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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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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惜如完全奈何不得。

    然而,这场硬仗,打得我人疲马倦、精神萎靡。

    三个孩子由哭声震天,到欲哭无泪,那个过程教我这做母亲的伤心欲绝。

    目睹瑟缩在楼梯间的几个活脱脱像小乞儿似的骨肉,我就恨自己,恨金信晖,恨这个世界。

    儿女们呆滞的、羞怯的、迷惘的、恐惧的眼神与表情,像一管管刺针,刺在我的心上,令我痹痛。

    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来,没有本事庇护他们,令他们安居乐业,快乐成长,而要小小心灵备受折磨,这份罪孽,应是属于金信晖和我的。现今信晖撒手不管了,责任就只搁在我的肩膊上。

    小叔子耀晖很帮忙,日间总把咏琴、咏棋、咏书等带到楼下去玩乐,反而是三姨奶奶肯包庇他们,明知健如和惜如不高兴,她是装作不知就里,容许小孩子有个宽敞的客厅做栖身之所。

    牛嫂禁耐不住冲动,红了双眼,对三姨奶奶说:

    “真不知怎样谢你了!”

    三姨奶奶拍拍牛嫂的手,道:

    “别说这见外话吧!连你这位外姓的忠仆尚且如此照顾金家的后代,何况是我。”

    “三姨奶奶,恕我做下人的说句坦率话,你来港后人更慈祥了。”

    “经历过变幻,知道人生苦短,很多事真不必争、不必气、不必恼,才不过几十年的光景,总会有起有落,有恩有怨,一切都不必过分认真,更不要赶尽杀绝。对于年轻的一辈,这重重醒觉,是教不来、说不通、讲不明的,领悟在于巨劫之后。我呢,唉,牛嫂,老早看通透了。”

    若不是有三姨奶奶与小叔子耀晖,一老一少的从中庇护,得着一些人间温暖,怕我们的精神更撑不下去了。

    李元珍在我们的仓库拆卸之后,整个星期都急于找仓房,但却徒劳无功。

    “没有合适的吗?”我问。

    “多的是,只是价钱贵得惊人。”

    我点头,一天没有得着医务处的批准,一天不敢再做更大投资。

    整盘生意就这样,快被卡死了。

    我坐在医务卫生处主理我的申请的官员跟前,差不多涕泪交流地催他们快快签批。

    对方翻阅我的档案,慢条斯理地对我说:

    “金太太,请问你最近是否被警方调查过有关制造假葯的事情?”

    我的天,我急忙解释:

    “我已把有关文件呈交警署,他们并没有向我提出起诉,因为我与伟特葯厂是有正式合约的。”

    “可是,金太太,伟特葯厂向来有他们的包装,你运进来的却是散装,另外重新入盒发售,这么一来,葯的品质有可能良莠不齐,我们不能贸然批出文件,让你在市面发售。”

    “可是,我卖的是如假包换的真正葯品,你不相信,可以派人来调查验正。”

    “老实说,也只有这个方法。”

    “真金不怕洪炉火,你们尽管查。”

    “金太太,你得有心理准备,我们这一查,需时很久,如果查出来有伪做葯品的成分,你会惹上官司,否则,大概六个月内会有回音给你。”

    我吓呆了。

    并非怕惹官司,而是需时六个月才查验完毕的话,我的整盘生意怕就要泡汤了。

    从医务卫生处回到了我的那个所谓家里来,坐在一大箱一大箱特效葯的中间,整个人有种不如不再活下去的意识。人的欲望若是发展至此,无异于生死两难,怕是极大的悲哀了。

    “大嫂,大嫂!”

    我听到了耀晖微细的叫喊声。

    “大嫂,你在哪儿?”

    我回应:

    “我在这里!”

    耀晖跳过了那些木箱子,走到我跟前来,说:

    “大嫂,你在这儿?”

    “嗯。”“大嫂,你哭了?”

    “没有。”

    “医务卫生处有没有好消息?”

    “没有。”我摇头。

    “大嫂”

    “耀晖!”

    我忽然地需要有个人跟我抱头痛哭。

    “大嫂,别哭,让我快快长大成人,不用任何人监管,我就回到你身边来帮你,大嫂,你撑着,努力地熬下去,等我!”

    这也算是绝望之中的一点安慰。

    “大嫂,二哥回来了,带了二嫂。”

    “是吗?”

    “他说要见你,叫我上来通知一声,你什么时候有空,请你到楼下去一趟。”

    我以手背揩了泪,点点头,再说:

    “你二嫂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儿?”

    “并不比惜如逊色。”

    耀晖这么一说,教我一怔。

    原来连小孩子都知道惜如的秘密。

    “我看,二嫂还是个厉害角色。”

    “那么,惜如的日子就不会太好过了。”

    “惜如是真的喜欢二哥的,是吧?”

    “我想是的。”

    “爱情是很伟大的一回事。”耀晖竟自语地说。

    他那副认真而又诚挚的表情,放在一张少男幼嫩的脸上,显得额外地叫人感动。

    我终于破涕为笑,跟着耀晖到楼下去与旭晖夫妇相见。

    我的笑容,在见到旭晖之后,宛如太阳下的雪地,很快就缓缓地变成一摊污水,滞留在原地,半点生气也没有。

    旭晖给我介绍完新婚妻子傅菁之后,还来不及细细打量这位妯娌,就听到旭晖对我说:

    “大嫂,关于警察来查验你的葯品以及工务局来下令拆卸天台僭建木屋一事,我想把我们的意见,具体地跟你说一下。”

    “请说吧!”

    老早已习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你明白我们两个字的意思吗?”

    “明白的。”

    那是指金家产业的控股成员,金旭晖、金耀晖的监护人,以及金方健如。

    我是少数,一般只有唯命是从的份儿。

    “那好,大嫂,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金家才打算在香江大展拳脚,当然不能在这个创业期受到纷扰,如果传出江湖,说我们家族成员中备受警方调查,金家的宅第是做奸犯科的大本营,那么必定影响我们的名望,减弱人们对金家的信心”

    我再没有兴趣细细地听他像宣读圣旨似的宣布我的罪名。

    对于金旭晖与两个妹子,我已完全放弃在他们身上看到合理、公平与期望。

    我闲闲地打断了对方的话,道:

    “旭晖,长话短说吧,你有何主意?”

    我这句话,无疑是说得颇重,像伶伶俐俐地赏了对方两下耳光,收回了手,犹在得意地微笑。

    旭晖的脸青红不定,一时接不上嘴。

    倒是站在一旁的健如代他说了:

    “我们的意思是,一就是你搬出去,一就是你把这幢大楼买下来,我们搬。”

    原来已到了赶尽杀绝的田地。

    他们看透了我没有能力把这金家的物业买下来。

    我若不肯搬离的话,将来永隆行的生意有什么三长两短,就一律归咎于市场对我们金家不信任上去,让我负上黑锅,难辞其咎。

    我只能选择受人诅咒或潦倒街头的份儿。

    真是屋漏更兼逢夜雨。

    一想到葯到埠后三个月还不能再接收第二批定额包销的葯品,我就会一败涂地、倾家荡产时,便浑身地冰冷。还怎么有资格有能力把这金家大宅买下,怕是连如今的遮头烂瓦,也不敢轻言放弃。

    放弃的只有自己浓烈的自尊。

    与其视自尊自重如无睹,我何必厚颜求一些试图把我踩在脚底下,让我永不翻身的人。

    我宁愿向欣赏我、利用我的人俯首称臣。

    这个思想,无疑是悲哀的。

    可是,我有什么叫做对金家不起,对金信晖不忠的呢?

    神明在上,作为一个女人,到了我这个田地,还有什么路可走?

    拖男带女地潦倒街头,不见得就是尽孝,如此地抚孤守节,也就算了吧!

    金家对我的刻薄,予我的压迫,金信晖对我的不仁不义、寡情薄幸,都从明朝起,一一报复好了。

    于是,我昂起头来,说:

    “就是这句话了,是吧?”

    惜如立即说:

    “大姐,你听清楚了二姐刚才说的那番话?”

    “听清楚了,如果你不放心的话,不妨再复述一次。”我说,心上有一阵凉快的感觉。

    思想搞通之后,人竟有无比的信心,有信心自然地也潇洒起来。

    我决心赢这场仗。

    从一开始交锋,就要旗开得胜。

    “那么,大嫂,你怎么说了?”旭晖问。

    “少数服从多数,既是你们合作投了一票的建议,我只有赞同,是不是?”

    镑人都稍稍呆了一阵子。

    我接着说:

    “你们开价多少?”

    竟是面面相觑,无人做答。

    明显地,他们看透了我不可能把这幢物业买下来,故而连卖价多少,也没有好好计算。

    我说:

    “让本城的测量行做个估计便成,对不对?价钱不成问题,只是你们今晚提出的要求,会不会临时变卦?我并不想在这种严肃的问题上白花精神时间。”

    “当然是一言为定,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金旭晖说。

    “那是指君子而言,对吗?”

    “大嫂”金旭晖气得红了双颊。

    “我们总得有保证。”

    “我来做证好了,大嫂,你信任我吗?”

    说这话的人大大出乎各人意表之外,是傅菁。

    我这才看清楚傅菁,很好看的年轻少妇,五官端正之外,还罩一层难以形容的贵气,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大家大族的人,那种气派架势尽在于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之间。

    对她这么闲闲的简单一语,竟似有千斤之力,不由得不把整个场合,整个气氛压住。

    “大嫂,”傅菁再微笑地说“我们家是在上海金融界干活的,南移香江,一样以财经为事业本位。家父的家训是,金融界中人都是一言九鼎,从不反口覆舌的,今天我做了证,你就请放心吧!”

    对傅菁,没由来地有着一份好感。

    我答:

    “二嫂,有你这番话就好,当然信任你的,我们就一言为定。旭晖,你给我多少时间?”

    金旭晖是不能置信我的话,他答得并不心甘情愿,甚是愠气:

    “一个月吧!对你,足够时间了吗?”

    “可以了。”我点头。

    其实并不需要一个月去筹备资金,我根本是个投诉无门的孤苦人,唯一的方法就是出卖自己,叩唐襄年的门,实行投降去。

    我摇电话给唐襄年,并不转弯抹角,说:

    “我要见你,你说地点好了!”

    唐襄年沉默了几秒钟,才说:

    “你喜欢在什么地方见我?”

    “听你的。”

    “那好,到我在清水湾的别墅去吧!”

    唐襄年派车子把我直载到清水湾的尽头,真是别有洞天,靠山面海,高踞悬崖之上,一座建筑得非常雅丽精致的西班牙式小别墅。

    在这种环境下,叫天不应,叫地不闻,正正是家主人可以肆无忌惮纵情享受的好地方。

    在踏入小别墅之前,我微微觉着寒意,连连打了两个寒噤。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纵使是断头台,也得把头放进去,九死一生还算有一丝希望,奈何。

    终于见着了唐襄年。

    他笑道:

    “我等待你已经很久了!”

    我笑道:

    “在外头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要回到你身边来。”我苦笑。

    “你不是想说劫数难逃吧?”

    “是祸是福,都无从逃避的话,我只有认命了。这段日子,我很辛苦,坦白说,已到走投无路的田地。”

    “否则,也不肯来找我了。”

    “再砌辞就变得矫情了,是吗?”

    “对,我就是喜欢你的直率。”

    “直率可从朋友的友谊上享受得到,不是吗?”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双眼滚热,眼泪忍不住流泻一脸。

    我以手背拭泪,回一回气,道:

    “对不起,我莽撞,兼且失仪了。”

    “不,言之有理。你且歇一歇,喝杯饮品,我们再说话。”

    唐襄年走进他睡房一角的酒吧去,给我调校了一杯不知什么东西。反正就算砒霜也不要紧,灌下肚子里,从此一眠不起,未必不是福分。

    做人也真是太惨了。

    “你很消极。”唐襄年说。

    “何以见得?”

    “你的神情与动静,显露出来了。像今晚这种约会,如果不是视为一种生活上的轻快享受,何必要来?”

    “天!”我惊叫,把杯中物一饮而尽“你这句话真的好比富人不知穷人饥,竟开口问挨饥抵饿的人何不食肉糜,真是令人难堪。”

    “方心如,我以为你能把一切豁出去,此来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这回事也有多种不同的情势使然,在沙漠上走得人疲马倦,饥饿得无气无力,忽尔见到一潭池水,分明知道水中有毒,也忍不住喝上两口,哪怕喝下去会肠穿肚烂,也叫做死得痛快,没有人迫着自己这么干的是不是?这种也叫心甘情愿对不对?”

    “你说得很恐怖。”门的孤苦人,唯一的方法就是出卖自己,叩唐襄年的门,实行投降去。

    我摇电话给唐襄年,并不转弯抹角,说:

    “我要见你,你说地点好了。”

    唐襄年沉默了几秒钟,才说:

    “你喜欢在什么地方见我。”

    “听你的。”

    “那好,到我在清水湾的别墅去吧。”

    唐襄年派车子把我直载到清水湾的尽头,真是别有洞天,靠山面海,高踞悬崖之上,一座建筑得非常雅而精致的西班牙式小别墅。

    在这种环境下,叫天不应,叫地不闻,正正是家主人可以肆无忌惮纵情享受的好地方。

    在踏入小别墅之前,我微微觉着寒意,连连打了两个寒凛。

    不入虎穴焉得虎于?

    纵使是断头台,也得把头放进去,九死一生还算有一丝希望,奈何。

    终于见着了唐襄年。

    他笑道:

    “我等待你已经很久了!”我笑道:

    “在外头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要回到你身边来。”我苦笑。

    “你不是想说劫数难逃吧?”“是祸是福,都无从逃避的话,我只有认命了。这段日子,我很辛苦,但白说,己到走投无路的日地。”

    “否则,也不肯来找我了。”

    “再砌辞就变得矫情了,是吗。”

    “对,我就是喜欢你的直率。”

    “直率可从朋友的友谊上享受得到,不是吗?”说完这句活之后,我双眼滚热,眼泪忍不住流泻一脸。

    我以手背拭泪,回一回气,道:

    “对不起,我莽撞,兼且失仪了。”

    “不,言之有理。你且歇一歇,喝杯饮品,我们再说活。”

    唐襄年走进他睡房一角的酒吧去,给我调校了一杯木知什么东西。反正就算砒霜也不要紧,灌下肚子里,从此一眠不起,未必不是福分。

    做人也真是大惨了。

    “你很消极。”唐襄年说。

    “何以见得?”“你的神情与动静,显露出来了,像今晚这种约会,如果不是视为一种生活上的轻快享受,何必要来?”“天!”我惊叫,把杯中物一饮而尽“你这句话真的好比富人不知穷人饥,竟开口问挨饥抵饿的人何不食肉糜,真是令人难堪。”“方心如,我以为你能把一切豁出去,此来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这回事也有多种不同的情势使然,在沙漠上走得人疲马倦,饥饿得无气无力,忽尔见到一潭池水,分明知道水中有毒,也忍不住喝上两口,哪怕喝下去会肠穿肚烂,也叫做死得痛快,没有人迫着自己这么干的是不是?这种也叫心甘情愿对不对。”

    “你说得很恐怖。”

    “这是实情。”

    “告诉我,方心如,你并不认为跟我在一起会是良宵苦短的一种欢愉享受?”

    “在今夜,那就肯定不会了。”

    “因为你犹有牵虑,怕今夜之后,我不能为你解决所有困难?”

    “这倒不是我的忧疑。唐先生,我从未试过把心灵与肉体割离出卖,难免紧张。当然,我会跟你逐件事件商议,取得你的承诺,我才上你的床。”

    说出这番话来,我嘴里都霎时发酸,自惭形秽,苦不堪言。

    唐襄年把他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搁下了杯,走到我跟前来,用手托起我的下巴,道:

    “好,你现在就告诉我,你还需要自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援助?”

    我正想做答,唐襄年就截住我的话,说:

    “不必重复你最近的遭遇,你如何被医务卫生处留难,如何遭工务局检控,如何被警察抓去盘问,如何承诺伟特葯厂分批把葯品运抵香港等,我已了如指掌。”

    我把那句“你什么都知道?”的话咕噜一声就吞回肚子里去。

    何必多此一问,如果唐襄年没有本事清楚我的底蕴,根本就等于没本事帮我解决疑难。

    来了本城短短几年,早已看清楚这儿的牛鬼蛇神是何嘴脸,简单一句话,很多时,鬼神同道,都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扮相而已。

    到了如今这田地,也不妨实斧实凿地开天杀价,哪怕对方来个落地还钱。

    我的几根骨头,一身贱肉,三分姿色,也还要争取卖个好价钱。

    于是我说:

    “除了那些难题之外,我的小叔子金旭晖给我开了个价,要我买下现住的房产,或者由他把我的一份买起来,把我们母子几个变相地逐出金家去。”

    “开价多少?”

    “他们根本不认为我会有能力买,故而协商了交给测量行去拟定价钱。”

    “这是谁想出来的方法?”

    “我。有错吗?”

    “没有,没有。”唐襄年连忙说“非但没有,而且是做对了。一般来说,测量行的估计都比较保守,那就是说估价与市值有个距离,这就是盈利之所在,故而金家大宅是值得买下来的。”

    “对有现金可周转的人是笔前景乐观的生意,唐先生,你将之买下来,转手租给我。”

    “不用如此费张罗,我给你安排银行贷款,首期由我借给你,你的葯品出入口生意肯定一帆风顺,不会还不起这笔置业用的钱。”

    “这就是说其余我手上的困难”

    对方没有待我说完,就道:

    “根本都不是困难。”

    “真的?”

    “真的。”

    我瞪大眼看唐襄年,惊喜交集。

    “你对我要有起码的信任,是不是?”唐襄年伸手扫抚着我的头发。

    这个轻柔的动作掀起了一室的浪漫与温馨,讲生意、谈价钱的时间已经结束,是开始行动,实行交易的时刻了。

    我闭上眼睛,自动伸手去解我旗袍的第一颗钮扣。

    有人把我的手捉住了,送到唇边去亲吻,然后又为我拭泪。

    “还没有到要流泪的时候。”

    这句我曾在历尽艰辛之中对自己说过的鼓励话语,怎么会由对方讲出口来?

    我睁开眼睛,看到唐襄年那张表情复杂的脸孔,夹杂了分明的错愕、为难、怜惜、怨恨、焦躁,禁不住有轻微的震惊。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还没有到流泪的时候?”

    唐襄年放下了我的手,拿起原先他替我放在床上的外套,走到我身旁来,把外套搭在我的肩膊上,说:

    “来吧,我叫司机送你回家去。”

    “什么?”我不期然地轻喊“唐先生,你嫌我开列的条件太苛刻了,是吗?”

    我忽然觉得有种被嫌弃的感觉,相当的不好受。

    “别疑心,答应你的,都会做到。我不是个没有信用的人。”

    他这么一说,想到曾经有过的逃避,相当于食言,反而令我惭愧。

    “可是”

    “方心如,请明白,我今儿个晚上并没有心情,所有娱乐都必须放松尽兴才能乐到巅峰去。我不是缺少女人的男人,问题在于我想要还是不想要。待我替你做妥一切,回过头来再算今夜你欠我的账。”

    唐襄年就这样把我塞出他的别墅之外去。

    回到家里,睡在床上,一直辗转反侧,浑身的不对劲,似有一股沉闷的气运行着要冲出体外去,才得舒畅。

    脑海里不住地翻腾着刚才在唐襄年别墅的情景。

    我不是闭上了眼睛,伸手解开我旗袍上的第一粒钮扣吗?好像就看到了旗袍自身上滑落,掉在地上

    若干年前,新婚之夜,也是类似的情景。金信晖以手轻轻扫抚着我胸前绣着的龙凤吉祥图案,他问:

    “是龙凤吉祥、百年好合吗?”

    说完了,就伸手解开我的第一颗钮扣。

    这以后,活脱脱是喝醉了酒,神志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之下,享受着胴体的抵死缠绵,不知人间何世。

    金信晖那张极度兴奋的脸庞在我眼前摇摇晃晃,他的欢乐完全是我的赐予。

    我就像一尊向祈福者遍洒甘霖的神祗,教信服在我裙下的不二之臣得到绝大的人间幸福,如此的权威,如此的慷慨,如此的可爱。

    然而,刚才,类似的情景出现了,我解开了第一颗钮扣然后,对方请我把外衣搭上,让我独自回家来,孤伶伶地躺在睡榻上。

    只我一个人。

    没有怜惜,没有温馨,没有需求,没有欢乐。

    唐襄年此举,怕比将我据为己有更伤害我的自尊。

    抑或,独守空帏经年,已到了一种我想找借口去寻找发泄情欲的地步而不自知了。

    一念至此,我惊得满头大汗,霍地坐起身来,不住地喘气。

    “妈妈!”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床边响起来。

    是我把幼儿咏棋吵醒了,慌忙伸手把他抱起,紧紧地抱在怀内。

    “妈妈,妈妈,我怕!”

    “不怕,不怕!”我轻拍着孩子的背“妈妈就在你身边,有什么好怕的。快快睡吧!听话的孩子在晚上就要做个乖乖的睡宝宝,快把眼睛闭上了,闭上了一下子便能入睡。”

    黑夜对孩子、对我,原来都有魔障,只有母子俩相偎相依,彼此扶持,才能平安直趋黎明。

    唐襄年言出必行,他派了一位得力助手,名叫黎秋生,帮助我奔走,首先在港岛西面坚尼地城的地域租到宽敞的货仓,立即继续葯丸的包装功夫。

    李元珍紧张地对黎秋生说:

    “医务卫生处还要派人来查验呢,我们这就迫不及待地把包装弄好,怕又要被他们重新拆阅,岂不更麻烦,而且把包装的盒子弄坏了,损失更大。”

    黎秋生是个诚实人,并没有什么花巧手段。他以一贯认真的表情,对李元珍说:

    “你就照着我们的意思去做吧!”

    李元珍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跑来把忧疑告诉我,我还是答她那句话:

    “你就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吧!”

    李元珍问:

    “你这么信任那位先生?”

    我轻叹一句:

    “除他以外,还有什么人是可以信任的了?”

    别无选择之中,有时会有奇迹出现。

    医务卫生处的确派人来货仓查验,负责的帮办一板一眼,实斧实凿地工作了三天。回去写了报告,批准售卖伟特葯厂成葯的文件在两个礼拜之内,就放到我们工厂的办公桌上。

    我摇电话给唐襄年,还是那句老话:

    “我要见你。”

    “好。在哪儿?”

    “都听你的。”

    “我的办公室吧。”

    他的办公室。

    这是他指定的地点,当然只有赴会。

    彼此都正襟危坐,谈论着正经公事。

    我说:

    “多谢你的帮忙,我已经拿到了售卖伟特葯厂成葯的批文。”

    “很好,恭喜你。”

    “如何酬谢?”

    我是有充足准备才发问的。

    然而,似乎要失望了。

    “我入股你的金氏企业。”

    “占多少股份?”

    “你说呢,让我拥有你的百分之四十九好不好?”说这话语,唐襄年望着我的眼神完全没有商业味道,他是温文的、矜持的、礼让而且期盼的。

    他说他只愿占我的百分之四十九。

    在以后的许许多多年,我们总是拿着这句话来开玩笑。

    唐襄年很有幽默感,老是说:

    “我开错了盘口,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只占你的百分之四十九,换言之,自主权始终在你手上,叫自己吃亏。”

    我就对他说:

    “襄年,你有机会控股的,不过你是真君子,自动放弃应有的权益而已。”

    的确,在当年,唐襄年要求什么,我也只好答允。

    就这样说定了,唐襄年立即拉开了抽屉,拿出支票簿来,写下了一个银码,然后把支票递给我,说:

    “这是我入股的投资,足够你支付金家大宅的首期有余。其余的按揭手续,黎秋生会替你办。剩下来的资金,我建议你好好地运用在葯品的广告与宣传之上,有些支出是不能省的。记着,没有广告催谷的消费品,好比锦衣夜行,不会有人欣赏得到,那是白穿而已。”

    唐襄年在我整个人生中起着一重非常决断性的效用,并不只在他给予我经济上的支援,更在于他对我的商业智慧之培育与灌输。

    当然,最最重要的在于感触到男人私情的另一面。

    人穷志短,财雄胆壮这两句话真是不错的。

    我回到金家大宅去,在三姨奶奶的客厅内,由我召集了金家的人开家族会议。

    我说:

    “旭晖,你熟悉哪一个律师楼可以代表你们的一方办理物业出售移交的手续?”

    金旭晖与在场人等,包括了金耀晖在内,都瞪着我,屏息以待,认为好戏正在后头。

    我没有再说话,等对方的回应。

    金旭晖于是说:

    “大嫂,是你买还是你卖?”

    “我已把订金交到代表我的罗律师事务所去,连银行都己联系好了,当然是我买。”

    健如差不多尖叫:

    “大姐,你别开什么人的玩笑,你知道测量行对这幢楼宇的估价是多少?”

    “知道,相当昂贵。当然,麦当奴道是半山区,既幽静又方便,来往中区才那一阵子功夫,单是地点已属独一无二。”

    我气定神闲地说。

    金旭晖于是答:

    “大嫂,你是说,你肯买,已经预备足够的款项了,是吧?”

    “对。”

    “你肯买是你的意思,我们是否肯卖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金旭晖,你企图食言反口?”

    “没有什么所谓食言,所谓反口,譬方说你照这个价钱买,我可以再多给一个百分比跟你抢购,对不对?”

    “金旭晖,你在欺负孤儿寡妇,太不近人情,也太伤天害理了。你要赢到什么地步才叫做满意,才会收手了?势必要把我撵出金家大门去,你才痛快,是吗?事实上,你大权早已在握,你怕什么了?”

    当时,我真的不明白金旭晖为什么要对我赶尽杀绝。

    其后,我当然明了,他是太看得起我了,明知我不是池中物,也怕他的幼弟一届成年就会倒转枪头,站到我的一边来,故而要先下手为强。或者,他不是寸步不放松地予我压力,我不会反击得如此着力。

    都是鸡与鸡蛋的问题。或者应该说是宿世的恩怨,金家是今生来向我讨债的一群恶鬼。

    金旭晖看到我咆哮,反而安静下来,颇慢条斯理地答:

    “大嫂,你紧张些什么,你手上既有注码,就跟我一直抢购下去,价高者得。”

    “金旭晖,你的意思是要我们的血汗钱?”

    “大姐,”惜如开口说话“你这句话就说得不对了,不过是彼此商量议价的阶段,没有谁欺负谁。”

    惜如这次是棋差一着了,她静坐在一旁隔岸观火也还罢了,偏偏要加入战团,我便抓着她来骂个痛快,好泄心头之恨。

    “方惜如,你凭什么资格在这儿讲话了,告诉我,你是金家的什么人,抑或还是姓我娘家的姓?如果你要在我面前替金家人说话,先叫金旭晖给你一个半个名分。别说公道话人人有权讲,今时今日,我方心如的遭遇,叫我有权连公道话也不愿听,不要听。”

    方惜如吓得目瞪口呆,面河邡赤。她茫然无措地望着金旭晖,眼神发出求救讯号;可惜得很,有傅菁在,金旭晖只能拒绝接收任何讯息,他连企图反驳我的话也没有勇气。

    方健如在一旁,除了挨近惜如,把手搭在她微微颤栗的肩膊以示支持之外,也显得如此地无能为力。

    我在心内冷笑,想起了金信晖的母亲,在迎娶我为金家媳妇的一日对我说:

    “大嫂,你是明媒正娶进我们金家门的,自有矜贵的身分和地位,你不可漠视。”

    太对了,这重身分就是被人踩在脚底下,也仍会闪闪发亮,触目依然。

    这番风光还真有人跟我分享,我忽然听到有人说:

    “大嫂,且别生气,我当日说好了做这件事的见证人,自当履行诺言。”

    我回望,只见傅菁微笑着对我说话。

    然后她瞪着丈夫,道:

    “旭晖,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们不宜冒欺侮孤儿寡妇的恶险,传扬出去,一样对你的名声有影响,且我父亲也不会高兴,是不是?”

    金旭晖没有回应,正确点说,他没有反抗,不能反抗。

    既是傅菁开了口,且抬出傅品强这个招牌来,金旭晖还能说什么!

    “大嫂,价钱呢,讲好了由测量行估值,当然以此为准成交,这件事,我拿得了主意。至于成交之后,你要我们搬出的话,也得给予一个较宽松的日期。”

    我原本打算回答,搬出去与否不成问题,只要大楼之中的一层腾空出来让我这新业主有个真正的家就好。

    还没有把我这个意向说出来,傅菁便又补充:

    “找新房子对我们来说,不算困难,傅家放着的半山物业也不算少,随便装修一个单位就可以入住,但,正如大嫂你说的,是金旭晖名下的亲人,譬如三姨奶奶与耀晖,跟着我们一道搬可不费事,只是健如与惜如姑娘,就得她们费心另找住处,这可要多花时间了,相信大嫂你会体谅。”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差一点就忍不住蹦起掌来。

    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我的那两个亲爱的妹子,这次是棋逢敌手了。

    没想到傅菁的手段一流,连敲带打,就把方健如与方惜如刷出生活的范围之外。

    想她嫁进金家来后,发现肉在砧板上,面对着这四层楼的住客,心知肚明其间的关系瓜葛,也叫没法子的事。如今借势把眼中之钉拔掉,打一场不用兵卒,不费粮饷的胜仗,真是太棒了。

    我完完全全可以想象这最近的几天,方惜如会怎么样跟金旭晖算账。

    金家大宅的转让手续全交由傅菁去处理,我们很畅顺地就成交了。

    妯娌二人走出罗律师的办公室之后,我问傅菁:

    “二嫂,马己仙峡道的新居布置好了没有?”

    “差不多了,人多好办事,娘家有装修公司,抽调人手给我赶一赶,不成问题。”

    我们边走边谈,相当投契。

    “待你们和三姨奶奶搬进去之后,我来探望你们。”

    “欢迎,欢迎。只是,”傅菁稍停,才说“你知道三姨奶奶昨儿个晚上给旭晖说些什么吗?”

    “她说什么?”

    “她要搬到大屿山的佛寺静室去住,说好了只在假期才回来看望我们。”

    “嗯。”我没有答话,对于三姨奶奶的转变,我是比较明白的。既经巨劫忧患,看化世情,就真的无谓再卷入漩涡。

    目睹骨肉相残而又无能为力,徒惹伤悲!

    “听说她从前是个张牙舞爪的犀利人物,是吧?”

    我微笑,道:

    “在别人的眼中,可能我和你都是厉害角色。人,尤其是女人,要生存,且活得痛快,没有半分机警半点霸道,怕是不行的。三姨奶奶年轻时,旭晖还没有出身,自觉有太多责任,因而造就了不少的情不得已。”

    “如果三姨奶奶听到你这番话,她会感激。”

    “会吗?”我问。

    “会的。有人在人前自己如此辩护,我也会欣慰。”

    “我记着你的这番心意了。”

    “先谢谢你。我们原本就是坐在一条船上的人,应该守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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