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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少女和三个男人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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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鹿儿岛像头受伤的麂鹿。它痛楚地趴趴着,扭过那美丽的头,舔着身上的伤口。

    海滩在“鹿儿”的怀抱之中。“鹿身子”上,高高低低参差着七、八十户人家。一律的竹门茅舍。远看起来,这些发白的小茅屋就是鹿身上的梅花。

    一股股黑溜溜的乌贼墨汁,从三面坡上的茅屋里流出,弯弯曲曲地注入大海,把海湾弄得污秽不堪。潮水哀诉着,叹息着

    晚饭时分“河里溜”船底轻轻一擦,停稳在沙滩上。卸了桨,挑起一担家什,扛起那大桶盐,一行人上岸了。阿兰走在最后边,软湿湿的沙滩吻着她赤裸的脚底心,像母亲潮润的手,抚摸着她那颗破碎的心。

    他们沿着蜿蜒的石砌小路上山。阿雄欢呼着跳跃着,睁大一对新奇的眼睛,打量这陌生的墨鱼世界。竹寮、岩石、矮墙、屋顶,到处晾着半湿半干的乌贼鲞。一只只敞口的坛子、木桶摆在门口,女人们的影子晃来晃去,随时把挖出来的乌贼内脏丢进桶里,撒上一把盐;因为天气不好,腌制起来的咸墨鱼像瓦片般整整齐齐地码在房檐下,散发着一股特有的腥香味。

    阿雄本来是不会参加这个捕鱼行列的。他的娘老子死得早,他是吃百家奶水长大的。也许是他身上流着众多母亲的血液,他就特别热衷于管百家事。谁信着他,他准会把心都掏出来。谁求上他,他舍命也会帮到底。脾气又随和得好像能让别人揉来搓去似的。小时候,只因是人人怜见的孤儿,倒比有爹娘的、正儿八经的农家儿女更有福气。随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他背起书包上学了,后来,又由公社里养着保着,一直读上城里的中学。他是正宗的贫雇农子弟,脑瓜子又灵光,人缘又极好,谁都认定他前途无量,领导还一门心思要培养他。

    “打算让你当班干部,领导全班同学的”新上任的班主任找他谈话。

    “我?领导?q我自个儿还领导不了,还领导别人?”他正挥着两条红领巾缝拢的游泳裤往外冲,一脸的天真和淘气。班主任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四肢匀称,脸色红润的男孩子不是当“官”的料。不是就不是吧,他可以是别的料,工人,大兵,运动员,科学家可是,接连几件荒唐的事情,他把自己给毁了

    赤日炎炎。树枝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树阴下的狗伸着长长的舌头喘着气。马路闪着灼人的光,像根干燥的绳子,仿佛擦根火柴就会从这头一直烧到那头。

    一辆出租的自行车在马路上飞驰。骑车的是个穿红背心的高中生。车后的书包架上坐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手里拿着包袱,脸上带着泪痕,谁也不知他跟她是什么关系。

    上烤下烙。他觉得自己成了炉里的烧饼,皮肤都要焦了。汗水掉在地上,一眨眼就化成水汽跑掉了。

    他拼命地着车蹬。他的车技并不高明,车后驮了个人,龙头把子有点晃。

    他们的目标是50里外的羊尾岙——小姑娘指定的去处。

    他张大了嘴喘气,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嗓子眼要冒火了。正是大旱季节,小河塘干涸了,大河变得像一条水沟,混混沌沌的。他正想停车去喝一口,一条水牛打着滚站起来,身上满是泥浆。他生气地咧咧嘴,骑上车继续赶路。

    10里,20里,30里,总算只剩五六里了。前面路边那小小的石头房是什么?啊,是茶亭,老天保佑,可别叫人把茶都喝光了。

    石凳上摆着个两尺高的粗陶水缸,盖着半边盖儿,上头放着两把小小的竹勺。他们下了车,小后生饿虎扑食般扑上去,一把抓起那斜口的竹勺

    竹勺太小,舀一次还不够喝两口,他一勺接一勺地喝着,直喝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个歇凉的过路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天哪,这个后生哥想把一缸茶水都装走?那个姑娘却怯生生地在一旁抹泪呢。

    乡村里,一男一女一起走路是很惹眼的,况且姑娘的神态又不正常。

    一个好事的大胡子上前盘问他:“她是谁?”

    “不晓得。”他喘了口气回答。

    “几岁了?”

    “不晓得。”

    “干什么去?”

    “不晓得。”

    “放老实点!不然把你送公安局——你和她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大胡子的脸挤得像只和尚蟹,他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斜了一下小姑娘“你拐带人口?你奸骗少女”

    怒火从阿雄心头蹿起,浑身的血都冲上脑门。他长到那么大,从没受过这种污辱;如果说对他自己的诽谤他还能咽下一口气,而对一个姑娘的侮辱却使他忍无可忍。从不发脾气的人发起脾气来是最厉害的。他屈起年轻粗壮的手臂,握紧直冒火药气的拳头,朝那个胡子茬茬的丑下巴狠狠就是一拳!咔嘣一声,一颗门牙被打掉,鲜血沿着肮脏的下唇,一滴一滴往下掉

    那姑娘吓坏了,急急巴巴地说出因由。原来,她后娘以500斤番薯丝的代价,把她卖了给一个快50岁的老头,她逃了出来,要跑到羊尾岙的外婆家。因没钱买车票,正坐在车站里发愁。刚巧这个穿红背心的后生哥租了辆车子兜风路过,见她可怜的样儿,问明去处就把她送来了

    “他可真是一片好心哪,你们,你们可别冤枉好人”

    事情弄明白了,天也快黑了。到了羊尾岙,姑娘的外婆死活要留他住一夜。他当然不是“拐带人口”可“行凶打人”却逃脱不了。大胡子拿着那颗牙齿,翻着破肿的嘴唇告上门来。租了车子又逾期不还,自行车出租处把他押在那里的学生证也送交了学校,他的自由散漫、破坏纪律行为损坏了学校的声誉,为了严肃校纪,他被记了一次过。

    “你真糊涂,真糊涂。”事后,许多人都这么说。

    “糊涂什么,不就是记了一次过?可那大胡子却丢了一只门牙!叫他一辈子都记得,还敢不敢乱嚼舌头!”

    想到这儿,阿雄开心地笑了。他顺手捡了只别人晾在路边的墨鱼干,放在鼻子上闻闻,好香呵,如果能给小六爸捎上几只,让他煎汤补补身子,他那满脸的菜色,一定会很快褪个干净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傍晚。他和他的那些年轻的同学们,一点也不懂得珍惜农民勒紧裤腰带供给他们的“卡路里”正在操场上没命地追逐一个比他们还淘气的篮球。操场外,大路的尽头晃晃悠悠地过来一个人,他走得那么慢,那么艰难,仿佛每挪动一步,都要拿出生命的作为代价。近了,近了,那不是同学郑小六的父亲吗?几年前,小六还因为家里日子难过提出过休学来着。

    “小六爸!”阿雄把球一扔,雀跃着跑上前去。老人仿佛被吓着了,他哼了一声,慢慢地倒了下去学生们吓坏了,他们把老人扶起,扛头扛脚地往校医务室搬。那个文质彬彬的老校医忙碌了一阵,直起身子叹了口气说:

    “他是饿坏了”

    那阵子的医生说好当真好当,一毛钱的葡萄糖开水一冲,就救了一条人命。

    夜里,阿雄头上的铺子,不时传来小六父子俩的辗转叹息声。阿雄再也睡不着了,他偷偷地摸下床来,穿过长廊,绕到学校食堂门外,从一扇破窗子里跳了进去,不一会,从饭桶里挖出一碗剩饭来

    一个星期后,小六父亲身上的浮肿退了许多,人也硬朗了。

    这一夜,阿雄又当“梁上君子”去了,他摸进厨房,发现所有的饭桶都底朝天,这晚上饭卖得太干净了。他划了根火柴,在饭桌上,菜柜子里照来照去,总算在菜柜的最下格找到半碗剩饭,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饭碗就跑。他闯了个弥天大祸,那半碗饭是拌了毒药药老鼠的!

    幸亏那校医医术高明,小六爸才免于一死,可学校再也容不得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犯错误的学生了。他被拔了白旗,开除回家了

    “你真糊涂,真糊涂啊眼看有希望捧金饭碗,又回乡下来做‘田挖子’。”谁都为他惋惜。这一回,他承认自己糊涂,为小六父亲的中毒,他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但是他不后悔做“田挖子”谁都不肯做“田挖子”那么多的肚子叫谁喂去?再说,他已长大成人了,老叫人喂着养着也难为情。他打起背包,并不觉得怎么难堪就回到了乡下。

    凭着他的健康体魄,凭着他那乐呵呵的劲头,不管什么样的灾年荒月,他光棍一条的日子总还是混得下去的。他这回到鹿儿岛来,是想要见识见识海岛风光。他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贪婪得想把新鲜的东西全都吞下肚去。他一边走,一边反复地唱着“真是乐死人”岂不知和他一起来的姑娘,不但不乐,还“恨死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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