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溪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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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我调入一新单位工作，自觉得压力很重。我家先生在一家企业忙着，绝对不比我轻松。我们俩对孩子都疏忽了。大儿子不知怎的就得了急性肝炎，眼白仁黄得像在浓茶里泡过似的。
他住院了。凭良心说，我没多少时间陪他，除了送饭。犯甲肝的人忌油，闻到油味儿就恶心，我得给他做清淡的饭菜。这样，医院、单位、家三点跑来跑去的，我虽然算得上健壮，渐渐地也就有点招架不住了。
大儿子住院寂寞，常常偷偷地跑回家来，毫无顾忌地躺在床上看书听音乐。他和老二同铺，我说，你这是干嘛呀，小心把弟弟传染上！可是老大我行我素，我们又不能在家里设卡放哨。
半个月后，老二也浑身发黄，嚷嚷肝区疼痛了。于是我把老大骂了一通，把老二也送进医院。家里出现两个病人，我简直焦头烂额了。
银溪阿婆就是这时候来到我家的。她大概六十多岁，身板扎实，脸色红润，大手，大脚，还有着一副只有一辈子吃粗粮才有的大板牙。
她问我每月给多少佣金？我按当时的行情说，15元，——那时我自己的月工资也就45元。她说，能不能再加一点？我说不能了。
她成了我家的第一个保姆。银溪阿婆干活主动，走路铿锵，不打诳语，且手脚也干净。最主要的是，她把我该干的都干了，我一下子有了非常放松的感觉，所以我很喜欢她。
两个儿子出院后，我把她留了下来。吃饭时，她拘谨着不往好菜里伸筷，我和孩子们都齐喊阿婆吃菜，她还是不吃，我先生就大块肉大块鱼地往她碗里夹。她不好意思，又特别感动，常常检讨说：天诛诛啊，天诛诛啊，我当初怎么还向你讨价还价呢。
她跟我几乎无话不说。说银溪山里的景象，说儿媳妇如何的“狼”——她说的就是“狼”不是我的笔误。儿媳规定她养四头母猪，烧三代人的饭菜，洗十来口人的衣服。猪草和柴火也都归她负责。她跟我描绘了折松枝的方法：抓住刚刚够得着的树梢，慢慢地把它往下拉，往下拉，另一只手顺着松枝往上移，往上移，然后把粗粗的松枝折下来。有一次的松枝太强劲，带着她反弹回去，竟把她高高地吊在半空中
如果猪嚎了，饭糊了，或者衣服哪儿没洗干净，儿媳妇就不准她吃饭。银溪阿婆在我背上做了个双拳击打的动作，说儿媳妇的拳头“擂鼓般在她背上擂”我看着她厚实的背脊，心想亏得她长得结实，否则准会被捶断几根肋骨的。
大概有这么个儿媳做参照，银溪阿婆就觉得我们家的人都太好了，只想多给我家做事。早晨，她很早就出门去了，待我们起床时，她已经满脸红光地提回两塑料桶山水了。当年椒江人都还在吃又腥又咸的土水，我们家早就享受上“农妇山泉有点甜”了。
如果我偶有小恙，银溪阿婆就难过地看着我，一副无援无助的样子。她这么在乎我，我反倒安慰起她来了，尽拣轻松的话给她听。她还是忧心忡忡，眼里闪动着泪花。
第二天早晨我多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她站在我床前，虔诚地打开一个小纸包，把一些灰黑色的粉末倒进了我的水杯。我问，这是什么啊？她说，香灰，在菩萨前求来的，你喝下去就没事了。
虽然是个迷信举动，但银溪阿婆对我的关爱还是让我非常感动。让我有一种享受母爱的温馨。
两个月后，银溪阿婆的孙女来了，那女孩刚好20岁，很灵光，叔叔阿姨的叫得亲切。临走时还拿了我家的一块呢子料去，说帮我儿子做一条冬裤。过了几天，裤子送来了，两个裤管细得像毛笔的笔杆似的，根本不能穿，但人家一片好心，我自然是不能说什么的。大约在她回家后的一个星期，我发现我的一套内衣不见了，按说一套内衣也算不得什么，但那是一位朋友从香港捎来的，上上下下缀满了手工织的花朵，非常漂亮；再找，我的一个金戒子也不翼而飞了。
家里没来过外人，那就很可能是银溪阿婆的孙女顺手牵羊拿的。我想问问阿婆，又怕伤她自尊。我考虑良久，终于还是问了，我说阿婆，你孙女在家乖吗？比如手脚没等我说完，阿婆就警惕地反问道：你家丢了什么？于是我把不见了的东西说了出来。阿婆气坏了，恨恨地说，这天诛囡，去年到她外婆家，把外婆压在箱底的两块银洋也搜走了，气得外婆追了过来，大骂：我没有你这样的外孙女，以后再到我家来，打断你的狗腿！
银溪阿婆恼得连饭也不吃，急匆匆地回老家去了，第二天回来时，手里拿着那套洗得皱巴巴的内衣，却没见戒子。阿婆说她孙女见她回家，撒腿就跑，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阿婆非常内疚，不断地骂着“天诛囡”我知道她是真骂，是真气。我怕她气出病来，说算啦算啦。可过了些日子，阿婆又讪讪地对我说，我家孙子十七了，你看看，能不能给他找个地方，让他学点手艺？
我马上想起了他的姐姐。转而一想，女孩子经不起漂亮服饰的诱惑，男孩子总不至于吧？再说工厂里又没有内衣和戒子可偷，能帮忙还是帮忙吧。那时候模具生产的前景十分看好，先生就找了朋友，让他进了一家正规大厂，去学翻砂造型。
这期间阿婆的孙子也常来我家坐坐，遇上吃饭的时间，我也留他吃饭。银溪阿婆三天两头见着她的孙子，笑得合不拢嘴，不住地叮嘱他好好学“生活”说学好了本事一辈子就不愁穷了。
可是没过多久，一辆三轮摩托车气势汹汹地直扑我家，从车上下来两名身穿警服的公安干警，直呼我先生的大名，把我吓了一大跳。一问，才知道是来抓阿婆孙子的。原来这家伙偷了厂里的铜件去卖，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这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这“庙”糊里糊涂地介绍了一个“和尚”现在当然要承担责任了。我必须协助警方把这个犯罪嫌疑人抓到。我问清楚了银溪阿婆的家庭地址，警察们就开着三轮摩托车，直奔银溪山里去了。阿婆气得嘴唇发黑，双手直捶自己的脑袋，嘴里不住地叨叨着：天诛儿，你这个不争气的天诛儿啊从此，银溪阿婆的脸上没了笑意。不久，我要去外地学习，时间还不短。银溪阿婆自知留不住了，主动提出辞工。临走时，她哭，我也哭，我把她从楼上一直送到楼下，我们俩也从楼上一直哭到楼下。回到楼上，我还是止不住地抽泣。先生大不以为然，他对儿子们说：你妈疯了真的疯了，一个保姆走了，她能哭成这样！
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想念银溪阿婆，尤其是身体不适的时候。
二十多年前，我调入一新单位工作，自觉得压力很重。我家先生在一家企业忙着，绝对不比我轻松。我们俩对孩子都疏忽了。大儿子不知怎的就得了急性肝炎，眼白仁黄得像在浓茶里泡过似的。
他住院了。凭良心说，我没多少时间陪他，除了送饭。犯甲肝的人忌油，闻到油味儿就恶心，我得给他做清淡的饭菜。这样，医院、单位、家三点跑来跑去的，我虽然算得上健壮，渐渐地也就有点招架不住了。
大儿子住院寂寞，常常偷偷地跑回家来，毫无顾忌地躺在床上看书听音乐。他和老二同铺，我说，你这是干嘛呀，小心把弟弟传染上！可是老大我行我素，我们又不能在家里设卡放哨。
半个月后，老二也浑身发黄，嚷嚷肝区疼痛了。于是我把老大骂了一通，把老二也送进医院。家里出现两个病人，我简直焦头烂额了。
银溪阿婆就是这时候来到我家的。她大概六十多岁，身板扎实，脸色红润，大手，大脚，还有着一副只有一辈子吃粗粮才有的大板牙。
她问我每月给多少佣金？我按当时的行情说，15元，——那时我自己的月工资也就45元。她说，能不能再加一点？我说不能了。
她成了我家的第一个保姆。银溪阿婆干活主动，走路铿锵，不打诳语，且手脚也干净。最主要的是，她把我该干的都干了，我一下子有了非常放松的感觉，所以我很喜欢她。
两个儿子出院后，我把她留了下来。吃饭时，她拘谨着不往好菜里伸筷，我和孩子们都齐喊阿婆吃菜，她还是不吃，我先生就大块肉大块鱼地往她碗里夹。她不好意思，又特别感动，常常检讨说：天诛诛啊，天诛诛啊，我当初怎么还向你讨价还价呢。
她跟我几乎无话不说。说银溪山里的景象，说儿媳妇如何的“狼”——她说的就是“狼”不是我的笔误。儿媳规定她养四头母猪，烧三代人的饭菜，洗十来口人的衣服。猪草和柴火也都归她负责。她跟我描绘了折松枝的方法：抓住刚刚够得着的树梢，慢慢地把它往下拉，往下拉，另一只手顺着松枝往上移，往上移，然后把粗粗的松枝折下来。有一次的松枝太强劲，带着她反弹回去，竟把她高高地吊在半空中
如果猪嚎了，饭糊了，或者衣服哪儿没洗干净，儿媳妇就不准她吃饭。银溪阿婆在我背上做了个双拳击打的动作，说儿媳妇的拳头“擂鼓般在她背上擂”我看着她厚实的背脊，心想亏得她长得结实，否则准会被捶断几根肋骨的。
大概有这么个儿媳做参照，银溪阿婆就觉得我们家的人都太好了，只想多给我家做事。早晨，她很早就出门去了，待我们起床时，她已经满脸红光地提回两塑料桶山水了。当年椒江人都还在吃又腥又咸的土水，我们家早就享受上“农妇山泉有点甜”了。
如果我偶有小恙，银溪阿婆就难过地看着我，一副无援无助的样子。她这么在乎我，我反倒安慰起她来了，尽拣轻松的话给她听。她还是忧心忡忡，眼里闪动着泪花。
第二天早晨我多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她站在我床前，虔诚地打开一个小纸包，把一些灰黑色的粉末倒进了我的水杯。我问，这是什么啊？她说，香灰，在菩萨前求来的，你喝下去就没事了。
虽然是个迷信举动，但银溪阿婆对我的关爱还是让我非常感动。让我有一种享受母爱的温馨。
两个月后，银溪阿婆的孙女来了，那女孩刚好20岁，很灵光，叔叔阿姨的叫得亲切。临走时还拿了我家的一块呢子料去，说帮我儿子做一条冬裤。过了几天，裤子送来了，两个裤管细得像毛笔的笔杆似的，根本不能穿，但人家一片好心，我自然是不能说什么的。大约在她回家后的一个星期，我发现我的一套内衣不见了，按说一套内衣也算不得什么，但那是一位朋友从香港捎来的，上上下下缀满了手工织的花朵，非常漂亮；再找，我的一个金戒子也不翼而飞了。
家里没来过外人，那就很可能是银溪阿婆的孙女顺手牵羊拿的。我想问问阿婆，又怕伤她自尊。我考虑良久，终于还是问了，我说阿婆，你孙女在家乖吗？比如手脚没等我说完，阿婆就警惕地反问道：你家丢了什么？于是我把不见了的东西说了出来。阿婆气坏了，恨恨地说，这天诛囡，去年到她外婆家，把外婆压在箱底的两块银洋也搜走了，气得外婆追了过来，大骂：我没有你这样的外孙女，以后再到我家来，打断你的狗腿！
银溪阿婆恼得连饭也不吃，急匆匆地回老家去了，第二天回来时，手里拿着那套洗得皱巴巴的内衣，却没见戒子。阿婆说她孙女见她回家，撒腿就跑，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阿婆非常内疚，不断地骂着“天诛囡”我知道她是真骂，是真气。我怕她气出病来，说算啦算啦。可过了些日子，阿婆又讪讪地对我说，我家孙子十七了，你看看，能不能给他找个地方，让他学点手艺？
我马上想起了他的姐姐。转而一想，女孩子经不起漂亮服饰的诱惑，男孩子总不至于吧？再说工厂里又没有内衣和戒子可偷，能帮忙还是帮忙吧。那时候模具生产的前景十分看好，先生就找了朋友，让他进了一家正规大厂，去学翻砂造型。
这期间阿婆的孙子也常来我家坐坐，遇上吃饭的时间，我也留他吃饭。银溪阿婆三天两头见着她的孙子，笑得合不拢嘴，不住地叮嘱他好好学“生活”说学好了本事一辈子就不愁穷了。
可是没过多久，一辆三轮摩托车气势汹汹地直扑我家，从车上下来两名身穿警服的公安干警，直呼我先生的大名，把我吓了一大跳。一问，才知道是来抓阿婆孙子的。原来这家伙偷了厂里的铜件去卖，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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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想念银溪阿婆，尤其是身体不适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