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小说 > 聃聃文集 > 永远的纤绳

永远的纤绳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品小说 www.epshu.com,最快更新聃聃文集最新章节!

    弟弟打电话来,说母亲一跤摔了个脑震荡,休克了半个月都不曾苏醒,医生说很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我明明知道,再好强再最健康再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斗不过岁月悠悠和造化捉弄,何况我的平民母亲?

    母亲是个极有主见、极有权威的人,舅舅、姨妈都听她的,更别说我们做子女的了。她年轻时很美,却丝毫没有美人的通常的种种毛病。她的能干,她的刻苦,方圆百里有口皆碑,如今她年过八旬,又是种菜又是栽花,把家里收拾得纤尘不染。这一次,她就是给邻居送菜去的路上,被一条狼狗冲了个仰面朝天的。

    车子向着故乡疾驶,车箱里横冲直撞着的是和我心境极不协调的纤夫的爱。我并不挑剔流行歌曲,惟独觉得这首歌的歌词有点轻佻,有点肉麻。对着“哥哥你在岸上走,泪水在我心里流”的词儿,我老想说:小妹妹你还干坐在船头上做什么?你怎么能坐得住啊?赶快下船和男人一块儿背纤去啊。

    我一直以为,婚姻就是一根纤绳,把夫妻二人拴在一起。或者说它一头拴在“当家的”身上,一头拖着的是“家庭”这只船,虽然也有“荡悠悠”的风光,但更多的却是责任,是“背纤”随着子女的出生,负荷的增大,这条船将越来越沉重,再如果遭遇了风浪,背纤的艰辛就可想而知了。

    传统的中国家庭,都是男人背的纤。

    我的父亲是音乐教师。他天赋极好,填词作曲、吹拉弹唱都行,只是被穷乡僻壤给淹没了。父亲当年还是热血青年,抗日救亡啊,解放战争啊,他用音乐来冲锋陷阵,奔波在白色恐怖的敌后,那些年,母亲总是提心吊胆,一家人过着聚少离多的日子。

    最温馨的记忆,要算我五岁那年的春天。刚刚代表人民政府接收完柳市小学的父亲,踩着那架咕哒咕哒的风琴,教我唱“解放区的天”父亲的狂喜感染了我,我虽然不大明白歌的意思,但这并不妨碍我唱得如醉如痴如癫如狂,母亲则在一旁,很幸福地看着。那情那景就成了我这辈子永远的甜蜜。可谁又能料想得到,余音绕梁词犹新,父亲就被打成了“反革命”关进了大牢。那一年,他还不满29岁。

    父亲的纤绳戛然而断,我们这个九口之家顿时就橹折舵裂。母亲没有哭泣,没有躺下,更没有听人劝说另抱琵琶去嫁什么前途无量的新郎。她义无反顾地拾起那根断了的纤绳,用女人柔弱的肩,背起了全家九口的大船,开始了艰苦跋涉。我只记得,她脱了鞋袜,下到水田里,插秧割稻,车水挑粪,没日没夜地干。稻叶把她的肌肤锯出多少几何图形,蚂蟥们喝了她多少鲜血,烈日晒脱她几层皮,我心里都清清楚楚。

    母亲付出了所有,换回的粮食却填不满一家辘辘饥肠。家里本来就没有积蓄,为了不让我们饿死,母亲就开始卖家具。衣柜,方桌,风琴,最后,两张木床都让人给搬了去,一家人就挤在吱吱作响的几块破板上。

    一年之后,仅读过初中一年的她又谋得个初级小学的代课教师职务,后来还让她转了正。漫长的31年,母亲一边当她的“反革命家属”一边作她的优秀教师,这是怎么一个矛盾的统一体啊。母亲所付出的,岂只是平常人付出的十倍二十倍?

    父亲出狱后,再也不能恢复工作。他承包了一应家务,包括给弟弟喂奶,洗尿布。当然,他也下田干活,几乎干得和真正的农民一样好。人家都是严父慈母,我家恰恰相反,是严母慈父。严峻的生活,使得母亲不苟言笑,我从来没有听到母亲哼过一句歌;是她五音不全?还是没有心情?我不得而知。

    漫长的31年,忍辱负重的31年,经常揭不开锅的31年,冻僵的手拿不住笔和筷子的31年啊!我的无怨无悔,相濡以沫的父母啊!

    有一件事我至死都不会忘记。因为缴不起学费,奶奶说让我别读书了。母亲斩钉截铁地说:读,我就是讨饭也要让他们读书!

    父亲平反那年刚刚60岁。办完了平反手续立即办退休手续。感谢上苍,受了这么多磨难的父亲却身体健康,精神极好。父母亲的真正生活,是从60岁才开始的。从此,他们相依相伴,在各个学校做反聘教师。工作着是美丽的,父亲无端被剥夺工作31年,他希望能在他的有生之年补回来。而学校,总是乐意反聘我的兢兢业业又不计报酬的父亲。从此,校园里总是飘扬着我父亲嘹亮的歌声。父亲乐此不疲地干到79岁,在我们子女的强烈抗议下才鸣金收兵。

    彻底退休后,父亲仍然爱好音乐不止,在他的身边,总是麋集了众多的爱唱歌的老头老太,父亲自制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歌本,抄在上面的字一个个足有酒盅那么大,为的是让老眼昏花的朋友们能一目了然。他买了架新电子琴,叮叮咚咚地弹奏着他的春天。

    结婚60周年暨80大寿后,他们搬回大了老家的旧房。我每一次回家,就被屋前屋后的鲜花和瓜果蔬菜所包围。我们跳跃性很大地唠着家常,母亲倾其所有地弄菜弄饭。酒足饭饱之后,我们的父女的歌咏开始。一曲为了谁,我们爷儿俩唱得回肠荡气,而母亲则在一旁满足地看着。她不开口,母亲怕羞呢。

    母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双目紧闭,知觉全无,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她显得那么苍老,那么衰弱,几茎枯槁的白发在人们带起的气流中微微颤动。

    床边不缺人。子孙、亲戚、友人、学生,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使得单人病房像过节似的热闹,医生和护士都被感动了,对我父母网开一面。寸步不离守候着的是我的父亲。父亲非常镇静,非常安宁,那是种大彻大悟的宁静。他哼着歌,一曲又一曲。我知道,母亲如果永远睡着,父亲将重新背起纤绳,牵着母亲双双走向永恒。

    父亲一边抚着母亲那只皮下淤血的胳膊,一边贴近她的耳边,呼唤着:阿莲,醒醒,丹儿来了。

    母亲没有反应。

    弟弟说,父亲已经呼唤了半个月了,母亲仍旧浑浑沌沌。爸爸不气馁,他说,阿莲,我们唱歌。他独自哼了起来,一曲又一曲。

    我忽然觉得,纤绳已变成一根拔河的绳子,站在这一边的是我的父亲,而那一边的却是威力无边的死神。

    我在医院里,无奈无望地耽了几天。那天下午,阳光明媚。父亲看着母亲平静的呼吸,对我们几个姐弟妹说:没事,你们的妈会醒过来的,——别耽误你们的事儿,都回去吧!

    外面突然鼓乐大作,原来是医院墙外的一对年轻人在举行婚礼,喇叭啊,锁呐啊,张扬着疯狂的纤夫的爱。爸爸对妈妈说:阿莲,唱歌,我们也唱纤夫的爱。墙外的音乐如火荼,爸爸兴奋地唱着: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妈妈那条刚刚挂好大针的胳膊一动,又一动,然后,那胳膊便伸出了被窝,跟着音乐的节奏,缓缓摆动。妈的嘴也开始翕动,幅度极小,没有声音,父亲凑近了她,听着,听着,身子一挺,道:醒了,你妈她醒过来了,她在唱歌呢。接着,那音量逐渐放大: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这场拔河比赛,父亲赢了。

    两位耄耋老人,两颗白发苍苍的脑袋,他们唱着,把一首轻佻的歌,唱出生死悲壮,唱出地久天长。

本站推荐:重生之老子是皇帝医妃惊世采红回到宋朝当暴君回到明朝当王爷嫡长孙四季锦史上最强帝后清穿之四爷宠妃毒妃在上,邪王在下

聃聃文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品小说只为原作者聃聃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聃聃并收藏聃聃文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