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花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品小说 www.epshu.com,最快更新段永贤文集最新章节!

    清晨,我乘坐一辆乳白色的上海牌小轿车,驰上了首次通车的晋张公路。拐过两个九十度的大弯,就把市区远远甩在了车后。那整日繁杂喧嚣的声响和拥挤狭窄的街市,一下子仿佛跑到了另一个世界。

    眼前只见峰回路转,景界也随之豁然开朗起来,远处山岭连绵,近处村落掩映,使我们一行几个久住市区的同伴顿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和新奇。沿途草木露珠闪烁,左右两行彩旗飘动,坐在车里就像坐上气垫船在夹峙的江河中行驰一样平稳。

    再往前行,山势突然变得陡峭险峻起来。或两壁陡崖千仞,或一侧深涧无底。过了丹河大桥,三转两弯,便进入这里有名的“十八盘”地带。历代文人商旅叹为“羊肠坂拮屈,车轮为之摧”的险径,如今架起了联结晋豫两省的“虹桥”我情不自禁地摇下了车门上的玻璃,一股清冽凉爽的山风扑面而来,远山近崖上,是红如火焰,艳似丹霞的黄栌树,沟坎坡塄上,是丛丛簇簇、金黄银紫的山菊花。啊,多么亲切熟悉的气息。我把头索性伸出车外,尽情领略着太行山上深秋的壮丽风光。

    司机小药大概久未走过这样好的路了,这下也来了兴致。他随手插上一盘磁带,一按录音机的键纽,中国名曲连奏那一段段优美动听的旋律,便在耳畔震响起来

    山岭何漫漫

    公路何盘盘;

    昔日羊肠化坦道

    中间多少泪和汗。

    猛然,一个急拐弯处铺路残剩下来的石堆上,不知谁插上去的一束山菊花,跳入我的眼帘。那金黄的小花,深绿的叶子,被疾驰而过的车子带起的风流吹得晃了几晃。我的心海陡地被它冲开了记忆的闸门

    那是大跃进前的1957年。高小毕业后,我们几个年龄刚满11周岁的小伙伴,因为人小力薄,走不到离家七、八十里崎岖山路的县城,放弃了考初中的机会。秋天跟大人们下地拣丢失的谷穗、豆子,牵着牲口耙地、种麦;到了冬天,便相约进山砍柴,一面是觉得山里好玩,一面是为父母赚些零花钱用。

    说是砍柴,倒不如说是刨柴。因为山上有松柏和其它木本树是不许砍伐的。只能把那些在崖边沟底的土兰、荆蓬茏、黄花条、黄栌等多年生灌木的粗根刨出来,经过砍削,担到离村子十里外的铁厂去卖掉。担五、六十斤柴,能卖上三、四毛钱,便高兴得连蹦带跳地赶回来向母亲交账。路上饿了,拿出母亲给揣进怀里的玉茭面窝窝啃上几口,饭店里卖的肉丸呀、川汤呀、面叶呀什么的,是从来都舍不得花钱解解馋的。当母亲看到我交到她手里的汗津津的几毛钱时,便抚摸着我满是伤痕的手满是补丁的衣服,半是喜悦半是心疼地流下一串串泪花。她总是说:

    “菊儿(我的乳名),操心沟沟边边,钱赚多少是个够。肚饥了你就买碗饭吃,不敢太饿了肚。”

    母亲一边说一边叹气,我总是骗她说:

    “妈,你放心,我从来就不走那没路的地方。肚饥了有窝窝吃,饿不着。”

    她哪里知道,有一次,我竟然差点送了命。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冬夜,我们几个小伙伴决定天明赶到铁厂,卖了柴回来不误到五里外的槲树坪看钻山队(勘探队)。当时,谁家里都没有钟表。囫囵躺着迷糊了一阵便起身上路了。深秋的冷风只往脖子里钻,我们赶路心切,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坎坷不平的羊肠小道上奔走着,一口气爬了五里,上了山顶。远处铁厂的灯火在夜色中跳动,我们稍事休息,便开始下山了。不巧,我的鞋里蹦进了一粒石子,硌得脚心生疼。我赶忙放下担子,磕掉那粒讨厌的石子。等我起身去追,伙伴们早已看不见背影了。

    “哎,等一等”我喊道。

    “山——底——见”

    清晰的应答声敲击着我的耳鼓。我拽开碎步,瞪大双眼,在依稀可辨的夜色中没命地追赶着,两捆山柴不停地磕碰着路边的荆棘和石崖。一换肩,一闪身,我便一下子失脚掉进了路下的深沟里。

    “快来人呀”我嘶声呐喊起来。

    等伙伴们返回来绕下沟底,才摸索着帮我爬出了圪针窝。扁担断成了两截,柴捆散了一坡,鞋子短了一只,手上脸上挂得横一道竖一道的。我把泪水咽进肚里,一咬牙,顺手拽了一丛草,返回原路用土石拥在了路边。心想好狗日的,等天亮回来,一定记住这个鬼地方,将来发愤考个设计汽路的大学,非把这里修上一条宽宽的平平的大汽路,让后来的人再不摔跤掉沟。

    卖柴回来,天已亮了。到失脚之处一看,原来晚上拥的那丛草是一束盛开的山菊花。从此,我便对山菊花格外偏爱起来。

    第二年,我考上了初中。开学第一天,全班学生就奉命到什么南半山(铺头乡核桃河一带)去打虫(木料尺蠖虫)。整整走了一天半,只走得精疲力竭,腿脚红肿,才到了一个没有人烟的山岗上。往山下看去,小溪巨石历历在目,可等蛇曲斗折地下到那里足足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满山遍野全是密密麻麻的大树和蓬茏,各种各样从未见过的花毛毛虫子爬满了几乎是所有的树枝树叶,看了真叫人心栗寒碜。

    白天,我们背着喷粉器,拿着镰刀、剪刀上山打虫;晚上住在一个满是野草砖石走风漏雨的破庙里,由附近八里外一个村子姓王的夫妇两人为我们做饭。这两口子有一男一女,男孩八岁,叫平平,大概是盼路平些吧,还没有上学;女孩五岁,叫菊花,大概是取其不怕风霜之义。男的见天都要回村为我们几十个人挑菜运粮,女的领着两个孩子烧火做饭。小菊花十分机灵俊秀,红扑扑的脸蛋,水汪汪的大眼,印堂间有一颗小巧逗人的黑痣。见了我们总爱叫哥哥、姐姐,大家都爱抱她,给她采些奇异的花草。

    有一天快晌午时,突然听到破庙后有一个女孩儿尖利的哭声。我想坏了,是不是小菊花被蛇什么的毒虫子吓哭了。我喊了几声坡上的同学便攥紧镰刀三滚两跳来到了庙后。果然小菊花躺在路边哭喊着,她哥哥平平吓得直直的站在那里。

    “平平,怎么回事?”

    “她要上山采那黄花花,踩翻石头,掉下来了。”

    “她采那花干什么?”

    “你看。”

    平平指着路上一长串用片石半头砖垒成的“小路”“小路”上放着一辆已很破旧的玩具小汽车,两边插了两行山菊花。

    “她非要给那小汽车路栽两行黄花花树。”平平抱怨地说。

    “你妈呢?”

    “去河里洗菜去了。”

    多么天真可爱的孩子,生在深山沟里,却幻想着有一条平坦的公路。我过去抱她,一碰到她的小腿,她就没命地哭喊。我想,可能是腿骨受伤,便和刚刚赶下来的几个同学把她小心翼翼地抬了起来。大家都争着要背她回村,我说我砍过柴,走山路熟悉,又有劲儿,便背上小菊花往村里的保健站送去。她母亲随后追了上来,问明了情况,就给小菊花讲开了故事,想是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她的疼痛吧。小菊花的母亲真好,连一滴泪都没流。一路上,我们几个同学轮流背着小菊花,见到医生,已是夜色朦胧了。一声检查完伤势,说是闭合性粉碎性骨折,要急送县医院手术。小菊花哭了:

    “哥哥姐姐回去,不要——弄坏我的——汽路——还有花花——树——呜呜”

    我们赶紧答应她,说保证不弄坏,还要垒得比原来好。她父母回家打点行装,准备担架上路。我们胡乱拨拉了点饭,怕山下老师同学着急,摸黑赶了回来,一路上虽然小心走路,还是摔了不少跟头。

    第二天上山时,我又到庙后小菊花摔伤的地方看了看。她垒的小路已被路人踩得不复存在了,只是插在石缝里的几枝山菊花仍然在开放着,花叶上的露珠在晨光中流转着虹彩,秋风吹动着那坚劲挺立的花枝,好像在等着它的小主人再来“开汽车”后来没过几天,我们又艰苦跋涉回到了学校,小菊花从此也就杳无音信了

    车子继续往前奔驰着,中国名曲连奏的旋律依然在耳畔回响着,我被菊花激起的感情波澜也随之久久地荡漾着。后来,我考取了大学文科,想当一名公路设计工程师的夙愿,终于成了我童年时代一种天真的幻想。但是,失脚之处那条小路已被家乡的人民扩展成了一条平坦的公路;远处看去,就像一条飘带系在那高耸峻逸的山头上,飘带一头连着古老的山林,一头通向繁华的都市。它把家乡人民与现代化生活的距离一下子缩短到咫尺之遥。

    小菊花呢,她该是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了,不知她的腿现在怎么样。她幼年时的梦想,现在也变成了现实。世世代代的山里人想都不敢想的汽车开进了这深山高岭上。那一声声清脆响亮的汽车喇叭声吸引来一群群扶老携幼的山民。大概小菊花和她的父母、丈夫、孩子及乡亲们也站在庆祝通车的行列里。我用眼睛迅速扫描着那欢呼雀跃、敲锣打鼓的人群,寻找着那颗小巧逗人的黑痣。我寻找近处,近处是公路两旁的筑路工,他们一手拄着锹镐,一手举着各色的三角形彩旗,频频向过往的车辆挥动着。我看见他们的脸上闪着泪花,露着笑容,含着沉毅,蕴着向往我寻找远处,远处坡岭沟坎上,是星星点点盛开的山菊花。它没有公园里绚丽的鲜花那样令人留恋陶醉,更没有温室里名贵的花草那样娇美芬芳。它只是默默地扎根在这荒芜贫瘠的山之巅、沟之底、路之畔、石之缝中,为行人车辆增添着几分秋色,为古老的太行增添着几分风光。

    一声“菊花,快来看呀”的喊声,使我一阵惊喜,莫不是当年的小菊花来了,真是无巧不成书了。我赶紧叫司机停住车,我走下车来,顺着女声寻找着。唉,原来应菊花的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正眉飞色舞地指划着过往的彩车评点。见我开了车门走下来,热情的乡民们马上为我捧上来一碗开水。我一饮而尽,问道:“筑路工一天能开多少?”“两块。”“苦吗?”“惯了,没啥。”“进市里玩过吗?”“车通了就去。”

    看着乡民们眉宇间的喜色,一眶泪水在我眼里打转。我想,祖辈翻山爬坡的山里人,今天终于有了密切城乡经济文化的纽带。从此,党的三中全会后的富民政策一定会通过这条宽阔的“渠道”源源滋润这里的穷乡僻壤,人民的生活一定会像满山的黄栌树那样红火,像盛开的山菊花那样鲜丽。

    我想,石堆上的那束山菊花,大概是当年那个小菊花特意插的,为纪念童年梦幻的实现吧,或是哪个民工特意插的,为悼念在筑路中牺牲的亲人和同志,或是哪个小姑娘特意插的,企望着高速公路和铁路修进山来。如果都不是,那也一定会是小菊花的父老乡亲们,献给晋张公路通车的充满欣慰之喜,饱含希望之情的礼物。

    小菊花,我想她说不定哪一天会乘车来到市里观光,或到影剧院欣赏节目,或到商店里采办货物,我肯定会从人群中一眼认出她来。然后,让她把她从进城手术起到现在的经历和生活详详细细讲给我听,问她是不是还记得破庙后头“汽路”上的山菊花。

本站推荐:重生之老子是皇帝医妃惊世采红回到宋朝当暴君回到明朝当王爷嫡长孙四季锦史上最强帝后清穿之四爷宠妃毒妃在上,邪王在下

段永贤文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品小说只为原作者段永贤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段永贤并收藏段永贤文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