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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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暑假我刚刚初中毕业。
妈说：这高中嘛，你若是考上了，我便是再穷再苦也要供你上的；现今你考不上，可就怨不得我了；我已替你接好头了，到黄浜小学代课去。
我正满肚子气呢，便顶她：是我考不上吗？好端端的，让人把我的名字给划掉了；是你们，都怨你们！妈火了，那些年月妈特别容易发火，她嚷嚷道：我？怨我？——你十乡八村校里校外的打听去，从课堂里教书到田垟里干活；从脑瓜子思想到女人的生活作风；我有半点怠惰靠后的吗？有半句落人闲话的吗？——不是我说，你们姐弟将来都能学着我一个脚趾头儿，我就谢天谢地了。
学不着母亲脚趾头的我无言以对。妈不是普通的妈，她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妈，她代表着一种精神，一种力量。妈其实也冤，是爸，爸莫名其妙地被人戴了顶帽子回了家，我们全家就理所当然地处处跟着遭罪了。
我说，妈，我怕教不了。妈说：“我只读四年半的书都教得了，你读的书整整多我一倍，怎么反倒教不了？”妈常常感叹她的学历：在外婆家，被舅舅和家务累着，断断续续只读了三年半的书；到了我们家，我爸辅导她一举考上了县中，满以为从此可以尽着性子读个痛快，不想又因怀上了我而辍学了。单凭这一点，妈就有理由一辈子朝我撒气。
我说，妈，我还小。妈说，你还小哪？你都快十五了，你爸可是十四岁半就教书了。
我只怨自己出世太晚，来不及看看十四岁半的爸站在讲台上是怎样一副尊容。妈继续道：一家十来张嘴吃饭，全靠我一双手撑，你当老大的不帮一把，就眼睁睁看我累死呀？
我当然不能看着妈累死，因为我只有一个妈。再说，妈并没有错，那时候的乡间根本就没任何工作可干，像我们这些初中毕业的女孩子们，能找些个小学代代课，三年五载地对上个什么文件转了正，便是天大的造化了。
我遵从了母命。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我命中注定凡事都得遵从母命。
临出门的那天，我很早就醒了，听到灶间里妈妈煮粥烧火的呼呼声，就摸黑起来，坐在妈身边，看着灶洞里的火焰出神。妈正用一根烧红的锥子往爸的一条旧皮带上烙洞洞，因为昨天我鼓足了肚皮还无法撑起这根皮带的最后一个眼子。火光映出来，给妈那总是严厉的脸庞抹出几丝慈爱来，让我非常感动。
妈谆谆告诫道：女孩子家，这第一要紧是嘴馋不得，你吃了人家的，一来二去的就吃出毛病来了；这第二嘛，是懒惰不得，自己干得了的，千万别让人家帮，这一帮二帮的，不帮出事来才怪呢；懂吗？
我半懂不懂。这世上许多事儿我都半懂不懂，但既然是妈讲的，那总归是错不了的；所以我很乖地点了点头。妈接着给我传授经验，她说：这教书嘛，其实并不在乎你肚里有多少墨水，关键是抓学生的课堂纪律，这纪律抓好了，你讲的话他们全听进去了，事半功倍；这纪律若抓不牢，你讲你的他闹他的，还听什么？事倍功半都没有了。妈最后说：头一回代课，难肯定是难的，但好好歹歹要将那课代完，千万不能半途上跑回家，你若半途上回来了，别怨我不让你进这个门。
妈点上灯让我吃粥。那顿早餐我一点也不难为情地吃了又吃，我很久没这么放任过我的肚子了。我吃饱了粥，系上了爸爸的皮带，挑上我轻轻的铺盖卷和妈妈重重的叮嘱，迎着曙色踏上了去那个叫“黄浜”的公社所在地的路。那个海边的黄姓大村离我们郑家湾有十几公里路，我走小路穿田垟过小桥，挑一程问一程，走走问问觉得肚子瘪了些许，就将皮带收一个眼子；等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学的大门时，皮带上新烙的五六个洞洞已让我收到底了。
我在操场的一堵墙脚边找到了校长。当时他正用一把笋壳扎成的蜊灰刷子往凹凸不平的墙上刷一条慷慨激昂的大幅标语。妈说过校长姓严。我看那严校长，正是那种雷厉风行的年纪，铁板脸，钢丝胡，一双铜球眼睛圆且鼓，怎么看也不像个教书匠，倒像什么寺庙里的四大金刚哥们。
我说：严校长，我妈让我到你这儿代课来了。校长转过脸，很怀疑很不以为然的样子，然后用那把滴着灰水的刷子指着我说：“这教书的饭碗可不好端的，你教得了？”我背书般地背道：“怎么教不了？我妈说，她只读过四年半的书都教得了，我读的书整整多她一倍，怎么反倒教不了？”校长说：“你太小了。”我说：“还小哪？我妈说，我爸十四岁半就教书了，而我离十五岁只差二十天了！”校长忽然将脸一拉，说：“你妈你妈，你妈开什么玩笑？”
我懵了。接着我觉得恼怒，因为校长用这种态度提到了我妈，我便有资格恼怒；一恼怒我的胆子就明显增大，我也喊了起来：“我妈从来就不开玩笑！我妈最正经不过了！你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看见我妈开玩笑了？你倒是说说清楚呀！”
校长那铁板脸仿佛松动了一下，口气也软和了些，说：嗓门倒响得很，叫天子一般。会唱歌吗？我答，会。校长说，唱个听听。我想都没想张嘴就唱：
叫我唱歌
我就唱哪
我唱歌你来和
你唱歌我来和
河水哪自动那个上田坡！
校长说，太简单了，来只难点的。这回我想了想，又唱：
姑娘我生来爱唱歌哟
一唱就是一大箩哟
人人都说我是布谷鸟
我歌唱幸福歌唱生活。
喽！喽！
校长说：还有别的吗？我问：唱越剧行吗？校长说：行。于是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便幽幽地吐出了一句倒板：何——日——走完——这崎岖——路——呜——！这是龙女牧羊段的首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唱这一段，那时候我虽然会唱许多戏，但对戏的意思并没有真正理解，我只知道这“崎岖”句，调门儿高，弯弯儿多，最难唱的了，但我知道自己学得很像那么回事。正待唱第二句，校长喊停！让我再提高一个音，我便“多多来来米米”的校音，校准了，提上个音，又唱：何——日——走完——这、崎岖——路——呜——！校长又喊停，说再提高个音。这样反复三四次，我便提了三四个音，校长不再喊停，我便洋洋洒洒有板有眼地唱下去，一直唱到柳毅拿着金钗叩开了洞庭湖的大门。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唱戏便容易动真格的，我唱得如泣如诉如醉如痴把自己都唱进去了，半晌，我才眼泪汪汪地从洞庭湖里走了出来，只听得校长说：奇了，你这嗓子竟是无止境的；——留下吧。只是别再“我妈说我妈说”的了，记住，你是来代课的，不是来看外婆的！
我就这么留下了。黄浜小学其实不小，一、二、三、四年级都还有平行班，所以六个级段便有了十个班级。校舍有新旧两处，旧的是黄家祠堂，像一只龙钟老兽趴趴着，新的则像列简陋的火车，一排儿七八个教室就像一节节车厢，由办公室这个火车头带着，仿佛随时都会开动起来，将横亘在前头的老兽拦腰碾断。
我代的是四年级班主任，语文算术包班，早读、写字、课外活动不算，一星期就有正课二十二节。
当天中午，我急急忙忙地待在办公室里备课，因为下午的第一节课就要我代上。教唱歌的麻玉珍老师一边呱哒呱哒地踩着风琴，一边扯着喉咙练歌，每每到了高音部，她那声音便像一把钝刀在刨一只裂缝很大的破锅，叫人不忍卒听。忽然，她向我扭过头来问：你叫那个钱、钱什么？我赶忙答：钱丹丹。她说：钱丹丹，你就是来代四（甲）班、代柳裳柳的课的？我说是。她干脆关上琴盖，伸一伸脖子，咽一下唾沫，她说这是因为她喉咙疼。她说：这小学生嘛，一二年级还嫩，老实，好管；这五六年级呢，晓得事了，想上进；唯有这三四年级，论资格，他们进校的日子肯定比你们这些代课教师早，谁谁的脾气、学校的规矩都摸个一清二楚；论力气，尤其是后排的几个男学生，决不比你们女孩子差，梗了起来，你拉拉他拉不动，打打他打不过。——我索性都说给你了吧，柳裳柳这个人呀，也不知前辈子作了什么孽，今世要如此受苦：每每怀孕到两三个月，或迈一条高门槛，或挂一块小黑板，那肚里的肉块块准掉，一年少说也要掉个三两回，所以每年里总要将代课教师请三两回；代课教师请多了，学生便成了精，什么鬼掉八怪的花样都想得出；钱丹丹，够你侍候的了！
我吓得心里直叫妈。妈当然叫不应，即使叫应了，妈也不让我回家。想来想去，只有硬起头皮去干。我一边祈求老天保佑，一边将妈平日里的身教言教在脑子里再过一遍，发现自己记住的甚少，如今是学到用时方恨少了。
悬悬着一颗乱蹦乱跳的心，我去上生平第一节课。班长黄素素喊：“立正！”我看到黄素素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极秀气，极灵气，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她喊：“立正！”她的下属们看看我，或紧或慢陆陆续续站了起来，唯有黄素素左边一个冬瓜脸的男孩没动。我指着那冬瓜脸道：立正！他还是不动，显然在装聋作哑。黄素素伸手拍了他一下，喊：王大宝，立正！这个叫王大宝的仿佛如梦初醒一下子蹦起，不是就地立正，而是一下子蹦到了凳子上。学生们有抿着嘴笑的，有纵声大笑的，王大宝不笑，高高在上站个笔直。我说：王大宝，下来！他答，还没喊“坐下”呢！黄素素马上喊：“坐下！”这一回王大宝执行口令立即坐下，可身子一矮，整个人都坐没了，我跑到他位置旁一看，只见他席地而坐，盘腿合掌作和尚打坐状。我气极，训他，他干脆连眼睛也闭上了。教室里更是笑开了一锅粥。我拉他，他倒是有功夫般地纹丝不动，学生们便用怪怪的眼光看我，我的脸发烫，顺着脖子烫到了后背脊。黄素素恨恨地说：“王大宝，你只管闹吧，看我不告诉柳老师去！”我的脸和背脊就更烫，仿佛要着火。王大宝跳了起来，对着黄素素就是两拳头。我喝：“王大宝，不许打人！”王大宝又是两拳头，嘴里逼问：“告诉不告诉？”黄素素疼得直抽气，却硬着嘴：“就告诉，就告诉！”一边将含泪的眼睛看我，我心疼这个女孩，也敬佩这个女孩，可我束手无策一筹莫展。这时候，走廊里传来一阵矫健的脚步声，我转头，看见一位运动员模样的年轻男教师走进了我的教室，他老鹰捉小鸡般提起了王大宝，一直提到了走廊上掼下，说：好好站着，等什么时候站累了愿意学习了再进去。
我开始上课。按理，正课前该来几句开场白。想想自己的开场白精采不了，自己做学生时又最讨厌不精采的开场白，所以就不讲。就直接上那课我的祖国。走廊上的王大宝让我心神不宁，我等不得他站累，就说：进来吧，下次不许捣乱了。王大宝一边晃悠晃悠地进来，一边对黄素素道：“都是你这马屁精！立正！坐下！立哪儿？坐哪儿，你喊清楚了没有？”同学们又笑，还有人跟他接腔。我无法管住他们，自管自讲我的课。亏得我嗓子好，无论他们如何吵吵，我的声音总是比他们高出八度，所以至少有三分之二愿意听课的学生是能听到课的。眼见这第一节课可以马马虎虎地对付过去，忽然，一个规规矩矩的男学生举起了手：
钱老师，这“繁衍子孙”怎么说？
学生能举手发言，这让我感到正常，感到高兴。于是我边想边答：“这繁衍子孙么，就是，就是我们人类一代一代往下传，越传越多；比如你们的爸爸生下你们，你们往后结了婚又生下你们的子女”我认为自己讲的没错，虽然不是很精确很透彻但是没错。可是学生们不答应了，他们又叫又笑又吹口哨，王大宝闹得最欢：“哈哈，真稀罕，爸爸会生儿，那么公鸡会生蛋啰？咯咯咯蛋！咯咯咯蛋！一天生一担！”男学生也跟着咯咯蛋！女学生也跟着咯咯蛋！整个教室顿时成了个丰收的养鸡场，连黄素素都用一种失望的目光看着我。我想起妈妈的事倍功半和事半功倍，觉得自己简直是事倍功零事倍功负了，鼻子一酸，热滚滚的泪水就要漫出。想想自己此刻是做老师的，这哭的权利已被剥夺了，就拼命咬住嘴唇，让那又咸又涩的液体倒回到肚子里。泪水下了肚，一种新的感觉却置换了出来：我读了九年书，我比他们懂得多，我懂得爸爸生孩子和妈妈生孩子是一回事，而他们不懂。所以我是他们的老师！我于是振奋，于是声音嘹亮底气十足，我终于将那份笑闹压了下去。
放学的时候，我说：王大宝你留下，我和你谈谈。这叫个别谈话，我妈早教过我的。王大宝翻了翻眼珠说：没那闲工夫，我那牝牛刚刚生了牛扼儿（牛扼儿是我家乡一带对小牛儿的昵称），我得赶紧给它割草去！书包一荡，扬长而去。把我刚刚找到的那点儿自信全部带走。
第二天下午课间休息时，麻玉珍老师又在练唱歌。见了我就问：怎么样？我知道她问的是代课的感觉怎么样，我说不上怎么样，就没回答。她自己答道：代课教师，总那个样。又说：“你那嗓子真好，小喇叭般哒哒滴滴，我边弹琴边唱歌，还听见你那哒哒嘀滴；会弹风琴吗？”我答：会。她兴奋了：真会？我说，我是在妈的办公室里长大的，看看也看会了。麻玉珍一拍手，说：太好了，下一节课该我上你们班的唱歌课，你听听我这喉咙，你一并替我给代了吧？至于纪律，我站在走廊上替你管着；如何？
用不着如何，代就代呗。上半节课，有麻玉珍在巡视，有我的新鲜歌喉，这唱歌课上得意外的顺当；下半节，麻老师走了，课堂里又动荡起来，我正低头看乐谱时“啪”的一声，一粒粉笔头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我的脑门。
“谁？谁？”没人应。我真火了，我忘了自己是老师，气咻咻地只管嚷着：“你们欺侮人！欺侮人！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了？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像你们这么大，都已读中学了，你们不晓得读上读不上高小呢，你们想赶我走呀？我偏不走，就是不走！打死我也不走！”我越嚷越着急，越嚷越任性：“柳老师病好了我也不走，我要她教别的班，我硬是盯着你们这班不松手了！”
居然歪打正着，那秩序倒好了不少。下课时，一个手拿毽子的女学生拍拍自己的耳朵说：钱老师的嗓门真厉害，震得我耳膜子生疼。我心里高兴，指着她的毽子道：让我踢两下。她的手一扬，我用脚接了过来就踢，我在初中时曾经三年蝉联我们校踢毽子冠军。那天我按照她们的规定，五记左脚翻，十记交叉跳，翻翻跳跳左右开弓，那毽子就像蝴蝶恋花般恋着我的双脚再也不肯下去。每完成一个高难度动作，女孩子们嚷嚷，我自己也嚷嚷，一直嚷到下节课的钟声敲响，我才丢下毽子去端地上的教具，发现粉笔盒里的粉笔早被学生盗用一空了。
为这事，校长后来吹胡子瞪眼把我骂了一通，因为校长有钢丝胡铜球眼，所以骂起来特别的吹胡子瞪眼。我咕噜道：“我爸都从来没有这么熊我。”校长说：又来了？不是你妈就是你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校长只说我没长大，却不知因为这毽子，全班至少有一半的学生开始站到我这边来了。
两个星期后我回家背米。妈问：怎么样？我絮絮叨叨地学说一遍。妈说：“去家访，家访的好处多着呢。好好着代课，代出个水平来，让人知道你是谁的女儿；再说，也要对得起学生，对得起这一月十八块代课工资。”回黄浜后，我便让黄素素带着家访，第一家当然是王大宝的家。
在将到王大宝家的那条短短的弄堂里边，我们被王大宝和他那一大一小的牛堵住了。王大宝拉长本来就长的冬瓜脸，警惕地说：“告状来了？”我想起自己读书时也最恨老师告状，便笑笑说：“为什么要告状？坐坐不行吗？”他说：“家里没人。”赶着牛，夺路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学会了叹气。到了他家，果然铁将军把门。邻居告诉我，王大宝从小死了妈，爸是捡垃圾的，整年在外头。那时候生产队常派专人在城里扫垃圾沤肥料。不知怎的，我心里便有点发沉。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晚霞将西天涂得无比辉煌，我忽然觉得，此刻去王大宝的家会有好运气。刚到那弄堂口，就和王大宝撞了个正着。他一脸晦气，我问怎么啦？他说：“我的牛扼儿丢了。”当时我的弟弟也给队里放牛，我知道丢了牛扼儿的后果有多么严重。我尾随着王大宝走，他问：“你干什么呀你？”我说：“我帮你找牛扼儿。”他又想翻我的白眼，终于没翻。我跟着他走到村后，开始爬那座狮子山，他边爬边喊：“牛扼儿喂！家来吧！”几多焦急，几多柔情，让我直嫉妒那条棕红色的小牛。山很深，很高，翻过一个山头，天已暗了下来，前边是一道很深的沟沟，王大宝说：“你回去。”我不回。他一纵身便跳过沟去，我退后几步，利用了加速度，也跳了过去，只是右腿脊磕在一块石头上，磕出个不小的口子，看得见一点白厉厉的腿骨，血冒了出来，淹没了那点白骨。我大概是尖叫了一声，王大宝回头说：“叫你不要来不要来偏要来！”双眼却滴溜溜地乱转，终于在草丛里揪下个什么，捏开，全是黄澄澄的绵绵，一把按在我那血糊糊的伤口上止血。
王大宝继续喊他的牛扼儿，我瘸着腿在后边跟。天已经黑透了，王大宝说，怕是叫狼叼了。我毛骨悚然，问：这山里有狼吗？他说，有，去年还叼走了一只羊呢。他说：“老师，你回去吧。”我一哆嗦，老师？他可从来没喊过我老师，就凭这声“老师”我也不能丢下我的学生不管。我们再走一会，我说：王大宝，别瞎跑了，让我来试试。我用手试了试风向，然后站到一个山包上，面对黑影幢幢似狮舞似虎跃的群山，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喊：牛——扼——儿——喂——回——家——哟——！我喊得情真意切，喊得婉转悠扬回肠荡气，山谷山峰将我的呼喊复制后再三播放，整个黄狮子山灌满了我美丽高亢的喊声。大约喊到了第十七八声，从那遥远的山腹地里反应回来一丝微弱的哞声：妈哞！我以为耳朵出了毛病，王大宝却蹦了起来：是它！是它！我继续努力呼唤，那答覆便越来越清晰明确。终于，一块黑乎乎的肉团蹒跚着向我们靠近，王大宝飞跑着扑了过去，我瘸着腿也扑了过去，我们仨紧紧地搂作了一团。
第二天，我瘸着条腿去上课，纪律却是从未有过的好，直使我宁可就这么永远瘸下去。
柳裳柳老师在流产假结束之后又怀孕了，这一回她不急着来上课，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一胎保下来，所以我就继续将她的课代下去。麻玉珍老师也不让我闲着，只要有我的空堂，她就用她的唱歌课及时给我补上。别的老师有个喉咙发疼嗓子发哑，也都说：帮帮忙，你个叫天子！那一年我代遍了黄浜小学十个班级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的课。四年后，我以一个新嫁娘的身份坐上长途汽车到异乡一个小镇去完婚的途中，一个抱着宝宝的现役军人和他的妻子齐声喊我“钱老师！”我说：我认不得你们呀。现役军人说：我们都是黄浜小学的学生呀，你教过她一节体育课，教过我一节农业基础知识课。
后来的日子就越发的忙碌紧张起来，严校长三天两头到公社去开会，公社来回廿五里，等校长每晚开完会回到黄浜小学都是凌晨一两点钟，他便拼命地敲钟将教师们敲起来传达精神不过夜。我向来睡觉很死，和我同寝室的吕白冰喊我推我捏我鼻子，把我从被窝里拖起来实在难于将一个大萝卜从泥里刨出来。搓着双眼搓着脸蛋坐到办公室里，听着校长慷慨激昂振振有词。可不到十分钟，我便迷糊过去了。“钱国丹！”一个炸雷在我头顶轰响，猛一激灵，醒了，强撑住眼皮，看着校长钢丝胡中嘴巴的开合，一会儿，那嘴唇又模糊了，凝住了。“钱国丹！”又一个炸雷。如此几次，我的心脏便跳得不匀了。我看看别的老师，拄颌合眼的有之，鸡啄米般打盹的有之，校长偏不炸他们，光炸我。心里有气，想说“我爸可不这么的”终于没说。
接下去就组织宣传队。排节目时，校长说：这独唱该谁来唱？麻玉珍立即道：当然是钱国丹罗！”那杨柳青呢？”就有男教师道：这是女孩子的事，钱国丹，吕白冰，何丽贞等几个全上。“那么一男一女的唱相声呢？”大家便异口同声道：女的钱国丹，男的盖甫老师！
于是就排练节目，于是每晚出去一村一村的巡回演出。演出回来都很晚，洗掉油彩脱衣上床都快半夜了，刚刚睡定，校长那催命般的钟声又敲了起来。开完会已是凌晨两三点钟，白日里仍是满满登登片暇不留的上课。于是便渴睡，不是一般的渴睡，是那种要死要活、病入膏肓的渴睡。终于有一天，我感到咽喉疼痛、肿胀，嗓子也沙哑了。
那天放学后，我跑到校长的卧室门口，用我那生平第一回感到难堪的喉咙说：严校长，今晚的宣传节目我就免了吧？你听听我这嗓音。校长铁板着脸说：这哪行？别人请假还马马虎虎，你绝对不行。我说：“我嗓子疼，实在唱不出了。”我咽了口唾沫，伸了下脖子，忽然觉得自己很像麻玉珍。校长便皱眉，皱了良久，忽然一拍脑门道：“我想起个偏方来了，吃了，你那嗓子立马就好。”“立马就好？”我高兴了。“立马就好。”校长肯定地说。“不耽误今晚演出？”“耽误不了！”
校长的偏方叫“笋壳灰汤”我遵照校长的旨意去找笋壳，问了几位学生家长，都说冬天到哪里去找这玩意儿去？只得怏怏地回来。晚饭的时候，总务主任把一把灰迹斑斑的蜊灰刷子丢到我的脚下。我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我用菜刀剁去沾着蜊灰的那头。再斫断捆扎的细绳，那刷子便散成一支支老笋壳子。我捡起那些笋壳，在我和校长卧室交角的座标上，点着了，看着它们很壮烈地化为灰烬。然后将那些暗红的灰烬捡到饭盒里，拿开水冲下，我听到开水激着灰烬的咝咝声。
我当着严校长的面，双手捧起饭盒，极虔诚地将那些灰汤一饮而尽。当天晚上，我的嗓音丧失殆尽，连蛇一般的咝咝声都没有了。
我没有去医院，因为我不能将我一个月十八块的工资往医院里扔。再说，我从来就不去医院，那时候我健康得连医院的门朝哪头开的都不知道。
我是用几十年的光阴来恢复我的声带的；——虽然从那以后我仍旧代课，我一度用粉笔与黑板再加手势代替我的喉咙。而今，我早不代课了，可我的声音仍旧沙哑，——据说反倒符合当今“磁嗓”的潮流；糟糕的是，我连c调的“多”也唱不上来了。
那个暑假我刚刚初中毕业。
妈说：这高中嘛，你若是考上了，我便是再穷再苦也要供你上的；现今你考不上，可就怨不得我了；我已替你接好头了，到黄浜小学代课去。
我正满肚子气呢，便顶她：是我考不上吗？好端端的，让人把我的名字给划掉了；是你们，都怨你们！妈火了，那些年月妈特别容易发火，她嚷嚷道：我？怨我？——你十乡八村校里校外的打听去，从课堂里教书到田垟里干活；从脑瓜子思想到女人的生活作风；我有半点怠惰靠后的吗？有半句落人闲话的吗？——不是我说，你们姐弟将来都能学着我一个脚趾头儿，我就谢天谢地了。
学不着母亲脚趾头的我无言以对。妈不是普通的妈，她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妈，她代表着一种精神，一种力量。妈其实也冤，是爸，爸莫名其妙地被人戴了顶帽子回了家，我们全家就理所当然地处处跟着遭罪了。
我说，妈，我怕教不了。妈说：“我只读四年半的书都教得了，你读的书整整多我一倍，怎么反倒教不了？”妈常常感叹她的学历：在外婆家，被舅舅和家务累着，断断续续只读了三年半的书；到了我们家，我爸辅导她一举考上了县中，满以为从此可以尽着性子读个痛快，不想又因怀上了我而辍学了。单凭这一点，妈就有理由一辈子朝我撒气。
我说，妈，我还小。妈说，你还小哪？你都快十五了，你爸可是十四岁半就教书了。
我只怨自己出世太晚，来不及看看十四岁半的爸站在讲台上是怎样一副尊容。妈继续道：一家十来张嘴吃饭，全靠我一双手撑，你当老大的不帮一把，就眼睁睁看我累死呀？
我当然不能看着妈累死，因为我只有一个妈。再说，妈并没有错，那时候的乡间根本就没任何工作可干，像我们这些初中毕业的女孩子们，能找些个小学代代课，三年五载地对上个什么文件转了正，便是天大的造化了。
我遵从了母命。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我命中注定凡事都得遵从母命。
临出门的那天，我很早就醒了，听到灶间里妈妈煮粥烧火的呼呼声，就摸黑起来，坐在妈身边，看着灶洞里的火焰出神。妈正用一根烧红的锥子往爸的一条旧皮带上烙洞洞，因为昨天我鼓足了肚皮还无法撑起这根皮带的最后一个眼子。火光映出来，给妈那总是严厉的脸庞抹出几丝慈爱来，让我非常感动。
妈谆谆告诫道：女孩子家，这第一要紧是嘴馋不得，你吃了人家的，一来二去的就吃出毛病来了；这第二嘛，是懒惰不得，自己干得了的，千万别让人家帮，这一帮二帮的，不帮出事来才怪呢；懂吗？
我半懂不懂。这世上许多事儿我都半懂不懂，但既然是妈讲的，那总归是错不了的；所以我很乖地点了点头。妈接着给我传授经验，她说：这教书嘛，其实并不在乎你肚里有多少墨水，关键是抓学生的课堂纪律，这纪律抓好了，你讲的话他们全听进去了，事半功倍；这纪律若抓不牢，你讲你的他闹他的，还听什么？事倍功半都没有了。妈最后说：头一回代课，难肯定是难的，但好好歹歹要将那课代完，千万不能半途上跑回家，你若半途上回来了，别怨我不让你进这个门。
妈点上灯让我吃粥。那顿早餐我一点也不难为情地吃了又吃，我很久没这么放任过我的肚子了。我吃饱了粥，系上了爸爸的皮带，挑上我轻轻的铺盖卷和妈妈重重的叮嘱，迎着曙色踏上了去那个叫“黄浜”的公社所在地的路。那个海边的黄姓大村离我们郑家湾有十几公里路，我走小路穿田垟过小桥，挑一程问一程，走走问问觉得肚子瘪了些许，就将皮带收一个眼子；等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学的大门时，皮带上新烙的五六个洞洞已让我收到底了。
我在操场的一堵墙脚边找到了校长。当时他正用一把笋壳扎成的蜊灰刷子往凹凸不平的墙上刷一条慷慨激昂的大幅标语。妈说过校长姓严。我看那严校长，正是那种雷厉风行的年纪，铁板脸，钢丝胡，一双铜球眼睛圆且鼓，怎么看也不像个教书匠，倒像什么寺庙里的四大金刚哥们。
我说：严校长，我妈让我到你这儿代课来了。校长转过脸，很怀疑很不以为然的样子，然后用那把滴着灰水的刷子指着我说：“这教书的饭碗可不好端的，你教得了？”我背书般地背道：“怎么教不了？我妈说，她只读过四年半的书都教得了，我读的书整整多她一倍，怎么反倒教不了？”校长说：“你太小了。”我说：“还小哪？我妈说，我爸十四岁半就教书了，而我离十五岁只差二十天了！”校长忽然将脸一拉，说：“你妈你妈，你妈开什么玩笑？”
我懵了。接着我觉得恼怒，因为校长用这种态度提到了我妈，我便有资格恼怒；一恼怒我的胆子就明显增大，我也喊了起来：“我妈从来就不开玩笑！我妈最正经不过了！你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看见我妈开玩笑了？你倒是说说清楚呀！”
校长那铁板脸仿佛松动了一下，口气也软和了些，说：嗓门倒响得很，叫天子一般。会唱歌吗？我答，会。校长说，唱个听听。我想都没想张嘴就唱：
叫我唱歌
我就唱哪
我唱歌你来和
你唱歌我来和
河水哪自动那个上田坡！
校长说，太简单了，来只难点的。这回我想了想，又唱：
姑娘我生来爱唱歌哟
一唱就是一大箩哟
人人都说我是布谷鸟
我歌唱幸福歌唱生活。
喽！喽！
校长说：还有别的吗？我问：唱越剧行吗？校长说：行。于是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便幽幽地吐出了一句倒板：何——日——走完——这崎岖——路——呜——！这是龙女牧羊段的首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唱这一段，那时候我虽然会唱许多戏，但对戏的意思并没有真正理解，我只知道这“崎岖”句，调门儿高，弯弯儿多，最难唱的了，但我知道自己学得很像那么回事。正待唱第二句，校长喊停！让我再提高一个音，我便“多多来来米米”的校音，校准了，提上个音，又唱：何——日——走完——这、崎岖——路——呜——！校长又喊停，说再提高个音。这样反复三四次，我便提了三四个音，校长不再喊停，我便洋洋洒洒有板有眼地唱下去，一直唱到柳毅拿着金钗叩开了洞庭湖的大门。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唱戏便容易动真格的，我唱得如泣如诉如醉如痴把自己都唱进去了，半晌，我才眼泪汪汪地从洞庭湖里走了出来，只听得校长说：奇了，你这嗓子竟是无止境的；——留下吧。只是别再“我妈说我妈说”的了，记住，你是来代课的，不是来看外婆的！
我就这么留下了。黄浜小学其实不小，一、二、三、四年级都还有平行班，所以六个级段便有了十个班级。校舍有新旧两处，旧的是黄家祠堂，像一只龙钟老兽趴趴着，新的则像列简陋的火车，一排儿七八个教室就像一节节车厢，由办公室这个火车头带着，仿佛随时都会开动起来，将横亘在前头的老兽拦腰碾断。
我代的是四年级班主任，语文算术包班，早读、写字、课外活动不算，一星期就有正课二十二节。
当天中午，我急急忙忙地待在办公室里备课，因为下午的第一节课就要我代上。教唱歌的麻玉珍老师一边呱哒呱哒地踩着风琴，一边扯着喉咙练歌，每每到了高音部，她那声音便像一把钝刀在刨一只裂缝很大的破锅，叫人不忍卒听。忽然，她向我扭过头来问：你叫那个钱、钱什么？我赶忙答：钱丹丹。她说：钱丹丹，你就是来代四（甲）班、代柳裳柳的课的？我说是。她干脆关上琴盖，伸一伸脖子，咽一下唾沫，她说这是因为她喉咙疼。她说：这小学生嘛，一二年级还嫩，老实，好管；这五六年级呢，晓得事了，想上进；唯有这三四年级，论资格，他们进校的日子肯定比你们这些代课教师早，谁谁的脾气、学校的规矩都摸个一清二楚；论力气，尤其是后排的几个男学生，决不比你们女孩子差，梗了起来，你拉拉他拉不动，打打他打不过。——我索性都说给你了吧，柳裳柳这个人呀，也不知前辈子作了什么孽，今世要如此受苦：每每怀孕到两三个月，或迈一条高门槛，或挂一块小黑板，那肚里的肉块块准掉，一年少说也要掉个三两回，所以每年里总要将代课教师请三两回；代课教师请多了，学生便成了精，什么鬼掉八怪的花样都想得出；钱丹丹，够你侍候的了！
我吓得心里直叫妈。妈当然叫不应，即使叫应了，妈也不让我回家。想来想去，只有硬起头皮去干。我一边祈求老天保佑，一边将妈平日里的身教言教在脑子里再过一遍，发现自己记住的甚少，如今是学到用时方恨少了。
悬悬着一颗乱蹦乱跳的心，我去上生平第一节课。班长黄素素喊：“立正！”我看到黄素素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极秀气，极灵气，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她喊：“立正！”她的下属们看看我，或紧或慢陆陆续续站了起来，唯有黄素素左边一个冬瓜脸的男孩没动。我指着那冬瓜脸道：立正！他还是不动，显然在装聋作哑。黄素素伸手拍了他一下，喊：王大宝，立正！这个叫王大宝的仿佛如梦初醒一下子蹦起，不是就地立正，而是一下子蹦到了凳子上。学生们有抿着嘴笑的，有纵声大笑的，王大宝不笑，高高在上站个笔直。我说：王大宝，下来！他答，还没喊“坐下”呢！黄素素马上喊：“坐下！”这一回王大宝执行口令立即坐下，可身子一矮，整个人都坐没了，我跑到他位置旁一看，只见他席地而坐，盘腿合掌作和尚打坐状。我气极，训他，他干脆连眼睛也闭上了。教室里更是笑开了一锅粥。我拉他，他倒是有功夫般地纹丝不动，学生们便用怪怪的眼光看我，我的脸发烫，顺着脖子烫到了后背脊。黄素素恨恨地说：“王大宝，你只管闹吧，看我不告诉柳老师去！”我的脸和背脊就更烫，仿佛要着火。王大宝跳了起来，对着黄素素就是两拳头。我喝：“王大宝，不许打人！”王大宝又是两拳头，嘴里逼问：“告诉不告诉？”黄素素疼得直抽气，却硬着嘴：“就告诉，就告诉！”一边将含泪的眼睛看我，我心疼这个女孩，也敬佩这个女孩，可我束手无策一筹莫展。这时候，走廊里传来一阵矫健的脚步声，我转头，看见一位运动员模样的年轻男教师走进了我的教室，他老鹰捉小鸡般提起了王大宝，一直提到了走廊上掼下，说：好好站着，等什么时候站累了愿意学习了再进去。
我开始上课。按理，正课前该来几句开场白。想想自己的开场白精采不了，自己做学生时又最讨厌不精采的开场白，所以就不讲。就直接上那课我的祖国。走廊上的王大宝让我心神不宁，我等不得他站累，就说：进来吧，下次不许捣乱了。王大宝一边晃悠晃悠地进来，一边对黄素素道：“都是你这马屁精！立正！坐下！立哪儿？坐哪儿，你喊清楚了没有？”同学们又笑，还有人跟他接腔。我无法管住他们，自管自讲我的课。亏得我嗓子好，无论他们如何吵吵，我的声音总是比他们高出八度，所以至少有三分之二愿意听课的学生是能听到课的。眼见这第一节课可以马马虎虎地对付过去，忽然，一个规规矩矩的男学生举起了手：
钱老师，这“繁衍子孙”怎么说？
学生能举手发言，这让我感到正常，感到高兴。于是我边想边答：“这繁衍子孙么，就是，就是我们人类一代一代往下传，越传越多；比如你们的爸爸生下你们，你们往后结了婚又生下你们的子女”我认为自己讲的没错，虽然不是很精确很透彻但是没错。可是学生们不答应了，他们又叫又笑又吹口哨，王大宝闹得最欢：“哈哈，真稀罕，爸爸会生儿，那么公鸡会生蛋啰？咯咯咯蛋！咯咯咯蛋！一天生一担！”男学生也跟着咯咯蛋！女学生也跟着咯咯蛋！整个教室顿时成了个丰收的养鸡场，连黄素素都用一种失望的目光看着我。我想起妈妈的事倍功半和事半功倍，觉得自己简直是事倍功零事倍功负了，鼻子一酸，热滚滚的泪水就要漫出。想想自己此刻是做老师的，这哭的权利已被剥夺了，就拼命咬住嘴唇，让那又咸又涩的液体倒回到肚子里。泪水下了肚，一种新的感觉却置换了出来：我读了九年书，我比他们懂得多，我懂得爸爸生孩子和妈妈生孩子是一回事，而他们不懂。所以我是他们的老师！我于是振奋，于是声音嘹亮底气十足，我终于将那份笑闹压了下去。
放学的时候，我说：王大宝你留下，我和你谈谈。这叫个别谈话，我妈早教过我的。王大宝翻了翻眼珠说：没那闲工夫，我那牝牛刚刚生了牛扼儿（牛扼儿是我家乡一带对小牛儿的昵称），我得赶紧给它割草去！书包一荡，扬长而去。把我刚刚找到的那点儿自信全部带走。
第二天下午课间休息时，麻玉珍老师又在练唱歌。见了我就问：怎么样？我知道她问的是代课的感觉怎么样，我说不上怎么样，就没回答。她自己答道：代课教师，总那个样。又说：“你那嗓子真好，小喇叭般哒哒滴滴，我边弹琴边唱歌，还听见你那哒哒嘀滴；会弹风琴吗？”我答：会。她兴奋了：真会？我说，我是在妈的办公室里长大的，看看也看会了。麻玉珍一拍手，说：太好了，下一节课该我上你们班的唱歌课，你听听我这喉咙，你一并替我给代了吧？至于纪律，我站在走廊上替你管着；如何？
用不着如何，代就代呗。上半节课，有麻玉珍在巡视，有我的新鲜歌喉，这唱歌课上得意外的顺当；下半节，麻老师走了，课堂里又动荡起来，我正低头看乐谱时“啪”的一声，一粒粉笔头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我的脑门。
“谁？谁？”没人应。我真火了，我忘了自己是老师，气咻咻地只管嚷着：“你们欺侮人！欺侮人！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了？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像你们这么大，都已读中学了，你们不晓得读上读不上高小呢，你们想赶我走呀？我偏不走，就是不走！打死我也不走！”我越嚷越着急，越嚷越任性：“柳老师病好了我也不走，我要她教别的班，我硬是盯着你们这班不松手了！”
居然歪打正着，那秩序倒好了不少。下课时，一个手拿毽子的女学生拍拍自己的耳朵说：钱老师的嗓门真厉害，震得我耳膜子生疼。我心里高兴，指着她的毽子道：让我踢两下。她的手一扬，我用脚接了过来就踢，我在初中时曾经三年蝉联我们校踢毽子冠军。那天我按照她们的规定，五记左脚翻，十记交叉跳，翻翻跳跳左右开弓，那毽子就像蝴蝶恋花般恋着我的双脚再也不肯下去。每完成一个高难度动作，女孩子们嚷嚷，我自己也嚷嚷，一直嚷到下节课的钟声敲响，我才丢下毽子去端地上的教具，发现粉笔盒里的粉笔早被学生盗用一空了。
为这事，校长后来吹胡子瞪眼把我骂了一通，因为校长有钢丝胡铜球眼，所以骂起来特别的吹胡子瞪眼。我咕噜道：“我爸都从来没有这么熊我。”校长说：又来了？不是你妈就是你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校长只说我没长大，却不知因为这毽子，全班至少有一半的学生开始站到我这边来了。
两个星期后我回家背米。妈问：怎么样？我絮絮叨叨地学说一遍。妈说：“去家访，家访的好处多着呢。好好着代课，代出个水平来，让人知道你是谁的女儿；再说，也要对得起学生，对得起这一月十八块代课工资。”回黄浜后，我便让黄素素带着家访，第一家当然是王大宝的家。
在将到王大宝家的那条短短的弄堂里边，我们被王大宝和他那一大一小的牛堵住了。王大宝拉长本来就长的冬瓜脸，警惕地说：“告状来了？”我想起自己读书时也最恨老师告状，便笑笑说：“为什么要告状？坐坐不行吗？”他说：“家里没人。”赶着牛，夺路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学会了叹气。到了他家，果然铁将军把门。邻居告诉我，王大宝从小死了妈，爸是捡垃圾的，整年在外头。那时候生产队常派专人在城里扫垃圾沤肥料。不知怎的，我心里便有点发沉。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晚霞将西天涂得无比辉煌，我忽然觉得，此刻去王大宝的家会有好运气。刚到那弄堂口，就和王大宝撞了个正着。他一脸晦气，我问怎么啦？他说：“我的牛扼儿丢了。”当时我的弟弟也给队里放牛，我知道丢了牛扼儿的后果有多么严重。我尾随着王大宝走，他问：“你干什么呀你？”我说：“我帮你找牛扼儿。”他又想翻我的白眼，终于没翻。我跟着他走到村后，开始爬那座狮子山，他边爬边喊：“牛扼儿喂！家来吧！”几多焦急，几多柔情，让我直嫉妒那条棕红色的小牛。山很深，很高，翻过一个山头，天已暗了下来，前边是一道很深的沟沟，王大宝说：“你回去。”我不回。他一纵身便跳过沟去，我退后几步，利用了加速度，也跳了过去，只是右腿脊磕在一块石头上，磕出个不小的口子，看得见一点白厉厉的腿骨，血冒了出来，淹没了那点白骨。我大概是尖叫了一声，王大宝回头说：“叫你不要来不要来偏要来！”双眼却滴溜溜地乱转，终于在草丛里揪下个什么，捏开，全是黄澄澄的绵绵，一把按在我那血糊糊的伤口上止血。
王大宝继续喊他的牛扼儿，我瘸着腿在后边跟。天已经黑透了，王大宝说，怕是叫狼叼了。我毛骨悚然，问：这山里有狼吗？他说，有，去年还叼走了一只羊呢。他说：“老师，你回去吧。”我一哆嗦，老师？他可从来没喊过我老师，就凭这声“老师”我也不能丢下我的学生不管。我们再走一会，我说：王大宝，别瞎跑了，让我来试试。我用手试了试风向，然后站到一个山包上，面对黑影幢幢似狮舞似虎跃的群山，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喊：牛——扼——儿——喂——回——家——哟——！我喊得情真意切，喊得婉转悠扬回肠荡气，山谷山峰将我的呼喊复制后再三播放，整个黄狮子山灌满了我美丽高亢的喊声。大约喊到了第十七八声，从那遥远的山腹地里反应回来一丝微弱的哞声：妈哞！我以为耳朵出了毛病，王大宝却蹦了起来：是它！是它！我继续努力呼唤，那答覆便越来越清晰明确。终于，一块黑乎乎的肉团蹒跚着向我们靠近，王大宝飞跑着扑了过去，我瘸着腿也扑了过去，我们仨紧紧地搂作了一团。
第二天，我瘸着条腿去上课，纪律却是从未有过的好，直使我宁可就这么永远瘸下去。
柳裳柳老师在流产假结束之后又怀孕了，这一回她不急着来上课，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一胎保下来，所以我就继续将她的课代下去。麻玉珍老师也不让我闲着，只要有我的空堂，她就用她的唱歌课及时给我补上。别的老师有个喉咙发疼嗓子发哑，也都说：帮帮忙，你个叫天子！那一年我代遍了黄浜小学十个班级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的课。四年后，我以一个新嫁娘的身份坐上长途汽车到异乡一个小镇去完婚的途中，一个抱着宝宝的现役军人和他的妻子齐声喊我“钱老师！”我说：我认不得你们呀。现役军人说：我们都是黄浜小学的学生呀，你教过她一节体育课，教过我一节农业基础知识课。
后来的日子就越发的忙碌紧张起来，严校长三天两头到公社去开会，公社来回廿五里，等校长每晚开完会回到黄浜小学都是凌晨一两点钟，他便拼命地敲钟将教师们敲起来传达精神不过夜。我向来睡觉很死，和我同寝室的吕白冰喊我推我捏我鼻子，把我从被窝里拖起来实在难于将一个大萝卜从泥里刨出来。搓着双眼搓着脸蛋坐到办公室里，听着校长慷慨激昂振振有词。可不到十分钟，我便迷糊过去了。“钱国丹！”一个炸雷在我头顶轰响，猛一激灵，醒了，强撑住眼皮，看着校长钢丝胡中嘴巴的开合，一会儿，那嘴唇又模糊了，凝住了。“钱国丹！”又一个炸雷。如此几次，我的心脏便跳得不匀了。我看看别的老师，拄颌合眼的有之，鸡啄米般打盹的有之，校长偏不炸他们，光炸我。心里有气，想说“我爸可不这么的”终于没说。
接下去就组织宣传队。排节目时，校长说：这独唱该谁来唱？麻玉珍立即道：当然是钱国丹罗！”那杨柳青呢？”就有男教师道：这是女孩子的事，钱国丹，吕白冰，何丽贞等几个全上。“那么一男一女的唱相声呢？”大家便异口同声道：女的钱国丹，男的盖甫老师！
于是就排练节目，于是每晚出去一村一村的巡回演出。演出回来都很晚，洗掉油彩脱衣上床都快半夜了，刚刚睡定，校长那催命般的钟声又敲了起来。开完会已是凌晨两三点钟，白日里仍是满满登登片暇不留的上课。于是便渴睡，不是一般的渴睡，是那种要死要活、病入膏肓的渴睡。终于有一天，我感到咽喉疼痛、肿胀，嗓子也沙哑了。
那天放学后，我跑到校长的卧室门口，用我那生平第一回感到难堪的喉咙说：严校长，今晚的宣传节目我就免了吧？你听听我这嗓音。校长铁板着脸说：这哪行？别人请假还马马虎虎，你绝对不行。我说：“我嗓子疼，实在唱不出了。”我咽了口唾沫，伸了下脖子，忽然觉得自己很像麻玉珍。校长便皱眉，皱了良久，忽然一拍脑门道：“我想起个偏方来了，吃了，你那嗓子立马就好。”“立马就好？”我高兴了。“立马就好。”校长肯定地说。“不耽误今晚演出？”“耽误不了！”
校长的偏方叫“笋壳灰汤”我遵照校长的旨意去找笋壳，问了几位学生家长，都说冬天到哪里去找这玩意儿去？只得怏怏地回来。晚饭的时候，总务主任把一把灰迹斑斑的蜊灰刷子丢到我的脚下。我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我用菜刀剁去沾着蜊灰的那头。再斫断捆扎的细绳，那刷子便散成一支支老笋壳子。我捡起那些笋壳，在我和校长卧室交角的座标上，点着了，看着它们很壮烈地化为灰烬。然后将那些暗红的灰烬捡到饭盒里，拿开水冲下，我听到开水激着灰烬的咝咝声。
我当着严校长的面，双手捧起饭盒，极虔诚地将那些灰汤一饮而尽。当天晚上，我的嗓音丧失殆尽，连蛇一般的咝咝声都没有了。
我没有去医院，因为我不能将我一个月十八块的工资往医院里扔。再说，我从来就不去医院，那时候我健康得连医院的门朝哪头开的都不知道。
我是用几十年的光阴来恢复我的声带的；——虽然从那以后我仍旧代课，我一度用粉笔与黑板再加手势代替我的喉咙。而今，我早不代课了，可我的声音仍旧沙哑，——据说反倒符合当今“磁嗓”的潮流；糟糕的是，我连c调的“多”也唱不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