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小说 > 莫失莫忘 > 第五章

第五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品小说 www.epshu.com,最快更新莫失莫忘最新章节!

    她头发有点乱,脸颊是粉红的,发梢结着一条桃花色丝巾,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洋娃娃似的,我的心软下来。

    她圆圆的眼睛弯了弯:“我以为你睡了。”

    “没有,一直等你。”我说。

    等了这么心焦的一天,被她三言两语,就打消掉了。

    “我打过电话来,可借你没在家,我想算了,反正已经在路上了,同学的哥哥送我回来的。”

    “车子很漂亮。”我说,带点打听的意味。

    “是的,”婉儿说“他们家开餐馆。”

    我问:“你自己的车子呢?”

    婉儿抬起头来,眼睛雪亮,沉下了脸“你怎么老问我问题?我不喜欢人家查我。”

    她的外国脾气拿出来了。

    我说:“你想想我是你的什么人!”

    “什么人?”她仰起了头。

    我震住了,她真是不给我面子。在那一刻里,我才发觉自己的愚蠢。我没有给自己留余地,我自视太高了,以致摔得这么重。说真的,我是什么人?

    “家明,回去睡觉吧。”她说“我们明天再谈。”

    我想说话,但是喉咙塞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下令逐我出她的房间,我只好回头就走。

    到了自己房间,我越想越不是味道。是的,我算什么呢?来到外国,先住在她家里,这算是入赘?一个男人,讲究的还是志气。现在再讲究,也还是笑柄了。我立时三刻的整理起行李来,我故意把箱子弄得碰碰砰砰的,婉儿就在隔壁,自然听得见,但是她偏偏不理不睬。

    行李收拾好了,我独自在床沿坐了一下。

    觉得不能再稚气了,像个孩子撒娇似的,还等人来挽回,走就走吧,有什么可留恋的?婉儿如果找我,还不容易?这城里能有多少中国人?

    婉儿是个女孩子,如果她认为没有吃亏,拿得起,放得下,我有什么关系?也太婆婆妈妈了。我打了电话叫街车。

    我拿起行李。书很多,一时不知道搬到哪里去。我想到了几个同学的名字。我把两箱书抬到楼下,看看时间,已经是清晨了。

    清晨在初夏,也还是凉的。我并没有悲伤,我只是疲倦。一切也还都像一个梦。婉儿甚至没有探出头来看我一眼。我是个男人,我必须要在这种情形下离开,如果她要找我,她可以来找我我希望她会来找我。

    车子驶到一个同学的家。

    我把书堆在他房里,人在地板上胡乱睡了几个钟头。他不出声,这种时间,带了东西走了出来,还有什么事?猜也可以猜得到。

    第二天我出去找到一间小房间,付了租,就住了下来。

    那间小房间设备简陋,地板走人会响,老鼠进进出出,比起婉儿家的那层洋房,也不用提了,这是我离家后第一次吃苦,心里很不是味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恋了。

    婉儿并没有来找我。

    她倒是没有与那个餐厅老板的儿子在一起,但是有各式各样的男朋友,也不愁寂寞。我很难过。就是这样吗?我与其他那些男人,一点分别也没有?应该有点不一样,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们的关系不同。

    我是静默下来了,连家里的信也不写。

    几个朋友劝我;“算了,张婉儿与她两个表姐是出名的女阿飞,你还不明白?婉儿迟出道,也就更加青出于蓝,你没来我们就看着她的,哪里像个读书的女孩子?半夜还在赌馆楼上的小餐馆吃夜宵。”

    也不见得这样,婉儿有婉儿的好处,只是我没有本事留得住她的心。她是个喜新厌旧的孩子,得到了的东西就不值什么,把人像玩具似的看待。

    她从得到我的那一天开始,就厌倦了我,那是毫无道理的一种厌倦,只是婉儿这种性格的人,是不讲道理的。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没有人可以阻止她的。有时候是别人吃亏,有时候是她自己吃亏,很难说。

    然而我与她就这样完了。

    案母辗转听到了这个消息,只劝解我以学业为重。

    我就这样,半天吊着。没有婉儿的日子,过得极其慢。第二个学期好像永远不会开始了。

    我在等回去。

    我开始写信给小令。一封又一封。写好了,放进信封里,写上了地址,贴好邮票,但是寄不出去,也许她已经搬了家,也许她看到我的信就撕掉了。

    不会,不会的,她看到我的信只会哭,不会撕掉的,因为这样,我也就更不能寄这些信。我不能卑鄙到这种程度,弃了她去追更好的,等到被人抛弃,又回转去找她。我还是个人吗?

    我始终没有寄出那些信,但是我还是写着,一抽屉都是,它们成了我的日记,我喜怒哀乐的记录。

    婉儿考试不及格,搬了个地方住,换了一间小大学,读些无关紧要的科目。这都是朋友说的。朋友们说得很多,他们都很为我不值。

    我并不是争意气的人,什么叫值不值呢?至于婉儿,她如果嫁了我,不过一辈子做个职员的太太。是,我是博士,然而在大学里,饭堂一坐下,谁不是博士?女孩子没有多少年是好的,她选择了她愿意走的路,也不算错了。

    究竟这个年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很难下定义。女人要嫁人,什么时候嫁不得?趁着年轻活动活动,也是应该,错只在我,一开头就想把她占为己有,吓坏了她。

    在我心目中,她依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孩子。

    她这种玩法,宗旨也就是为了玩,不为其他,她既不哄人又不骗人,更不眼泪鼻涕,也不讲究什么好处,和谐便在一起,不好就分开,干脆得很。我很想念她。那一段舒舒服服的放肆日子,是不能再来的了。

    然而即使是婉儿,也还是要老的,到时又怎么样呢?

    婉儿会说:“呀,可是我年轻时候美过。”我不是一个适合她的人。愤怒过后,我觉得我配她不起。

    我配不起我两个女朋友,我负了一个,又追不上另一个。

    但是我用功,默默的读着书。

    硕士班四十个人,我考了第一。

    开学生会的时候,我意外的见到了婉儿。

    她与一个男孩子在一起。男孩子是外国人,一头金光灿烂的长鬈发,垂在肩间,一张脸秀气惊人,像宝底昔里笔下人物。婉儿黑发,乌亮夺人的童花头,两人坐在一起便是一幅风景画。

    啊?我想,她原应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可以享受—天便享受一天,怎么可以跟我这种人动成家立室庸俗的念头?我又不能欣赏她,事事对她皱眉。

    她看见了我,向我走了过来。

    她穿着一件白麻布绣花长衣裳。她走过来。

    她走过来,我看着她。

    她看着我,眼睛里都是爱念想念,非常柔和的一种惆怅,我忽然觉得婉儿长大了,而且她始终一贯的爱我。不过对我这种人,也只好用不瞅不睬的方法来解决,对我仁慈点,我便纠缠不清。

    我明白她的感情。

    她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她弃我并不是为了更好的,因为她根本没有追求更好的。她也不晓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她不过顺心而为,碰到了什么是什么,又不爱管束。

    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吧。

    她母亲曾多次暗示过我,我竟不明白。

    现在我是知道了。

    她轻轻的说:“家明,我不过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点点头。她不是那个回家度假的女孩子,我误解了她。她不是那个说“小王子”的女孩子,我误解了。当她的父母、背景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她也想满足我,满足家庭,究竟没有做到。

    我点点头,我说:“我明白。”

    她又走回她男朋友的身边去。

    我并不了解她。一向我把她解释为一时的水性杨花,终于还是要回头来求我的,但是她是不会回来了。

    我喝了很多酒。

    我跟同学说:“考完了还不松一松,怎么办,真想生肺病不成?”

    喝得很名正言顺的样子,然而谁都明白我的酒是为了什么才灌下去的。过了一会儿婉儿就来了。我背着她,竟然没有勇气抬起头来。

    再醉我也不敢说话。叫我说什么?指着她说:“你!我是放弃了小令来追随你的,如今你却这样!”这成了写言情小说了,我没有这个胆子。

    我知道我是再见不到她了,猛然一回头,才看到她衣裳一角。藉着酒意我的眼泪如水一样的流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能是为了寂寞,为了委屈,为了不懂事,为了永恒,所以做了很多蠢事但什么是永恒的呢?

    同学们都来劝:“太不像话了,这样的女孩子”

    “不你们不明白的。”我说。

    我是由同学送回家的。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样子:一顶草帽,都是绢花,棕色的皮肤。她的父母希望借我的力量把她往回头的路上拉,结果她像蝴蝶似的飞走了。

    时间对我来说,没有过去,我一脑子的小令,而小令还是穿着花旗袍,坐在那间夜总会里陪中年人吃夜宵。她是一个舞女,而婉儿,婉儿是一帽子绢花,叫我“家明哥哥”的女孩子。

    我无法接受人会变这个事实,因为我自己是始终不变的,我也不希望其他的人变。我想我是个悲剧。天下竟有我这样不切实际的人,我总是妄想时间会留住,不要过去,着我。

    回了家,我埋头痛哭。然后醉了,倒在床上便睡。我忘了脱衣裳,忘了盖被子,第二天中午才醒的。

    醒来之后比平时更加落寞。第二天还是要起来做人的,早上是无法逃避的一个开始,喝醉也没有用。

    我不觉得寂寞,寂寞已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想找一个说话的人。我嘴是苦的,心也是苦的。我穿好干净的衣服,一个人走了出去。散散步吧。

    天气很好,阳光使我头痛,我稍稍睁开眼睛来,漫无目的向前走去,一步又一步。

    忽然之间我想回去了。回去看每一个人。趁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回去一下呢?要回来还是可以回来的。

    我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我对面有一对情侣,相拥着吻了又吻,吻了又吻,真正的目中无人,这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是的,真正的世界里不过只容得下两个人,何必要理会别人说什么?婉儿得到了她的快乐,但是在别人嘴里,她是一个很不堪的女孩子。不堪又有什么关系?她在享受。这些日子来,我无异给人一个循规蹈矩的印象,但是我得到了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正夏天呢,池塘里的鸭子游来游去,那对情侣还是紧紧的妞在一起,麻花似的。

    我应该回去了吧。

    我起身,回家,取出了证件,去订了机票,办了出入口证。我在银行还存有一点钱。

    电报上怎么说呢?飞机票是两星期之后的,写信也还来得及,信上又该说些什么?我就说想念父母吧。这也是个理由。只有在极孤独的时候,我才想念父母,回去看他们,是天经地义,堂而皇之的理由。

    但是小令呢?香港是一个人小得惊人的地方,所有有可能相遇的人,都往同一个地方挤,如果万一我见到了他,我该说些什么?我还能够开得了口吗?

    我害怕看到她,这种时候,见到她是不适宜的。等我的感情伤痕恢复过来了,才好见她。要不回去了,就干脆躲在家中,一步也不出门,躲完了一段日子,再回来读书。不过从长远说我还是要回家的,将来找到了工作,难道还是躲着,躲一辈子。

    这年头谁没有几段过去?就是我一个人把过去看得特别重,经年累月的挂着,故意跟自己过不去。

    我在航空公司付了定洋。

    把屋子里的东西又放到同学那里去。申请了宿舍,申请了读博士,申请了奖学金。

    在一般人的眼睛里,我做事,真是十分有条理,一丝不乱的。

    实际上呢,我也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事。我只是胡涂。婉儿是好的,小令也是好的。我两个都错过了,或者我还能找到更好的,但是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不相信我终于要回去了,于是连夜做着梦。

    小曲总是瘦削的,锁着眉毛,默默的看着我,一声不响。醒来了以后,我想,我终会见得到她的,我要回去了。但是她是不是我想像中的那个样子呢?或者她已经胖了很多,满脸笑容也说不定。

    两年了。

    她会见我吗?

    她的性情弱,或者她会见我也说不定,但是我见了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没有勇气再见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夜里就做梦了。

    我的日子是寂寞的。

    案母来信,汇来了飞机票钱,但是我过得很省,不必动用这笔饯,我存进银行去了。他们说很想见我,本来是要叫我回去的,如今我主动回家,自然更好云云,母亲说有很多话要跟我讲。

    是的,这两年来我的家信是千篇一律的无聊,永远避免谈起婉儿,他们大概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可怜的父母亲,见了他们干脆把事情说明白了也好。他们大概会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默默的把行李收拾好,放在同学家,告诉他们我要回去了。他们表示诧异,我的确决定得很突然,我不怪他们。有一个同学要开车送我去火车站,我婉拒了。

    我临走之前到百货公司去买礼物。我买了一只金十字架给母亲,一只金钥匙圈给父亲。金子在英国很贵,而且手工也不好,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买的。至少金子有保存价值。

    然后大清早我就乘火车到飞机场去,带着一个小箱子。

    我拿出飞机票,把行李过磅,上飞机坐好,缚妥安全带,要了一杯黑咖啡。

    我胸口很闷,有种想呕吐的感觉,今天起来得太早了,又不想吃东西,所以才这样。神经倒不紧张,上飞机到下机场还有廿多个小时,到了印度方紧张未迟。

    我有点疲倦,我靠在椅背上。我是第一个上飞机的人。

    我甚至忘了买一本杂志在飞机上看。

    这廿几个钟头怎么过呢?我闭着眼睛想。

    一个女孩子上机了,她走到我的身边坐下,看了我一眼,有点高兴。她朝我笑笑,把化妆箱放好。她十分年轻,只有十六七岁。在这里读中学吧?我想。

    她一直向我笑。

    我礼貌地问她:“要坐近窗口的位置?”

    她笑:“不。只是我每次上飞机,都坐在老头子老太太身边,三年来回家七次,总是没有例外,这次意想不到,你很年轻,而且是中国人。”

    “人生是充满意外的。”我说。

    她笑了,牙齿雪白。我茫然的想。这个女孩子,或是其他的女孩子,如果我约会她们,她们总会答应吧?然而我已经见过两个极端好的,她们显得普通而乏味。

    廿二个钟头,我倒情愿与老太太老先生坐。

    不出我所料,我身边的女孩子一直说话,我听进去一句没有听进去一句。

    我回想到两年前,我丢下小令与婉儿在飞机上的情形。有时候我真不相信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不明白事实的残酷,我总希望回头一看,身边还是婉儿。

    如果我知道与婉儿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我会把自己表现得可爱潇洒一点,以后也可以给她留一个好印象,但我怎么知道呢?我以为是一辈子的事了,所以一直紧张噜苏不肯放松她。

    我黯然想:这些日子,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过我?有时候两个女孩子的形象糅合在一起,我也弄不大清楚,到底我想念的是谁。我是幸运的,至少我认识了两个这么上等的女孩子,两种不同的典型。

    我吃了飞机上的食物,再要了一杯咖啡,始终没有睡意。旁边那个小女孩却睡得十五打十六,到底年纪轻,没有什么心事。

    其实我也没有心事,不过是两个女孩子叫我丢不开。如今大家都长大了两年,应该淡了才是,也许她们对我都淡了,不过我没有。

    飞机终于到了印度,我居然还不紧张。这些年来受的刺激太厉害了,什么都处之泰然。爸爸妈妈,我相信我还应付得了,这两个半月假期我要好好的享受。

    在孟买停了一个小时,我身边的女孩子醒了,叽叽呱呱又说个不停。她毕业了,回家度假,就像两年半前的婉儿,中学毕业了,回家度假,碰见我这样的一个人,在沙滩上讲她小王子的故事。

    那个故事可能她已经讲过几百遍了,我不过是其中一个听众。

    她就是那样一个女孩子,她的浪漫没有目的,只是她的性格如此,就是为浪漫而浪漫,所以才显得单纯可爱,我始终不恼她。

    时间过得这么快。

    这么快。

    空中小姐开始哗啦哗啦的广播我们要在香港降落了。

    我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降落时间是上午十点半,天气很好,一定很热。

    我旁边的女孩子写了字条给我,我一看,是名字电话地址,英国的,香港的,这就很坦白了。我笑笑,放在口袋里。她也笑了。

    别看她小,有资格做情场老手了。

    我拿起我的外套,准备下飞机。上飞机是为了下飞机,没有其他原因,这次又安全到达,上上大吉,我想,失了事摔死了也不能找谁算账。

    我拿到我的行李,一走出去便看到妈妈,她的眼泪是立时三刻涌出来的。“家明!”她叫我。我叹了一口气,回来得没错,她的确是想念我。

    “妈!”我奔过去。

    抱住我的却是爸爸。

    爸爸的手强壮而有力。

    我只是反反复复地叫着:“妈妈,爸爸!”

    爸爸说:“很好很好,居然考第一,不容易呢!”

    从这个口气,我听出爸爸并不太关心我与婉儿的事,反正只要我功课好,已经足够光宗耀祖了,这使我松了一口气。这便是做男孩子便宜的地方:恋爱吹了不用愁,反正有更好的会跟着来。

    案亲换了一部新车,极漂亮的雪铁龙,由此可知道他生意很好,儿子功课好对他来说是锦上添花。一路上妈妈握紧了我的手,父亲开车,行李堆在前座。

    妈妈说:“这些日子来,也不常写信,又不要钱,真不知道你怎么样了,幸亏功课这么好,但是人瘦了好多。人家到外国读书,都胖了回来,你怎么瘦了?”

    我只是微笑着,父亲问道:“这次有什么打算?”

    我说:“已经申请了读博士,没有问题的,暑假完了还是回去,再两年回来,就不走了。”

    爸爸说:“很好很好,一鼓作气。”

    他的脸上喜气洋洋,我心里一阵酸。做父母的对子女要求这么低,一点点事情就开心成这样。

    妈妈说:“这两个半月里你哪里都不要去,好好的在家养着,务求白白胖胖的回去。家明呀,这两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想你,吃到你喜欢吃的菜,我忍不住流眼泪。”

    案亲说:“你讲这些干什么呢?没的叫家明难过。”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他问:“外面的日子怎么样?”

    我想到了冬天,我想到了日日夜夜的温习,我想到了那种算便士不敢花钱的谨慎,我想到了薯条炸鱼,我想到了对小令的思念,不得意时的醉酒。父亲车子里的冷气是这么阴凉,母亲殷殷的目光,车外的交通嘈杂热浪,那些都远了。

    案亲再问:“外面的日子怎么样?”

    我想了一想,说:“很好。”

    这答复使父亲非常满意。到了家,我连忙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推开房门,一切一切还是一样,连从前的笔记簿子都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我笑了,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婉儿坐过在床沿上,就是这张床,她那像猫一样的眼睛,草帽上的绢花,我默默的想,这一切都永远不再有了。

    我推开了窗门,真热,才七月初就这么热,但那无处不在的热却给我一种回到了家的感觉,我可以坐在露台上不做任何事情,坐一整天,让这种热压迫着。

    母亲拿了冻食进来,我一看,是杏仁豆腐,我就哭了。

    妈妈也忍不住,我们就拥着哭了半天,父亲在一旁摇头。

    老佣人比谁都高兴,一直筹算晚上该弄什么菜肴。

    母亲说:“家明,你休息吧。”她替我关了窗子。

    那窗外的景色是全世界没有的,一层层的房子依山筑下去,火艳艳的影树,花开满了一树。今年的花比去年好,只是明年花更好,与谁一起看?这是一首词,我总是记不得原来的字,但是它把时间解释得这么好。

    我听着冷气机的马达声,躺在两年没有躺过的床上,母亲在我床头插了满满的一瓶子的姜花,那种特有的香不住的传过来,我又哭了。

    因为实在疲倦的缘故,也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听见爸爸说:“让他多睡一回。”

    妈妈说:“多睡了晚上反而睡不着,叫他起来吃饭。”

    我洗了一个脸,提高声音说:“我醒了。”

    我们吃了一顿饭,那菜之好,也不必详加形容,我添了一碗饭又一碗,吃得人仰马翻,妈妈直笑。

    案亲在打电话:“是回来了。人瘦了。便饭?好好,我问问他,这孩子孤僻得很,不爱这套。是的,一个钱也不花家里的,真不知道怎么过的。奖学金吧哈哈哈,福气好?哪里哪里?好的,周末,明天决定”

    妈妈说:“都是你爸爸的朋友,家明,好歹要去一次的,你不嫌烦吧?”她小心翼翼地看住我。

    我很奇怪,怎么拿了一个衔头回来,连父母都对我客气起来了?

    我说:“当然不,妈妈。我喜欢去的,我一定放大了胃口吃,非胖了不走,多多益善!”

    他们都笑了。

    第二天父亲陪我去做西装,买衬衫,在我身上大花特花。我把礼物给他们,其实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刮回来好几倍不止。

    三天之后,我整个人就光鲜起来,开着父亲的车子到处走,完全是一派阔少爷的样子。

    懊见的人见过了。这样子吃吃睡睡的日子,过惯了可不得了,他们又把我捧得高,几乎不想再回去念书。

    我想看小令。

    找出了小令的旧电话旧地址,我始终打不定主意。

    一个晚上,母亲终于轻描淡写的提到了婉儿。

    我说:“不要怪她,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她以后找到了很多男朋友。”

    妈妈说:“真看不出,我以为她是一个好女孩子。”

    我说:“她的确是—个好的女孩,所以她才坦自的表示不再喜欢我了,放我一条生路,我多余的时间没法打发,只好日读夜,还考了第一。如果她坏一点,把我吊着,留在身边十年八年的,多个跟班,有什么不好?”

    母亲不以为然的看了我一眼。

    “过了一会儿,她说:“张伯母来过几次,哭得不得了,说对你不起,是婉儿没有福气。我们也替她难过。老实说,这年头男孩子还怕找不到老婆?只是婉儿这样子,将来怎么办?父母又跟不了她一辈子,据说转了两间大学,还是读不上去,现在几乎成了嬉皮士了。”

    我想婉儿根本不想将来的,她是蝴蝶一样的人,母亲不会明白,何必替她担心?她是这样的自得其乐。

    母亲说道:“搬了出来也她,这次回去定要住宿舍,有暖气近学校,再回家就帮你父亲做生意。”

    我笑:“妈妈,我念的又不是商科,我不会做生意。”

    妈妈眉毛一抬:“谁管呢?博士就是博士。”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吓了一跳,我从来不知道博士有这么大的权力魅力,我只知道在学校食堂坐下,漫山遍野都是博士,好像做人最起码的条件是读一个博士,所以我也只好随俗。

    于是我唯唯诺诺。

    母亲的话锋一转,说:“婉儿那里算了,不要再去想她,也不值得想,女朋友还怕找不到?不用心急。李先生两个女儿很可爱,伍伯伯的女儿是学音乐的,娴淑得很”

    我没听进去。

    我说:“妈妈,”我停一停“我想见一见小令。”

    “小令?”母亲愕然地问。

    “是呀。你还记得她吗?”

    母亲怔怔的看着我的脸,像在我脸上寻找一样东西似的。

    她问:“你始终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我反问。

    “我们都瞒着你,怕你不舒服。”她说“没想到真的瞒过去了,现在说给你听也不怕了。”

    “什么事?”我一阵紧张“小令怎么了?”

    “她嫁了人。”

    我跌坐在沙发里,倒是平静下来:“嫁了人了?”

    “是。”

    “几时的事?”我问。

    “家明,你真不知道?就在你走之前一个月,她嫁人了,她母亲还送帖子来,示威似的,我与你父亲都决定不告诉你,赶紧把你送了出去。老实说,当时我们心里庆幸得很,但还是怀疑你已经知道了,不然你怎么会听话的去念书?原来你真不知道呀?我们倒白担这个心了。”

    我呆着。

    我走之前一个月结的婚?嗳呀,这是她负了我了,还是我负她?还是两个人都厌倦了?可笑的是我在这两年内,还一直以大情人自居,满以为在家还有一个痴心的女孩子在等我,哭哭啼啼地盼我回去,原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她早在我走前一个月就结婚了。

    嫁的是谁?为什么这么突然?日子过得幸福吗?我怔怔的想,怎么事前一点也不说,最后一次见面,她不是还叫我等三个月?我当然没有等她,但是她也没有等我。这么说来,我两年内白白的思念她,白白的以为我辜负她了,白白的内疚了这些日子。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妈妈说:“这种事过去两年多了,还想来干什么?”

    是不用再想了,但我觉得这世界是这么滑稽。

    一个人难道连伤感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事实原来是这样子的。小令结婚了,她看出我这个人靠不住,所以才去嫁别人的?这倒是明智之举。两年了,原来她早嫁了人,我还以为她在等我呢。这年头谁还是这样的大傻瓜?我怅然的想。人就是这样自私,自己变了心,却巴不得对方还死心塌地的不变。

    妈妈见我不响,连忙说:“你快快别想她了,连婉儿也不想,还想她呢。”

    我点点头。妈妈再捧出点心给我吃,那点心已经变了味道。我随意的吃了一点,坐在露台上。夕阳好比火一样,在山上沉下去。我呆着。

    我回来,要抓牢过去的梦,然而那梦是虚幻的。

    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忽然的拿起小令的电话打过去,接通了,却说没有这样的人。她们当然已经搬家了。我想到她妹妹小曲,我又打去找小曲,电话接通了,我一手的汗。

    “喂?”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这是小曲吗?我忘记她的声音了,听上去也就跟一般女孩子的声音差不多。

    “哪一位?找谁?”她的声音不耐烦了。

    “我是家明。”我哑着喉咙说。

    “家明?家明?”她在想。

本站推荐:重生之老子是皇帝医妃惊世采红回到宋朝当暴君回到明朝当王爷嫡长孙四季锦史上最强帝后清穿之四爷宠妃毒妃在上,邪王在下

莫失莫忘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品小说只为原作者亦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亦舒并收藏莫失莫忘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