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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朵朵向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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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在我们村里呆得久了,你会忍不住要去仔细地观察一些人。你不满足于远远地观望,那样只见得一个轮廓,高,或者矮,胖,或者瘦,挺胸,或者驼背。你总想看得更清楚,眉毛的浓淡,胡须的深浅,耳朵是否招风,鼻子是否酒糟,眼皮是单还是双,甚至头发里藏了几个旋。

    比如,大喜和二喜。

    大喜和二喜是我们村里唯一的双胞胎,大喜比二喜大了三分钟。三分钟,二喜也得管大喜叫哥。二喜常常不叫,尤其和我们一起玩的时候。二喜总是说,走,回家。大喜理都不理他。二喜去扯大喜的袖子,大喜胳膊一甩,气冲冲地说,叫声哥会死人啊。二喜还是不叫,转身就走。我们就说大喜,你真是,就三分钟嘛,何必。大喜说,不叫也就罢了,天天管着我,好象我得管他叫哥。这倒是个问题,一下子难住了我们。就有人说,没准还真是你娘搞错了,你才是二喜也不一定。大喜眼睛鼓得溜圆,瞪着发言的人,要吃人的样子。大家就都散了。

    你倒未必关心谁是大喜谁是二喜。你关心的是大喜二喜管那个人一口一个爹地叫着,可他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亲爹?

    你不敢去问谢和平。谢和平天天把腰挺得板直,脸上挂着刀一样让人心冷。他当然最清楚,他面前天天晃着的两张一个模子做出来的脸是不是他自己下的种。第一眼看到他们爷仨,你就打起了肚算盘:三个人,两张脸。一张脸眉毛如炭,胡须似墨,鼻子酒糟,眼皮成双,一张脸眉淡胡须浅,鼻头顺溜眼皮单。脸是这样,全身上下都是这样,三个人,两副模板。

    你当然不敢去问谢和平。据说,那天晚上,他在生产队的猪棚外边站了一宿。风像一头待宰的猪扯了嗓子嚎,雪跟个巫婆似的飞天舞地。他把自己裹在棉袄里边,腰板挺得笔直。那之前,他的腰就弯不下去了,地上有钞票他都捡不了。你说,他那是腰椎间盘突出,搁现在,动个手术,就好了。谢和平那时没有动手术,只好让腰一直就那么直着。王桂花进了谢家的门没几天,他就直着,门板一样地直着,直到大喜二喜呱呱落地,直到大喜二喜向日葵一样窜过他的腰,窜过他的胸,窜过他的肩,窜过他的头。

    王桂花也是清楚的,她是大喜二喜的娘,她不清楚谁清楚。谢和平站在猪棚外边,她或许不清楚,她自己躺在猪棚里边,总是清楚的。猪在猪圈里,她在猪圈外。猪在圈里扯起猪婆鼾,她在圈外瞪着两只牛眼睛。生产队集体养的十头母猪有三头要下崽了,队长每天要派人在猪圈里守夜。她不肯去,队长说,一家守一天,不去就要扣工分。她只好去了。她给谢和平洗了脚,也给自己洗了脚,打个手电筒,搂床被子就去了。

    你想都没想过要去问王桂花。除了谢和平,你第二个想到要问的是唐建生。

    你真去问了唐建生。他不说。他额上扯出几根青筋,两片嘴皮子嗦嗦地动,就是不吐一个字。不说没关系,你递了一颗好烟给他。你终于近距离地很仔细看到了唐建生的脸。无需再问了,大喜二喜,和眼前这个男人,确是一个模子,就连发怒时额上青筋的根数和嘴皮子抖动的节奏,都是一样。唐建生不说是有苦衷的。他找过谢和平。大喜二喜窜到谢和平胸口那么高的时候,有人怂恿唐建生把大喜二喜要过来,说要不回两个至少也得要一个。唐建生心就活了,自己老婆进门十多年还是肚子瘪平,大喜二喜是自己的种,为什么就不能要回来?进了谢和平的门,看见王桂花闪身进了灶房,喂猪去了。谢和平直腰板脸也不请他坐。唐建生抖抖嘴皮子,说,大喜二喜,大喜二喜,大喜二喜。说了三遍,正要转入正题,妈呀,抱着脑壳,转身就跑。谢和平已经抄了家伙,手里不知何时就多了一把锄头。亏得腿快,亏得谢和平是个直腰子,要不,唐建生的脑壳早被锄掉了半边。

    都说是村长(原来的生产队长)有意安排的。王桂花前脚进,唐建生后脚进。都说村长白天和谢和平、王桂花、唐建生谈过话。你去问村长,村长鬼得很,抽了你的好烟,只是给你笑,笑得你云里雾里,脑壳里灌了浆似的。

    你觉得我们村子越来越有意思了。你像一头猎犬,拱着你的鼻子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一个又一个身份模糊,面容暖昧的少年排着队进入你的视野。

    比如黄志军。

    黄志军的爹是村里小学的数学老师。黄老师是我们村里唯一戴眼镜的人。上课时戴着,下到地里,他还戴着。下到地里的黄老师常常把眼镜弄丢了,眼镜丢了,他就把眼睛瞪得铜铃一样,两只手在泥水里摸来摸去,摸到了,就在清水里洗洗,在衣服上擦擦,在空气里甩甩,再架到鼻梁上。

    你说,黄志军肯定不是黄老师的崽。黄老师长个国字脸,方方正正,黄志军呢,脸尖尖的,两边刀削了似的。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一头优秀的猎犬。你来我们村里才几天啊,黄志军的秘密都被你探到了。

    都说黄志军是村长(生产队长)的崽。谁也不会轻易就告诉你的,但我相信,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搞明白。

    那时候,队长的权力是很大的。他对谁不满,就给谁排最累最脏的活,他看谁不顺,就随便找个理由扣了谁的工分。黄老师那时候还不是老师,戴副眼镜像个人物似的,以为自己比别人多读了两年书,拉个屎非要急急火火地从地里往家里跑。队长烦他烦得要命,人家都是跑到棉花树丛里脱了裤子就解决,你的屁股就那么金贵。还有,黄老师喜打喷嚏,那也罢了,只是他的喷嚏声音太大,一个村都听得见。队长在那里排工,或者点名,说到要扣谁谁谁的工分,他的喷嚏就响了,平地里起个炸雷一样,滚过来滚过去,引得阵阵哄笑,总是把好端端一个场子搅了。

    当然,队长绝不会因为拉屎和打喷嚏,就要在黄老师老婆李翠英的肚子里种上自己的种。慢慢地,你会发现,村子里长着尖尖脸的少年并不只有黄志军,比如刘三皮,让他和黄志军站在一起,俨然就是亲兄弟。多年前的事似乎有些清晰了,队长曾经诲人不倦,撒豆成兵。

    可以想象的是,队长在李翠英的肚子里下种时,掺杂了许多对黄老师的不满和愤怒,他甚至是以有些恶狠狠的姿势进入了李翠英身体。据说,队长对女人一向都是善解人意,怜香惜玉的。他从来不会强迫哪个女人,他的字典里没有“暴力”二字。李翠英是个例外,我想,他一开始一定也是温柔的,优雅的,只是随着事情的进行,他想起了黄老师提着裤子急急火火奔跑的样子,想起了那一声接一声炸雷样滚过来滚过去的喷嚏,他觉得不狠一点,不足以解气。

    黄志军就是在队长那次恶狠狠的播种里落地生根。

    黄老师并不知道。那个夜晚,他在遥远的芦苇场里戴着眼镜收拾了一天芦苇后,鼾声连连,一个接一个的好梦让他快乐无比。回到家里,李翠英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又过了几个月,他欣喜若狂地发现,李翠英给他生了一个带把的。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了,黄志军的到来确实让他如释重负。

    我知道,你从黄志军的身上已经嗅到了村长的气味,你的目光越来越多地盯上了村长。他抬头挺胸,笑容满面地在村子里的大路小路上走来走去,时不时停在一些少年的跟前,拍着他们的头,问一些可有可无的问题。你常常看着他踌躇满志背着手的身影,啧啧有声。

    黄老师,依旧把一个一个的喷嚏丢在村子里的空气里,时时震动着别人的心房。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盯上我的三叔。你已经把解开那些少年的身世之谜作为你继续在我们村子里呆下去的唯一理由。

    你说,你三叔是你们村里最幸福最有本事的人。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让我纳闷的是你从哪里找到的线索。我甚至怀疑你在跟踪我三叔。你说,昨天我看见李黑牛了。这让我吓一跳,李黑牛十年前就搬到镇上去了,你没去镇上,怎么会遇上他呢。你含颗烟在嘴里,神秘兮兮地笑。

    你说,李黑牛是不是你三叔的崽。我没法否认。谁都知道的事情。只要见过我三叔和黑牛,哪怕只一眼,就能做出精确的判断。

    知道你三叔为什么不娶老婆吗。你问我。我摇摇头。听爹说,三叔年轻时见过许多女子,一个都没看上,一年一年地拖下来,就拖成光棍一个了。你说,你三叔是个人物呢,他不娶老婆,却夜夜快活。你说这话,我有些生气,毕竟他是我三叔,再说,你这样说话要有根据的,我怎么从来没听村里人讲过我三叔这些事呢。当然,李黑牛除外,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十年前他们一家子不是搬走了吗。

    李家搬家时,黑牛已经五岁了。头天,我们都在黑牛家的杂货铺前玩泥巴,黑牛什么都没说,一坨坨泥巴摔在地上,爆仗似的,耳朵都震聋。黑牛爹倒是出出进进的,板着个脸,我们都猜肯定又是谁从黑牛娘手里拿了货没给钱。他是不赊帐的,谁都不行,黑牛娘说,乡里乡亲的,谁不有个急的时候,人家又不是不给。黑牛爹说,给个屁,你看看那本上记的,前年拿的白糖,现在还挂着帐,你个败家子,总有一天,这铺子要让你败个精光。那天,两个人又吵起来了。开始声音还小着,两人压着喉咙你一句我一句地戗,后来,声就大了,黑牛爹吼得屋顶都要翻了。又听得噼噼啪啪地响,我们想,黑牛爹又找床铺撒气了,黑牛爹火气一上来,就把巴掌拍在床铺上。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黑牛爹的巴掌不光拍在床上,还拍在黑牛娘的脸上。拖拉机停在杂货铺子前,黑牛娘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搂着被子、衣服,出了进,进了出。黑牛很够朋友,从铺子的抽屉里捧出一把一把的瓜子花生送到我们手里,嘴唇上挂着两条鼻涕龙,一抽一抽的。

    十年没有见过黑牛了,我只记得他走的那天的样子。你说,要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去看你三叔就行了,一模一样。这我倒信,黑牛五岁的时候,我们就看出来了。

    你说,你三叔昨天还和黑牛娘说了话。你咋知道。我问。

    也是巧得很,我昨天上你三叔铺子去买烟,一眼看见黑牛坐在那里。我没见过啊,想这是谁呢?正想着,你三叔从里面出来了,门缝里我瞧见了黑牛娘。你三叔胆子够大的,这事要传到黑牛爹那里,他三个脑壳怕也保不住一条命。

    我就笑。我笑你太小看我三叔了,他没那个胆,敢做那个事吗,再说了,黑牛爹十年前没要了他的命,现在还会翻这旧帐吗。你也笑,说是这个理。

    知道你三叔现在和谁好着吗?我摇头,真不知道。

    三个。你把三个指头伸到我眼皮底下。

    你这人,越来越不像话了。我站起来,懒得搭理你。

    不信啊,你等着吧,没准哪天又蹦出几个黑牛来,你的堂弟弟们排着队来认你呢。

    呵呵,就算我三叔有那个胆,怕也没那个能耐再造几个黑牛了吧。他都五十三了。

    你总是要走的。你说,你们村子是我走过的最好玩的村子。还有多少是我们不知道的呢,他们长在谁的家里,他们是否清楚自己的来和去?你自言自语。我想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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