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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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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家湾现埋活人事件发生在公元1949年的春天。四镇八乡看热闹的人至今还记得,当时路边的桃花十分灿烂,灼灼娇姿映得那个鹅池都红了。奠耳河粼粼的波浪和岸柳相映成趣,轻狂的柳絮满世界张扬飞舞。麦苗肥硕豆秧健壮,穿越田间小路的人们甚至听到豆杆内汁液的流淌声和麦苗拔节的啪啪声。外边的世界很精彩,中国人民解放军一路南下所向披靡,已经全面总动员准备横渡天堑长江了;而浙南沿海山重水复的郑家湾却依旧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象峰山的三个巅峰上,并排儿造起了三个炮楼,荷枪实弹的联防部队警惕地把枪口对准山下来往的百姓。

    那是个晴好的上午,收拾得体体面面的妈抱着我的妹妹拖着我的弟弟看外婆去了,而把气鼓鼓的我留在了自家的门槛上。其实外婆就在同村,只要我撒开小腿穿过那条辘轳把胡同就到。可是妈妈不同意,她说得留一个人看家。愤怒的我从柴仓里抽了根荆条,把一切胆敢经过或靠近门槛的鸡鸭狗猫抽得鬼哭狼嚎,在解气的同时完成我看家的任务。就在这时节我父亲出乎意外地回到了家里,音乐教师的他那个时间按理应该站在柳市学堂的教台上,扬着教鞭指挥着他的学生们唱“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我怒气顿消。赶紧起身迎了上去。要知道,我一向喜欢爸爸而有些反对妈妈,爸爸从来不会将我一个人丢在家里而带了弟妹们走亲戚的。这时候,我盼望得到父亲的安慰和呵护。可是爸爸破天荒地没理我,他进屋不知道鼓捣些什么,然后好像拿了点什么就匆匆忙忙地从后门出去了。后门有两个男娃儿,举着个双连鱼形风筝,一甩一甩地跑着放,可因为没有风,终于也没能放上天去。我百无聊赖地回到我的门槛上,看着我家花狗委屈地趴在篱笆旁,和我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空荡荡的院落里堵满了懒洋洋的油菜花香,蜜蜂的嗡嗡营营弄得我昏昏欲睡。

    忽然,母狗阿花怪怪地呜了一声,我猛一激灵,看见十来个身穿黑色制服肩背长枪的家伙踏进我家大门并向我冲来。一个胖墩大盖帽用本地话问我:你爸呢?

    四岁半的我认不得他们是何种人物,也不大知道害怕。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怔怔地指了指后门说,走了。胖墩耐心地追问:上哪儿去了?这时候我有点反应过来了,我自作聪明地——甚至还有点卖乖地说:准是到柳市学堂去了。那帮人不再理会我,踩着纷沓粗重的步履,匆匆地从我家后门跑出去了。

    事后我才知道,那帮人叫“郑耀联防部队”是专门来抓我父亲和前湾的郑加寿去活埋的。因为我父亲奉命购置了一批枪支弹药,让郑加寿用“舴艋舟”给南溪山里的浙南游击队——三五支队送去。由于我当时那么认真地给坏蛋指路,多少年来,我一直被亲属和郑家湾当作笨蛋而名声大噪。

    抓我父亲和郑加寿活埋的消息是被郑耀的伙夫听到的,这个有着一张弥勒佛般脸庞的伙夫又是我爸的得意门生郑竖竖的父亲。郑竖竖的父亲咕噜着肉也吃完了,豆也吃光了,鸡蛋也没剩几只了,就挑了对箩筐从炮楼下到象峰山脚下,刚好碰上了“豆腐三指”的童养媳春荠挑了担滴滴哒哒的水豆腐在叫卖。春荠十岁讨饭来到郑家湾,到这年已经二十岁了,属于苦大仇深要和共产党亲近的人物。气急败坏的伙夫对春荠说:

    “快快,你去前湾找郑加寿,我去柳市学堂找钱先生,”他指了指象峰山尖“要活栽他们了,活栽!”

    郑家湾把“活埋”叫做“活栽”这种说法让我的认知过程产生误会。可是春荠立即就明白了,她一句话也没说就扔了豆腐担子,朝着郑家湾的前湾撒腿就跑。郑家湾分后湾中湾前湾,南北距离差不多五里,靠郑竖竖老爸一人显然跑不过来。卖豆腐生涯练得春荠健步如飞,她义无反顾地向前跑着,可在经过她自家门口时,却被豆腐三指逮了个正着。“豆腐三指”的食指和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紧紧地粘连在一起,他的双手看起来就像一对庞大的鹅掌。有一次我拿了一文铜钱和一口搪瓷碗去他的豆腐店,豆腐三指抓起块微微颤动的豆腐就往我的碗里扔,当他的手掌脱离豆腐的刹那间,我清楚地看见他那只脉络清楚的、却长着些肮脏的黄褐色疙瘩的“鹅蹼”害得我从那以后一看到豆腐就恶心。

    豆腐三指的酒糟鼻子兴奋得像五月的草莓那样鲜艳欲滴。“我抓住你了!总算让我抓住了!”他一把揪住春荠的头发把她向脑后揪去,另一只鹅蹼就扇风炉一样地扇春荠的嘴巴“你这个烂货,我叫你放着豆腐不卖疯跑疯癫的轧姘头!”春荠分辩,挣扎,没有用。这时侯,拖了三条拖轮的小火轮正怒吼着从奠耳河里驶过,春荠知道再也耽误不起了,就哭喊起来:郑耀部队要抓郑加寿去活栽了!三指头把自己的酒糟鼻凑近童养媳好看的鼻子,他那模样很像一条立起来的蛇:当真要活栽?春荠说:不赶紧他就没命了!豆腐三指朝老婆的下身踢了两脚,却把嗓门压得低低的:“我也四十岁,郑加寿也四十岁,凭什么我一个儿子囡儿也弄不出,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弄出了八个?好处不能都让他占齐了,他加寿就该减减寿了。”春荠说,三指头,说这话不怕天打五雷轰!豆腐三指说:你心疼了?你想借他的种子生儿啊?你这姘头轧得好!我叫你通匪!我叫你共产共妻!”春荠嚷着“救命,救救加寿的命!”三指头抓了条破棉裤套住了老婆的头,然后又是一顿拳脚,打软了的春荠被豆腐三指用一根棕绳拴在磨凳上,把通风报信的时机活活的给耽误了。

    郑加寿当时正在家里舂米。舴艋舟老大一家十四口人,他家的米缸总是下得快。而舂米又是个力气活,他那个小脚老婆只有添添谷子筛筛米的份儿,而他的老娘老爸爷爷奶奶和八个娃儿更是对付不了那对笨重的杵臼。见了那帮黑狗子,郑加寿扔了石杵就跑,却被扑上来的联防队员按住,七手八脚绑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他们牵着那根绰绰有余的绳头,一直牵到了象峰山尖的炮台上。

    那天我父亲从后门出走后,本来是要去找三五支队的。可是他一举头,就发现象峰山尖炮楼的眼子里都伸出了机枪把子;他攀上大榕树瞧瞧,通向湾外头的三条路上都有联防队员在转来转去。于是他放弃了大路折向曲曲弯弯的田间小路,一直向庄稼的深处走去。郑家湾是勤劳的,田地被收拾得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春天的农作物张开它们宽阔温暖的胸怀准备拥抱我的父亲。父亲选择了一片叫做“裸麦”的麦田,那坚挺强劲的麦杆勇敢地屹立着,像成千上万的健儿严阵以待,仿佛要誓死保护我被追捕的父亲。父亲在那里待了三天三夜,渴了,承接些麦叶上的露珠儿;饿了,就拔些麦下青青的嫩草,将那浆液嚼了下去。

    一直到了第四个深夜。那是个名副其实的黑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极细极微的磷火像鬼魅般地闪闪烁烁。父亲估计搜捕的联防队和夜巡的狗们都已经殆倦,就站起了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迈开了他的长腿,大踏步地往南溪山里走去。

    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回家已经是那天的傍晚。她显然是吓坏了,一次又一次地查问那些背枪的家伙怎么从我家前门进来,又怎么从后门出去,翻来复去地打听那些黑狗子说了些什么。接着她表现了典型的尿频,她从马桶上起来扎好裤带,刚刚在屋里转了一圈,又来到马桶前面去解裤带。妈妈咕哝着不久前爸爸坚持把自家的三十亩水田卖掉的事,说是柳市学堂要扩建教学大楼。妈当时还说,卖了水田一家大小喝西北风啊?爸说,教书有薪水。妈又说,你又不是校长,这么操心做什么?爸回答说,赶明儿学校就是我们自己的了。当时母亲对父亲的话还半懂不懂,此刻母亲才有点悟出,敢情父亲是拿钱去买武器了?想到这里,母亲浑身的汗毛不由得一根一根的都矗了起来。

    母亲从此不但扔下了我,而且连弟弟妹妹也一起扔下,她每天起早沿着坑坑洼洼的奠耳河岸,跑那么五里路去柳市学堂,企望着从众多的师生中找出我的父亲来。每每失望之后,她又来到了奠耳河边的大榕树下,等待那从温州过来的小火轮。不知为什么,母亲总固执地认为父亲会从温州那个方向来。日复一日的等待,亭亭华盖的大榕树和亭亭玉立的妈妈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站在轮船背干活的伙计可怜她,他常常是一边给靠埠的轮船带缆,一边递给我母亲几张当天的报纸,盼望母亲会从报纸上找出我父亲的什么消息来。

    牛头山谷其实是个小小的盆地,它像一口庞然大镬仰放在苍穹之下。活栽郑加寿的地点就选在镬肚脐里。那天下午“大镬”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黑压压的、攒动着的人头活像煮开了满满一镬的黑米稀粥,而脚下的豆麦全都踩成了烂污的泥浆。郑家湾从古到今埋过许多死人,可现埋活人还是第一次。谁也不愿意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大场面。

    母狗阿花首先冲出门去。我跟着亢奋的、嚷嚷着“活栽活栽”的人流,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傻乎乎的我以为活栽人和活栽树活栽稻秧是差不多的事,栽下去过些日子会长得更大更高。奔跑的过程中我摔了个嘴啃泥。人们嚷嚷着囡儿摔倒了囡儿摔倒了,一个个奋不顾身地从我的身上跳了过去。我看到了邻居阿金叔,只要我父亲在家,这个人一准会摸到父亲的书房,总是喊我给他拿火柴点烟,然后和我父亲聊个没完没了。我望着枪林弹雨般的腿脚使劲哭喊,阿金叔!拉我牵我!可是阿金好像没听见,他脸色青青的从我身上跨了过去,还踩痛了我的一条腿。我眼看就要被人踩死了,这时节,那个总是给人打工的光头老五经过了我的身旁并发现了我,他一把扛起了我像扛起一袋米放在肩上继续赶路。

    “大镬”真是个好看台,人们顺着镬体居高临下一览无余。老五把我放在一棵枫树上,我就像一只蹲窝的鸟儿找了个结实的杈丫蹲了下来。我看到十来个“黑狗子”团团围在镬底,中间那个五花大绑的肯定就是郑加寿了。我听见树下有人叹息说:

    “郑加寿这条命可断送在他家十四个吃口上了。”

    “还不只是吃口,他还供着他那帮儿囡读书呢!”

    “亏本生意没人干,杀头生意有人做。”

    “怎么这样说话?”光头老五怒气冲冲地说“人家也是帮穷人打天下呢。”

    一个穿长衫的回敬老五说:“光头鬼,穷人打赢了天下又怎么样?你光头就穿上鞋袜不种田了?”

    “说不定还叫咱们光头当官呢!”另一个穿西装的说。

    人群哄笑起来。光头想说什么,却好像不是那帮人的对手,只是呼哧呼哧地出大气。又有人说,吵什么样吵!弄不好把你们统统都给活栽了。

    这时节,一个瘦瘦长长、模样如螳螂的黑狗子将一把铁锹在郑加寿前面一插,命令说:挖坑!

    郑加寿说了句什么,站在山坡上的人都没听见,人们焦急地互相问着他怎么说怎么说?就有下边的人传过话来,说是你们拿了饷银还舍不得力气挖坑啊?看客们也觉得愤愤,都说这埋人劳务费肯定是联防队拿了,郑加寿就不必挖坑。

    就这么推诿了一阵,螳螂只得拿起铁锹,挥舞着螳螂大刀般的双臂挖起坑来,挖了十来下,显得很累的样子,就把工具递给了一个矮墩子,然后就一圈儿轮流挖过去。这时候天快中午,太阳晒得香樟和松树发出呛人的气味,每个人的脑袋和脖项都冒出汗油来。挖坑的进度慢而形式单调,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看,就对着光头老五嚷嚷着要回去。好像是因为他把我扛了来,就应该负责把我扛回去。

    光头老五不但不回去,反而努力向前挤去。就在这时候,一声极尖锐极凄厉的、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惨叫像刀子般劈开牛头山,——我至今想起这声惨叫仍然毛骨悚然;只见一个梳着头髻的小脚女人,拖着一溜八个挨肩的儿囡,趄趄趔趔地朝大镬跑来。人们说加寿老婆娃儿来了,纷纷地给他们让出路来。

    “加寿,你不能走!不能走啊——!”女人大呼小叫着朝镬底冲去。我有点迷惘,心想加寿被栽下就哪儿都走动不了,他老婆为什么还怕他跑了呢?黑狗子拦截了她并将她往圈子外面拖去,她抱住了我坐着的这棵枫树,拿脑袋狠命地去撞,撞得我左右摇晃差点儿掉了下来。她的头髻散了,玉米缨子般的头发歪歪地拖了下来,她的额头满是斑驳的树皮和鲜血,那模样有些丑陋。

    郑加寿睁大了双眼,朝老婆嚷嚷道:把儿囡们领回去!领回去!加寿老婆满面泪水,望着老公哀哀地说,回去也活不成啊,让我们一块儿走吧!她突然离开了我的树,瞄准了那个刚刚挖起来的土坑,一下子滚了下去。八个儿女爸啊娘啊哭喊成一片,许多人都跟着抹泪。黑狗子朝着坑里的加寿老婆说,让开让开,这里没你的份儿。遂动手把这个女人拖了上来。这时节,两个黑狗子抬了一箩白白的粉状东西,一路吆喝着向镬肚脐走去。有人问:那是炒面粉吧?老五说道:什么炒面粉,蜊灰!生蜊灰!我问,干嘛要生蜊灰呀?有人说,腌人的!我心里纳闷,想起母亲用盐腌沙蟹时那些小蟹恐惶的爬来爬去的样子,人用蜊灰腌起来又是怎么回事呢?正想着,这两个家伙已把蜊灰倒进坑里去,扬起的粉尘呛得人直咳嗽。尘粉落定,咳嗽完毕,螳螂好像很友好地拍拍郑加寿的背说:撒尿!郑加寿偏过了脸,说,没有尿。旁边又有人插话说:他清早喝的那点稀汤早就撒光了,这会儿哪里有尿?那帮联防队员就朝着人群喊:来来,朝坑里撒尿!人们纷纷向后退着,生怕宝贵的尿叫这帮家伙抢了去似的。黑狗子们咒骂道,他妈的全是穷鬼,穷得连尿都拉不出来了。于是他们自己拉扯扯地在坑沿站了一圈,一齐从裆里掏出东西来,对准坑里嘶嘶浇了一气。正笑呢,那螳螂突然举起铁锹朝郑加寿的脑袋上一拍,把他拍进了那个土坑中。

    “不能埋!不能埋!”光头老五跳了起来,上去就夺那把要置郑加寿于死地的铁锹。“你找死啊?”螳螂举着铁锹就朝老五劈去,老五头一歪,额角却被削下一片肉来,血流到眼里,使他成了个怪物,怪物用那只血糊糊的眼睛盯住螳螂,咬着牙关说:

    “你狗生。”

    螳螂说:“你才狗生。”

    “你也是姓郑的。”

    “我们队长也是姓郑的。”

    “祖宗饶不了你。”

    老五抹了一把血甩到螳螂脸上,趁着螳螂呸着擦着,他跳进坑里,伸手要拉加寿出来。被蜊灰呛得满脸青紫的郑加寿气喘吁吁地说:“老五,兄弟,不怕,今天活栽了、我郑加寿,明天,解放军、就把他们、全消灭了!”螳螂有点气急败坏,说他妈的煮熟的鸭子嘴巴还硬着!光头老五左撞右搡,口中嚷嚷加寿快跑加寿快跑!黑狗子们一轰而上,七手八脚把老五拽了上来,拿绳子将他绑了。老五一直又跳又骂。加寿说,老五老弟,跟这帮狗生的有什么好说的?——今天我求你件事,回头和穷兄弟们合计合计,帮衬着把我的娃们带带大!

    加寿老婆坐在地上,她仰面朝上呼叫着:天啊你睁开眼!睁开眼看看这个世道吧!

    一锹一锹的湿土,终于掩盖了郑加寿的身体。

    母亲的尿频随着大麦黄熟小麦登场愈演愈烈。一九四九年五月底的一个深夜,无效奔波了又一天的母亲刚刚躺下,郑家湾的狗们突然集体狂吠起来。我被惊醒了,呆呆地拥被而坐,摇曳的菜油灯影下,母亲正抖抖索索地坐上了马桶,接着就听到有人用天底下最粗暴的方式砸我家的大门。母亲哆嗦着说,土匪,土匪!我没见过土匪,却知道“番人屋”的大财主郑梦熊的独生儿子被土匪绑过票,后来他们家是用三千大洋才把那个已经吓得疯傻的儿子续了出来。大祸临头之际,母亲首先想到的是把钱家传宗接代的种子、我的弟弟藏起来,她一开始把弟弟放在衣柜里,接着就立即把他拉出塞到床下,她在屋里转了一圈,突然跑到灶间打开了谷仓,然后她又从床下拖出了弟弟把他扔进了谷堆里。我弟弟那一次表现得特别乖,任凭母亲搬来搬去一声也不哭。当母亲刚刚将谷仓门关上时,我家那包了厚厚的铁皮、钉了三百六十五个大圆钉的大门已被砸开,冲进来的并不是什么土匪,而是黑狗子联防队员,其中还有我已经认得出来的螳螂和胖墩。几支耀眼的手电筒乱晃着,他们打开柜门卷走了父母的几件像样衣服,接着便砸开箱子抄走我家最后两块大洋和弟弟周岁时外婆送的银锁,鸡窝里传来鸡们绝望的惨叫,一会儿我家的几只下蛋母鸡就挂在他们的枪杆上晃荡了,最后他们扑向了我家的谷仓,母亲呻吟了一声就瘫倒在地上。我还是不大知道害怕,一个比较明确的感觉是气愤:他们凭什么抢我家东西欺侮女人和孩子?我赤着脚走到灶间,正好看见螳螂向谷仓探出他长长的身子,一会儿就将我弟弟给拎出来了。

    螳螂笑了一笑,说,她妈的什么宝贝,值得这么藏着!——我们弟兄打仗辛苦找点给养,要你的臭崽子干什么?说着就要把弟弟掼下地去,妈妈一下子有了力气,她起身夺过了弟弟紧紧搂在怀里,而任凭黑狗子们把最后两箩谷子给挖了去。

    第二天清晨,象峰山的冈梁上出现了空前绝后的奇观:数以千计的穿着黑制服的郑耀部队,沿着象峰山蜿蜒起伏的山势逶迤东行。他们每人都扛着从百姓那里抢来的大包小包,那模样像极了贪婪的、被大水淹了洞穴的黑蚂蚁在仓皇搬家。郑家湾人远远地立着,对着山上指点咒骂,诉说着昨晚他们所犯下的罪行。

    上午十时半光景,我的母亲又站到了等待的大榕树下。当小火轮将人字形的波涛不断地向奠耳河两岸扩散冲击的时候,当汹涌的浪涛淹没了榕树下母亲的双脚的时候,母亲看见船背的水手老远举起右手,做着幅度很大的翻转动作。然而我母亲弄不清他什么意思,一直到小火轮拢了岸,她才听清楚这年轻的伙计兴奋地说:反了!温州反了!母亲接过报纸,看到头版头条赫然写着:武专员叶方将军率众起义,温州和平解放!

    父亲是那天下午回到郑家湾的,他不是一个人回来,而是带来了一支长长的队伍,这支穿着绿军装的队伍长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他们胸前那个长方形的符号上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国人民解放军从郑家湾穿过继续向前走去,只留下几十人。余悸未消的母亲一边给兵们腾正房,一边吩咐我们不要随便靠近这些带枪的家伙,以免那些黑洞洞的枪口乒地射出子弹来。

    中国人民解放军一点都不凶,那一个个剃着小平头的脑袋显得整洁健康,一张张年轻红润的脸蛋和蔼而诚实,这就让我有了信任感和亲切感,这种美好的感觉我一直保持至今。他们说着叽里哇啦的南腔北调,连连摆手拒绝我妈给他们腾的正屋,同时也拒绝我们给腾的锅灶。他们向妈借了些稻草,在堂屋的泥地上铺开作床,——瞧瞧,连稻草也要借——而事后他们还真的把这些稻草捆得整整齐齐地还了我们。他们在院子里支开个大锅,架起了自带的柴爿呼呼地烧了起来。

    吃饭了,一个十四五岁、有点结巴的小兵跑到我家灶间,对着我妈说:绳子,快快子我妈找了根新麻绳给他,他却一个劲儿在摆手,妈又换了根棕绳,那个小兵又是摇头,最后妈从柴仓里抽出根稻草绳子来,那小兵急得满面通红,朝着院子里连喊班长班长,班长过来翻译道:他是说婶子,向你们借些筷子呢!我和妈这才恍然大悟,我赶忙拿了一大把箸给他们送过去。

    兵们集中在宽敞的“番人屋”道坦上操练,立正稍息跑步一二三四很精神很整齐。“番人屋”是郑家湾首富郑梦熊郑梦虎兄弟的房宅。兄弟俩并不是什么外族异种,只因为留过洋,那屋就学着砌得有点欧洲模式,高大坚固的廊顶上还飞翔着一些裸着身体长着翅膀的洋娃娃。没留洋的郑家湾人就给这座洋房起了这么个怪名字。郑梦熊肯定是怕兵,那年他五十五岁,他那肉耷耷的身子从深深的门洞里探了出来,那对小小的绿豆眼恐惧地闪了一下,又悄悄地缩了回去。弟弟郑梦虎没有在家,教书先生的他此刻正在郑家湾小学堂里写“热烈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进驻我村”的标语,郑梦虎的草书方圆几十里颇有名气,而他的大女儿郑丽丽此时正在另一支解放军部队当文工团员,所以他写起标语来格外欢欣鼓舞。

    兵们操练完毕,就横向站成三排,由一个叫做“排长”的年青人指挥着唱歌。我们一帮娃娃就围上去看。他们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丁天”“解放区的天”我懂,不就是现今郑家湾上头瓦蓝瓦蓝的天空吗?“朗丁天”我就不明白了。但是他们唱得起劲,热烈,尤其是“嗨!嗨!”的时候,那排长拿手做刀状,狠狠地劈了下去,好像要把那些抢东西、活栽人的黑狗子一刀劈死,让我们觉得过瘾极了。

    (注:“朗丁天”其实就是“朗的天”明朗的天,小孩子听不清楚。)

    父亲那天说去接收柳市学堂。偌大的一个学堂,怎么个“接”怎么个“收”?我不明白,只记得那天父亲回家时兴高采烈,二十六岁的父亲其实还是个大孩子,他一把抱起我并把我举得高高,一边嚷嚷着:学校是我们的了,天下是我们的了!然后他坐到了风琴前,弹起一首叫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歌,让我站在旁边唱。父亲一遍一遍地弹我一遍一遍地唱,他越弹越起劲节奏也越来越快,我越唱越高兴也越唱越疯,再三再四的反复和激昂亢奋的情绪使这首歌成了滚滚向前的车轮,再也无法煞住了。

    那种忘我,那种快乐,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很难理解。父亲弹奏得满面红光,我唱得大汗淋漓,母亲在灶间把嗓子拖得长长甜甜:吃饭呀!吃饭呀!看饭都凉了,——这父女俩!

    那是个丽日朗朗好风飘飘的日子,人逢喜事精神爽,郑家湾人把一春没放的风筝都拿出来了,解放区的天空飞翔着五彩缤纷的蝴蝶、蜜蜂、凤凰、大鹏,还有极长极长的身子乱扭的蜈蚣,它们你追我赶此起彼伏热闹非常。我和弟弟羡慕得要命,可是爸爸妈妈都忙,没功夫也没心思给我们做风筝。弟弟馋不过,用棉线穿了张爸爸的信纸,他攥着线头满院子乱跑,那信笺就在他身后哗哗作响,弟弟因此自得其乐。我坏,自己做不了风筝,却对弟弟的宝贝嗤之以鼻。我在弟弟的背后追着,拿脚一下一下去踩,终于踩着了,哗的一声,破纸留在了我脚下,弟弟手里只剩下个空空的线头。弟弟哇的一声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任泪水滂沱就是不肯起来。

    那个小解放军从外边进来,他一把抱起了泥猴般的弟弟,打了盆水把他洗得脸蛋光光的,然后他找了根箍桶的篾条,拿刀刮了刮,七弄八弄就扎成个五角星。

    “屁子!”他猫下了腰,对我和弟弟说。

    “屁子?”我们学着他的腔调,可什么也不明白。

    “屁子,屁子!”他举着那个五角星,一次又一次比划着。

    “屁子屁子!”我们哈哈大笑,乐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小解放军急得圆脸红彤彤的直冒汗,对着我们两个无知小儿一筹莫展。

    这时候我爸爸回家了,小解放军举着那个五角星风筝骨架对着爸爸比划了一阵,爸爸将手一拍,恍然大悟道:

    “皮纸,绵皮纸呀!”

    爸爸跑了出去,一会儿就拿了张韧韧的绵皮纸回来。

    五角星风筝糊起来了,小解放军用红墨水在那上面画了许多美丽的大花朵,再在风筝后面装上两条长长的红尾巴,小解放军带着我们来到空旷的田野上,我们跑啊,跳啊,嚷啊!那个神气的五角星,带着我们美好的童年和军民美好的情感放飞得高高。

    土改工作队进驻了郑家湾。郑家祠堂那面大铜锣被“请”出来了。光头老五左手提锣右手拿锤,他边敲边走边扯着嗓门大喊:今天黄昏——!在番人屋道坦——!开群众大会——!一定要来一定要来——!那声音好响好亮,撞到象峰山又被反弹回来,绕郑家湾三匝不绝于耳。孩子们都跟着那腔调学,比赛谁学得最像。

    群众大会开过以后,就开始调查摸底,统计人口,清算土地,了解富户的财产和他们的政治面目,然后分阶级,评成份,准备着打土豪,分田地,让穷苦的百姓有饭吃有衣穿翻身做主人。父亲那阵子忙得不亦乐乎,白天去柳市学堂忙他的革命教育,夜晚回郑家湾参加土改工作。郑家湾小学堂变得热火朝天,这边彩绸飘飘地在扭秧歌,那边咚嘭咚嘭地在打腰鼓,礼堂上,父亲在教学生们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丁天”父亲让他们一会儿独唱一会儿合唱一会儿二部轮唱三部轮唱,把一只歌唱出了几只歌的味道。跟屁虫般的我虽然还不明白什么是“郎丁天”但一点也不妨碍我扯着喉咙跟着他们放声高歌。就连平日里足不出户的小脚女人们,也被召集起来,由一个女工作队员给她们讲推翻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唱革命歌儿;几天之后,东家阿婶西家阿娘包括我的姑妈、外婆,都会一边烧饭一边在嗓眼里面细声细气地唱着:

    贫下中农一条心

    一条心那个一条心

    开起会来要起劲

    要起劲那个要起劲

    推翻反动势力共产主义真

    分清敌我顶要紧

    土地改革救活穷人们

    共产党领导咱们

    翻了身呀翻了身

    她们没读过书“国语”咬字不准,把“要起劲那个要起劲”唱作“腰抽筋那个腰抽筋”边唱边笑,笑得自己弯下腰去,并哼哼着说这下子可真的“腰抽筋”了。六年级的女生关起教室门来跟文工团员在学跳新疆舞,我们搬来石头垫脚,趴在窗口看,只见她们一会儿甩着双手打响指,一会儿将脑袋平着端来端去,神奇极了。她们一边跳着还一边唱着:

    太阳下山明朝还是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

    美丽小鸟飞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别的哪哟哟

    别的哪哟哟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半懂不懂的,却羡慕得要死,心想什么是青春?就是长大成人么?这些大女孩们怎么会担心青春不回来,可青春离我们小女孩是多么的遥远哪!

    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我一扭头,看见了工作队的络腮胡队长。他说,小鬼,会扭秧歌吗?我说,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进三步退一步吗?他说,好大的口气,你扭给我看看。我立马唱起“索拉索拉多拉多”立马就扭了起来,而且尽力把动作做得准确、到位——因为我看见人家不到位的样子很难看。络腮胡给我鼓掌,说扭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参加秧歌队?我说他们嫌我小。络腮胡说,革命不分大小嘛!就牵了我的手,一直把我牵到了秧歌队那里,让我排在最前面。

    郑梦虎老师在带领学生们贴标语,做小旗,妇女们则在糊灯笼,郑家湾的女人们真是聪明绝顶,她们无师自通地做出了龙灯凤灯狮子灯,鱼灯虾灯螃蟹灯,还有什么八仙过海,七姐下凡,唐僧取经,刘海砍樵。惟妙惟肖,五彩缤纷,插上蜡烛燃得又稳又亮;最普及和数量最多的是五角星灯,一到夜晚,满世界是闪闪烁烁的红星,镇得魑魅魍魉都不敢出来活动了。

    正是耙田插秧时节,郑家湾的男人们白天都在泥里水里忙着,所以工作队把宣传游行安排在傍晚时分。吃过夜饭以后,郑家湾小学堂里锣鼓喧天,红旗飘扬,女老师给我们换上红袄绿裤,扎上彩绸包上花头巾,又拿了盒胭脂给我们涂双颊,点眉心,我们一下子变得像年画上的娃娃般漂亮精神。游行的队伍出发了,我最小,总是排在第一个,我兴奋异常地扭着,淋漓尽致地发挥我的秧歌技巧,因为是进三步退一步,实际前进的速度就只有平时的一半,再加上我这领队人小步子窄,所以后面的人老站下来等待,等待的人也不闲着,他们舞彩灯打腰鼓呼口号念快板,那时节的人脾气特别好,再怎么等待也都兴高采烈的。这么绕郑家湾一圈,灯笼里的蜡烛也燃得差不多了,困倦使我不但扭不动秧歌,连走路都磕磕碰碰了,于是就有解放军叔叔抱起了我,我在那个安全温暖的怀抱里一下子睡着了并睡得很甜,也不知道几时到的家。等到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了。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无忧无虑最幸福快活的日子。

    郑家湾只有一个穷人平日里是穿着鞋子的,那就是阿金。郑家湾的农民一年到头都舍不得离开田畈,所以他们一年到头都打赤脚,只是在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才仔细搓去腿上泥巴,把那珍贵的鞋子拿出来套一回,完了就马上收藏起来了。阿金却从来不打光脚。那鞋底是他老婆用破布纳的,那鞋帮是他老婆用布头拼凑的,没穿几天就烂,烂了他也穿着,常常只剩下那么半截子还照样拖着。郑家湾的农民一般都不抽烟,只有极少数的老头儿才拿着根尺把长的竹烟筒,往那浅浅的烟锅里捺点粗粗的烟丝而已;可阿金却抽香烟,虽然是顶顶便宜的劣质香烟。就凭这两点,便可以将他和别的贫下中农明显地区别开来。阿金的脸色也不像一般的农民那样红润,身板也不如人家结实,且常常耸着个肩咳啊咳的。等我稍微长大了点,才知道他患有肺痨病。自从我爸带了解放军回到郑家湾之后,他就咳咳咳地咳到我爸的书房里。记得郑加寿活栽那天我摔倒在地他非但没扶一把还踩了我一脚,害得我那腿疼了半个月,所以现在任凭他怎么喊火柴火柴我就是不给他拿。爸爸只得亲自去灶间,拿来火柴并给他把烟点上。

    “老蒋会不会打回来?”

    “打了土豪分了田地,那田地就真的是我们的了?”

    “地主富农会不会反过来杀我们的头?”

    阿金不相信外地人。他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解放军和工作队都会走的,他宁可相信知根知底的邻居乡亲。

    透过灰灰的烟雾,阿金那张灰灰的脸上充满了欲望和惶惑。

    而光头老五则完全不同。他大着嗓门在村路口、在榕树下嚷嚷:斗他个地主狗日的!分他妈的几亩田地种种!凭什么他们仓里的粮食放着发霉而我们却饿得肚皮贴脊梁骨!干!跟着共产党干!就是国民党回来翻天,大不了也就是把我像加寿那样给活栽了!

    我曾经问过母亲,老五的头发虽然黄乱,却旺得很,为什么叫他光头呢?妈说,就因为他们家穷,什么都没有,他们家兄弟五人,连一个老婆也娶不起。

    那时节父亲总是红光满面,总是信心十足地对阿金和老五说些我还半懂不懂的革命道理,有几句话却是至今记忆犹新的,父亲说:共产党的天下坐定了,国民党想翻也翻不了。阿金在我家书房里坐了五六天,终于把大腿一拍,说,这个农会主席我来当。

    那天下午,工作队胡队长、解放军王排长和我父亲、阿金等一帮人,由光头老五带路,要去前湾郑加寿家里看看。我冲着爸爸哼哼说,我也要去。父亲没有反对,让我扯着他的衣襟,三弯四拐地走出后湾穿过中湾来到前湾的最南端。

    那是个什么家呀,若干年后我找到了“满目焦土,断壁残垣”八个字去形容它。一行人踩着乒乓作响的瓦砾,翻动着梁柱烧成的巨炭和厚厚的灰烬,一个焦黑的石臼出现在我们面前,石臼旁边歪歪着个烧光了杵柄的杵头。光头老五说,那天,郑加寿就在这个石臼里捣的米。胡队长指着那堆东西说,都是革命文物,以后送到烈士纪念馆去。光头老五回忆那天的情景说,狗日的反动派多少凶恶!我们还在牛头山挖人呢,——我想,把埋下的人赶紧挖出来,兴许还有救。我们刨啊扒啊,十个指头都刨烂了,人是刨出来了,嘴巴里鼻眼里却全是蜊灰,身体也凉了。加寿他是给活活地呛死的!后来我们下了山,加寿的房子噼里啪啦烧得正旺,这帮狗生断子绝孙的,还不让人救火,说谁救火就把谁当作通匪活栽掉。

    我们顺着一条树木掩映的小道七曲八弯的向山脚步前进。胡队长突然咕哝了一句:“是谁出卖了加寿同志呢?”然后,他又把头转向我父亲“钱先生,买枪运枪的事,只有你、我和加寿三个人知道。”爸不答,气氛就有点沉闷。一直到了那个莲花庵,谁也没再说话。

    我认得这个庵堂,那一次我爸出逃后,我妈曾带我到这里求神拜佛保佑我爸平安。那个我已经认识的、长相体面的老尼姑在门口迎接我们,她双手合十,口里念着阿弥陀佛,把我们引进了她的伙房。这是个很大的伙房,妈说做起佛事来可供百十人吃饭。

    加寿老婆面壁喃喃,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们,两个死鱼般的眼睛视而不见。她那个模样我后来找到一个词语叫做“形容枯槁”倒是她的大儿子、十八岁的郑长江一把抓住了胡队长的手,像电影上通常表演的那样哽咽着说:“可把你们给盼来了。”

    春荠怕狗。没有什么畜牲比狗更势利的了:它们见了有钱人就摇尾巴,摇得那个欢!见了衣衫褴褛的穷人就咬,咬得那个恶!小时候跟随母亲要饭,春荠总是躲在娘后面,娘也怕狗,娘自己则躲在一根竹棍后面。

    然而竹棍并不能完全保护她们。有一回,一条狡猾的狼狗不声不响地绕到了春荠的背后,在她的腿肚子上只那么轻轻一嗑,腿肚子就留下几个深刻的犬齿洞洞,每一个洞洞都是一口小小泉眼,咕嘟咕嘟地直冒鲜血;接着,这几个洞洞肿胀、发炎、化脓,一直烂了一年多。

    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有天傍晚她们来到一个废弃的财主庄园,准备在那儿过上一晚。从那衰败的门洞里窜出一条肉乎乎的、只有家猫那么大的小洋狗。说真的,见惯了张牙舞爪的大狼犬,娘儿俩并没有在意这条哈巴狗,所以当它在裤腿边乱转的时候,娘还友好地用脚去逗弄它。然而春荠却发现那条小狗很亢奋,它的眸子里闪着一种不祥的烦躁。她正想说什么,那条小狗一口咬掉了娘的破鞋,爪子不经意地在娘的脚后跟摩沙了一下,那里就留下两道浅浅的抓痕。那以后不久,娘就疯了,疯得很“武”很狂,她的双眼常常烧得火炭般通红,尖叫呼啸着东奔西突,见到什么摔什么,抓住什么撕什么,她把自己的衣裤都撕光了,就撕自己的头发,一大把一大把的撕,连血带肉的撕,那模样叫人惊骇不已又惨不忍睹。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一看见水,甚至听到外头下雨的滴答声,小沟的流水声,立马又疯了。有一次,她竟然红着眼向春荠扑来,仿佛要把女儿生吞活剥,幸好春荠的双脚快才得以逃脱。四乡八村都说这要饭的婆娘得了疯狗病,人人都有在自己门口放一把锄头,只要这个疯婆子敢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就打算一锄头砸死她。娘在一次集体追打中失足掉进了奠耳河,等到人们用锄头把她勾了上来,她已经彻底摆脱了狂暴和病痛,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年她十岁,孤苦伶仃的。好心人说,你就给豆腐三指当童养媳妇吧!那人把她领到郑家湾的豆腐店里。说是店,其实只是把灶间临路的那面墙挖出个四四方方的窗洞,在窗洞旁边摆了几板豆腐而已。一个讨饭的、举目无亲的丫头,还能嫌人家穷么?使她伤心的是这个已经三十岁汉子的一对“鹅掌”和一脸的怪诡和喜怒无常。可这一切和狗比,和疯狂的狗比,就不算什么了。

    郑加寿被活栽了之后,春荠对三指头的嫌恶变成了憎恨,她常常暗地里咒他死掉,越快越好。可是三指头活得很结实,很滋润,一点都没有死的意思。象峰山的联防部队跑了,跑到东海的小岛上当流寇海匪去了,而伙夫没有跑。郑竖竖的父亲那天抓住了豆腐担子,他那弥勒佛般的脸庞因为愤怒而变得陌生。他对春荠吼道,你这个死女人,你欠下一条人命了!春荠无言以对。那一天她为什么不绕一下路而直直地从豆腐店门前经过呢?她不是不晓得三指头的脾气!真是鬼迷心窍了,她欠了一条人命,一条人命!

    就因为这个,尽管外面成天高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而春荠的天空却是一片灰暗。

    按人口比例,郑家湾评出了十个地主,八个富农,三个二流子。

    遗憾的是,这些地主都不够恶霸,没有人命;而郑家湾的贫下中农们又有点儿懦弱,有点儿糊涂,做不出很坚决很激烈的行动。

    络腮胡队长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络腮胡队长喘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贫下中农兄弟们,怕报复吧?怕反动派翻天吧?——只有把阶级敌人消灭得彻底干净,我们的天下才能坐得稳哪。

    郑家湾还是温吞着。络腮胡问:郑家湾谁的苦最大谁的仇最深?大家答,当然是郑加寿一家了。胡队长说,郑加寿同志已经报批烈士了,他为人民利益而死,死得其所。可是他家属哭来诉去的就是联防队活栽加寿的事实,叫她控诉地主,却说不出什么来;——想想看,还有谁?

    “春荠。”我妈说。我妈此时已是郑家湾小学堂的教师,前湾后湾的情况比较熟悉。

    “把那个春荠找来。”

    妈找了几次春荠,可都有没找着。春荠一般都出门卖豆腐去了,偶尔在家,三指头也挡着不让见。

    这一天,春荠把最后一块豆腐送到了莲花庵。不知道是因为怜悯,还是因为续罪,春荠每天都要去莲花庵,给加寿老婆送上一块豆腐。这一天,我妈去莲花庵烈士家家庭访问的路上,和送豆腐的春荠撞了个正着。

    妈说,春荠,工作队找你呢。春荠显然是吓了一跳,她以为送信的事东窗事发了。妈说,你怕什么,他们可都是大好人,特别爱帮助你们这些苦人儿。春荠没说话,却摇了摇头。妈弄不清她摇头的意思,就问,你不相信?春荠还是摇头。妈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觉得自己一时也说不好,就对春荠说,你想想,想好了就到学堂来;工作队他们都住在我们学堂里。——妈说这句话的时候自我感觉非常好。

    郑家湾学堂要排一个小戏,戏名叫洗心革面王三宝。讲的是一个二流子改造的故事。编剧是郑梦虎,我父亲谱的曲。

    我六舅演二流子王三宝,我堂姨妈扮二流子老婆李玉珍,郑梦虎的二女儿薇薇扮邻居洪婶,柳市学堂的郑竖竖客串乡长江再民。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囡儿丫华,嫌学生们年龄和个儿都大了,一个老师就把我拎了去。

    那词儿很好懂,很好记,歌儿很美,——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旋律,大多唱段我至今记忆犹新。

    戏一开始,二流子王三宝,就是剧中的“我爹”穿得烂污踢蹋的,手舞足蹈地念着快板上)

    这几日,运真倒

    牌桌上输得剩个鸟。

    烟瘾到,实难熬

    摸摸袋里没钞票

    这可叫我如何好?(转圈作回家状)

    只好回家偷钞票。(作搜寻状,又作惊喜状)

    唱:摸出钞票,多少钞票,仔细瞧一瞧——(拍着手里一叠东西作懊恼状)

    啊呀我这这不是钞票气死我姥姥!(继续搜寻,发现棉纱,塞入怀中。)

    (美丽勤劳的李玉珍上)

    唱:我每日纺纱,五两几

    送给合作社,工钱随手给。

    我也是参加劳动的人

    可恨三宝不争气!

    (进屋,对三宝)

    白:拿了我的镯子没有?

    三宝不答,李玉珍盯着问,问着问着三宝就火了,把老婆打倒在地,拉扯中,棉纱掉到地上,三宝捡起逃下)

    李玉珍唱:

    天啊天啊

    这可是怎么好哪

    偷去了我的纱

    还要打人呵。

    我的命啊

    怎么会这样苦呵

    累死累活

    也不待你好啊。

    出门去寻

    江再民啊

    求求他啊

    解决我的痛苦。

    (抽泣)我,我,我,我要去找洪婶,要她领我找乡长,告他去!

    在领着女儿出去的路上,李玉珍的那段唱曲非常凄美:

    李玉珍,泪两行

    手拉着丫华到庄前

    洪婶住在西家一边

    要她领我见乡长!

    然后是两个女人见面,洪婶问,吃了饭吗?李玉珍说吃了,这时候我生气地插嘴:

    吃,吃,吃,吃个屁!

    全剧,我只有这么一句台词,可是我说得很到位。这时候洪婶就批评李玉珍,说,我们俩好得跟姐妹似的,一粒米也要分两半吃,你怎么瞒我呢?

    我对这句台词不以为然。一粒米怎么分两半?像我这么小的手也不一定掰得开,何况她们大人?再说,一粒米半粒米的对于饥饿的肚子,又有什么意义?

    老师老是批评我堂姨妈,说她哭不起来,一点也不悲伤,尤其是“我,我,我”那几个字,干巴巴得很,说她还不如我,因为他们夫妻俩一打架,我就按照剧情吓得直哭。

    薇薇则很老成,虽然她也就十六岁,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稳重,练达。人也漂亮,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睛,让她比同龄女孩子仿佛多了些什么。她的嗓音条件和艺术感觉都好极了,洪婶这个角色显然没能充分发挥她的才能。后来柳市越剧团的当家青衣摔断了腿,火急火燎地临时拉她去救场,从未唱过越剧的她居然能艾艾怨怨地将一台的法场祭夫一字不错地唱了下来,惹得戏迷们疯疯颠颠又哭又嚷,倾家荡产般地大把大把地往台上扔铜板。——此是后话

    排练的时候,薇薇的母亲——郑梦虎的老婆常常立在一旁,歪着个脑袋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双眸墨黑,脸相天真,茂密的头发直直地披在肩头,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妇人。

    洗心革面王三宝剧情发展到乡长出面做了教育工作,二流子认真改造,夫妻和好家庭和睦大家乐盈盈为结束。工作队带着这个戏巡回上演,所到之处观众如潮,宣传效果非常不错。听说后来还得了个什么奖。得知剧作者是郑梦虎,知道的人就说,这个人开明,和他的兄弟脾性儿大不一样。

    春荠到底还是抵挡不住那种蓬勃的、改朝换代的诱惑,她背着丈夫,把豆腐担子挑到学堂里来了。老师们都夸她的豆腐好,用碗装了块豆腐走。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童养媳妇,她长得高高挑挑的,眉眼嘴角都蛮好看,就是皮色太差,黄黄黑黑的像晾久了的菜叶。学校里此起彼伏的歌声骚扰了她,她撂下了豆腐担子,她的脑袋越过孩子们的脑袋伸进窗格子,看着我们排练“洗心革面王三宝”当演到王三宝用脚狠命地跺李玉珍的时候,春荠的喉咙里一噎一噎的,样子有点古怪。

    春荠!过来!我妈妈喊她。那阵子妈妈的胆量大了许多,我爸爸是革命干部,我妈妈当然不能太落后。妈对络腮胡介绍说,春荠是个童养媳妇,苦得下爿眼皮的眼泪都会往上爿眼皮流,找她没错。

    春荠怯怯地走过去。我也从排练的现场溜了出去,——说来说去的一句台词早就让我乏味了。工作队长循循善诱春荠,要她勇敢地站出来,倒苦水,闹翻身,斗地主,清恶霸。春荠低着头,顺着眼,默默地听着,没有反应。我妈催她答话,催急了,她终于脱口而出:三指头要打死我的!

    他敢!络腮队长攥紧了拳头,做了个砸扁砸烂的动作。我仔细地看了看胡队长的拳头,发现这个拳头比三指头的鹅掌强大有力得多,心里就替春荠叫劲。胡队长接着又说,你是童养媳,这本身就违犯婚姻法,三指头欺压你,你就可以提出离婚!

    春荠的眼晴倏地亮了。离婚?离得了吗?——谁给我做主?

    “政府给你做主!”络腮胡子和我妈异口同声地说。

    “政府?那么好吗?”春荠那一直萎顿的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晕“只要离得成婚,政府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春荠的阶级觉悟就这么提高了,革命积极性发挥出来了。这件事,工作队后来做为典型经验四处介绍。

    在确定(到底是提名选举还是委任我就不懂了)农会主任和村长时,郑家湾群众对光头老五没有异议,而对郑阿金却有许多看法,他们说阿金懒,基本不做水田活,最了不得也就是到番薯园里拔拔藤,再说他为人也“阴”不是很地道。工作队问怎么不地道?他们又说不出具体的内容来。阿金显然知道了乡亲们对他的态度,他三天两头地到我家来,阴阴个脸跟我父亲讨主意,父亲也是爱莫能助,阿金只有对着我家的书架唉声叹气了。

    那是个漆黑的深夜,劳累了一天的络腮胡队长已经躺下了,这时候,有人在他的门上轻轻地敲着“谁?”胡队长警惕地问。这几天郑家湾大屋豪宅的台门都被拆了搭戏台去了,学堂大门当然不能例外,所以好人坏人要进别人屋里成了很容易的事。就在昨天夜里,一个下海的土匪窜回了郑家湾,被民兵发现追赶得鼠突豕奔,最后一闪身躲进了番人屋,人门听到他那猛烈的拍门声和绝望的“郑大爷郑大爷”的喊声。等到民兵冲进了那复杂的、七拐八弯的欧式大屋,把那大大小小的三百六十五间房屋篦虱子般篦了一遍,却连个土匪的影子也找不着;提审了郑梦龙,他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却只是坚持着说:我是听到拍门声,也听到喊我的声音,但我哪敢开门啊?就是有这个胆,也没那个理哪,他们绑了我儿子的架,把我好端端的独生儿子吓成个呆子!这不是眼睁睁的要绝我的后吗?说着就把那个歪歪着个脑袋、拖着长长的口水的傻瓜叫了起来,推到了民兵的前面。

    “郑阿金。”门外回答。胡队长辨出那的确是阿金的声音,就开了门。阿金递给了队长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摇曳的灯光和朵朵缕缕的烟雾使阿金那张灰脸显得神秘兮兮,他往络腮胡前面凑了凑,把嗓门压得低低:

    “胡队长,这阵子我一直在琢磨,到底是谁害了郑加寿?我有个表弟,是洞头岛张网捕鱼的,现在郑耀残部不是在洞头吗?那帮绿寇一次喝醉了酒说漏了嘴,说买枪送枪的事,是郑梦熊告诉他们的!”

    胡队长的浓眉挑了一挑,他猛地吸了口烟,然后汹汹地将烟蒂甩到地上:

    “真的?”

    “我拿脑袋担保。”

    “你表弟呢?”

    “到温州卖鱼去了。”

    胡队长站了起来,他重重地拍了一下阿金的肩,说:

    “你不错!——明天一定要把你表弟找来。”

    胡队长不睡觉了,他拿了个手电筒,一晃一晃地晃到我家来。书房里的灯亮了,胡队长一脸的严峻,他问我爸道:

    “你那三十亩水田,是卖给郑梦熊的吗?”

    “没错。——有谁能一下子拿得出那么多现钱?——可是他并不知道我卖田是为了给你们买枪弹呀。”

    “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胡队长拍了拍我父亲的肩膀“幼稚啊,小钱!”

    灯影下,我父亲二十六岁的脸一怔一怔的,的确有几分幼稚。

    番人屋墙外。光头老五趴在苦楝树那个很高的枝桠上。老五熟悉这棵树,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村里人肚子里长了蛔虫,老五常常爬到这棵树上剜树皮,苦楝树皮打蛔虫,一打一窝儿,灵验得很。

    居高临下,番人屋的一切应该尽收眼底。可惜此时是夜里,且是个没有月亮的夜,围墙里浑沌一片。光头老五已经在这棵树上守候了四个长夜了,他吃不准他的守候会不会有结果。郑家湾都说郑梦熊和他儿子一样绿豆胆,不经吓,你把他吊起来往梁头一抽,保准他屁滚尿流问什么招什么。可工作队胡队长不相信,阿金也不相信。土改工作队没有把郑梦熊吊起来,只让他自觉报财产,他报的就是佃户种的、千人知万人晓的田地,报的是这幢藏不住掖不了的番人屋。除此就什么也没有了。

    于是胡队长和阿金就让老五守在这棵树上。露水越来越重,可以听到它们下滑砸到草叶上的声音。已经是下半夜了,肚子唱起了空城计,眼皮却沉得直往下坠。千万不能睡着了,老五警告着自己,从这么高的树上掉下来,不是砸碎了脑壳,就是跌断了脊梁骨。他用指甲剥了片嫩树皮放在嘴里咀嚼着,极度的苦味让他猛一激灵,脑袋忽然清醒了许多。

    呀的一声,番人屋东边正房的后门响了一声,随着移出一盏菜油灯来,影影绰绰的,可以看见一只手罩在灯火上挡风,接着,一胖一瘦两人抬着个很沉很沉的仿佛是箱子般的东西,一路向西移去。引路的灯或前或后,或左或右,老五终于看清了,那胖的是郑梦熊,瘦的是郑梦虎!兄弟俩在转移什么要紧东西。

    大概是一辈子也没有扛过这么重的笨货,这一胖一瘦累得弯腰弓背气喘吁吁的。但是他们并不敢松懈,而是用上吃奶的力气,走走停停三步一歇,一直往他们家西花园走去,最后来到了一棵枣树下。

    一阵秋风掠过,灯灭了,老五等了一会儿,不见重新点上,却听到了锄头挖地的声音和锄头与碎石的碰击声。他们在藏匿东西!光头老五像猴子般轻捷地从树上滑下,火速到工作队那里报信去了。

    民兵们冲进番人屋的时候,枣树下已经挖了个大坑。胡队长用手电筒的光柱指着那个镶着象牙的红木大箱,命令郑梦熊说:打开!

    郑梦熊颤颤巍巍地掏出裤腰上的钥匙,弄了半天,却怎么也伸不进匙眼,老五早就不耐烦了,他夺过钥匙,啪搭一声,箱子开了,呈现在人们在面前的是满满一箱的金条、元宝、银洋、五花八门的珠宝首饰

    用财主家的大门搭的高台很结实,甚至可以说很漂亮,郑家湾人干什么都干得像模像样。高台左右两盏贼亮贼亮的汽灯咝咝作响,反动地主郑梦熊、郑梦虎和其它的坏蛋们都被五花大绑着押上台来,工作队胡队长先作了指导性的讲话,接着就宣布控诉大会开始。光头老五揭发了郑氏兄弟藏匿浮财的罪行,他的口才变得很好,把那夜苦楝树上枣树底下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郑家湾人在台下悄悄地评论道,人的底气是最要紧的,老五从前因为穷,说句话也嗑嗑碰碰的,如今有了共产党撑腰,就变得理直气壮伶牙利齿起来了。又说郑梦虎平日里看他开明、进步,好像跟共产党走,和贫下中农一条心似的,想不到是只笑面虎!

    童养媳春荠第二个上了台,她说起了她爹的死,娘的疯,自己讨饭时遭的狗咬,她提起了裤管,让大家看她腿上的伤疤。台下的人就尽力往前面挤,好像对那个伤疤特别感兴趣。都以为她的讲话到此结束,春荠忽然把头一扬,嗓门比原来提高了一倍:

    “乡亲们哪,乡亲们,你们都不知道我还有个哥哥是不是?我哥哥十一岁那年,我娘带他到“番人屋”来讨饭,求了半天,恶霸地主郑梦熊不但没给半碗冷饭,反而放出狼狗来,那东西狗仗人势,对准我哥哥的裤裆就是一口,可怜我哥哥的小鸡鸡被咬了五个狗牙洞洞,当下就疼得昏死了过去”

    台下唏嘘不止。郑梦熊抬起了头,用一种迷惘的恐惧看了春荠一眼。光头老五喝道:看什么看,当心你这狗头!一边振臂高呼:打倒恶霸地主郑梦熊!郑梦熊不老实死路一条!

    春荠抹了把泪,继续控诉:

    “我哥哥的小鸡鸡肿得像根红萝卜,大半天都撒不出尿来,肚子胀得像一面鼓。疼得满地打滚,哭喊着拿脑袋去撞墙。一个过路的郎中看不下去,他找了些草药,拿石头砸碎了,敷在我哥哥的伤口上。肿是消了,尿也撒出来了,可小鸡鸡变成了小喷壶,一撒尿就喷出了五股尿水”

    郑梦熊已经吓得结结巴巴,但还不甘心就此承认:

    “没、没有的事,根本就、就没有!”

    “郑梦熊耍赖罪加一等!打倒郑梦熊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排山倒海的口号声把他的声音压了下去。

    春荠喘了口气,继续说:“哥哥的伤口烂起来了,整天里流脓淌血,人发烧啊,烧得那个烫!就这么活活地给烧死了”

    “打倒恶霸地主郑梦熊!”

    “血债要用血来还!”

    紧接着,郑加寿的老婆和大儿子郑长江互相搀扶着走上台来,有人端了条凳子,让烈士老婆坐下。一看到她那个憔悴、呆傻的模样,人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已经是高中生的陈长江开始娓娓道来,最后,他指着郑梦熊的脑袋说: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是你出卖了我父亲!你还我父亲的命来!”

    郑梦熊已经变成狗熊了,他浑身在筛糠,口里嗑嗑绊绊地反复着一个字:“没,没”

    这时节阿金跳上了台,啪啪给郑梦熊两个巴掌:“我们都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共产党难道还冤枉你不成?”接着他猛地横跨出一脚,跺得戏台咚的一声,他面向群众作半蹲状,身体在向上引伸的过程中他振臂呐喊:

    “抽郑梦熊的筋!剥郑梦熊的皮!喝郑梦熊的血!”

    “枪毙反革命地主郑梦熊!”

    “活栽!活栽了他!一报还一报!”

    “给郑加寿烈士报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人们纷纷跑上台去,推的搡的,拧的掐的,阿金还捧了一大堆湿牛粪,砸得郑梦熊一头一脸的臭屎糊糊。

    什么叫暴风骤雨?什么叫雷霆万钧?那些口号就是,那种情绪就是。

    郑梦熊瘫痪在高台上,一股臊骚的尿液,顺着这扇门板和那扇门板的缝隙,稀里哗啦地往台下流淌。

    春荠不回豆腐三指的家了,当然也不再卖豆腐了。由工作队做主,让她在郑家湾学堂的一间小屋里搭了一张床铺,从此就安安生生地住了下来。

    “土地改革救活穷人们”郑家湾的贫苦人儿都分到了自己的土地。拿到那张花花绿绿的土地证,他们尝到了泪水的甜蜜和喜悦的眩晕。

    春荠分到了属于她自己的二亩水田。她把鞋子一脱,赤着双大白脚呱哒呱哒地就下田去了。郑家湾的种田男人虽然从来打光脚,女人的光脚却还是十分希罕的,享受着和下身那些不得见人的部位一样的待遇。于是春荠的赤脚就招了许多看热闹的。春荠去插秧,去割稻,去挑粪,村口就等着一帮人,死盯着她的光脚看。春荠倒也大方,一脸平静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看的次数多了,人们便觉得女人脚和男人脚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再后来,他们觉得看脚还不如看脸蛋呢,春荠自从独立生活后,黄黄的晦气渐渐退尽,整个人像刚刚出笼的馒头又暄又白,尤其是那张脸,圆圆的像一轮皎洁的月亮。人们忽然悟到,原来春荠在三指头家,受的是什么样的虐待。

    当初春荠要从三指头家出走时,三指头双眼一瞪,举起鹅蹼就要狠命扇过来,嘴里骂道:婊子养的,反了你了!春荠把腰一挺,头一扬,说,你打,你打,你打我就告诉工作队去,是你害死了郑加寿!你等着和郑梦熊一块儿吃枪子儿吧!豆腐三指立即就成了豆腐渣,瘫成了一堆粗糙和委琐。

    谁都该佩服共产党的宣传工作,谁都要佩服郑家湾的创作才能,就春荠的事儿,他们又编了一出小戏,演豆腐三指的郑竖竖把自己的食指和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用橡皮膏紧紧缠在一起,他就举着这双怪手,把童养媳打得一次次趴下,而由薇薇扮的春荠又总是挣扎起来,推磨,挑水,卖豆腐接着,春荠被解放了,翻身了,当了劳动模范了,最后大家快活地合唱道:

    解放区的天红呀红通通

    童养媳翻身做了主人翁

    报答共产党报答毛主席

    咱春荠革命生产不放松。

    昨日里区里头传喜讯

    咱春荠上了红榜人称颂

    劳动模范真哪真光荣

    全家大大小小都光荣。

    编剧的有点粗心大意,或者说是脱离实际,编出这“全家大大小小都光荣”来,就有些同情豆腐三指的故意问:春荠家还有谁?一些在婚姻上的既得利益者便说,就那么两口子还在闹离婚呢。好事者就把最后一句歌词给篡改了:

    全家连三指头也光荣!

    恶霸地主兼反革命分子郑梦熊被绑在郑家祠堂的大柱子上。他似乎站不住,那双腿一绵一绵的直往下耷拉,拖累着身子往下坠坠,可绳子不容许他这样,勒勒着他强迫他站直,他眼泪汪汪地对围观的我们说:行行好给我端条凳子,行行好给我条凳子我们叫骂着“狗地主,想得倒美!”随后捡起些瓦片石子,瞄着那颗又圆又肥却松松垮垮的脑袋练习投弹,男孩子们都极有经验,一投一个准儿,只听得那些硬物和脑壳撞击的乒乓声,我不行,几乎十弹九空,这时节,我们发现那颗丑恶的脑袋莫名其妙地爬满了一条条红色的蚯蚓,我们怔了怔,然后欢呼着作鸟兽散。

    大人们说,死刑判决书已经下来了,郑梦熊将在三天之后被执行枪决。郑家湾又一次出现了异乎寻常的亢奋。人们喜形于色,奔走相告,掐着指头等待那个惊心动魄的日子。那是个极其晴朗的清晨,秋风习习,晨露依稀,启明星显得十分高远。空气中弥漫着晚稻将熟的馨香。天还没亮,光头老五的铁皮喇叭筒就大声地吼起来了:

    “今天上午——!在乡政府道坦——!开公审大会——!枪毙郑梦熊——!各位群众——!早点到会——早点到会——!”抑扬顿挫的叫声震憾着奠耳河两岸,撞击着象峰山,又被反弹了回来,在郑家湾久久萦回,小儿小囡们光着屁股就跳下床来,扯着嗓门把那个喊叫学得惟妙惟肖。

    当郑家湾人拖儿带女,扶老携幼快快活活地向乡政府道坦前进。我已经长大了许多,随着人流奔跑不再摔咬。正当我们全速前进的时候,半路上却兜头被浇了盆凉水:已经在乡政府当勤务员的郑竖竖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他说:公审大会暂时不开了,郑梦熊在凌晨五点钟的时候死了!

    怎么死的?众人问。

    活活吓死的!

    郑家湾的人就非常愤怒,责骂郑梦熊真不是个东西,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挑在这节骨眼上死,简直是公然与人民为敌。

    回头的路上,我听见阿金反复问络腮胡队长:没了郑梦熊,郑家湾该枪毙谁呢?三个月后,光头老五的铁皮喇叭筒又一次高昂地响起,这一次被宣判死刑的是那个被吓死了的恶霸地主郑梦熊的同胞弟弟郑梦虎。经过几个月的深入调查,火眼金睛的阿金终于在郑家湾墙头那些褪了色的标语上发现“向中国人民解放军致敬”居然写成了“反中国人民解放军致敬”!一个“向”一个“反”相去何止万里,郑梦虎利用他龙飞凤舞的草书干反革命勾当,是可忍?孰不可忍!

    还有更关键的,郑梦虎窝藏土匪。据说,那个逃进番人屋的土匪,就是让他给藏在那棵树底下曾经埋过浮财的桂花树上的。把人藏在枝叶繁荣的树上,也只有他那个反动脑袋才想得出来。

    可是郑梦虎表现得极是淡泊,抓他押他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他们家老大那样屁滚尿流,更没有像柳镇的反动保长那样凶恶嚣张,这多少有点让人失望。郑家湾的热情已经消退了许多,公判大会的那一天,通往乡政府的石头路上并没有上次那么拥挤。虽然我的腿脚又麻利了许多,可是妈妈不让我去参加这个死刑典礼,怕小孩子以后做恶梦。我只得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手执一根柴条抽打不幸的鸡狗们。忽然,我发现薇薇低眉敛目的从我家门口走过,她的手中拿了一条白色的家织布包袱。

    妈妈说,薇薇的娘疯了,收尸就只能靠薇薇了。

    虽然我错过了看热闹的机会,但是我并没有错过后来的恶梦,我翻来复去地梦见一个被打得开了花的脑壳,从脑壳里飞出了一朵朵新棉般雪白鲜润的东西,薇薇仔细地地拾起,小心翼翼地放到她那个土布包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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