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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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潮

    梅雪争春示肯降,

    騒人搁笔贵平章;

    梅须迈雪三分白,

    雪却输梅一段香,

    虞梅坡雪梅

    永乐十二年,永乐帝的第二次御驾北征以全面胜利结束。

    次年,瓦刺的马哈木献马求和,从此开启了明朝与瓦刺长达三十五年的和平。

    消息传出,举国上下一片欢腾。永乐帝以及随同出征的汉王朱高煦,简直成了国民口中战神的化身。

    汉王夺嫡的呼声,也在此时达到了极盛。

    包有那三宝太监郑和三下西洋,使得大明朝的声望威震海外,一时各国纷纷派特使前来朝见。

    此时的大明外表看起来平安富足,无论是国力,还是威望都到了鼎盛。永乐初年那万物凋敞、百业不振的情景,似乎是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明眼人却能看出在这种强盛局面所掩盖下的脆弱。

    毕竟,战争中从无全胜之人!

    失败者固然要付出灭国毁族的代价,胜利者所能得到的,也往往只是遍地的哀鸿、空虚的国库。

    何况,三子夺嫡的危机在这十三年里不但压根未得到应有的解决,而且还有越演越烈之势。

    于是乎,大明永乐十三年,朝野暗潮涌动

    京城安乐王府,浪拓放浪轩。

    “跋纶,外面出什幺事了?”燕南平懒洋洋地歪在躺椅上。

    他一向秉承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想法,朝堂之上尚不见他正襟危坐,何况是宿醉之后!

    “是,王爷。”跋纶他的贴身执事,乖乖地出去打探情况。

    “日子好无聊呀!”他忍不住哀叹。

    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幺地,醇酒美人竟无法安慰他,到昨日为止,他已经逐出了府里最后一位美人。

    不过,孤家寡人的生活也不错,至少耳根子清净了不少,何况他对有没有属于自己子嗣的问题并不特别感兴趣。

    毕竟,即使天下人皆知他其实是永乐帝朱棣的第三子,也并不能改变他是私生子的事实。

    他的母亲是族长的独生女,却因他的出生而蒙羞,被驱逐出本族,还被敌族所掳

    如果不是他,她的一生也许就会有所不同了吧?!

    是出于自我惩罚吧!也许还有些惩罚皇帝老爹的意图在内,所以,即使皇帝老爹希望他能认祖归宗,可他偏偏就是不愿意改姓,成为朱氏子弟。

    是有些病态吧!他喜欢看皇帝老爹对他一筹莫展的样子。

    燕南平抓了一瓶西洋贡酒,一口气就灌下半瓶。

    “哟 ̄ ̄有些人的日子还过得挺闲的呢!”有人揶揄道。

    不必回头,像这样不等通报就能大摇大摆进入他地盘的人,除了如意王朱策外,还能有谁呢?

    “我过得闲,你是眼红吗?”

    世人皆知,如意王朱策是永乐帝的亲信重臣;而他,则是那个总将他的皇帝老爹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不肖子孙。

    “听说你昨儿个很英勇哪!”朱策“夺下”他手里的酒瓶,一口气喝下剩余的小半瓶“醉乡路稳宜频至,此外不堪行哪!我说,你该经常去走走才是。”

    “哦!你是拐着弯在骂我是醉鬼吗?”燕南平哈哈大笑,满不在乎地又找了一瓶酒“我这就去。”

    “你这个醉鬼!”朱策气极,干脆拿起桌上待客用的茶水,尽数泼在燕南平的脸上。

    “该死!”燕南平气得直诅咒。

    幼年被俘掳后的非人遭遇,造就了他对于皇帝老爹的恨意,也造成了他的洁癖。对于燕南平来说,不洁比什幺事都令他难以忍受!

    受了茶水的“污染”气急败坏的燕南平一拳打出,正好揍在朱策的俊脸上。

    “好啊!好久没有松筋骨,今天咱们就好好干上一架,看是你行还是我行!”朱策也一拳回敬在燕南平的左腮。

    马上,桌子倒了、椅子散了,名人字画歪斜了,古董碎了一地。

    当跋纶回来时,整个浪拓放浪轩已经像是被强盗洗劫过一样,他的主子和来串门的如意王朱策一起躺在茶水、酒液淋漓的地上。

    “王爷”他直觉认为他们都死了。

    毕竟,他的主子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脏乱,平常,一点点灰尘异味都够他大发雷霆的,而如今让他躺在如此肮脏的地上,简直是不可思议。

    “跋纶,你回来了啊?”

    出乎意料之外的,那状似死尸的主子突然发出了活人的声音,这可把跋纶吓得不轻。“王爷您”

    “啰唆什幺,还不快去准备洗澡水?”

    激烈的打斗虽然能让他的心情畅快些,不过,看见似雪的白衫此刻已被弄得一片狼籍,燕南平的眉头当下皱得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了。

    “是。”跋纶领命而去。

    知道他一洗起澡来铁定会没完没了,朱策忍不住叹息一声。不过,他又有什幺办法,只能乖乖等着燕南平沭浴完罢了。

    谁让燕南平不但是他的好友,还是个超级大洁癖呢?

    半个时辰后,苦命的朱策好不容易盼到燕南平出浴了,不料,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你可以走了!”

    可恶!他堂堂如意王,在澡堂子外面等了燕南平半个时辰,等到的居然是一句逐客令?!

    这这不是在耍他吗?

    “这是我和老头于的帐,你不需要掺和在里头!”燕南平冷冷的说。

    “你疯了!卯上老头子就真的这幺好玩吗?”

    即使他们口中的老头子是燕南平的生父,即使老头子对燕南平心怀愧疚、诸多忍让,可他毕竟是当今天子呀!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一旦天威真的震怒,哪还会管什幺儿子不儿子!

    毕竟,历朝以来,父子相残的事难道还不够多吗?

    “是很好玩。”燕南平淡淡的说,态度上却是执拗的。

    这个危险的游戏他正玩得不亦乐乎。

    “你就不怕”

    “我的亲人都已经死绝了,还怕什幺?”燕南平冷笑道:“倒是你,最好离我远一点,免得碍了我的事。”

    他的心自经历了肮脏且充满屈辱的羊圈生活后,就不曾温暖过,即使朱策的友情,也无法将他拉出心灵的深渊。

    “你一切要小心。”他已经做了最后的努力,朱策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接受无功而返的命运。

    “打听到什幺了?”燕南平淡淡的问。

    “说是三宝太监郑和的船队已经在长乐靠岸了,消息传来时,整个京城都在欢庆哪!”

    这是郑和第四次下西洋了。第一次下西洋纯粹是出于政治目的,第二、三两次随行的货物带来了巨大的商业利润,相信这次也不例外吧!

    不过郑和下西洋的真正目的却从来没达到过。

    那朱允炆可比老头子想象的更聪明!

    燕南平的唇畔浮起淡淡的一抹笑,要瞒过他这一切可是很难的,毕竟,他的体内仍流着皇帝老爹的血。

    “王爷”跋纶不安的喃语,总觉得似乎有什幺事情要发生了。

    “什幺时辰了?”燕南平根本不管他人的情绪,只关心自己的想法。

    “快午时了。”跋纶在房里燃起来自西域的奇香。

    “哦!”燕南平淡淡的应了一声。

    那新昌伯唐云是皇帝老爹最宠信的大臣,听说,昨夜被他打了之后,一早就进宫去哭诉了。

    这件事的发展一定很有趣吧?

    燕南平的唇角含笑,算算时辰,也差不多到了有结果的时刻了。“准备燕池,我要沐浴。”

    “您不是才刚沐浴饼吗?”

    对于跋纶的疑问,燕南平只是大笑,根本没打算回答。笑话!他的所做所为岂是他人所猜得到的!

    片刻后,当来自皇宫的使者被挡在燕池外面时,跋纶才知道他的主子一定是算到当今皇上会派使者来,所以才故意刁难人的。

    这是他剥除皇帝面子的一贯手段,看得出来这位公公是有得等了。

    包苦命的是他,毕竟,夹在主子与公公之间可是令他左右为难,一个不留心就会因咎生罪,两边都讨不了好。

    不过,谁让他是主子的亲信呢?

    跋纶叹息着,却也只得认命。

    当燕南平步出燕池,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之前,他的“恶行”已有气退三十八个内监公公的辉煌战果,根据他的老经验,这前来传旨的太监不是早就放弃回宫,就是忍不住口出秽言,而那正好让他有理由踹人出府。

    不过,当看到那小太监竟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看着书时,燕南平嘴角的微笑突然凝住了。

    “你还在?!”

    “奴才凿玉参见王爷。”小太监行礼。

    “凿玉?”

    听得这名,燕南平没来由的发出一阵大笑,皇帝老爹是想拿这凿玉来凿他这块顽石吗?!

    “不知你深夜到来有何贵干?”燕南平故意强调“深夜”二字。

    “哦!奴才是替万岁爷前来传旨的。”小太监对他冷漠的态度不为所动“不敢打搅王爷清浴,所以就在此等候了。”

    凿玉深知对敌之道,一出手就得占着个理字,这样,对方当然就没什幺话可以讲了。

    燕南平发现逞口舌之利讨不了好,马上就放弃无谓的口舌之争。他大手一伸,意为“拿来”

    “万岁爷下的是口谕。”凿玉微笑的禀明。

    “说。”燕南平又蜷缩在一张躺椅上,完全没把皇帝老爹放在眼里。

    “万岁爷有旨,着安乐王燕南平下江南调查江南富商柳清欢一案。”凿玉口齿清楚地说明道。

    “哦!我为何要为他效劳?”燕南平懒懒的问。

    “王爷是万岁爷的儿子。”

    “哦!我怎幺不知道当今的皇帝姓燕!”燕南平忍不住嘲弄的说。

    “那幺,身为万岁爷的臣子,王爷就当作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吧!”凿玉在理字上站得极稳。

    “好个伶俐的小太监,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燕南平淡笑着,眼里却写着危险的神采。

    他平素虽看似一副无害的模样,可一旦惹怒他,想要全身而退可是很难的。

    “奴才死不足惜,只可惜王爷就要有遗恨了。”

    “看样子,你是有所依仗了!”燕南平不怒反笑的问。

    “不敢,奴才只想为万岁爷分忧。”

    “是吗?”

    他依仗的一定不会是他的皇帝老爹子,因为,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燕南平这做儿子的可是从来没把那做父亲的放在眼里。

    那幺这小太监究竟凭借着什幺呢?

    这激起了燕南平的好奇心。

    “跋纶,搜他的身。”他倒要看看这小太监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幺葯,竟敢卯上他?!

    跋纶领命,不多时就从凿玉身上搜出一幅女子的小像。

    “原来小太监是看上人家姑娘了。”燕南平恶意地揶揄。

    “王爷不妨再仔细看看落款。”凿玉状似神秘兮兮的悄声说。

    不过是一幅少女的小像罢了,嗯 ̄ ̄是自画像吧?不过,她的眉目间似乎有些熟悉!

    “兆飞?”燕南平的赤眉突然皱拢了。

    “王爷一直在找自幼失散的妹子吧?”凿玉微笑的继续说:“万岁爷也一直在寻找这失落在民间的公主。”

    “她在哪里?”燕南平的一双大手已扼上凿玉的脖子。

    “奴才的头可断、血可流,可话不能乱说。即使王爷扼杀了奴才,奴才也不敢有丝毫怨言。”凿玉的脸上已因缺氧而变得青紫,可嘴角仍是带笑的,他忍不住暗自佩服起万岁爷的睿智,心忖,这平素桀骛不逊的安乐王,终于被人抓住弱点了!

    见此情景,燕南平蹙起了赤眉,他记起母亲当日的遗命有二,即父子相认与兄妹相聚。

    虽然他曾发誓要谨遵母亲的遗命,可人海茫茫,想要找寻失散多年的兆飞,哪是那幺简单的?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线索,他怎幺可能放弃?

    看来,皇帝老爹恰好算准了他的这种想法!

    “条件是什幺?”燕南平强抑住脾气,顺着情势的发展往下问。

    “王爷还记得汉王爷是如何处理方孝孺一案的吗?”凿玉提醒道。

    “汉王朱高煦?”

    “正是。”

    永乐初年,当时还是高阳王的朱高煦借口方孝孺之事而诛十族一案,斩杀的江浙富商无数,带回了可敌国的财富,解救了朝廷的财政危机。

    那幺现在皇帝老爹对瓦刺的三次北征,尤其是后两次的御驾亲征,耗费巨大,以致让国库空虚之事虽然后有户部街书夏原吉以能“变钱”出名,可到了此时,相信也是捉襟见肘、狼狈不堪了。

    燕南平的心念一转,看样子,调查江南富商柳清欢之事是虚的,要掠夺江南一带的财富才是真的。

    “这是江南商贾的详细名录。”凿玉奉上准备妥帖的名册。

    “看不出你倒是挺机灵的。”燕南平这时不禁微哂。

    若假以时日,这小太监绝非池中之物。

    “和王爷打交道,奴才怎能不想得周到些呢?”凿玉躬身行礼“请王爷允许奴才回宫复命。”

    “去吧!”他不留人。

    “哦!对了,皇上他老人家还说,赵王爷对此事似乎也有兴趣。”凿玉故意点明此时并非只给他机会,别人也有可能抢着表现。

    赵王朱高燧?!

    燕南平闻言,眉皱得更紧了。

    “王爷,您的意思是”待凿玉离开,跋纶才小心翼翼地征询主子的意见。

    “去江南散散心也好。”他虽然以忤逆皇帝老爹为乐,却还不想做个弑父的逆子!

    可再留在京里,恐怕不是他杀了皇帝老爹,就是皇帝老爹杀了他!

    “那幺公主的事”跋纶小心翼翼的问。

    “去查查看,这些天老头子和谁比较接近些。”燕南平使了个眼色,他一定会用自己的方式找回失散的妹子。

    谁也别想阻止他带回自己的亲人,即使是皇帝老爹本人!

    “是。”跋纶心领神会的领命。

    “移过宫灯。”

    在落地宫灯的光晕下,燕南平翻开名册,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柳清欢”三个字。

    女的?!

    不期然的,这崛起于江南商界的神秘年轻商贾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

    燕南平的脸上不禁泛起一抹微笑,只是,这魔魅般的笑容,却让跋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千里之外,柳清欢也是没来由地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一分神,她竟失手打碎了自己最心爱的一棵翠玉白菜!

    “啊”随侍在侧的葵祥忍不住惊呼。这是一棵上好的翠玉白菜,不光是玉好,雕功也是绝佳的,尤其是第三片叶子上附着的那只小青虫,简直就是维妙维肖、浑然一体。

    毕竟,出自“玉王”沉予觞之手的玉雕本来就非凡品,他可是有名的鬼斧神工手呢!

    这样一棵翠玉白菜,就算找遍了江南不!找遍了天下,都找不到第二棵,可现在,却从中间最细致的部分断成了两截!

    “拿去丢掉!”柳清欢绝断的命令道。

    “可是”葵祥仍有些舍不得“也许拙玉楼的师傅能修补好呢!”她带着一丝幻想说。

    “丢掉!”因为,即使补好了,也不是原来那棵了。

    这玉就像人心一样,即使有沉予觞那样的鬼斧神工手,也无法消弭已有的裂痕。

    现实将她磨得对世事不再心存虚无的幻梦,让她变得十分坚强。

    同时,她也不再轻易信任任何人事物,更无法容忍背叛之事。

    天闷闷的,似乎显示即将有一场雷雨到来。

    “葵祥,关窗。”

    自那个雨天发生大事后,雨总是带给她不好的联想,也让她变得十分脆弱。她只有不停的工作,让忙碌来抵御这份属于雨季的脆弱感受。

    她不喜欢春天,从初春到暮春,她都不喜欢。

    幸好现在已经入夏了,可她的心里仍然觉得闷闷的,似乎要发生什幺大事似的。

    “葵祥,把去年的帐簿拿来。”柳清欢吩咐道。

    查帐,该是最能让她忙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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