘩爷,四喜双膝一软,跪下去声泪俱下:“大雄哥,俺不是人,俺偷厂里钢板啦,不过,俺不是主犯,求你日后俺再也不干了!”大雄昂首威严地喝道:“你狗日的听着,快去派出所投案自首,就说俺不知道,方可从宽!”四喜点着头,他望着窗外雨点子砸下来了,哆嗦着说:“外面下雨啦,明天俺就”大雄大骂了:“去,下刀子也得给俺去!”四喜拽上雨衣缩头缩脑地溜出门去。大霞呜呜地哭了

    案子破了,人们对大雄刮目相看,连挺傲气的江雪敏都服了。

    大雄却得意地说:“这是小儿科,真正大的谋略还在后头呢。”他将“玛丽娜号”运输水泥的生财之道跟她说了。江雪敏连连赞叹。这船还剩四个月的通航期,满可以当驳轮,况且她知道珠海的水泥行情猛涨,南北方差价极大。她说她表兄白剑雄的公司在北方购买了七千吨水泥,正愁要不上火车皮呢。她执意把船租给白剑雄。江雪敏一个直拨电话过去,白剑雄就来了。大雄跟疙瘩爷核计核计,就与白剑雄的柏板订了合同。让大雄没有想到的是,一向不干涉大雄厂里事情的麦兰子,这次却投了反对票。大雄望着麦兰子问:“你说不行?”麦兰子说:“俺看玄乎,你还是请十三咳给掐算掐算吧!”大雄狠狠地瞪了麦兰子一眼:“你看你,自从俺大雄娶了你,俺早就不信十三咳的啦!”麦兰子提醒说:“那就让俺七奶奶给测一测,不能莽撞啊!”大雄笑了:“七奶奶弄门神行,这么大的商务活动,她能说出个啥三五六?”麦兰子没话了。大雄要让麦兰子对自己决策有信心:“这个事情,纯粹吃白食儿,租船费六十八万,货到付款。”麦兰子依旧沉着脸。大雄马上联想到江雪敏,麦兰子是不是吃醋了?他赶紧解释说:“俺跟江雪敏是工作关系,她——”麦兰子挥了挥手:“别跟俺提她,她跟你是啥关系,俺心里有数。”大雄被噎住了。

    大雄从烟台打捞局租来“永全号”拖轮,又从厂里挑选了十八名壮汉押船。一切摆弄妥当,就要起锚了。趁这引子,江雪敏还可以回家看看,又不用花路费。一连几天,她都很快活。她又想起珠江岸边的那个小村了,那是她的家乡。澄碧的珠江水,嫣红的木棉树,绿色的芭蕉园。她折腾了三年的船舶技术学校就在珠江拐弯处蕉门水道旁的那片沙洲上。遗憾的是她家穷,母亲早逝,父亲体弱多病。她是长女,弟妹还在上学。她学的拆船专业,拆船厂又少,毕业了又分配不出去。她特别爱看苏联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表兄白剑雄帮了她,使她有机会在雪莲湾的地埝上施展才华。连她自己都很惊讶的是,她竟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北方汉子大雄。他真诚,他强悍,他粗犷,他有谋略,还有一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拨动了她深埋心底的爱的琴弦。有时候,她心里也鼓鼓涌涌不落实,第三者的滋味儿难以言状。可是,新潮女性的感情闸门一旦打开,就关也关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现在活得开心就成。她对自己将来的要求很简单,先赚钱,再谋划未来的生活。一个成熟的女人必须懂得爱,尽管在上学的时候,她也曾被爱折伤。

    大雄真心对江雪敏好,女人是感觉到的,江雪敏感觉到了,麦兰子也感觉到了。大雄想一定要拢住明天日子的甜美。好多人劝他,离那个妖精远一点,南蛮子靠得住么?你与麦兰子的小日子过得劲儿劲儿的何必呢?人们不知道他心里苦。劝归劝,他酒醉心明,自有主见。甘蔗没有两头甜的,人就是走哪步说哪步话了。

    第二天早上“玛丽娜号”就要启程了。大雄和江雪敏往码头走。大雄在厂门口碰见熟人唠嗑。江雪敏先走一截儿路,就被黄木匠叫住了。黄木匠形如枯槁,执杖而立,老脸上皱皱的皮肉噗噗弹跳,活活有殷威势。没说话,浑身就如得了鸡爪疯一样地抖了抖。给老祖添坟的时候,老人感觉出儿子身边有妖了。他是来替麦兰子除妖的。好男不跟女斗,黄木匠自有一套路数。“闺女,你过来,俺有话说”黄木匠很温和。江雪敏不认识黄木匠,不悦地瞥他一眼:“老头,你要干什么?”虽说她满脸不高兴,还是缓缓走过去了。黄木匠感受到一股香腻腻的妖气了,就闭上眼,把愤懑深深埋进心里。他缓缓说:“闺女,你是城里人吧?”

    江雪敏很迷惑地嗯了一声。

    “你是技术员,跟大雄好上了,是吧?”

    江雪敏寡寡地瞅他,恼了:“你”“闺女,你看中大雄啥啦?瞧他那狗都不啃的猪腰子脸,还有”黄木匠说。

    江雪敏觉得眼前的老爷子肯定是疯子,抑或是神经病,她也就没恼:“大爷,你老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跟你有关系吗?”

    “不,那狗日的不是人,是畜生!你上当啦,上当啦!俺都是为你好!”黄木匠强压住憋在肚里的那团鸟儿火。

    江雪敏忽然格格笑了:“我不认识你,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俺们乡下人对谁都好!都好!”黄木匠宽厚地说。

    江雪敏一脸的轻蔑:“我要不领情呢?”

    “那就是你的糊涂啦!你还年轻,别糟在黄大雄手里!他都是结了婚的人了,靠不住的,你快走吧,别回来!闺女,你要是缺钱,俺接济你一些!走吧!走吧!”黄木匠的喉结很费力地上下滑动。

    江雪敏愣了。

    大雄赶来了,远远站定,怯怯的一声没吭。

    江雪敏不耐烦地说:“我爱大雄,关你屁事!”说完腰肢一扭一扭地走了。

    “等麦兰子来厂里抓你的脸,你就不会这样说了!”黄木匠差点背过气去。晴天白日啊,好好的姑娘,咋就叫大杂种调理到这份儿上?世风沉落,黄木匠的一番好心都被当成驴肝肺了。黄木匠的眼窝子里酸出泪来了。

    “雪敏,你给俺站住!”大雄终于发话了。

    江雪敏悒怔怔地扭头来。

    “爹—一”大雄挪过去喊着,并扭头朝惊在那里的江雪敏吼了句:

    “过来,给爹道歉!”

    江雪敏迟迟疑疑。她懵了。这是他爹?哪有爹这么损儿子的?

    大雄软了声劝她:“不知不怪,来呀,他是俺爹”

    黄木匠喘成一团了,脸青青的。

    “你过来呀!”大雄眼睛凶了。

    江雪敏挪着碎步过来。挪几步,看看大雄,又挪几步,挪到黄木匠跟前,怯怯地说;“爹,我不知道是您,我不对啦”

    “爹,你老别想得太多!好生安度晚年吧!世上啥事都有其产生发展的道理。您瞧着,你儿子在雪莲湾很快就成人物啦!”大雄一板一眼地说,目光落在爹的毡帽头上。

    “呸!教训你老子来啦?滚!”黄木匠的拐杖“当当”戳地,吼道:“俺咋碰着你这么个畜生!你别叫俺爹!”他觉着儿子眼睛太阴太阴,怕是啥都干得出来。

    “爹,别生气,俺走啦!”

    大雄拉着江雪敏惴惴地走了。

    黄木匠的眼闭着,他不愿看这对狗男女了。他心上一剜一剜地难受。大雄他们走出老远了,他才蓦地睁开眼,简直天旋地转了。码头荡出长鸣的汽笛,声音重浊浑厚,如旱天雷在雪莲湾沉甸甸地滚动,铺天盖地滚至远远的。黄木匠的耳膜震疼了,但他惊异地发现,起航的“玛丽娜号”没有走脉线。祖宗留下的“脉线”竟然不走,狗日的,找灾呢!不遭报应才怪呢!黄木匠咒着,又为儿子捏把汗,耳朵里又嗡嗡响了。他就是这天开始耳呜的,同时感到底气一天不如一天了

    果然给黄木匠咒着了,大雄率“玛丽娜号”抵达南海桂山锚地时,就像老牛掉进枯井里,挪不了窝儿了。深秋的冷海,失去了恬淡碧蓝,剩下一抹暗紫,一抹黑青。或浓溢着夕阳的血色。“玛丽娜号”抛锚在远离港口的海面上,船板渗水,船上七千吨水泥不但将废掉,而且货轮也可能沉没。随船的农民汉子,在森凉的海风里瑟瑟发抖、抱怨、哀呼。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船主大雄心头涌动着一个恶兆:货轮困进一个可怕的陷阱里了。狗日的,俺总是倒霉,船王不是那么好当的。大雄每天都给麦兰子通一个电话,电话里只是问些村里乡里的情况,对自己的困境只字不提。他想起出发前麦兰子的警告,不由猛打一个寒噤。麦兰子对他说:“你的这个举动,震动全乡,一个男人就得有股子闯劲。但是,市场是无情的,俺可听说水泥行情有变啊!”大雄毫不在乎地说:“水泥价儿变不变,跟俺无关,俺的大船收的运费!俺试一试,说不定要当船王啦!”麦兰子见他得意的样子,不再说了。麦兰子预料挺准,这不,货轮困在锚地了。“永全号”拖轮经不起遥遥无期的海上漂泊,返船渤海。“玛丽娜号”从此变成一艘死船。大雄一面派人寻找白剑雄,一面与江雪敏商量。请求处理水泥,以抵船费。他真的翻了“财船”这时,江雪敏告诉他,就在“玛丽娜号”在海上漂泊的日子,广东的水泥行情陡变。广西水泥大量涌入广东市场,市场价格直线下跌。十八天过去,行情没有一丝好转的苗头。白剑雄也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大雄又向他发出最后通牒:两天内如不进港卸货,大雄就处理水泥。

    白剑雄急如热锅蚂蚁,眼里憋出了血。

    大雄看见一艘蓝色拖轮鸣着响笛朝货轮驶来,靠近货轮,舱门打开,走下了白剑雄。白经理潇洒地甩动一下乌亮的长发,跳上货轮,兴冲冲地喊道:“黄老兄,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哇!嘿,嘿,嘿,”愁眉不展的大雄,眼一亮,急不可耐地迎过去:“你可来啦,快进港吧!眼看一天冷一天,伙计们都熬不住啦!”

    “这唉,实在委屈你们啦,我一定多付船费的。好在八十里外的白湖港要扩建旅游度假村,需要大量水泥,价码挺高的!”白剑雄急急地说“今晚就可用蓝琼号拖轮把水泥拖到白湖港,昨样啊?”

    大雄沉吟片刻,问:“那得用几天时间卸完货?回去用的拖轮由你负责!因为永全号返航了,完全是由于你们一拖再拖造成的!”

    白剑雄狡黠地一笑,爽快地说:“那是那是。回去的拖轮我已租好,只是得等几天。至于卸货时间嘛,三五天就完!

    大雄眼神里掠过一丝悲戚,倔倔地说:“不行,时间太长啦!俺们损失太大!”

    “哎,要不这么办吧!你留下三五个人,让其余人先乘车走。路费由我负担,这样总可以了吧?至于那头卸货,我再雇人!”

    “只好这样啦。”大雄说着,又好像想起什么,问“近来海上天气不好,是不是明天起锚?”

    白剑雄说:“咳,放心吧,这是近海。再说呢,这几日白天压根儿就租不到拖轮!”

    “你那你付多少钱?”大雄最担心的就是钱。钱成了他的心病。

    白剑雄嘎叭响脆地说:“另付五万元奖给你和你的弟兄。这些天,你们受苦啦,你们北方汉子够意思!”

    “说话算数?”

    “当然!”

    “好,马上起锚!”大雄咬了咬牙,一挥手喊。

    十几条归心似箭的北方汉子跳上了白剑雄的拖轮,即将踏上返回雪莲湾的旅途。江雪敏上岸回家去看了看。拖轮送他们上岸后,当即返回。于是“玛丽娜号”又死而复活了。拖轮牵动庞大的“玛丽娜号”朝南海湾疾驶而去,在狂跳的海浪中挣扎着前进。大雄的心悬了起来,忙把头探出舱门子,扯起亮亮嗓予冲拖轮吼道:“喂,小师傅,俺看这天儿有点玄乎,还是找个岛避避风儿吧!”拖轮上的人没有回话,灯也唰地灭了。拖轮不但没转向,而且速度加快了。大雄疑惑地望着拖轮,愤愤地骂一句:“这狗日的,耳朵里塞驴毛了?”他走出船舱,望了望舱里五个打麻将的汉子。过了一会儿,狂风像一只被打伤的怪兽,嘶吼着,在浪尖上飞窜。货轮上的水泥袋子,哗哗嘎嘎地碎响,接着就有船舷钢板的断裂声。大雄心颤了,忙用脚踢了几下中舱的门子,大吼:“别他奶奶的玩啦!船要翻了!”他的话音没落,就听前边拖轮“轰”地一声巨响,小驾驶员哇地一声暴叫,身子划了一道弧光,坠落在海水里了。没等大雄弄清怎么回事“玛丽娜号”就轰然一响,如一颗水雷在舱底爆炸。货轮顷刻间摇晃,震颤,倾斜,嘎嘎裂响着,朝幽深莫测的海底坠滑下去

    “日他奶奶,触礁啦!”大雄明白过来,大声嘶吼着。

    船舱里的汉子们惊恐地叫骂着,挤在舱门口,乱成一锅粥了。刚挤出两个汉子,舱门就被扣在海水里,冒出无数开花水泡。

    硕大的货轮,载着七年吨水泥,载着六个北方汉子下沉。大雄一点一点下沉了,和两个汉子栽进了滚滚荡荡的大海。他被大浪盖懵了,连喝了几口海水。他竭力探出黑刺猬头来,望着下沉的货轮哭嚎了:“老天爷啊,这是咋回事啊?”他浑身冰凉,太阳穴一进一进,大嘴难受地一张一合,身子也随波浪下坠了。他忽然觉得胳膊被什么:碰撞一下,伸手一抓,一个光溜溜的轮胎救生圈。猛抬头,才发现是自已的工人赵奎。救生圈是他推过来的,他舞动着双手喊:“兄弟,你要活着,厂子还指望你呀!我我水性好”他没说完,一个大浪就把他推出几丈远,不见人影儿了。大雄狂喊:“兄弟——”苦涩的海水灌进喉咙,他拼命地抓那个轮胎。轮胎泥鳅似的钻上钻下,黑浪头一下子将他涌盖了

    大雄凭借在雪莲湾闯海的经验,终于在黑森森的海面上游到了岛上。一上岛就懵了,自已的脑袋扎在一个沙窝子里。光光的轮胎卡在他的大腿上,疼。饿,冷,是他最突出的感觉。麻灰灰的天,就要亮了。他咬牙,吃力地向滩上爬了爬,看见泡得发自肿胀的双腿。他挣扎着站起来,倔倔地走了几步,就跌倒了,爬起,又跌倒,后来他就一点一点爬着,浊黄的沙滩上甩出一行汪着血水的拖痕。拐了一个礁盘,他隐约所见呼呼的喘息声,猛抬头,看见一条子泥塑木雕般跪在沙滩上,黑黑地耸出一截儿,像一个舵楼子。

    大雄撕心扯肺地喊了一声:“海螺子——”

    “黄厂长!黄厂长啊!”海螺子哭喊。

    两条汉子紧紧抱在一起,恸哭了。

    夕阳滚坡的时候,大雄在海街的商店里买了一捆火纸。他腋下夹着火纸往前走,海螺子和江雪敏默默地跟在身后。

    珠海的海街是很怪的,一头撞山,一头通海,街衢两翼的巨榕,一棵一棵齐齐排去,状貌奇特。绿幽幽的树伞,被落霞映得叶片辉煌,照得大雄眼睛都迷离了。他脑里又影影绰绰地叠映出“玛丽娜号”和死去的几个兄弟的影子。他的心就沉下去了。这场海难已有定论:意外触礁。他们首先租用潜水员将舱子里的三具尸体和浮在海面的赵奎的尸体打捞起来,火化装进骨灰盒,由白剑雄携带去了北方,并领取运输保险和货物保险金。白剑雄经济上没受多大损失,保险公司赔偿了他。可是,大雄经受的打击太大了,腰病又犯了,就先留下来治病,并等待白剑雄回来领取租船费,再用这笔钱打捞“玛丽娜号”大雄觉得这是弱肉强食的商品社会,要想完成农业人格到商业人格的转型,首先得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人,既要有闯海的心狠手辣,又得舍得付出代价。做啥事都要付出代价,做事越大,代价就越大!不能给自己留后路。他这样给自己宽心、打气。

    大雄他们三人一同登上了祭海崖。立陡立陡的祭海崖,在黄昏的海滩上凄然默立。这里是珠海人祭海的地方。大雄怔怔地站着,目光一截一截探到极远的地方。久久地,天黑下来时才将视线扯回。然后,他款款跪在祭石上。海螺子和江雷敏也悄悄跪在一边。大雄没有说话,脸色阴郁,目光悲戚,罗汉脸扭曲得走了形。他粗重的喘息声很响,像来自地狱里的哀声。他抖抖地抓起那捆火纸,抖开,掏出打火机点燃。风头子太硬,点着的火纸闪跳了几下,又灭了。他扭转身,拿自己宽厚的身板子挡住风,点燃了所有火纸。黄黄的火苗子花蛇般忽忽窜动,一片一片的纸灰漫天弥散。在烛天的光焰星,他们的灵魂似乎得到了极大安慰。

    海潮哀乐般地鸣晌着。

    祭火渐渐烧尽,最后一缕火苗被风打灭之后,他们三入就都默默地坐在石板上。都僵着不说话。海螺子知道大雄跟江雪敏的关系,知趣地躲开了。大雄眼眶子湿湿地亮起来,睁开疲累的双眼,不动声色地望着江雪敏寡苍白的脸蛋儿。他觉得江雪敏在这些天的日子里,同样经受了折磨,她有些异样,简直变了一个人。过去她爱说爱笑的,如今木木的,话少得吓人,眼神躲躲闪闪的,罩着不同往日的困倦和茫然。他终于问:

    “雪敏,你咋老也不说话?”

    江雷敏压住心惊,缓缓地说;“唉,我说什么呢?你活着回来,我就知足了”

    大雄挪过去,攥住她的手说:“不,你的眼睛和神态告诉了俺,你心里有难言之苦!”

    江雪敏惶惶地怯着眼神儿说:“不,不,我没什么”

    大雄吼了:“你呀,像是被鬼吸进迷魂阵啦!俺需要你,工厂需要你,这儿还有那么后事需要办!你这个样子,真叫俺担心!”

    江雪敏两颗黑宝石般的眼睛汪了泪,扭头扎进大雄的怀里嘤嘤哭了:“不,不,你不要说啦!也许你压根儿就不该认识我!我是你命运的克星!”大雄见她说话了,能流泪了,心里宽松起来:“这还行,你真像个话了,雪敏啊,你还年轻,你把生活看得太浪漫啦!你还涉世未深呐!俺不怨你,天不助俺,俺也不是孬种!雪莲湾人就有这股劲儿,哪跌倒从哪儿爬起来,在经济大世界里闯荡,难免卷进漩涡儿。人生如行船,有浪上也有浪下!”

    江雪敏抬起沾满泪水的脸蛋儿望着他,喃喃地说:“你的命运是人生正剧,有悲也有喜哩!”她浑身一阵燥热,一忽儿又冰凉,身子也抖得厉害。

    大雄见她的样子就满脸疑惑,他这精明的汉子,眼里不揉沙子,眼睛就是秤。他使劲捏住她的胳膊,急头涨脸地问:“雪敏,告诉俺,这场海难是不是一场阴谋?”江雪敏惊诧地望他一眼,撩开散落在额前的几绺秀发,苍白而憔悴的脑门沁出冷汗来了,她没回话。大雄把几天来郁积在心中的话都嚷了出来:“俺在想,为啥夜里起锚?为啥突然触礁?拖轮司机阿青为啥活着?这里肯定他妈有鬼!你告诉俺,快告诉俺!”

    江雪敏淡淡地说:“你呀,别疑神疑鬼的啦!别往坏里想,想多了就会丢魂儿,想多了,就是自找苦吃!”

    大雄被激怒了:“你,你跟俺也不说实话么?”他一下子觉得面前的女人陌生了,迷离了“真没想到你变了,跟俺也有二心啦!哼!”大雄一甩手,满脸晦气地走了。

    江雪敏追上来,凄凄地喊:“大雄——”

    一天晚上,市中心的极乐酒吧的雅室里,有一桌丰盛的宴席。餐桌旁坐着五个人:大雄,江雪敏、海螺子、白剑雄和他的秘书。大雄阴着脸子坐在那里,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白剑雄。他疑心太重了。他和海螺子暗暗做了一些调查,但人生地不熟的,挖不到真打实凿的证据,也是杂烩汤里的豆腐,白搭。眼下当务之急是索取船费,打捞沉船。白剑雄掐灭手里的烟头,率先打破了僵局:“大雄兄,我们这一杯酒应献给海难中死去的弟兄!”他举起了酒杯,还是一脸的帅气。

    大雄端起酒杯站起身。

    众人起立,缓缓将杯中酒洒在地上了。

    浓浓的酒气充斥了雅室。

    白剑雄又分别给众人倒满酒,然后端起酒杯,把脸扭向大雄说:

    “你们二位兄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我敬你们一杯!”

    大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冷冷地说:“后福,福从何来呀?你领取了水泥保险金,弄个刀切豆腐两面光。俺呢,俺他妈回去咋向村里父老交待?又咋向死难者的家属交待?”

    白剑雄怔了一下说:“唉,天有不测风云呐!发生这场海难,谁不痛心呢?”

    大雄忽地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地喝干“叭”地把酒碗礅在桌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白剑雄,请你马上交出船费,往后咱鱼走水,鸟飞天,两清啦!”白剑雄脸色紫一块青一块,尴尬地挥了挥手,秘书放下筷子走过来。

    白剑雄说:“按租船合同规定,你跟黄厂长把账结了!”然后冲秘书使了个眼色,又对大雄说:“黄厂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啦!咱后会有期。”说完奔出屋子。

    江雪敏木然地坐在那里。大雄望着那张填有六十五万元的支票,浑身颤抖了。“钱,钱,钱!操他娘啊!”他心中像蛇皎,如油煎,热辣辣,哭不出喊不响。他攥着支票“噢嗬噢嗬”地笑了,这笑比哭还凄惨。他晃了晃身子,抓起酒瓶子吹了喇叭。海螺子一把抱住大雄,大叫:“黄大哥,别喝啦,捌喝啦!”

    半瓶酒下肚,大雄脸涨成了紫茄子,嘴里砰噜呼噜地搅着一个声音:“螺子俺俺他妈一定要把‘玛丽娜’捞起来!捞起来哈哈哈”江雪敏站起身劝慰道:“大雄,别喝了,别喝啦!”

    大雄牛眼一瞪,喷着浓浓的酒气骂道;“滚,滚!你们南蛮子,都他妈是算计人的鬼,都是是喂不亲的狼,俺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他胳膊一抡,碗和酒杯唏哩哗啦滚到地上。他趴在桌上骂骂咧咧地哽咽起来。

    江雪敏气呼呼地僵在那里,久久才说道:“大雄,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然后就有委屈的泪圈在她的眼窝里。

    海螺子劝道:“江小姐,对不起,他醉了。”

    第二天,大雄醒过酒来的时候,都是中午了。他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妻子麦兰子来了。麦兰子眼睛红了:“你呀,你呀,真是个噘嘴骡子只配卖个驴钱啊!”自从听说男人在珠海栽了,她几天都没合眼,她惦念大雄。尽管有江雪敏这个女人横着,她依然自信,就像当年大雄对她的自信一样,这个家伙好奇心强,往前走几步还会回头的。大雄看见麦兰子,哽咽了:“兰子,兰子,俺该听你的!”这些天,大雄忙得飞飞,一闲下来,他就想麦兰子,他这才体味到,到了关键时刻,还得是老夫妻哩。男人为女人承受世界,女人为世界承受男人啊!麦兰子说:“现在啥也别说了,俺相信你,在哪儿跌到就在哪儿爬起来!”大雄感动了,一把抱住了女人:“兰子,俺会的!”他眼里有了泪水,泪水在眼睛里噙着噙着,就扑簌簌滚落下来。麦兰子抬起手掌,一点一点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实际上,麦兰子知道大雄困住了,她是给他送钱来的,她让爷爷从厂里借了些钱。大雄带麦兰子在珠海海滨玩了两天。

    送走了麦兰子,他带上海螺子去银行办了汇款,留下十八万元,去了南海打捞公司。偏偏就那么别扭,公司职员说,两个打捞队都腾不开手,四艘打捞船配合海军猎潜艇执行一项军事任务,一个月后才能回来。捞船的事一杆子又支远了。大雄蔫头搭脑地回到旅店,不断弦儿地吸烟。这时候,海螺子又来赶乱,他说海港通知尽快捞船。海港清理航道,十天之内不打捞上来,误了外轮进港,海港将加倍罚款。大雄唉声叹气,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当天夜里,大雄单身闯进打捞公司谷经理的家,带了好多礼品。在经理家他还旁敲侧击地把话说透了,能尽快捞船,他任拿“干”的。经理媳妇眉开眼笑,而谷经理仍旧哼哼哈哈地说些忙啊难啊的混帐话。大雄忍着,脸上堆满空空的笑。他走南闯北练就的那套说词,最后还是将谷经理打动了。谷经理送他出来时说,三天之后听回话儿。大雄度日如年地等了三天。趁着热乎劲儿,他又去了。这次又是“大出血”才请动了一个打捞队。

    开始打捞“玛丽娜号”了。大雄乘一艘汽艇来到遇难海域。日头高高地悬着,映得苍蓝的海水发白。幽幽闪闪的白光,迷离得如打碎的梦。迷濛的海面凝重深邃,盖着“玛丽娜号”的庞大躯体。打捞队的负责人告诉他,船体下滑不算很深,卡在一扇巨型礁盘上。四天之内就可打捞上来,再用一天的时间铲除船上板结的水泥块,两天修补船底被暗礁撞出的三个洞穴,八天之后就可以租拖轮起航了。

    大雄心里有了根,就放心落胆地回珠海市了。

    在旅店里,大雄发现江雪敏在等他。她很娴静地坐着,人瘦了,弄糟的眼影像熊猫似的黑了圆圈儿,像是哭过。看见大雄,她还是笑了。大雄望着她说:“雪敏,这几天操持着捞船,抽不出身来看你!那天晚上俺醉迷呵眼的,说了好多混帐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俺只是心里憋屈,并没有怪你!”江雪敏盯住他的脸看了许久说:“我从不记恨人,你心里难受,我理解。”大雄心一热,但还是理智地控制住了自己:“雪敏,船就要捞起来啦,俺得回去了!你有啥想法吗?”江雪敏叹了一声,没有说话。大雄说:“你还是跟俺走吧!俺们雪莲湾需要你!”他圆溜溜的眼睛透出一种真诚。然而,江雪敏淡淡漠漠的样子,使他感到一种卑微的苍凉,他说:“雪敏,是不是俺这粗人伤了你的心?”

    江雪敏轻轻地摇头。

    过了好久,她苍白的脸色才一点点变回来,双颊渐渐润了红,说:“大雄,俺爹病啦,你们先走一步吧!俺爹的病好了,俺就去的,一定!”她一脸酸愁,大雄看不准她心里的深浅,他想,原来的江雪敏还回来么?江雪敏沉吟好长一阵儿,就转了话题;“大雄,俺今天找你来,还有一件事情呐!”江雪敏这阵子被表兄白剑雄拉去搞公关,不管乐意不乐意,寻件事情做,也许能把心分开。她说:“这阵子白剑雄正跟港商孟金元做橡胶生意。你知道盂先生是谁么?他是香港光复贸易公司董事长,也是你的同乡!”大雄的头皮一下子绷紧了,说;“俺知道啦,他是盂天贡的孙子,海霸的后代。”江雪敏问:“你们认识么?”大雄的脸相焦黑如炭:“俺们原来不认识,上次白剑雄给俺介绍过。俺两家有世仇!”江雪敏一脸疑惑。大雄就将世仇的根根梢梢给她讲了一遍,然后问:“是盂金元派你来找俺的么?”

    江雪敏十分惊诧地点点头说:“原来如此,要不你们一提到你,他那么感兴趣呢!不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孟先生在南海湾投资建厂,资助贫困地区,有好多的义举呢!我觉得他是个有良心的炎黄予孙!你不妨见见他,有利无害!”

    大雄也早就听说这些了,但他不是屈尊俯就的人。他大声说:“他孟金元在这里如何如何,俺不管!他这样盛气凌人地叫俺去看他,逼俺向他摇尾乞怜办不到!尽管俺在难处,俺们穷,可俺们大船师家族就是有穷骨气!再说啦,过去是他盂家欠了俺黄家的血债,无论从哪头说,他得先看俺!”江雪敏说:“你误会了,孟先生在大富豪酒店备好了丰盛的席宴,要郑重宴请你!”大雄倔倔地说:“狗日的,他在拿气势压俺,跟俺摆阔,让俺低头,没球门儿!”江雪敏为难了,劝道:“大雄,命便是机缘。你们的疙瘩爷,还有你老婆,他们不都在为开放引资奔波吗?现在机会来了,这对雪莲湾的改革开放,也许是个机会!忍了吧!”大雄一板一眼地说:“俺的话,你如实转给他,是朋友骂不散,是仇人不聚头!”江雷敏苦笑一下,蔫蔫几地走了。果然给大雄说着了,第二天一早儿,江雪敏就领着孟金元和女秘书来到大雄偎身的小旅店。江雷敏介绍完后,盂金元紧紧抓住大雄的手,心悦诚服地说:“黄先生,咱故多有句土话,不是冤家不聚头,聚头一笑泯恩仇哇!我佩服你的骨气和胆识。你是我心目中的农民英雄!江小姐什么都跟我讲啦!看见你,我就感到咱的雷莲湾有希望啦!”大雄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笑道:“咱雪莲湾笑迎天下客哩!”他说话的时候,细细打量着孟金元先生。

    孟先生长得并不像巨富阔佬那般臃肿、肥硕。地道一个矮小精干的中年人,腮帮深陷,下巴翘着,脸相黑了些,还是很润展,很有神采的。孟先生眼窝里忽地泪珠闪闪,叹道:“世界真是太小了,人总有见面的时候。我爹娘在香港去世的弥留之际,总是含泪思念故乡的日子。叶落归根嘛,他们都想将骨灰移到故乡去,并希望我再买一艘你们漂亮的黄家船。祭祖哇!可是,在你们黄家大船师面前,我说不出口哇,我爷欠下黄大船师的太多太多啦!”大雄听着,胸膛基风起云涌。孟先生心神不定地瞟了大雄一眼,又说:“我说句心里话,不论啥年月,黄大船师都是咱雪莲湾顶天立地的汉子!我的父辈太霸道了,欠下故乡人民的债太多啦!我就想,有一天回故乡,还了父母遗愿,更替先人赎罪!不知黄先生和政府赏不赏脸呢!”大雄懵了,万万想不到海霸的后代有这样胸怀,他活活冤枉了一个好人,心里歉歉的。他抖抖地说“实不相瞒,俺听说过你的爱国义举!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俺欢迎你回去看看故土,俺想,只要你是诚心诚意的,俺想政府更会敬你如宾!”

    孟先生泪流满面了,喃喃道“来日方长啊,好席不怕晚啊——”

    大雄大模大样地笑了。

    八天之后。“玛丽娜号”死而复活。船驶离桂山锚地的时候,大雄发现江雪敏独身一人久久她站在祭海崖上,粉红熟的衣被风一掀一掀的,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大鸟

    立冬了“玛娜丽号“重新在雪莲湾拢滩。封海了,大雄和海螺予从码头的冰面上爬上岸的时候,天色已晚。冰缝儿里的潮音断断续续,潮声拥来又退远。小村沉沉睡了,鸡不啼,狗不吠,唯有冷瞍瞍的海风,点点疏星和一盘残月陪伴着他们。到了去村里和厂里的交叉路口,俩人默默地分了手。大雄站定了,朝小村一阵深沉地张望,他想不能惊动爹和麦兰子,就扭身朝厂里徐徐走去。厂里那边很静。他抬起头来,怅怅地望着夜天闪闪烁烁的星子,正一点一点被墨云吞没,走到厂门口时,就零零星最地飘起雪花来了。望着沉静的工厂,大雄就啥都明白了。他打了个寒噤,膝下软软的,像要塌了身架儿。他强撑着疲累的身子,慢慢蹲在门口吸烟,浓浓的烟雾呛得他一阵咳嗽。大雄吸溜一声鼻子,心里酸出泪来,心里狠狠地说:“大难不死的黄大雄回来了,俺他娘不会垮的,明天就开工!”

    后半夜了,雪片子密密实实大朵大朵地扬下来,稠得天空没有缝隙。大雄踩着雪朝村巷里走,觉着胸闷,心里涌起很深的孤独与空凉。当他瞧见自家房舍的时候,特别想搂着麦兰子好好睡一觉。一切一切或许都要结束了,他也许最终也挪不了这个窝儿。一股说不出来的温暖和甜蜜,刹那间涌上心头,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了。麦兰子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是他永远的依靠啊!他在门口站了,抬手敲门,又怔住,这样迟迟疑疑地试了好多回,垂下酸乏的手臂,不能惊动女人。她睡得正香啊!他很沉地叹了口气。他在自家门前六神无主地圪蹴一阵儿,还是悄然走开了。去哪儿?他说不上来,地地道成了一个孤魂了

    没隔几天,开工的消息传开去,工人们陆陆续续回厂里来了。大雄将村支书疙瘩爷叫到厂里,又组织召开了一个班组长会议,对厂里的生产钉钉铆铆说透了,就马不停蹄地去跑钱了。拆借的同时又亲自去业户催收欠帐。“玛丽娜号”被雇来的十台重型拉车拖上岸来,待安装新式炸药,定型炸断,才能拉回厂里,轧制铸造各种钢板。正忙着,有人将一纸上告信捅到县里。不几天,由县工商局、公安局、乡镇企业局等单位的联合调查组就来了,主要是调查“玛丽娜号”沉船一案。拆船厂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跑钱还没个着落,又添这么一块病。整天价连轴转地谈话,跟羊屙屎似的拖着,弄得大雄挪不了窝儿,简直快把人逼疯了。有人告他犯了玩忽职守罪和受贿罪。到处传言他拿了白剑雄的大笔好处费,不昔冒险从桂山锚地起航。那天上午,厂里出了事,来人到办公室叫他。审查组长不让他去,大雄三说两说就跟他们翻了脸;“俺两袖清风,苍天作证!俺不怕背后捅刀子!没问题就没问题!俺非要找个屎盆子望自己脑袋上扣吗?”审查组长火了:“大雄,你态度不好!有没有问题不该由你下结论!”大雄红头涨脸地吼道:“如果说俺有问题,那就是一个!错就错在,俺他妈不该活着回来!俺犯法,你们抓俺蹲大狱,没犯法,都给俺滚人!”说完,他气呼呼地下楼去了。

    生产的的确确碰上了大难题。原来是海难遇难家属听说大雄回来了,被人撺掇着,几户老老少少又来厂里要条件,厂保卫人员不让进,就都爬上“玛丽娜号”死泡。船上的炸药都安好了,重型拉车也雇来了,就是无法开工。大雄找到了疙瘩爷,疙瘩爷派树干部们轮番做工作也没说通。乡里的范书记下乡路过,也来了,现场办公,人们就是不挪窝儿。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只有等大雄回来了。

    一辆别克汽车缓缓驶来。大雄从车上下来了,远远地,他就看见一疙瘩一块扯闲篇打扑克的工人,也看见了货轮上哭哭啼啼的家属们,除了老人、妇女就是孩子。他爬上船梯的时候,腰眼儿又针扎似的疼了。他竭力保挣镇静,默默无语。船上破例静下来。望着失去亲人的老少和寡妇,他能说啥昵?尽管事故后事都办完了,可他们不知足呐。从情理儿上,他欠他们的,他该好好照顾他们,好言相劝,再不行就给他们磕头,一家一家给老人下跪。他看见赵奎的瞎娘了。这可是他救命恩人的娘啊。老人枯着上头白发,脸黄得像一朵干菊花。她怀里抱着孙子,身边坐着儿媳。大雄看着这一家子,眼里转着泪花花。他真想给老人跪下。久久地,久久地,他在老人跟前站定,双腿一软一软的。后来一转念,他不能,不能啊!这样大的场面,揣着各种心思的人都在盯着他。他不是以个人身份出现的,他是厂长,代表着工厂的利益。他一跪,工厂的形象就完了,那样不止一家,那几家也会提出一堆各式各样的问题。他们的要求不一样,有人胃口很大很大,工厂承受不住。俺能对他们瞪着眼撒谎吗?能欺骗他们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六神无主地默默在人群里走,看着他们,看得他们心里阵阵发空。

    一切都僵持着,不能等了,不能等了,狭路相逢勇者胜。他要抓住家属们游移不定猜测他等待他的短暂肘机,尽快解决危机。一刹那间,大雄眼一闭,手一挥,厉声吼道:

    “都给俺下船,谁胡搅蛮缠,就拖谁!拖不走的,俺陪着他,点炸药开工!”

    人群哄然大乱。

    家属们懵了。他们没思想准备,估摸黄大雄会说软话,会许下什么大愿。他们想不到这狗日的会来这一手。他们哭嚎大骂了。也就在这当口,村干部和工人们纷纷将他们扶下来。不走的,就叽里咕噜地硬拖下来。

    大雄最后一个走下货轮。他身子抖着,心里在流血,扭歪的脸上泪水盈盈。他无力地一挥手。

    “轰”一声巨响“玛丽娜号”在阵痛中解体了。

    本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然而却是这样姗姗来迟、悲悲戚戚。大雄很快成为众矢之的“呼啦”一下子被愤怒的家属们包围了。他望着一张张层层叠叠的脸相,心碎了。他再也狠不起来了。人狠么,不是毛病,关键是咋个狠法,摆出去得叫人佩服。从这理儿推一推,软一软也不丢人,他想,就不由自主地给家属们跪下了,声泪俱下:“老少爷们,婶娘姐妹,俺大雄向你们谢罪!你们失去亲人的痛苦,俺知道。可你们这么闹,死去的兄弟们的魂灵都不会安生啊!你们知道么,赵奎被海浪卷走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啥吗?他把救生圈推给俺喊:大哥,你要活着,俺水性好,厂子还指望你呀!俺们工厂这会儿底子薄,但俺敢对天神起誓,厂子挺过难关,俺绝不会忘记你们!俺今天给你们跪,就是让咱渔花子永远不给人下跪!俺们雪莲湾人不能再穷下去了,俺们富有了,把外出打工的乡亲们都请回来!”大雄没说完,赵奎娘就嗷嗷哭了,拉着孙子和几媳,拧着小脚走了。

    众人立时蔫下来。之后,人们都怯怯地散去了。

    疙瘩爷走过来扶起大雄,激动地说:“大雄啊,你今天给我上了一课。真有你的!”

    大雄满脸凄楚地说;“别逗啦,疙瘩爷!好赖人都让俺得罪遍啦!在村人面前丢尽了脸面可是,等工厂有了效益,所有荣耀都贴您脸上了!”

    疙瘩爷想了想说:“不,你把俺弄醒了,俺他娘忽然觉得自己活得硬气了一回。”

    大雄一笑:“笑话,您老当年打海狗,全村人谁比您硬气?”

    疙瘩爷苦笑:“这日子,让人活不出个爷们样儿来。俺老了,老了,俺该放心地歇着了!”

    大雄摸不着头脑说:“唉,您这话是啥意思啊?”

    疙瘩爷沉吟片刻,道:“你老大不小了,自己琢磨去!”

    大雄满脸疑惑地望着疙瘩爷,忽然冷笑了一声。

    疙瘩爷拍了拍大雄的肩膀,心情很沉重。

    县里的调查越来越深入。晚上他给江雪敏打了电话,让她千万别回来,免得跟着陷入调查的困局。县检察院办案人员去珠海取证的时候,江雪敏依旧没有躲过去,她哭了一回又一回。大雄走后,她的日子熬得苦焦。她思恋大雄,又不敢跟他来。果然如大雄怀疑的,她爹病重是假,她的心病是真。正是关于“玛丽娜号”沉没的秘密,幽灵般折磨着她。江雪敏心里暗暗想,她一定要搞清楚海难的真相,为了大雄,也为了自己。海难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她在表兄白剑雄家里偷听到了白剑雄与拖轮司机阿青的密谈。

    这是一个阴谋,一场骗局。

    江雪敏惊愕了。白剑雄眼看水泥窝在手里卖不出,压住资金不说,船板渗水大批水泥板结报废。就在大雄向他发出最后通牒的时候,白剑雄横下心来,买通了拖轮司机阿青,致使“玛丽娜号”撞礁沉没,骗取了巨额保险金。她恨表兄,又没有勇气告发。然而,她又觉得对不起大雄,她无颜跟他回北方。可是,她的事业,她的爱,都在北方啊!怎么办?怎么办?一个成熟的女人必然是宽容的,尽管宽容的时候也许在流泪。江雪敏可以宽容一切,可她不能宽容罪恶。当她接到大雄电话的一刹那,她毅然擦干了眼泪,勇敢地站了出来。白剑雄和阿青落网了。沉船内幕由江雪敏给揭密了!揭密的人是痛苦的,揭密的人也是痛快的。她解脱了,但心情仍很沉重,表兄对她是有恩的呀。

    到年根儿了,江雪敏急不可待地回北方来了。与此同时,县检察院办案人员回来证实大雄是清白的。大雄终于解脱了。

    在被解体的“玛丽娜号”旁边,大雄见一位穿裘皮大衣的女人朝他走来。他又看见了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使他感到缠绵亲近,又遥远痛楚。她终于熬过来了,他忘情地迎上去,紧紧地拉住她:“你来啦,你来啦,俺就料到你爹的病一定会好,你一定会来的!”江雪敏撩起散落在额前的一绺秀发,向后一甩,仿佛昨夜的恶梦也一下子甩走了。她嘤嘤地哭了:“我来得太迟了!太迟了!”大雄也眼泪汪汪的了。“不迟,不迟!”她缓缓抬起手来,抹去他眼窝里的泪痕,喃喃道:“你不该流泪,,我也不该流泪!人生相信抗争,但不相信眼泪!”大雄鼻子发酸:“你说得好,不过,俺再也不会拿一条死船闯海啦!”江雪敏觉得他多了胆识,又问:“这会儿厂里咋样?”大雄叹一声:“就是钱紧,资金周转不开!”她格格笑了:“告诉你,资金送上门儿来啦!香港孟金元先生和我一起来的!”大雄眼睛一亮:“哦?太棒啦,天无绝人之路,快带俺去见孟先生!”

    江雪敏拿拳头亲昵地往他后脊一捶:“下飞机倒火车,你就不问问人家累不累?”她笑了,笑出许多个意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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