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小说 > 莫失莫忘 > 第三章

第三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品小说 www.epshu.com,最快更新莫失莫忘最新章节!

    这一次没见到小令,但是见到了小曲,也算收获。

    看林太太的态度,我也不便多去找小令,她不欢迎我。

    我坐在房里,拍着网球。我打算写信给小令。

    妈妈看看我,我向她笑笑。她知道我的心事吗?

    小令回信:“没想到你肯给我写信。”但是她渐渐不肯回信了。

    妈妈说有人看见她与一个年青男人一起进出。

    那个男人开一部豪华的平治,据那些太太说:“这一下子林家恐怕捞到一点。”

    多可怕的说法。

    我没有见到小令,但是我想把她找出来见面,只是见面。

    我没有审她的意思。但是怎么找法呢?写信?

    不能再写了,如果再写下去,恐怕会惹小令的笑。

    她真的忘记我了?

    我干脆拨了电话过去,心里紧张得很,像第一次约会。

    很顺利,来听电话的就是她本人,我倒有点惊奇。

    “家明,”她说“多日不见了,有话?你现在方便来吗?”

    我看看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功课,呆住了。现在过去?

    宝课是天天有得做的,于是我答:“好,我来。”

    “你放心好了,妈妈不在。你上次来,真不好意思。”

    我笑了。那算什么?挂上了电话,我就出门。

    那时间刚好是八点,吃完了饭,我没多久就到了她家。

    她来开门。客厅里暗,只觉得她影子绰绰的。

    “伯母呢?”我问。我把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

    “打牌去了。”她说。

    都打牌,我心里想。

    我看着她,多久没见了?一个月?两个月?

    她头发都拢在脑后,一张脸很尖,眼睛水灵灵的。

    小令长得削薄,小曲比她浑厚点,最近她瘦多了。

    “我见了小曲,一下子长得那么大了。”我说。

    “是,小曲说起。她说:再也没见过家明哥哥似的好人这年头好人少。”小令笑了“你请坐。”

    “你没上班吗?”上班两个字,有说不出的别扭。

    “没有,今天是我的假期。”

    “没有出去?”

    “本来想出去。知道你来,便推了约会了。”她答。

    “大家都说你有了男朋友。”我说“恐怕是真的?”

    “什么叫男朋友?男人认识不少,你怪我也好,不怪我也好,我根本吃这口饭,男朋友?没有,只有你一个朋友是男的。舞厅里找得到朋友?别开玩笑了。”小令说。

    说得很清楚,我是一个朋友。我黯然想:一个朋友。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妈妈心里有一个数目,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必再做了。”

    “真的?”我问。这个数目是多少呢?我很怀疑。

    “真的。”她点点头。

    “最近好吧?”我问。

    “很好。习惯了。赚这种钱,最心安理得。”小令笑道。

    现在我发觉她的态度很滑稽,一直对自己冷嘲热讽,却又有一种无可奈何,认了命的感觉。每一句话都带着苦涩,来,她的话又无限的凄凉。

    我坐着很不是味道。她没有否认她跟那个男人来往。

    恐怕是真的了,我想,大家造谣也有个限。

    这样说来,我倒真正是一厢情愿。如果她不愿意走出这个环境,我硬拉她,又有什么意思?如今巴巴来坐着,两个人说话,像猜谜似的,谁也不肯多说一句,太尴尬了。

    我低下了头,两只手握在一起,手心里有点汗。

    她问我:“身上这件毛衣很好看,是手织的吗?”

    “妈妈织的。”我来这里,是为了谈论一件毛衣?

    “小曲说你还是老样子,我觉得你沉默了很多。”

    我看着她赤着脚,脚趾上却搽着红寇丹。

    这是为了什么呢?惟恐人家不知道她变坏了似的。

    她的打扮,她的语气,都渐渐在变,变得我不能适应。

    我并不欣赏目前的小令,我要的是以前那个她。

    现在我坐在她面前,是这么的陌生,怎么能不沉默呢?

    “家明,”她说“你是越来越好了,我看看也配不上你。”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我笑问。

    “长得好,人品也好,性格也好。”她乏味的说着。

    “不见得,叫我脸红。”我勉强的说“你千万别这样。”

    她站起来:“天下没有出污泥而不染的人,如果真的清高,早就离了污泥走了。坐在烂泥巴里,还假撇清,嘴巴里嚷不染不染,有个鬼用!”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鼓足了勇气来问她这么一句。

    “我没种,贪图享受,家明。”她笑盈盈的答。

    但是我看得出她笑脸后的辛酸,多说还有什么用?

    我问她:“你高兴吗?真的高兴?我来了这么久,你没说过一句真话,难道我听不出来?你真的把我逼走了,又有什么好?”我叹一口气。

    小令听了,眼泪就冒出来,但是她不肯让人看见她落泪。

    她转过了头,站起来,走到窗口去,撩开窗帘往下看。

    棒了很久,她淡淡的说:“家明,没有用,我不配你。”

    “谁说的?”我愤怒“你告诉我是谁说的!”

    “我说的”

    “由此可知你这个人,别人没说,你先说。”我骂她。

    “我有我的苦衷,家明,你不会明白的。”她仍然背着我。

    “苦衷?小令,别骗我了,凡是有苦衷,就是不爱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去。为什么我就没有苦衷?”

    她转过脸来:“你原比任何人强,任何人好,所以我不配。”

    “我明白了。”藏说“我明白了,我今天没白来。”

    “你没有明白!你想今天走了,永远不再来,是不是?”

    她的声音不但尖,而且高,这不是我的小令了。

    我说:“我来了,尽与你说些不相干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你不再关心我了,不再同情我了。”她盯着我。

    “你不要人同情,小令,拿点勇气出来,离开这里。”

    她苦涩的说:“这天下都是会说话的人多,连你也在内。”

    “你们何必一定要住这么大的地方?要吃得这么好?要穿得这么美?为什么还要使佣人?苦一点就不可以?做了舞女,赚得不少,为什么还要去结交开平治的阔少爷?既然是甘心乐意,又何需别人同情?”

    她掩上了脸:“你是骂我来的,你根本不明白!”

    “我是劝你,小令。不要说我不明自,我太明白了!”

    我站起来,向大门走去。

    小令在我身后冷笑一声:“你为什么说‘我很痛心’,‘我为你难过’?干脆做得好看一点也罢了,从此以后不来,也有个理由。你来为什么?。就为了提醒我的堕落?没有这种道理,你去好了!”

    我看着她。她的语气,她的态度,都与林太太没有分别。

    她要我怎么样呢?我们家没有钱,她也不把钱放在眼内。

    她这么年青貌美,香港就独独不会饿死这种女孩子。

    但是她要我怎么样?可怜她同情她可惜她?我不懂。

    我只会说道理,即使有这种感觉,不过是放在心里。

    如果她用牺牲来换同情,这种牺牲根本不值得。我想。

    我仍是等她的。看她在两年之后又怎么样子,我等。

    我叹了一根气。为了油,我在家也静默了好几天。

    小曲来了一个电话。

    “你好吗?”

    “不好。”我说。

    “怎么了?”

    “没什么.这些天我都在考虑牺牲自一已,让你姐姐幸福。”

    “幸福可以看得见吗?”小曲在电话那边笑了“我倒不知道!幸福不过是遂心而已,只要你们两人觉得幸福,就是幸福,还理别人怎么样?”她停一停“你没有牺牲,就算有,谁还逼你?而且往往真正牺牲了的人,并不认为牺牲伟大,所以你别一直怪姐姐,你也有你的不好。倘若一间屋子着了火,你也叫它等两年?恐怕都成灰烬了!她说不出口的苦,你倒怨她。他总共也不过认得你一个可靠的人,你又太谨慎,叫她等,等到几时去?你的日子过得快,她哪一天不是在拖?”

    “好了好了,小曲,我明白了,你别说下去了。”

    她长长的叹一口气,拿着电话,隔了很久,才挂断了。

    电话截断之后,转来长而闷的呜呜声,我听得发呆。

    我拿着话筒,坐在椅子上,竟不晓得动,我充满了内疚。

    是的,小令现在的情形,跟着了火的屋子有什么两样?

    我倒还叫她等,静待其变,比什么人都要残忍的。

    谁说我管她呢?即使是爱她,也爱得很坏,爱得不够。

    我可以借口说我有理智,不做冲动的事,所以不能带她走然而再好听也不过是借口而已。如果爱她真的到了那种程度、恐怕也就什么后果都不顾了。

    这时候想起林先生,益发觉得他难得,又是这么多年以前,他居然力排众议,娶了林太太。

    不过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维持了家庭这么些日子。

    如果林太太好好的用他的遗产,也不致于到今天。

    我没有用。

    妈妈惊异的问:“家明你是在打电话吗?”

    我连忙把电话挂上,跳起来说:“没什么,打错了。”

    她说:“你的脸色很坏,别是念书念得太累了。”

    “没有,你放心,我去睡个午觉就好了。”我说。

    “好,去睡一睡。对了,你爸叫我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我一怔,爸爸没有要事,不跟我说话的。

    “你记得张伯伯的女儿吗?”妈妈含笑问“婉儿?”

    “哦,她!当然记得。”我也笑了“就是那个小女孩,过年来我们家,被我打了一顿,又放炮仗吓走的?”

    “还好意思说呢,快十年了,说起来还叫我们脸红!”

    “张伯伯不会介意的那时候大家都小,她又顽皮,要夹在我们当中玩,又捣乱,一大班男孩子当然不服。想想也是,怎么欺侮女孩子呢?”我说。

    “问你罗!”妈妈笑道“后来总算带你去道了歉完事。”

    “这与爸爸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又要再罚我一次?”

    “不,婉儿回来了。”妈妈说“人家就升大学啦。”

    “她多大了?我不十分记得。”我问。“十五岁?”

    “你这个胡涂虫,她十五岁去美国念高中,今年十八岁了。回来度假,等明年再过去念大学。怎么还说人家十五岁,这是什么记性?”妈妈又笑了。

    “我对女孩子的年纪一直记不住,这么久了。”我说。

    “你爸爸和张伯伯都想你们见见面,你不反对吧?”妈妈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是做媒吗?”我笑。

    “也不一定,做个朋友也好。这年头,父母之命还行得通吗?”她盯着我。

    我脸红了。

    妈妈真是厉害。

    “张婉儿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长得也好。”妈妈说。

    我笑笑。妈妈看来很喜欢她。当然,她家世清白。

    他们真的安排了我与婉儿见面,就在家中吃晚饭。

    张伯伯、伯母也来了。有父母就有这点好,有人出面。

    我出到客厅,只看见一个苗条女孩子背我坐着。

    她穿一件大袖子的衬衫,在腰间束着一条长裙子。衣服裙子都不知道是用什么料子缝的,又薄又软,贴在身上,带点米色。椅子上放着一顶帽子,通花草织,缀满了绢花缎带,非常浪漫。

    这一身打扮我很喜欢,清新自然,悦目赏心。

    婉儿仍然背着我,头发是很短的,贴在脖子后面。

    张伯伯看见我了,说:“家明,来,见见我们的婉儿。”

    我笑着过去,婉儿转过头来,看牢了我,目不转睛。

    老实说,我不十分记得她的样子了,小时候这么多玩伴,以小令最文,婉儿最野,她一早去了外国,也没有通信,一晃眼几年,并不记得她。况且那次过年吵架,她生了气,不肯再来,我也没有机会再见她。

    不过她大概没有什么变,皮肤微棕,眼睛圆滚滚地。

    “婉儿,你好。”我说。

    “你好,家明。”她说。

    “现在不叫家明哥哥了?”爸爸取笑她“婉儿长大了。”

    婉儿笑:“我几时叫过他哥哥?我从来没叫过!”

    妈妈也笑:“黄毛丫头十八变,婉儿越来越好看了。”

    张伯母说:“好看什么?回来益发粗了。在外国,也还有姨妈看顾着呢!我真不想认她做女儿。”

    妈妈拉着婉儿细细的看了一会儿,说:“你妈不要你了,你就跟着我吧,我疼你,我没有女儿。”

    这话把大家都引笑了。

    妈妈的确常常想要一个女儿,她对女孩子是极好的。

    就算那个时候,小令辍了学,妈妈也想帮忙,是林太太拒绝的。

    婉儿很俏皮,她马上说:“听见没有,妈妈,听见没有?”

    张伯母摇头,说:“这孩子,我真替她担心,不放你去念大学了。”

    婉儿这才吐吐舌头作罢,但还是对她妈妈挤眉弄眼调皮。

    她不胖,但是恰到好处。手腕腰身不算粗,但圆滚滚的。人很高,看上去也就苗条,身材极好,人活泼,大致上应该跟小时候的婉儿没有什么两样。

    我因为挂念着小令,所以说话不多。

    这几天一直不晓得怎么才好,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她。

    见到了又要说什么话,是道歉呢?还是解释?

    我是不善解释的一个人,如果现在叫我离开学校,恐怕母亲就头一个伤心死。要做到六亲不认,岂是容易的事,人到底要在世界上生存,就算不顾一切的与她在一起了,想起父母,也心如刀割,有什么快乐可言?她也不会叫我这么做。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我往她家走得再频也没有用。

    不过,我说了等她,我就一定等她这两年,决不食言。

    张伯伯说:“家明益发少年老成,我喜欢文静的孩子。”

    婉儿说:“这次回来,爸爸妈妈就没有放过我!”

    张伯母说:“哟,孩子,你也学学好样啊,家明就是榜样,

    我的脸马上红了:“不敢当,伯母,我哪里算榜样?”

    张伯母稀罕的说:“看,脸就红了,像女孩儿似的。”

    我益发不好意思。

    婉儿哈哈的笑:“妈妈忘了那年过年的事了?尽赞他!”

    “是,”我反而高兴“伯母忘记我顽皮了?我不是好人呢。”

    张伯母说:“那是小时候,作得准吗?现在管现在!”

    婉儿看我一眼:“你好了,找到帮你的贵人了。”

    她牙失嘴利能说话,不过一点也不讨厌,大家坐在一起,反而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她问我:“大家都等你呢,怎么后来你没有来念书?”

    “我考上了这一间,妈妈不想我走得太远。”我说。

    “你真好福气,我可惨了,老远的在那边,姨妈送我去寄宿学校念书,那寄宿学校是唬人的,收费贵,我们过的日子像集中营,有家长来看我们,学校就装门面,房间也收拾了。饭菜也好了。平时?真亏我们熬的!”

    妈妈笑:“倒把你熬得珠圆玉润呢。”

    张伯母说:“你听她胡说,现在大家都知道你的毛病了。”

    婉儿笑:“句句实话,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满以为回来了,可以享福了,谁知道妈妈比他们还厉害,现在我巴不得回到学校去呢。哈哈哈。”

    张伯母气怔在那里,但是嘴角的笑无法隐没。

    他们真的为这个女儿骄傲,我看得出来。

    案母争气,有这个好处,我是再也想不到的。

    我缓缓的说:“寄宿念书是比较辛苦,我听说过的。”

    “是不是?家明都说是,可知没错。对了,这次回来,真没想到头一个见的是家明,其他的朋友呢?”她问“可不可以见他们?”

    我想起小曲,低头不响,过了一会儿,我说:“隔了这么多日子不回来,大家分散了,一时到哪里找去?”

    “我也想回来,每年暑假姨妈都叫我去欧洲,去完欧洲就叫我陪她。前年、大前年爸妈都来看过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贪玩,也爱旅行。”

    我点点头:“比起你,我是土包子,我哪里都没去过。”

    “我想起来了,林伯伯的两个女儿呢?我很喜欢那个小的,抱她。从来不哭。她们也到外国去了?”婉儿问。

    我看着自己的手,大家的记性都还不差,该记得的事情都记得。

    爸爸说:“林伯伯去世了,我们很久没有见到这两个女孩子了。”

    婉儿的圆眼睛朝我脸上溜:“家明喜欢林伯伯的女儿,玩游戏,常常帮她,不帮我的。”

    妈妈说:“那是以前小时候的事情。对了,家明,明天有空,你陪婉儿到处走走,她多久没回来了,一定生疏得很,你就当她是游客好了。”

    我看看婉儿,这种事就是很难拒绝的,我点了点头。

    妈妈松了一口气。

    客人都走了以后,我想:如果当时要坚决拒绝,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我做人很胡涂,碰到什么情面难却的事,多数答应了下来,小曲说我性格模糊,大致上是不错的。

    我过了一阵寂寞的日子,要得到小令,难似上刀山下油锅。像婉儿,一切来得这么自然,这么舒畅,有什么不好呢。这样做法有点不对劲,不过我到底是一个人。

    爸爸把他的车子借给我开。我们约了婉儿第二天早上十点钟,我去她那里接她。

    临睡之前,我听见父母说话。妈妈说:“我看婉儿很好。”爸爸说:“随便家明吧,只要他快乐。”

    我听了这话,难过了很久。只要我快乐。当然我也想他们快乐,爱是双方的,若果只取不予,就很不公道了。

    我想了很久。

    第二夭我按时到婉儿的家去。

    她坐在客厅等我,什么都准备好了。

    我笑着说:“到底外国回来的呢,守时得很。”

    她说:“这是我的美德,英国人才不守时。”

    我笑了。

    她喜欢戴帽子,今天是一顶土黄原色小边草帽,照样有花有叶,配着长袖衬衫,一条橘黄色的麻布裤子,她长得真高真好看。

    “我想去游泳。”她说“多少年没游泳了!”

    “现在水还冷呢。”

    “不要紧,我还怕冷?我情愿冷点,头脑清醒。最怕寄宿学校的暖气,不管三七廿一的开着,有时候四五月了,还一直吹暖风,简直令人昏死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装手势,我只有看的份儿。

    “那么我送你到沙滩去,你带游泳衣。”

    “好。”

    我开车到了浅水湾,她不管三七廿一,就坐在沙滩上。那条裤是簇新的。我看着她,她是这么解放,这么自由,而小令,我的天,还活在卖身葬父的时节里,真是离了谱了。

    太阳很好,她望着海,沙滩上有人游泳,不过不多。

    我在想自己的事,没与她说话,她当然也是在想事情想什么?

    我问:“在外国有男朋友吗?”

    “没有。功课很忙的,没有空,而且在外国念中学的学生,功课不大好,我不喜欢懒读书的男孩子。”

    我笑笑,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有空时喜欢做什么?”她问我。

    我说:“我是天下第一闷人,我只看书。”

    “看什么书?”

    “什么都看。”我说。

    “你有没有看小王子?”

    “听说过,是一本童话是不是?”我问。

    她惊异的看过来:“不是。每个人都说是童话,我看却是一个悲剧。一个男孩子,因为永远怀着纯洁的心,例如碰到与他无法沟通的‘成人’;他不明白的事太多,又无法适应生活,于是借助一条蛇的毒液,自杀了。依我看,这是另一部异乡人呢。你看过异乡人么?”

    “看过。”我诧异“你真认为小王子是这样的故事?”

    “是的,所以我看完之后大哭了一场。我近年来很少看到这么好的书了,又薄,又一个生字也没有。我喜欢小王子与他的玫瑰花,其实那是一段爱情,那玫瑰花一直说她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直到小王子看到地球上,一个玫瑰园里上千的玫瑰,才知道被骗了。他不生气,因为他那朵玫瑰矜贵。他说,他天天为她淋水,用玻璃罩罩住,用屏风挡住,那花又一直咳嗽装病我说不清楚,反正他爱那朵花,爱得要命,世界上成千成万的玫瑰,他并不介意。中国人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是不是这意思?”

    我正听得入迷,被她一问,怔了怔,只好笑了。

    我说:“我很惭愧,你看书看得真周到,我看书不过看完算了。”

    “是呀,有些书不看完也只好算了,这本是难得的。”她嫣然一笑“不说了,我去换衣服游泳。”

    她转到帐幕后去,没多时,换了一套两截的游泳衣出来,全沙滩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我有点目眩,她向我打个招呼,就奔到海旁,钻进浪里,游开去了。

    小王子,我想,我得去找这本书来看。

    小令,她怎么了?早上十一点,她还在睡觉吧。可怜的小令,她真是有点无知无觉的,她知不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我想她并不明自。她只是善良,但善良到随人宰割的地步,就有点可恨了。

    我应不应该去看她?给她妹妹诉说了一顿,更不想去了。

    我躺在沙滩上发怔。然后婉儿回未了,她用大毛巾裹住了身体,坐着看我。

    “你看上去不大开心呢。”她说。

    “没有这种事,我只是在想你说的那个故事。”我说谎。

    “我陪你去买。”她说。

    “你要走了?”我问。

    “走了。”她说“不是游过泳了吗?”

    真爽快。

    我们出了城,她头发湿湿的,下下子就干了。我这才发觉短发可爱之处。我们跑了三家书店,才买到那本书。我很高兴,把她送了回家,在她家吃了午饭,我就回自己的家看起那个故事来。

    电话响了,我跑去听。妈妈在睡午觉,爸爸没有回来

    “家明哥哥?”那边是个女孩子。

    “谁?”

    “小曲。”

    “啊你。”我很意外,好像一下子回到现实来了,又有点畏惧,不知道她又要说什么,多数没有什么好消息。

    “你生我气了,是不是?”她问。

    “没有。”我想看完这本书,答得很心不在焉。

    我有点惭愧,但这的确是我错,我怎么一下子就冷淡了她们?大概感情总有到尽头的日子,救也救不地来。我知道小曲在尽力挽回,不过她姐姐如今这个情形,叫我怎么办?我想逃避这个救她出苦海的责任。到底这苦海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棒了很久,小曲说:“你有空要不要来看我们?”

    “你们?”

    “是。我约姐姐出来,在一个地方吃茶。明天你要不要出来?”

    “几点钟?在哪里?”我问。

    “中午,你到姐姐家来,可好?”

    “好,明天见。”

    “明天见。”她挂了电话。

    小令要见我?她有什么要说的呢?她总是酸味十足的埋怨我,我受不了。但是我想见她,即使是被她说几句,如果因此她心宽了,也值得。

    那天晚上我看完了小王子,的确是好书。也难怪小王子要自杀。这年头谁存点理想谁就倒霉。

    我一夜没睡好。

    一早婉儿问我有没有空,我是有口难言,推她推到下午,与妈妈闲闲提起婉儿的约会,使她以为我中午也跟婉儿在一起。我叹一口气,我真是越来越堕落了。

    小令她们两姐妹叫我在车里等了很久,终于下来了。我看到的是小令苍白的脸,她唇上是时下流行深紫红的唇膏,穿一件印花丝旗袍。这个时候谁还穿旗袍呢?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过时、不健康、阳光下灰尘里的美,带点霉气的。

    “你好?”我问。

    她点点头。这么些日子了,她变了多少?

    她点了一个吃茶的地方,我们坐下。我为她们叫了点心,倒了茶,努力想开口说几句话,总不能够。与婉儿说话是容易自然的,但是小令,她多心,说什么我都怕得罪她,实在是。

    小曲问:“家明哥哥,这两天在做什么?”

    “嗯,在看一本书。”

    她笑了“我也在看书,”她说。

    “你们两个倒在同一天有空。”她说。

    小曲说:“是,我今天放假。”

    “你功课还好吧?”这种对白多么虚伪。

    小令有她的美丽,几个中年男人走过她身边,就朝她看,但是我怀疑他们是认得她的。这种想法是一种罪恶,不过一切罪恶都是自然滋生的。

    小令开口了,她说:“我赚了一点钱,我想再过三个月,我做满一年了,也该够了。”

    我感到意外:“真的?当初不是说两年?”

本站推荐:重生之老子是皇帝医妃惊世采红回到宋朝当暴君回到明朝当王爷嫡长孙四季锦史上最强帝后清穿之四爷宠妃毒妃在上,邪王在下

莫失莫忘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品小说只为原作者亦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亦舒并收藏莫失莫忘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