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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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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招弟又下到水池的石级上去了。池沿的那堵矮墙恰到好处地挡去她那瘦得空荡飘逸的裤管,只给她留出那个荒凉的脊背。寂寞的柳条在她的肩上擦过来抹过去,使她的脊膀更加凄清,更加寒酸。

    矮墙用顽固的花岗岩堆砌而成,狰狞的水泥接缝像章鱼的触手那么向四面八方霸去。从车间到仓库,从仓库到车间,高秀芝不得不从这堵压抑的、潜伏着杀机的矮墙前边走过。多少年了,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那个秘密,高秀芝才忍受了最野蛮的劳动,一次又一次从这折磨人的矮墙旁边经过。

    一个苹果般鲜亮的微笑,从矮墙后边,从已经老去的柳树荫里冉冉升起,升起,坚定不移地向高秀芝靠近靠近,然后停留在她的瞳仁里。这是全厂的宠儿、罗招弟那四岁的儿子咪咪甜蜜得叫人心碎的微笑。黄衣小姑娘手执一根露了嫩肉的柳条,非常优美地朝着池水撩去

    高秀芝手拿一把锋芒毕露的新铣刀。那些被型砂和模子制压得焦头烂额的“机头”一旦重见天日就变了脸,坚韧不屈的氧化表皮毫不留情地啃噬坏她的刀具,害得她像尿频病人上厕所那么一次次往仓库跑。

    她挪动着沉重的双腿回车间。她的左腿滚烫胀疼。一根曲张了的静脉从腹股沟出发,曲曲弯弯地经过大腿,在膝弯处编织了一个蓝色网络,最后又延伸到小腿肚上。这是她儿子兵兵在她子宫里时创造的奇迹。罗招弟的右腿肚上也有这么个紫蓝色的网儿,那是她家咪咪的杰作。女工的孩子都是天才的工匠,他们在娘肚里尚未成形的时候,就能够给整日价站立着操作的母亲留下点永恒的纪念了。

    短小精干的王肖飞悠过来悠过去,左右开弓操作着两台机床。他手托工件,脚踩顶针,把一个笨重的铁柱夹顶牢了。乳浆般的冷却液轻软细匀,像一顶罗帐将正在磨削的铁柱罩起;然后他跳过来,抓起罗招弟的工作转盘。小肚子顶住进给手柄,半握的拳头轻轻敲击着转盘每当罗招弟流连忘返在矮墙旁边的时候,王肖飞就轻车熟路地把她的那份活儿给捎带下来。说不清什么原因,这个四级磨工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开动任何一台精密机床;也说不清什么原因,这个其貌不扬、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家伙竟连傲岸无私的八级工匠金师傅都让他三分。

    高秀芝装夹好新刀,看着它旋转出一个黑黑的光晕。

    记得她进厂的那天,正好赶上一个什么大会。从车间那一头到这一头,黑压压的一片都屏声敛息的听着。她找到最后边的一个角落,翻转一个小板箱矮矮地坐下,静静地享受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享受到的柴油味。却见猴儿般的王肖飞悠过来悠过去,使锉弄锯地做他的家用鼓风机——我们这个小城烧原煤,受够了风箱之累的居民们都亟待着这小玩意去鸟枪换炮。最后,王肖飞把试转得十分顺畅的鼓风机用报纸一卷,一双骨碌碌的猴儿眼对准了她:

    “新来的,跟我走,请你看电影!”

    她的脑袋烫了一下,顿时感到无数双眼睛麦芒似的对准了她。她不喜欢这个陌生的矮子,他凭什么无缘无故请她看电影?难道她不懂得这个世界防不胜防吗?难道她不明白女儿家该怎么的保卫自己吗?可是她不愿刚一进厂就得罪人,她装出全神贯注听报告的样子,仿佛压根儿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王肖飞转了方向,示威般地对另一女工嚷嚷道:

    “罗招弟,这屁会有什么听头!陪我看电影去!”

    这个人大概早已给惯坏了。工人们对他的大呼小叫不是做漠然状,就是作会心的微笑;连正在台上做报告的书记也装聋作哑。人群很快地闪出一道缝来,从这道缝隙里侧身退出了罗招弟。玲珑的身子,月牙般的笑眼。她伸出一个食指,在苹果般的腮边轻轻一擦,对着众人做了个淘气而歉然的笑靥,尾随着王肖飞走了。

    可是如今的罗招弟成了一块化石。高秀芝竭力要回避她,可目光一次又一次被那块带有磁性的化石吸了过去。她直直地矗立在在矮墙里边,却生生地横梗在她的心头。不幸过早地摧毁了她的健康,她那光彩照人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了。

    “我没看见,真的没看见,因为隔了那堵矮墙”高秀芝千万次对自己说,仿佛这样就能逃脱责任,使她的心灵稍稍宽松一点。事实上,她也真的没看见,确确实实没有看见啊。

    可是她的良心却在悄悄地、严厉地拷问她:

    “你果真什么也没有看见吗?”

    高秀芝的眼睛发酸发疼。她盯着罗招弟那僵化了的背影,产生了这么个念头:让那温馨、冷静的池水紧密地拥抱着她们,包容了她们,杜绝了她们和空气的联系吧。只有这样,她和罗招弟的痛苦才能得到彻底的解除。

    镶片铣刀咆哮着,对着顽固的白口铁机头发起猛烈的进攻。工件快活地哼哼着,哆嗦着,奋飞而起的铁屑粒子袭击着她的前额,嵌进她的眼皮,污染她的脸庞。她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心平气和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可当年,委屈和愤懑常常使她泪流满面。有一次,她迅速地抹去狼狈的泪水,冲着车间主任金师傅嚷嚷道:

    “凭什么要我和罗招弟干这号鬼活儿?”

    她知道她不该冲主任嚷嚷,而应该冲主任笑笑,可是她做不来。她认为,只有什么都输人一筹的女人才对男人扮笑脸。而她,却只能用那被飞扬的铁粉腌坏了嗓门叫唤着“凭什么”

    主任有一张未曾加工过的铁板脸,和一个铁板般的脾气。有一回,他的独生儿子拿了车间里的铁丝弯弹弓,他一把抓过那个打鸟的家伙在儿子的屁股上狠打一通,然后当众宣布敲掉自己那个月的奖金。

    “只有你和罗招弟这两台铣床能对付这挡活儿。”金师傅对她端正了那张黑灰的脸,他蓬勃的络腮须胡子武装得那张脸更是刀枪不入。于是高秀芝把求肋的目光转向罗招弟,巴望她站出来一块儿嚷嚷,这样,抗议的力量就增加了一倍。可是罗招弟居然不急不躁,她笑吟吟着一双月牙儿眼,不紧不慢地摇动她的手柄,仿佛和这一切毫不相干。她一直窥着老金师傅远去了的背影,才伸了伸舌头,一猫身从工具箱下拖出一盆五彩缤纷的尿布片片。她举起一个食指,在腮帮上甜甜地一擦,王肖飞就悠了过来,他用小肚子顶住她的进给手柄,对她歪歪脑袋说:

    “洗去洗去,这里和老金头那边有我对付!”

    罗招弟放心地挽起脸盆,踩着碎步翩然离去,高秀芝的目光追踪着她的身影跳跃在那条由女工踩出来的小路上,直至她消失在矮墙后面。

    一滴发酸的柴油,砸在高秀芝的脚背,慢慢地化开一摊污迹。她仿佛看见了她自己的脸,那是一张扭曲变形、而且还在继续扭曲变形着的脸

    铸铁机头如一只大象头骨,宠大,沉重,空洞着大大小小的窟窿。她一把抓起这八十多斤的骷髅,收腹,屏气,身子猛地一挺,像举重运动员那么把机头举上工作台,更要命的还得轻轻地放下,——这“轻轻地”放下累得她牙巴骨都要崩裂了。

    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她举起油腻的衣袖擦汗,一抬眼,罗招弟那嶙峋的脊背硌痛了她。

    “我不是凶手,决不是,难道我会这么残忍”高秀芝像是当真犯了什么并被人当场抓住一样,明知道辩解无效却还要嘟嘟哝哝。

    骷髅上的骨刺给高秀芝的双手旧伤痕上又添着新伤痕,一支支锋利的铁屑在向她手心进攻。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拔下图纸上又锈又钝的大头针,挖花生般地挖起肉里的铁屑来。左手十七支,右手二十四支;被挖的手心留下了大小不等形状各别的坑坑洼洼,两个小井般的坑坑里冒出细细的血流,把污秽不堪的手心洗刷出两股殷红的道道来。她一点也不觉得痛,她的手和她的心早已麻木不仁了。

    那一次,她曾经为这双无辜的手去申请一双劳保手套。金主任说:

    “翻翻规章制度吧,有铣工发手套的吗?”主任对她的摊开了公正的大手,那双手峰起峦叠饱经沧桑。她一下子泄了气,觉得即便成了孙悟空,也无法从这严格的手心里翻越出去。

    发手套而用不着手套的女工们一堆堆地坐在墙脚,拆着永远也拆不尽的棉纱手套,织着永远也织不完的纱衣纱裤,机械厂的机械规矩常常叫人啼笑皆非,可是这一切对于她已经熟视无睹了。

    王肖飞那阴沉的小眼睛好像追踪着她,不让她有片刻安宁:

    “你不是凶手?好,就算不是吧,可是你见死不救,这比凶手更坏,是不是?”

    “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高秀芝的心痛苦地呻吟着“我只是迟钝,那一阵,我已经迟钝得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理喻了”

    但是,她果真是那么迟钝吗?

    一缕熟悉的,息息相关的啼声,从遥远的天际飘来,这微弱的啼声穿过亢奋热烈的机器缝隙,坚定不移地向她扑来,她断然说:“兵兵哭了。”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记得王肖飞抬起他那双荧荧的小眼。在那一瞬间,她多么需要他也能习惯地歪歪脑袋,说上那句对罗招弟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

    “去吧去吧,这儿和老金头那边有我。”

    可是他没有这么说。她和他之间,说不清是他伤害了她,还是她伤害了他?

    那是个下夜班时分。洗汤间里,大号鼓风机吹得热情洋溢,热水荡涤着他们的手脚,荡涤着工作服上的油垢。刚刚洗过的王肖飞的脸上闪闪发光,满脑袋湿漉漉的头发飞扬跋扈。

    “快洗快洗,完了我送你回家!”他颠儿颠儿悠到她面前,腰间坠着个沉甸甸的东西。他准是又完工了一台小型鼓风机,据说他的手艺已深入到政府大院里去了。

    “不用了,我有周鸿做伴呢。”高秀芝看着他,说不清是感激还是遗憾。周鸿是她的同学兼邻居,和他一同回家名言顺。可是王肖飞什么也没说,掏出鼓风机在一旁拔着叶片儿玩。待高秀芝收拾停当从洗刷间出来时,他也追随着她到厂门口。路灯下,明朗着周鸿高大的身影。

    “走你的路,”他对曾经是篮球中锋的周鸿歪歪脑袋“让我来送高秀芝。”

    周鸿乖乖地走了,走得那么及时,那么平静,仿佛一切都是正常的,理所当然的。一种淡淡的悲哀和愤懑爬上了她的心头。那晚的情景高秀芝记得非常清楚:街道挑着一盏盏浅绿色的路灯,昆虫们如醉如痴地往灯上碰撞,发出咚咚的声音。王肖飞在忘情地、不屈不挠地说着什么,她一句也没听到,只是关注着自己的脚下,小心着不让他的影子沾上她的影子。他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总是嘻笑的脸变得非常难看

    “兵兵哭了。”高秀芝硬着头皮又说了一句,突然感到非常委屈。王肖飞哼了一声道:

    “见神见鬼;——托儿所在那个角落头,打雷也听不到!”

    是的,托儿所远在三百米之外,和她们隔了五个喧哗的车间和一个寂静的篮球场。别说一个婴儿的啼声,就是刚死了丈夫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叫加上扩音器的夸张也未必能传到她机床旁。可是她明明听到了,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从低缓到高亢,从漫不经心到急不可耐;那从兵兵幼小的肺腔、气管、喉咙里迸发出来的啼声。她不顾一切地把机床一关,拔腿就往托儿所跑。

    兵兵在摇篮里哇哇地抗议,他气愤得手舞足蹈。一个阿姨在窗外的自来水龙头下洗自家的被子,另一个阿姨则捧着厂长的千金诚恐诚惶。

    “你们、你们”她气急败坏地举着两个油汪汪的爪子,望着泪水滂沱的儿子,说又说不出,抱又抱不得。

    “什么你们我们,娃娃家哭几声,还怕哭掉小鸡子么?”“厂长保姆”不阴不阳地说。

    洗衣服的阿姨滴答着十个指头跑了进来,一边抱起她那尿透了的儿子一边道:

    “哭什么哭什么哟,都像你这样,一个阿姨带一个都忙不过来看看人家咪咪”

    咪咪仰卧在摇篮里,微眯着那双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月牙儿眼,欢欢喜喜地跳他的“摇篮舞”他蹬一下左脚,摇篮就咯吱一声歪向左边,他蹬一下右腿,,摇篮又咯吱一声歪向右边。他张着只有两个门牙的小嘴咿咿呀呀,陶醉在自己制造的欢乐之中。

    高秀芝头一次发现,她的兵兵是那么丑陋,那么让她自惭形秽。

    咪咪在摇篮里笑。

    咪咪在圈椅里笑

    咪咪在小摇车上笑。

    咪咪的笑四处蔓延。那一天,他躲开托儿所的监管,携带着她的兵兵,逃奔到车间来了。

    王肖飞把他那永远也做不完的鼓风机一扔,如获至宝地一手检起一个孩子,在工具箱头仔细地摆好了,顺手拿过胭脂般磨床用红丹,在孩子们的双颊涂了起来。高秀芝的眼前跳动着四个可怖的小太阳,她感到被涂的不是孩子却是她自己,一种被玩弄的感觉灼疼了她。

    兵兵及时地张嘴就哭。一边用小手把自己抹成个大花脸,一边往王肖飞脸上吐唾沫。高秀芝乘机抱他下来,一边数落着王肖飞一边用毛巾把儿子擦洗干净。

    王肖飞端着一片老大的破镜,在咪咪前头移过来移过去。“美不美?”“美!”“好不好?”“好!”一大一小一唱一和,尽情逗笑。她挑剔地打量着咪咪,真怪,他真的是越来越好看了。

    “唱一个,咪咪唱一个!”王肖飞说。咪咪月牙儿眼睛一弯,爽爽快快地唱了起来:

    竹子开花罗喂

    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

    星星呀星星多美丽

    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请让我来关心你

    就像关心我自己

    请让我来保护你

    就像保护我们自己

    这世界会变得更美丽

    鲜花在咪咪脸上怒放,星星在咪咪眼里闪烁。甜纯的歌声在疲乏劳累的机床之中,在林立狰狞的工件之间回转游荡,像一根柔韧的丝带,把人心和人心串连起来。可是不知怎么的,这歌声离高秀芝太远太远,远得有点虚无缥缈了。

    一阵掌声,全车间都给咪咪喝采。高秀芝一抬头,看见王肖飞正把一枚剥好的荔枝塞进咪咪的嘴。

    “谢谢叔叔!”咪咪腮帮鼓起一大块。

    “嗨——喊伯伯!”王肖飞纠正道。

    “谢谢伯伯!”荔枝汁从他的嘴角溢出。

    “——喊爷爷!”

    “爷爷!”他听话地咕哝道。

    “喊爸爸!”

    咪咪吐出一块鲜紫光滑的荔枝核,口齿清楚地喊道:

    “爸一爸!”

    围观了一车间,笑疯了一车间,满足了一车间。高秀芝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哭,又哭不出来。她耳闻目睹空前的盛况,心里一片寂寞。

    金主任肃穆的身影在向大家靠近,围观的人群即刻作鸟兽散。连她的兵兵也懂得“领导会批评妈妈的”赶忙挪动着小腿从后门溜走。她看着兵兵经过水池边的矮墙,蹒跚向托儿所的那条水泥甬道,才松了一口气。罗招弟弯腰搬着一个机头,可怎么也搬不动,泻下的齐耳短发挡不住她那窘得血红的脸。高秀芝的嘴角浮出一个微妙的笑靥。

    “谁让你进来的?”金师傅在咪咪面前停住,呲起满腮浆过般的硬胡髭。

    “爷爷,我摸摸,让我摸摸,它扎不扎人哪”咪咪伸出荷藕般的小手,直取老金头那威武辉煌的胡子,整个身子毫无防范地倾斜下来。老金头只得伸手去接,咪咪顺势躺向他的怀里,果真举手摸起胡子来。

    “咪咪,扎不扎人?”王肖飞朝他眨眨眼睛。

    “比我爸爸的扎,比我爷爷的也扎,比我太公公的还要扎!”咪咪张着月牙眼睛,笑吟吟地回答。轰的一声,车间里笑开了锅。金主任永远冻着的脸,也慢慢地荡漾出一丝珍贵的春意来。

    “你跑车间来干什么?”老金头拍拍咪咪的红腮帮。

    “唱熊猫咪咪呀,——爷爷,我唱歌,你拍手。”他让老金头给他摆回工具箱头,小脑袋一晃一晃地唱了起来:

    竹子开花罗喂

    妈妈躺在咪咪的怀里数星星——

    “错了错了,傻儿子,重新来。”王肖飞打断了他。咪咪磨了磨屁股,一板一眼地重新唱道:

    竹子开花罗喂

    妈妈躺在咪咪的怀里数星星——

    “混帐小子,又错了,怎么‘妈妈躺在咪咪的怀里’去了?”

    咪咪的脸上退去了笑影,停了一会儿,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来:

    “妈妈累了。”

    像一把小鎯头,在高秀芝的心弦上敲了一下。她看见罗招弟也僵在那里,一脸的疲惫。高秀芝头一回发现,罗招弟也有劳累的时候。她筋疲力尽地对付着那些顽固的机头,机头也睁着空洞的眼窝瞪着她。失去利刃的铣刀力不从心地砍着这些大象头骨,头骨咯吱咯吱地挣扎哞叫。相持的痛苦撼动了工作台也撼动了装刀的刀轴,飞扬的铁粉像蘑菇云一般笼罩着她室息着她突然,刀具被凶狠的头骨卡住,一声巨响,刀具崩裂,钢铁碎片像蝗虫般的四处飞舞

    罗招弟面如死灰,像傻了似地一动不动。工友们像惊弓之鸟呼啸逃散,胆小的将身子藏到机床后头。王肖飞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推开了呆若木鸡的罗招弟,金主任即刻关掉电动机,一边飞快退着手柄,把纠缠得不可开交的工件分开

    高秀芝的目光看着这悲壮的残局,心里却升起一缕暗暗的得意:她征服过多少机头髓髅,虽然辛劳,虽然艰难,却没有出过一次洋相;罗招弟和她的儿子尽管伶俐尽管讨巧,可离开男人就干不了活!

    那一刻,她甚至得到了少有的安慰和满足。

    那根报废了的刀轴,已经落满了岁月的尘埃,静静地立在罗招弟的刀轴架上,对高秀芝作出冷静的嘲笑。如今,汹涌的机头后浪赶前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向高秀芝压来,她跑不开躲不掉,一任这灰色的浪涛席卷了她,她的神经和体力都紧绷到极至了。

    金主任对高秀芝说,罗招弟的新刀轴做好之前,她的那份活儿就辛苦你了。于是高秀芝时时刻刻关注着那根二尺长的、带着大大小小台阶的钢棒。那该死的新刀轴从落料,锻打,正火,车削,调质,再车削以至淬火,到了哪里就在哪里淤塞上几个月,最后到了王肖飞的磨床脚下,一躺倒就死了一般不肯起来了。

    左腿曲张的静脉突出了皮层,隔着衬裤,隔着毛裤隔着铜钱厚的工作裤,高秀芝都能触摸到那根热烈的血管。浑身的血液都在往那里流;她的胃脏,她的肾脏,她的子宫,却一股脑儿地往下坠,她拖累着一大堆下垂的脏器,来回地奔命于车间和仓库之间。

    王肖飞双手背在身后,他绕着黑压压的机头群,顺顺着转着圈圈,倒倒着转着圈圈,他的嘴里哼哼着:竹子开花罗来,妈妈躺在咪咪的怀里数星星。那一阵“妈妈躺在咪咪的怀里”已成了我们车间的流行曲。高秀芝恨这只歌,也恨那些无穷无尽的机头髓髅,她巴不得抓起一把18磅的鎯头,把这支美丽的歌儿和那些丑陋的髓髅砸得粉碎。

    咪咪又胜利逃亡到车间里来了——不堪托儿所枯燥单调生活的孩子总是逃,可是总在半道上被阿姨抓了回去。——那一回,咪咪携带的不是我的兵兵,却是一个比他大两三岁的黄衣小姑娘。咪咪似乎获得了特权,任何“闲人莫人”的地方他都有本事涉足。

    他像一只舞蝶,在峥嵘林立的机床丛中绕来绕去。“那个驼背公公机器叫铣床。”“那个喷奶浆浆叫磨床。”他指手划脚地对小姐姐如数家珍。小女孩嘻嘻地笑着,痴痴地看着咪咪的脸。高秀芝也盯着咪咪的脸,这脸儿又漂亮又迷人,漂亮迷人得太过份了。一个念头突然跳了出来:如果这张脸在哪个工件的棱角上,碰出个花花儿来?她突然打了个冷战,背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出去,出去,不准在这玩耍!”怕真的出了点什么,高秀芝粗暴地把咪咪和那个黄衣女孩赶了出去。她又怎么知道,她这样一赶,竟把这个男孩赶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双手分别抓起两把十六吋的大扳手,码开男人的架势,——这些年她早已累成个男人了——双管齐下同时并举扳紧两个巨大的螺母,把机头固定在一个庞大的三角铁上。她什么都惯了,什么都受得了,争强好胜的那份心思已丢得干干净净,她只是冷静地、疯狂地干活。灰尘和噪音向四处腾起又迂回转来,它们一层层地包裹了她,越包越厚越裹越紧。她像一条羸弱而固执的蚕,孜孜不倦地辗转在自己制造的厚茧之中。

    那一天,就是她把咪咪驱逐出车间后半个小时,她又去仓库领刀具。就在她经过矮墙的时候,她看见那个黄衣女孩,手里拿着一根翠绿的柳条,仿佛要在水池里钓起什么。只见她把柳条举过头顶,在空中画出一个黛色的圈圈,然后像舀什么似地一下子舀了下去。她什么也没在意地走向仓库。白白胖胖的仓库保管员道:“你又来了又来了?我们仓库的地皮都叫你踏陷了三尺。”“你们供应科都干什么吃的,给我们用的不是软豆腐刀就是脆崩子刀。”她把旧刀一扔“快拿报废单来,我都累死了。”保管员嘻皮笑脸地说:“累死了?鼻孔还在出气呢。再说,千万死不得,你死了你那口子到哪儿再找这么漂亮的老婆去?”她把脸一沉,把报废单往他脸上一扔“拿新刀来,要哈尔滨产的,别拿些野牌牌的糊弄我!”她又填了领刀单,亲手挑了把新刀。这个过程前后大约有五六分钟,但五六分钟已足够酿成一个大祸了。

    就在她回车间的当儿,就在她经过那条由她们抄近路践踏出来的小道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反常态反的罗招弟。她那年轻美丽的脸一下子老丑了许多,合身的背带工裤在红太阳底下蓝得有点鬼气。她的一个膝盖陷在矮墙旁的黑泥里,另一个抵在红锈的铁屑堆上。一束憔悴的头发从工作帽里挣扎出来,又被细密的虚汗拖住,在她那苍凉的额角上抹出一笔绝望。高秀芝仔细地研究着她,罗招弟浑身上下完好无缺,她显然不是绊倒晕倒,而是软软地慢慢地瘫倒在地上。罗招弟已经没有力量站起,没有力量爬动,也没有力量呼喊,她的一个肘子艰难地支撑着,一条胳膊像枯枝指向那堵矮墙

    那儿什么也没有。可是高秀芝看见了,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在那堵矮墙后头,在那长方形的水池里,在那凝重如铅的五米深水底下,躺着罗招弟那四岁的、叫全厂都疼爱得发疯的儿子。

    高秀芝调动了全身心的力量,她不知道自己喊了些什么,但别人听到了,工友们以最快的速度集中到水池旁边。

    咪咪给捞上来了。他伸展着四肢,舒适地躺在柳荫底下,月牙形的眼睛微咪着。一下子陌生了的面孔,带着一个永恒的微笑。王肖飞把手中的鼓风机越攥越紧,突然一扬手,对着那堵矮墙,对着花岗岩的石块砸过去,破碎的铁壳像愤怒的弹片四处炸开,一缕缕漆包线像血红的肠子淌了出来

    王肖飞一次又一次地抬起头来,虎视眈眈地审视着高秀芝,可是她已经什么也不在乎了。相反地,如果有人把她给揍了一顿,她心里倒会好受一些。王肖飞的右眼上边青了一大片。这使他看起人来阴阳莫测。昨天下夜班时,一个骑车的男人把一个陌生的女孩撞倒了,他上前就给那个男人一耳光,那个比他高一头的肇事者在他脸上打了一拳来回敬他。

    “我没有看见,真的没有看见,都因为那堵该死的矮墙”她对着王肖飞,对着他脸上那块青紫,默默地说。可是,那天早晨和黄衣小姑娘出现在她身边、又被她赶跑的如果不是咪咪,而是她的兵兵呢?

    机头排成人字形,排成品字形,排成田字形,对高秀芝的铣床狂轰滥炸。她晃晃悠悠地抱起一个髓髅,将它按倒在工作台上,拚尽力气把它拴得死死,然后启动了一切可以启动的按扭。旋转的铣刀迎着它沉重地开刀。轰隆轰隆,撩倒一个解决一个,消灭了一批又包围上一批;轰隆轰隆,机床和车间一起震荡,脑袋和心脏一块轰鸣;她佝偻着腰肢,背负着这些骷髅,她将像一个机器人般地干着干着,直至走进坟

    王肖飞向高秀芝走了过来,他弯下腰,帮她抱起一个机头。

    “不,啊不不!”不知是因为意外,还是陌生,抑或是愧疚,她呆在工作台前,不知说什么才好。

    “滚一边去吧,臭娘们儿。”他用肩膀撞开了她,把那个机头安置在三角铁上。“那一个已经垮了,难道还要再垮一个么?”他横蛮地夺走她的工作手柄,而把她往一个板箱上按去。

    透过玻璃窗,她和王肖飞同时看到了矮墙那边罗招弟。一滴滚烫的眼泪,重重地砸在她的坎坷的手背,她分不清这泪珠到底是她的还是王肖飞的。

    金主任的身影缓缓地移了过来。在他那庄严肃穆的胡子中间,慢慢地吐出话来;

    “高秀芝,鉴于你这些年的任劳任怨,一个人承担了两个人的繁重工作,厂部已推荐你为县级劳模。明天,去江城宾馆报到去吧。”

    她麻木地接过那张大红色的通知书,看到了铅印的字里行间,渗透出一个水淋淋的微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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