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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不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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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红家的楼房霸王一样立着,爹却说,桃红的爹其实蠢得很,只晓得做呆事。爹的意思是说,桃红的爹脑壳不活泛。桃红家没盖楼房时,爹这么说。桃红家盖了楼房,爹还是这么说。桃红家盖了楼房十年了,村里还就那么一座楼房,爹一点都没有改口的意思。娘说,你爹是眼红,他有一百棵桔树,三十棵桃树,你爹没有,你爹只有四亩田,三亩土,讲别人只晓得做呆事,我看村里没有一个男人比得了桃红的爹。

    娘说得很对,我想点头,我看了一眼爹,不敢点头了,就把头转了转。

    你放屁。哪个男人像他,一天早觉没睡过,星子还没落,脚就到了泥里;一天午觉没睡过,太阳烤屁股,他都不上岸。他那样,十座楼房我都不稀罕。

    你就嘴巴厉害。爹这么一嚷嚷,娘的声音就小了。

    他还不蠢啊,他是世上最蠢的男人,你看看他三个崽女,就晓得他蠢不蠢了。爹并不甘心,爹非得让娘服气不可。

    娘真就不说话了。

    我的脑子就活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桃红总是班上的“末把子”我们管考试最后一名叫“末把子”在我们班上,末把子从来没有换过人,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回回考试都是桃红。好笑的是,桃红的妹妹,四年级的桃香,桃红的弟弟,二年级的柳杉,都是末把子。柳杉都读了两个一年级两个二年级了,长得又高,人称“柳校长”却还是末把子。放学回来,桃红他们三个末把子走得风一样快,我们一路跑,一路喊“末把子,末把子”喊得太阳都在笑。

    桃红上课其实很认真的,两只眼睛眨都不眨,就盯着老师,盯着黑板。老师问桃红听懂了没有,桃红说听懂了。老师说,你上来算道题。桃红上去了,拿着粉笔,盯着黑板,不动了。老师说,你算呀,你不是听懂了吗。桃红说,我真懂了,可我就是算不出来。老师就把手往空中用力一划,下去吧,你没救了,明天不要来了,跟你爹种桔子去吧。

    桃红没有去种桔子,继续做末把子。

    我一直想知道,桃红为什么总是末把子。当然,只有读书,桃红才是末把子,别的,班上没有一个比得过她。跳绳,她把绳舞得水都泼不进,她从下课铃响跳到上课响铃,中间一秒都不停。挤弹子,挤来挤去,弹子都是她的。扇烟盒,她一天赢一书包,回去给她娘当柴烧。

    现在我知道了,桃红读书总是末把子,是因为她爹太蠢了,她爹脑壳不活泛,早上不晓得睡早觉,中午不晓得睡午觉,只晓得种桔子,种桃子。这样蠢的爹当然生的就是末把子了。这样蠢的爹不生末把子才怪呢。

    娘说,要让桃红做我的堂客。娘说,你看她牛高马大,使耙使锹,生儿育女都是好手。桃红的娘也要让桃红做我的堂客。桃红娘说,以后你只管读书,桃红把活都干了。桃红娘说,那一百棵桔树,三十棵桃树有一半是你的,另一半给柳杉。

    桃红?末把子?做我的堂客?我都快笑死了。我宁愿娶村头狗汉家的“跛脚子”也不娶桃红。桃红再往我家跑,我就在白纸上用毛笔写下三个字“末把子”三个字有时候箩筐样大,横摊在纸上,有时候比蚂蚁还小,一个一个的,数都数不来,爬了满满一张纸。我把白纸放到桃红的眼皮下。桃红“哇”地一下,从地上蹦起,从我家后门风一样地钻了出去。桃红娘来找我,问为什么要把桃红搞哭。我懒得理她。娘也来问,我也不理。

    就再也没人说要让桃红做我的堂客了。

    有人想要桃红做堂客。是长沙城里的焊工,叫罗三。

    罗三和桃红睡到一起的时候,桃红已经成了很出色的裁缝,做得一身好衣服了。桃红读了五年级,就再不肯做末把子,她爹把她拖到学校,中午吃饭时,她从桔园里钻出来,满手的泥,说是扯草去了。又把眼泪抹了,跪在地上,说天天干活,只要不读书。桃红的爹仰天一叹,知道柳家终究是泥腿子的命,别家是无钱,孩子早早就丢了书包玩泥巴,自家是无命,脑袋里边个个都像灌了水。

    桃红光着两条腿在她爹阴郁而忧愁的目光里下到泥里的时候,丝毫没有想过她的腿上会套上性感无限的黑丝袜。做了五年末把子的桃红甚至不知道还有性感这个词,她的心思全在她的两条腿,腿上密集的蚂蝗。一条又一条黑油油的蚂蝗,吸附在桃红的腿上,让她心惊。她本是不怕蚂蝗,蚂蝗是无须怕的,轻拍一下,它就滚落,吸得紧的,捏牢了,一扯就掉。让桃红心惊的,是那日的蚂蝗多了一些,两只手都使上了,蚂蝗还是排了队发动一波又一波的冲锋。黑黑一片蚂蝗,大的手指般粗,小的丝线样细,前赴后继。桃红想,这样下去,总会有蚂蝗钻进腿里的。钻进腿里,就进了血管了,就会在身体里游来游去,不知道它会停在哪里。桃红想,村里不是有人死了,蚂蝗从鼻孔里钻出来么,还说村头狗汉的妹妹天天要洗脑壳,一天不洗就痒得在地上打滚,开水往头上一淋就不痒了,狗汉爹说她偷懒,抓了头发就往田里拖,一拖,头盖就掉了,脑袋里面一窝窝的全是又肥又亮的蚂蝗。想着想着,桃红想哭,看见前面佝着腰插秧的爹,就把声音咽进肚里,把眼泪落在田里,落在蚂蝗的背上。桃红想,末把子,末把子,为什么我总是末把子。

    长沙城里叫罗三的焊工第一次脱下桃红腿上的黑丝袜的时候,是无法看见那些蚂蝗啃咬过的伤口的。在罗三的眼里,桃红的腿是多么的性感,尤其是套上黑丝袜的时候。看一眼,让人热血喷涌。热血喷涌的罗三脱丝袜的动作就有些慢,罗三让这个过程尽量的长一些,丝袜一点一点地褪下,白色闪着光一点一点地显现。罗三想,这两条腿是我的了,不管它们套上黑丝袜还是什么也不套,它们都是我焊工罗三的了。我罗三让它们套上黑丝袜它们就套上,在白天,在我看得见的时候,到了晚上,天黑了,灯也灭了,我就让它们光着,什么也不套。它们都是我的,桃红整个都是我的,是我焊工罗三的。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像。罗三我没见过,是爹娘说起有这么个人。娘说,罗三提着菜刀满长沙转,要剁了桃红的两条腿。

    桃红的爹把女儿送到长沙城里,把桃红交到做裁缝的妹妹手里时,并没有期望桃红会给他带来惊喜。当了五年的末把子,脑子总是有些问题的,就给她姑妈打个下手吧,城里人多,各样的都有,有哪个带点缺陷找不着老婆的男人看中了桃红,那就是祖坟开了坼了。别人家祖坟开坼,是金榜题名,自家祖宗要是开眼,就让桃红做个城里人吧。

    桃红却让人吃惊。桃红的姑妈知道侄女的底细,教她她也不会,就有些不在意,一些零碎活儿,熨熨裤腿,收拾布头,甚至做饭烧水,都包给桃红。桃红干得尽心,姑妈吩咐,就闷声不响地干了,让姑妈很省心,觉得这丫头脑子缺根弦,但是好使。

    桃红是在姑妈生病的那几天让人刮目相看的。顾客进了裁缝店,听说师傅进了医院,就要走,说是要得急,等不得,找别的店吧。脸上却写着遗憾,桃红姑妈的手艺在附近是有些名气的。桃红就说,你要信得过,就给我。顾客虽然犹豫,想名师出高徒,不会坏到哪里去吧。就把布料给了桃红。桃红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在顾客要求的时间里拿出了产品,那产品甚至有些超出了顾客的期待。

    姑妈从医院出来,桃红没说,顾客却说了,说你的徒弟了不得呢,这身衣服是我最满意的一身。姑妈上上下下打量桃红一遍,觉得这丫头好象不认识了,以前看着木木呆呆的,现在怎么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灵劲来了呢。姑妈就说,我给你开个店,你自己干吧。

    桃红就有了自己的店。末把子桃红在长沙城里有了自己的店,桃红的爹娘都有脸了。我的爹娘总是不解,她,桃红,能自己开店?我也困惑,真是想不到,一个人的脑子在一个方面像个弱智,近乎白痴,在另一方面却如此灵光四射,才华横溢,像个天才。

    不管别人有多少迷惑,桃红的店是稳稳地在长沙城里扎了根。这时,桃红的爱情就来了。

    当初,桃红的爹把女儿送到长沙,绝不会想到城里有个焊工罗三在等着桃红。罗三不是他想像中的桃红的男人。罗三根本就不是城里人,他只是一个焊工,一个来自浏阳农村的焊工。第一次听自己妹妹在电话里说起罗三,他就抛下他的一百棵桔树,三十棵桃树,连夜赶赴长沙。

    桃红爹赴长沙的后果在两个月后才体现出来,其表现形式就是罗三提着菜刀血红着眼在长沙城里四处乱转,扬言一定要剁了桃红的两条腿。其时,桃红缩着身子,两只手抱着两条腿,蜷曲在姑妈家的阁楼上,瑟瑟发抖。她和爹吵过,她说罗三是真对她好,罗三是要娶她的,罗三和自己都睡在一起了。她吵不过爹,爹说罗三不是城里人,城里人有的是,你找个脚上泥巴都没洗干净的焊工,你是吃错了药。爹走后,她想了两个月,她想也许爹是对的,罗三天天脸上罩个乌龟壳,手底下哧哧哧地闪着火花,冒着一股难闻的焦糊味,那日子不是好受的。她想,算了吧,罗三,算了吧。她就和罗三说,爹说,我们不能好了,我不能和你好了。

    桃红的智力在这种时候再一次发生了短路。让她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按爹的话说了,罗三怎么会提着菜刀要剁自己的腿呢。

    桃红在长沙是呆不下去了,提着菜刀疯子一样的罗三在外面候着,桃红连门都不敢出。桃红的姑妈就只好偷偷地把桃红送回家。桃红走得有些不情愿,她的裁缝店生意刚刚好起来呢,回了家,什么时候还能来呢。桃红往船码头走时,一步三回头,桃红想,没准罗三就在后边跟着自己。桃红知道,罗三提着菜刀是做样子的,他不可能真把自己的腿给剁了,她多么希望看见罗三,她想,我能和罗三讲清的,不是我自己不愿意,是爹不愿意,讲清了不就好了么。桃红姑妈不这么想,她警告桃红,罗三就一乡里宝,乡里宝发了横,谁也挡不住。姑妈把桃红拖到了船上。

    关于罗三后来的出现,爹娘给我讲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说法。为此,爹和娘吵了起来,吵得我头昏脑胀的。爹说,你和我争么子,罗三还是我拖回来的。娘说,我不比你晓得,桃红娘都和我说了。爹和娘总是这样,谁都不同意对方的话,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因此,一件事情在他们的嘴里总是呈现两种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面目。我总是很努力地从他们的争吵里去寻找事情的本来面目,大多时候徒劳无功,越是深究,事情反而越是模糊。

    爹说,他是在地里扯棉花树的时候,听到桃红家的吵闹的,吵得天都要塌下来一样。爹就去了,去了就看见罗三已经躺在桃红家的堂屋里。一堆人围着罗三,很多脚踩在罗三的身上。罗三两只手抱着头,桃红爹就拉开罗三的手,很响地扇着罗三的耳光。爹还补充说,那天是桃红爹的五十岁生日,酒席都摆好了,摆了十来桌,罗三就躺在那些桌子的面前,抱着头杀猪样地叫。爹说,他们真下得了手,十几个人,围着他一个人打,他不就是要见桃红一面么,让他见一下又能怎样,人家和桃红都睡了一年了,说甩了就甩了,总得有个说法吧,就那么打,不当人地打,桃红爹那个蠢宝迟早要遭报应的。

    娘就是听到这里和爹吵起来的。娘说,罗三是要钱呢,他一开口就要三万。他是么子东西,把人家桃红睡了一年,人家不找他要钱,他倒有脸说得出来。按娘的说法,罗三那次就凭着桃红家里的电话,几经辗转,费尽周折找到桃红的家里,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钱。娘说,罗三进门就摔了一句话,女人,天上飞的没有,地上走的还没有么,只要把钱退了,老子立马走人。娘说,桃红爹并不想打他,只是问,你说桃红花了你的钱,花在哪里了,你得拿出证据来。罗三就说,店里的东西都是他的钱买的,桃红洗脚的盆都是他买的。桃红爹说,发票呢,你说是你买的,没有发票,谁信呢。罗三就哑了口。哑了口的罗三就扯着嗓着喊桃红,说桃红你这个婊子,你出来,你把我的钱都用光了,你出来说句话。娘说,桃红没出来,桃红爹把她的房门反锁了。罗三就往楼上冲,让桃红爹拖住了。桃红爹把罗三按在堂屋里,不让他动。不能动的罗三就婊子婊子地骂。娘说,如果桃红不说那句话,他们是不会动手的。当然,桃红爹没有动手,桃红爹还拦着他的那些亲戚,说算了算了,别打了。娘说到这里,爹立马就怒了,他没动手,我眼睛瞎了么,他的几个耳刮子把人家罗三的血都打出来了,你真是蠢得要命。娘说,我反正不信桃红爹会动手。如果罗三不说他带了炸药,要把人家房子炸掉,其他人也不会动手。

    两种讲法把罗三在桃红家的出现搞得面目不清了。按爹的说法,罗三,一个来自浏阳农村的焊工,是为了捍卫他在长沙城里的爱情而遭遇毒打与凌辱,他以他弱小的躯体抗击着暴力,用不屈证明着他那虽然卑微却纯洁无比的爱情。可在娘看来,他的爱情是狗屁,他在拳脚下面的挣扎仅仅只是为了讨得他花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几张钞票。我没有见过罗三,我就无法评判爹和娘的两种说法。见了罗三,我也是说不清的,事情一旦成了历史,就总是变得暧昧。

    爹把罗三从拳脚下面拖到我家时,罗三全身都是血,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爹对罗三说,鸡婆捉到鸡窝里不生蛋,你有么子办法,想开一点吧。爹说,罗三真是可怜,像条狗一样可怜。爹说,我问他家里的电话,他一个字都不说,三天,他一个字都不说,瞪着眼望着天花板,像根木头。三天后,他起床了,跪在爹的面前,泪水横流,还是不说话,磕了一个头,就走了。走的时候,身子摇晃着,差点倒下去,爹要扶,他推开爹的手,就走了。

    听娘说,桃红后来去了广州,差点成了我的表嫂。表哥是中专生,在东莞打工,三十好几了挑来挑去没有挑着合适的,娘就牵了线。桃红的爹娘都很满意,就说办喜酒不要表哥家里出一分钱,就催着娘给表哥打电话。电话通了,桃红娘让桃红搭早班车去了广州。桃红到了广州,就住在表哥租的房子,睡了两个月,桃红回来了。表哥跟娘说,桃红文化太低了,讲话她都听不懂,又说桃红太黑了,看着不舒服。表哥说,我们睡了两个月,什么都没发生。爹说,他的话谁信呢,睡在一张床,两个月,他骗谁呢。爹说着就要骂,什么玩意,胡子拉碴的,还嫌人家黑。我不置一言,我只是在想,桃红在离开广州的时候,是否也是一步三回头呢?

    前几天,娘和桃红娘通电话,说桃红又去了长沙。桃红的姑妈给她介绍了修理厂的一个职工,比桃红大了五岁。桃红娘说桃红马上就要生了,生完孩子,裁缝店要重新开张,只是换了地方。谁都没有提起罗三,罗三不值一提。不知道抱了小孩的桃红会不会偶尔逛到原来开店的那条街道,那个浏阳农村来的焊工罗三如果还在,她会不会坐下来,笑他脸上罩着的乌龟壳,看他手底下火花哧哧哧地闪,闻那空气里那股难闻的焦糊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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