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小说 > 莫失莫忘 > 第六章

第六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品小说 www.epshu.com,最快更新莫失莫忘最新章节!

    我也想到了我写的那些信,那些进了信封,有邮票有地址的信,一抽屉都是,但没有寄的信,我的手在抖。“家明哥哥。”我说。

    “啊!”她叫起来“家明哥哥!”

    “是的。”

    “你回来了?你几时回来的?”她问。

    “你知道我走了?”

    “知道!一年多了,我打电话找你,你家人说你到外国读书去了,他们不肯把地址告诉我,我想姐姐这样对你不起,也不敢再问。你回来了?太好了,你肯见我吗?家明哥哥,我今年毕业了呢!”

    小令对我不起?

    就让她这样想吧,我们是同时决定辜负对方的,人的心就不过如此。

    “家明哥哥,你出来好不好?我马上要见你。”小白说。

    我笑了:“你还住老地方?一刻钟后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好!一定!”她挂上了电话。

    我到房里去换衣服,告诉母亲我要出去一下。

    “不在家吃晚饭了?”母亲急急的追出来问。

    她额角上凝着汗,神情是盼望的,小说电影里的慈母,不过如此。也许是好的,我失去了小令、婉儿,这两个女孩子都不是好媳妇,像她这个样子的好母亲,实在应该有一个好媳妇才是。

    我温和的说:“妈妈,我只出去两个钟头,晚饭回来吃。”

    “啊,好的。”她笑了。

    我开了父亲的车出去,交通十分挤,我迟到了十分钟,就在转角,我看到了小曲。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小曲,她还没有见到我,正焦急呢。我把车子慢慢的驶过去。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一双凉鞋,头发剪得短短的,左顾右盼,一脸的青春盈溢,有一种说不出的活泼多姿,我轻轻的按了按喇叭。

    她转头看到我,马上笑了,扬着手“家明哥哥!”当马路就嚷了起来。

    我连忙把车停好,让她上车。

    我说:“我们找个地方停车,然后才说话。”

    她说:“家明哥哥,你一点也没变呀。”

    “太过奖了,老了这么多,还算一样?”我笑道。

    “不不不!一点也没变。”她坚持着。

    我看了她一眼。过了两年,她看上去正式是个少女了,以前说话巴辣得很,现在不知道如何。

    “好吗?”我问。

    “还好,我快毕业了。”她说“今年。”

    “很好。”我尽量装得自然“姐姐好吗?”

    “她?”小曲想了想“大概也很好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呢?她胖了,比以前稳重了,不大说话,也不大笑,吃得很好,穿得很好,又是正式结婚的。孩子也两个了。我不知道。”

    我听着。孩子都两个了。

    凡是打击,第一下比较厉害,后来就不大觉得,等到一切打击都在心里生了根,什么都无所谓,逆来顺受,不过胸口发闷,胃口不佳。人总得找个道理活下来,而且要活得快快乐乐,这是我近日才搞明白的道理。

    我想笑,但是找不出什么适当的道理来笑。

    “家明哥哥,真对不起你,一直没写信给你。”小曲说。

    (我那些信,一叠叠的信,在抽屉里的信。)

    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与她走下车。

    “我们去吃咖啡吧,在香港,不吃咖啡就没有地方可去了。”我笑说。

    小曲说:“家明哥哥,我想把话先说了,先说了爽快,不必放在心里别扭。”

    我们在咖啡店找了个位子坐下。

    我叫了啤酒,她要了橘子汁。我说:“开始讲吧。”

    她有点激动。“你要原谅姐姐,她不是存心瞒你的。那次见你,她矛盾得很,有话说不出口,回家想了几天,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终于是说不能带累你,她才结婚的。”

    我默不作声,幸亏他结了婚,不然等我等到如今,不气死也饿死了。

    这世界上有谁的话可以相信?

    我低头喝酒。

    她说:“结果你当然是生气,一气就去了外国念书,姐姐说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不不!我心里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在那短短的三个月,碰到了婉儿,变了心,是我变了心!

    但是我说不出口。

    就让小令存一个这样好的印象吧。等她年纪老大的时候,有一天她会想起:啊,很久之前,有一个男孩子,因为得不到她,一气之下去了外国念书。就让她那么想好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还想念她?”小曲很同情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这些日子来我的确想念她想得厉害,但是又怎样呢?也许我想的不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不过是想念过去的片段,我认为是美丽的片段。

    “不要难过了,”她像大人似的安慰我“姐姐我认为她是错了,但她有她的想法啊,唉。”

    我点点头。

    “我想见她一次。”我问“可以吗?”

    “你真想见她?”小曲兴奋的说:“好极了,你没生她的气。好的好的,我马上打电话给她。”

    她一刻也坐不住,走去咖啡店的公共电话,拨起号码来。我已经有多日没打过电话了,到此刻还是做梦一样,不晓得是真是假真的回来了吗?要见的人都可以随时见吗?

    我不是鼓不起勇气回来,只是没有勇气见不想见的人。

    她向我招手。

    我慢慢的走过去。

    我听见她说:“是!姐姐,我与他在一起。他?他很好,人好像瘦了点姐姐,你自己跟他讲!”小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电话筒递给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幸亏她先开了口。“家明?”语气很软,说得很慢“来我家吃顿便饭好不好?”

    “好。”我答。

    “明天晚上,与小曲一道来。”

    “好。”我又说。

    “你万事原谅我。”她说。

    “你很对,我没有什么好原谅的。”

    她静默很久,约莫是哭了,我不晓得,然后她说:“明天一定要来,明天见。”

    那声音还是慢的,就像台上做戏的小旦念词儿一样,只不过她是真实的、恳切的,叫我明天一定要去。

    我把电话还给小曲,自己跑到座位去坐下,又叫了一杯啤酒,一口喝尽了。啤酒如果要醉人,那也太容易了。但是醉人的决不是酒,白开水要决心喝醉的话,也会醉了。

    小曲搁下电话回来了,一直劝我不要难过。

    我只是缓缓的笑着,我答应了母亲回家吃饭,就替她结了帐,走了。

    我送了小曲回家,然后赶回家吃饭。居然吃得很多。我默默不作声的吃着。这两年来,我学会了吃,但还是不胖,就是为了考试,也不会这么瘦,我老怀疑肚子里长了虫子,像我这种人,瘦也不会是为了其他浪漫的原因。

    我专心的吃着:冬瓜鸡汤、薰鱼、蛋饺、牛肉芥兰,全中国家常小菜的精华。吃了三碗饭,再吃杏仁豆腐、西瓜。这样子吃法,是要肠胃病的。

    然而母亲一直在笑,并不制止我。

    她问:“明天要吃什么?”

    “明天有一个约会,一定要去的,晚上不回来吃饭。下午想吃水晶豆沙包子、荠菜馄饨。”

    妈妈笑了“唉呀,现在哪里找荠菜去?包子还可以自己做。”她白了我一眼,还是心中欢快的那种白眼。

    爸爸咕哝着笑了:“你去找呀!”

    我陪爸爸喝了点白兰地,睡了。

    躺在床上,冷气还是不自然的轧轧声响着,我有点迷糊,以后还叫我想谁呢?痛苦不是相思,痛苦是不晓得想什么人才好。硬抓一个人来想,才找了小令,然后她已经快乐地正式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了,叫我想谁?

    我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的。太阳照在窗帘上。窗帘还是那种翠绿色,满室生阴。我应该做什么才好?找一个女孩的电话打过去?约她出来?出来到哪里去?满街都是阳光,应该有第二个婉儿,戴一顶有花的绢草帽,太阳自草缝漏进去,一小榜一小榜印在她脸上,雪白的牙齿上,太阳在她褐色的皮肤上跳动。

    没有这样的女孩子,我宁可一个人走路。我还没有到人尽可妻的地步,我是一个读书的男人。我抬眼看着天花板,那只纸灯罩就垂在我眼前。啊,这世界上不外只有三种男人,一种聪明的,惹花沾草,点到算数,碰到了贤妻,娶了就算了。第二种是蠢的,腥的臭的都往屋子里拉,然后才后悔个够。我是白痴的那种,脑筋不转变,非要另一个婉儿,或者另一个小令不可,但是这两个人,该抓住的时候,又没有抓住。那时候年轻,总以为不算什么,地久天长,总还有好的,总还有好的。

    我用手拨了拨灯罩,它晃动起来。这样的夏天,给了高庚,又是一幅好画。

    母亲推门进来,说:“唉呀,就等你一个,你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还不起来?有两位小姐来看你。”

    “什么小姐?”我转过头去。

    “你起来就晓得了。”

    我说:“十五分钟。”

    妈妈退出去了。我起来洗了一个澡,刮了胡须,套上白t恤,一条粗布裤,梳好了湿头发。我走到客厅去,客厅里坐着两个小女孩,一见到我就掩嘴笑。我也只好笑。其实又有什么好笑呢?以前我也当婉儿是小女孩,但现在晓得婉儿有种形容不出的成熟,有了比较才会知道。

    我坐下来,母亲端出了几碟精致的小菜,我晓得我又可以张开嘴巴来吃了。母亲替我介绍,不外是什么先生的女儿。我很礼貌的点了头。

    我吃了我的午饭,陪她们说了话。这种自以为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叫我吃不消。纯洁如果等于一张白纸,我还是要一张报纸,上面还有可供阅读的资料。

    她们拼命的笑了一会儿,就没话说了。

    我跟妈妈说出去走走,她不勉强我,也没叫我送人。她是一个了解儿子的母亲,从她的眼光里,我看得出“是,没有第二个婉儿了”的神色。

    我下了楼,开车到市区,走了一间店又一间店,我不晓得买点什么礼物给她好。结果我买了两盒玩具,给她的孩子,又买了糖,才去接小曲。

    小曲的家人对我很好,就差没加入一份子来劝我。

    我接了小曲,问她时间到了没有。

    她说:“我们早点去也好。”

    小曲教我走哪一条路。他们住在山上,弯弯曲曲的到了,还得步行一大段石级。干吗住得那么高?我捧着我的礼物,有种梁山伯的感觉。九妹已经嫁了人了。到底梁山伯是难得的,我哪里有他一半死心塌地。

    小曲说:“到了。”

    我们站在一层很好的房子前面。簇新的,两层楼复式洋房。如果为了生活,小令是嫁对了。为生活是应该的。男人读文凭是为了生活,女人凭点运气,嫁个好丈夫也是为生活,那有什么错呢?

    小曲说:“今日你好看极了,家明哥哥,我喜欢你的短头发,你打了补钉的牛仔裤,是的,我喜欢你这样子。我姐夫很忙,不大回家吃饭,不然你见了他,一定好笑,他是个老头子,皮肤墨黑”她忽然停住了。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小曲默默伸手按了铃。

    穿雪自上衣,黑色裤子的女佣人来开门。

    小曲带我进去。

    屋子里的装修,像国语片的布置一样,惨不忍睹,照规矩是米色的地毯,黄色的沙发,黄色窗帘,来不及的糊墙纸,挂着水晶灯,该有的全有了,除了气派。

    我坐在沙发上,另一个女佣人来倒了茶。

    小曲扬声道:“姐姐,我们来了!”

    我看着房门口,等小令出现,她却从厨房里出来了。

    我转过头去看她,我呆住了。

    她穿一件印花的丝旗袍,拖着绣花拖鞋,仍然是那种没有时间性的美;一头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拢在脑后。人胖了,也更白了,脸上的轮廓填得满满的,腰身也比以前丰圆,脸上带一种暧昧的笑,就像磁像上常有的,凝固的笑。

    我不大认得她了。

    如今我好像对着一个陌生的太太,她也就是像一个女太太的样子。

    “家明。”她慢慢的叫我,声音是软软的,但是两年前的哀怨是没有了。

    我不认得她了。

    小曲我还认得,但是她,我是完全陌生了。

    她坐下来,问我:“你好吗?”

    我看着她的丝旗袍。天啊,她腕上还戴着两只碧绿的翡翠镯子。这与我的破牛仔裤怎么连在一起呢?我呆呆的坐着,看着她。

    小令说:“你要原谅我。”她低着头。

    你做得很对。我说:“没有什么好原谅的,不要放在心上,大家还是朋友,不然我不会来看你。”

    她笑了,有点无可奈何,有点难为情。

    我问:“你好吗?”

    她点点头。

    “大宝!小宝!”她叫“出来见客人。”

    大宝小宝?我惘然的想,这是她孩子的名字?太普通了,也就是一般孩子的名字。

    随着奶妈出来,是两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刚会走,很活泼,但看不出怎么特别清秀。

    一切都这么正常、平凡,使我觉得我的确是在生活。

    我拉了拉孩子的小手,把玩具送给他们。奶妈很快把他们带走了,客厅里又静了下来。小曲坐在沙发上,沉着脸,她显然有点不大开心。小令穿着她的丝旗袍,端端正正,脸上的笑容凝着,不笑也有个笑,是画上去的,不像是真的。而我,我只是静静地握着自己的手。

    忽然之间我觉得口渴,拿过了条盅,喝了一口又一口,直把一杯茶喝干了。

    小令问道:“英国英国好吗?”

    我点点头,说:“很好。春天尤其好。树叶长得飞快,雨落下来,先听见树叶上的雨声,然后才感觉到雨丝,满眼的丝,”我变得喃喃自语似的“满眼的花。”

    “你形容得很好。”她微笑着。

    我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不是这样美,日子是很难过的。”

    “功课,难吗?”

    “不难。”我说“我不觉得难。”

    “外国女孩子好看吗?”小令问。

    “好看的也有,少一点,多数很粗壮,普普通通。”我说。

    “有女朋友吗?”她随口的问,问得这样不经意,就像一个长辈问晚辈一样。

    我停了一停,说:“开头有一个人,后来没有了。”

    “啊。”她点点头。

    小曲不耐烦了,她说:“姐姐,说些别的,不要一直问。”

    小令歉意的欠欠身子,但是她想不出可以说些什么。

    她变得这样钝、这样钝,我可以看得出她的日子过得很好,世界与她没有关系,这间屋子就是她的世界,外面的一切,她是不理的。

    她留我吃晚饭,我就留下来了。

    座上只听见碗筷叮当的声音。

    这个少妇不是我的小令。我的信不是寄给她的。我的信是给另外一个人的,我心里想像的小令。

    就是这样?也好,就是这样吧。谁说故事,定有个结尾呢?

    吃完饭,我略坐一会儿,礼貌地告辞了。

    小曲与我一起离开。

    她抱歉地说:“姐姐现在就是这样,做人胡里胡涂的。”

    “这样才好。”我淡淡的说。

    “你不怪她就好了。”她说。

    “不,我怎么能怪她呢。”我说。

    书本里描述情人再见,总是细腻动人的,事实不过如此,大家都有点记忆模糊,见了也算了,就像做了一个梦,醒了忙还来不及,并没有工夫去计较梦的结局问题。

    走下山去的那条路仍然是滚烫的,太阳落得很快,夜色没有合下来,路灯霓虹灯倒早已亮起来了。我站在山腰,看着海港,很久很久。

    我知道我这一次去,是不会再回来了,除非父母要见我,否则我是真不要回来了。

    我与小曲默默散步下去,我送了她回家。

    我到了家,洗完澡之后,整个人瘫痪似的累,只好躺在床上休息。

    妈妈到我的房间里坐下。

    我们闲闲的聊着,她的中心思想很简单,坚持“大丈夫何患无妻”

    最后她说:“你猜谁打电话来了?”

    我摇摇头。

    “张伯母。”

    “谁?”

    “婉儿的母亲。”她说下去“张伯母先是问你好,然后她告诉我,她把婉儿拘回来了,以后再也不准她到外国去。”她打算好好的管教婉儿,再也不让她胡来了。这么说来,婉儿只比你迟了一些回来。张伯母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无论怎样,婉儿这件事是完了。”她小心翼翼的看我一眼“而且是她先对你不起的,我们可作不了主。”

    我点点头“是完了。”我说。

    母亲放下心来“当初他们照顾你这是要报答的,我们得另想办法。”她说。

    “婉儿她好吗?”

    “没有什么事吧?我没问。”

    我也不再问下去。一切是索然无味的。只不过短短的两三年。当初是如何的情景,现在又是如何的情景。我不想见婉儿。世界上只有见不到得不着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当夜我睡了,因为无牵无挂的缘故,睡得特别好。

    睡前我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是空白的一片。本来想念一个人是痛苦的,但脑子里空白,无人可想,更加痛苦。我终于想到回去该做什么实验。还是寄情在学业上吧,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离开家里。

    我很静默,比刚刚回来的时候静了不知多少,那种“半学成归国”的虚荣褪得极快,不一下子我就打回原形,而且家里的好食物吃得多了,也不过如此。

    我受了这样大的几个打击,实在已经不在乎发生些什么了,名正言顺的做好懒人来。

    妈妈见我天天孵在房间里,便担心。

    妈说:“你怎么不出去走走?整天一条牛仔裤,一件破汗衫,当心闷出病来,度假度假总要好好度,这样子怎么行?等回去了,又说父母招呼不周。”

    我苦笑。

    躲在家里,我心静。

    然后婉儿来了。

    她母亲带她来的。

    婉儿一定很爱她父母,否则以她这样的性格,她怎么会听话跟着到处走?我有点感动。她们在客厅里坐,我在房里看书,我不知道谁来了,也不想放下书,然后母亲犹疑的脸在房门出现。

    她说:“张伯母与婉儿在外边,你出不出来见客?”

    “谁在外边?”我放下书本。

    “婉儿。如果你出去了,倒也好,可惜你又在家。”

    “婉儿?”我站起来“我去看看她。”

    “你”妈妈急了。

    “妈妈,你放心好了。”我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但是她来看我,我不见得不让她看。”

    妈妈点点头。

    我推开房门,我等着看一顶草织帽子,但是我只看到婉儿坐在沙发上。短头发,一套白衣白裙,没有帽子,没有花。我失望了。她见到了我,只略略抬一抬眼,然后笑了,她很大方,向我点点头。“家明。”她说,好像我们的关系只止于此,好像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因为她这样大方,我也很怀疑我们是否曾在一间屋子里同住饼。

    我面上渐渐热了起来,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婉儿胖了,也疲倦了。最明显的是她的眼睛,几乎完全消失了当年的明亮,我实在觉得有点惊讶。女孩子变海这样快,匆匆几年,她就有了憔悴的感觉。她不出声,静静的坐在沙发里,不熟悉的人大概不会看得出分别,但到底我是知道她的底细的,现在的她不及三年前一半的美。她不一样了。

    她心不在焉的坐着,垂着眼,我呆呆的看着她。

    我可以明白当年我不顾一切陪她离开这里的原因,因为她长得实在好。即使是胖了憔悴了,她的轮廓还是在的。

    我忍不住低声说:“你还记得‘小王子’吗?”

    她点点头“我是那朵花,是不是?”

    我笑了,有很多惆怅,但不说什么。

    她说:“你长大了,家明。当时如果你是这样子还说当时干什么?难道我老了?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很明白。”我说“你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你普通一点倒好了。”我笑。

    “你很明白。”她抬抬眼“不错,我值得骄傲。他们说你没有讲过我一句坏话,并且不让别人说我坏话,我很高兴,到底像你这样的人是难得的。你以后并没有其他的女朋友。我不是那种女人,不要你又不给你找别人,可以到处炫耀。我倒希望你有女朋友。我对不起你。”

    两个女孩子都对我说:“我对不起你。”

    但是在恋爱这方面,谁占了上风,又有什么关系呢?胜利的人不一定快乐到哪里去。

    “如果你觉得我了解你,不要说对不起。”我说。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她整个人是懒懒的。

    张伯母说:“家明是长得益发出众了。”

    我也没有特别的高兴。众人都褪了色,我独独出众,有什么用?褪色也是一种特权;成熟,历尽世故了,才可以名正言顺的退步。我呢?

    婉儿与我站在露台上。

    她忽然抬起头来问我“家明,你还会来看我吗?”我觉得很惊奇,随即又悲哀起来,这问题不是她问的。

    她是张婉儿,男朋友要多少有多少,她随时抓一把吹掉一点来拣拣,在乎我吗?

    波希米亚人老了,也就是这样,一个朋友说。

    但她没有老。

    她应该知道这里是家,不比外国。在家里,她在外头的声名传开了,就不受欢迎。我不能够去看她。即使在英国,我也不会再去看她。一切都完了。但她却要求我去看她,这是她今天来的原因?

    我没有回答。我低着头。

    聪明的她,也应该知道答案。

    我们一阵沉默,她仍然站在露台上,站在我身边。

    她说:“天气真热,我以后的时间,非留在这里不可了。这么热。”

    我缓缓的问:“你计划结婚?”

    “不。”她说“我不想结婚,我从来没有想过。”

    但她还是站在我身边,没有离去。她变了。

    她开始留恋身边的人、身边的事。是不是因为她不能再得到更好的了?我替她惋惜。她那种不在乎、不羁、任性,如果隐没了,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你呢?”她问。

    “我也不打算结婚。”我说。

    “为什么?”她诧异的问。

    “心爱的人难找。”我简单的说。

    她失笑:“当时我们不是就要结婚了?”

    “是的,就差那么—点点。”我承认。

    我的笑始终凝在嘴角,变得茫然的,没有焦点。她的确是胖了,精神也不大好。

    没坐了一会儿,她母亲就把她带走了。

    我仍然坐在露台上,没有说什么。

    母亲到露台来坐了一会儿。

    太阳虽然下山了,但热浪依然。

    她说:“婉儿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三年前一个活泼明媚的小姑娘,怎么今儿这样老气了?由此可知女孩子还是规矩一点的好。”

    我不响。叫我说什么呢,的确如此。

    这就是我两个女朋友,一个丢弃我的,一个被我丢弃的。

    我的恋爱故事,不过如此。

    暑假其余的日子,就这样无梦无歌的过去了。

    直到上飞机之前,我再没有见过婉儿与小令。

    妈妈对我说:“好好物色一个对象,带回家来。”

    爸爸说:“他自有分数,你催他做什么?”

    我笑了。

    上了飞机,我照例缚好安全带,才把头往座位里靠过去,忽然眼睛一亮,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向我走过来,拿着座位号码,凑巧便坐在我身边。她没有看我,自顾自拿出了一本杂志,翻了起来,但是她心也不在杂志上,没看了多久,杂志上一点一点的湿了,我才发觉她在哭,她在哭。

    我把手帕递过去,她头也不抬,接过了,放在杂志上。

    飞机起飞了。

    我注视她的脸。她年轻,皮肤很好,眼睛下面有一颗眼泪型的痣,睫毛浓而且长,嘴唇极薄,鼻端有点尖,头发剪得相当时髦。换句话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她到哪里去?她的终站在什么地方?

    她用手绢擦了擦脸,还给我。

    我向她笑笑,不说什么。

    每一个人都有一段故事,啊,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

    她也没有说话,数小时后她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替她盖了一张毯子。

    她的护照落在地上,我拾了起来,略一犹疑,打开来看了一看:陈玫瑰,十九岁,女,身高五尺六寸。黑发棕眼。职业学生。护照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各个国家的入境出境印戳。最后的目的地:英国。

    我合上小册子,放在她身边。

    她的侧面是略为削薄的,眼睛下那颗痣,像一粒永远的眼泪。

    就是她吧,我想。我总得有个女朋友,就是她吧。她长得这么好看,就是她吧。不管她在什么地方下机,我看只是廿小时的时间。

    我不会问她为什么哭,她也不要问我过去的事。

    人总是寂寞的,我总要找女朋友的,一切从头开始。

    下了飞机,又该是秋夭了。满地的黄叶,早暗的天日,穿毛衣的季节,潇潇的夜雨。总得有个人陪,就是她吧。我喜欢她眼下那颗痣。

    我想到了我自己的故事。

    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我尽量想笑,但是笑不出来。没有什么可以笑的。

本站推荐:重生之老子是皇帝医妃惊世采红回到宋朝当暴君回到明朝当王爷嫡长孙四季锦史上最强帝后清穿之四爷宠妃毒妃在上,邪王在下

莫失莫忘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品小说只为原作者亦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亦舒并收藏莫失莫忘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