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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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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移动

    房子在移动。树在移动。天在移动。地在移动。

    楼宇逐渐稀少,旷野终于显现。

    t36次,济南到北京。

    包厢里的进来时,点点头,上铺上去两个,仰面躺倒,下铺一个,报纸掩面。没有谁认识我。没有谁知道我为何而来,为何而去。

    远离一个陌生的城市,回归一个熟悉的城市。城市与城市之间,我放逐自己的灵魂,蛇行猫步,逃离尘世四个半小时。

    麦地,桃花和旷野上的烟

    麦地里高扬的水柱是迎我的舞蹈,麦地边严肃的大棚是迎我的阵列。青青麦苗为我铺一层豪华地毯,夭夭桃花为我披一件惊世霓裳。

    这是北方的旷野。

    想起故乡,该是紫云英怒放的季节了。紫云英为水稻而生,为水稻而长,一生只做水稻的饲料。故乡没有麦地。故乡的春天,空气清甜,有暧昧的香。北方的旷野如此辽远,纯净,干爽。

    故乡也有桃花。我离家那年,老屋背后的池塘边三株桃树刚刚长成,枝条伸向水面,与自己的影子嬉戏。没有开花,我就走了。开花的时候,我已在北方嫁接。

    一株,两株,在路边独自绽放。三株,四株,终成桃林,泼墨于旷野。

    烟。匍匐在大地,抬头,拱身,蜿蜒走向天空。旷野上的杂草成灰,成烟。是什么草呢?发芽,生长,成熟,终于老去。从碧绿,到枯黄,是过程,是宿命,如果有灵魂,当在那烟里。

    看火车的人

    植树的人。铁锨杵在地里,承受两只手和一颗脑袋的重量。他在看火车。衣服敞开,毛衣花花绿绿,是妻子一个冬天织好的吧?把儿女穿旧穿破的拆了,红的,绿的,蓝的,杂树生花。

    修路的人。黄色的马甲套在背上,黄色的帽子戴在头上。他在看火车。坐在草地上,烟头在指尖燃烧。从哪里走到这里呢?走过多少根铁轨,心里当是有数了。走过多少根,可以看见,一个女人斜倚门框?

    施肥的人。红色的头巾,红色的衣裳。她在看火车。白色的颗粒从手心逃离,落到麦子身上。脚步轻盈,目光闪烁,她唯恐伤害麦子。只有这一刻,脚停了,手停了,眼睛追随火车。

    他们看火车,和火车里的人。他们不知道,火车里一双眼睛看着他们。

    火车驶过。他们植树,修路,施肥。

    奶牛场,鸟窠和羊群

    三个奶牛场。两个小的,一个大的。奶牛站着,或者躺着。白和黑在一头牛身上和谐,均匀。没有人挤奶,它们在等待,等待白的乳汁填满,等待挤奶的女人亲近,抚摸,等待自己的身体流出财富,等待主人的脸上绽放如花的笑。

    鸟窠无数。在高高的树顶,枝杈横生处。有的大,有的小。大的是什么鸟的家,小的是什么鸟的家呢?不见鸟,一家子依偎不语,还是在麦地里觅食,玩耍,或者举家远游,等待春暖。离大地越远,离天空越近,它们把家建在人类只能仰望的高度。

    四群羊。近的,就在铁路边,看得见眼睛和角。远的,只有一片白,在麦地中央移动。它们不看火车,埋头,吃草。冬去了,春来了,它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吃草,长膘。牧羊人在羊群身后,鞭子拖在地上,看羊,也看火车。

    水的颜色

    一个湖,只有湖的颜色。一条河,只有河的颜色。

    两个湖,三个湖,两条河,三条河呢?

    绿色,比麦地稍淡,在麦子身边流淌。

    黄色,混沌,粗犷,从天边来,到天边去。

    黑色,墨一样黑,静止,凝固,承载死亡和腐烂。老汉用木棍挑起浮上来的白,塑料,或者别的。

    红色,暴烈,疯狂,刺疼太阳的眼睛,麻醉旷野的血脉。烟囱在旷野裸露,为红色的水歌吟,喝彩。

    只有旷野,忍受,坚持,无奈地包容这黄,这黑,这红。

    女人在歌唱

    女人从隔壁包厢走出,双手搭在扶拦。

    女人唱的是我喜欢的。好人好梦。女人的嗓音圆润,磁性。

    男人从包厢走出,说,你的电话。男人说,怎么不打你的手机。女人接过电话,笑,我手机没带。

    女人说,对,我是嗯我在火车上对,我找不着人,都忙着呢什么中文英文都要对,都要赶快做,我十二点就到站

    女人捂住电话,侧过头,问男人,食堂十二点半还有饭吗。男人说,没有,随便吃点吧。女人放开电话,说,我们自己解决,吃碗面就行了好的,你抓紧做,到办公室我要看好的,就这样。

    女人把电话递给男人,说,这个周末又休不了了。男人笑,说,不休就不休吧。

    女人说,你们办公室那个新来的,姓什么。男人说,姓周。女人说,哦,他脾气不好。男人说,就是,来了一个月,给我捅了好几个娄子了。

    女人和男人说了很久。女人不再歌唱,我觉得可惜。好人好梦,多好听,她却不唱了。

    一堆土,一个人

    土堆越来越多。零零落落,一个,两个,或者三个,在麦地中央。也有成群的,仿佛村落,挤挤挨挨,布在路边的树林里。高的,矮的,新的,旧的。有的有墓碑,青色的水泥方块立在土堆边,铭记姓氏和后人。有的没有碑,不知若干年后,后人能否准确找到祖先的位置。三两个四周砌了雕花的墙,有一个,混凝土代替了泥土,青白色的墓在太阳底下威武。

    一堆土,一个人。年老,或者年轻,贫穷,或者富有,显赫,或者卑微。他们是否聚集,坐在树上,或者路边,看火车驶过?

    麦地里的当不会来了。守住麦子,守住新年的收成,是后人期望他所做的。他凝望身边的麦地,一如生前。每寸土地都有他的脚印,每株麦苗都吮吸他留在地里的汗水。除了麦子,还有好多事。儿子儿媳去年清明来,带着烟,带着酒,带着肉。儿媳说,孙子明年考大学了,您得保佑他。儿子说,俺想到南方去打工,给您孙子挣学费,您得保佑我,别被人骗了。他都记下了,他没有时间看火车。

    混凝土里的也许闷得慌。看火车的,守麦地的,都在远处冷笑。生前为名利所缚,别人以为荣光,骨子里多想扔了名缰利索,做个麦地里的老汉。逝后,想这天终于来了。后人却拖了砖,抬了水泥,造一个阴间的宫殿,沉重,坚固,千年万年难以裂缝。呼吸不得,动弹不得,最窝心的,就是地上时时传来的声声大笑,洒脱,痛快,偶尔朝着自己的宫殿,冷笑如霜。

    经蟠招展,火光腾起。酒泼到地上,着了的烟放在墓顶。清明来了,后人来了。

    精神离天空越来越近

    俗世远去,铅华洗尽。天空和旷野一样,辽远,纯净,干爽。

    太阳没有这般透明过,白云没有这般皎洁过。

    飞鸟在远处,倏忽不见。风在天空和旷野之间穿行。

    精神离天空越来越近。

    想起一个人

    从昌平到山海关,他寻找他自己的火车。

    他一路走过,默默数着脚下的钢轨。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疼痛,也没有幸福。寻找,寻找,他的过程和他的命定。二十五年,他一直在路上。二十五年,他想“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他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树。”

    他的目标若隐若现,引领他的航标时明时灭。他别无选择,只有前行,寻找。

    他选择火车。火车具有风的速度,风的力量,火车在旷野上无所顾忌。

    他弯腰,膝盖触到钢铁,坚硬,冰冷。手,腹,胸,依次下去,缓慢,从容。脸,胡须密集的脸,触到一根柔软的青草。他盯着它,把它含在嘴里,清香即刻贯注全身。

    等待。等待。所有的寻找,二十五年的寻找,就是这了这一刻的等待。他相信这等待是值得的。他信任这钢轨,信任钢轨上那一辆属于他的火车。

    他感受到了颤抖,钢轨和身体的。他听到了亘古传来的声音,亲切,悦耳,像年幼时忘了归家,母亲在村头大树下的呼唤。

    他乘上了他的火车。灵魂和肉体,与火车成为一体。

    他日夜在旷野上飞驰。看见麦地,桃花和旷野上的烟。看见看火车的人,植树,修路,施肥。看见奶牛场,鸟窠和羊群。看见绿的,黄的,黑的和红的水。看见女人在歌唱。看见土堆越来越多。

    看见自己,精神离天空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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