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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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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生气?”小妹靠近我,全公司也只有她敢跟我胡说。

    “谁说的?”

    “你的表情出卖你。”她笑得什么似的,快廿岁的人了,成天还吃泡泡糖,看漫画书,一点长进都没有,但察颜观色却是一流。

    “卖给你什么了?”

    “你在为爱情忧愁,为爱情烦恼。”她嚼着鱿鱼丝,冒充爱情顾问。

    “去帮我领一万块钱出来。”我拿出存折“快去,我等着用。”

    “你用这么多钱干嘛?”她问。

    “给你办嫁妆,早点把你嫁出去。”我打了她一记。

    她羞怒而去。

    钱领来以后,我打电话找私家侦探社。

    对方起初听到生意上门很高兴,但再听清详情,就泄了气。“没名没姓怎么找!”

    就是因为我自己找不到,才花钱,否则我拿新台币开玩笑。

    我给了他们宝时捷车号,够他们忙好多天的了。

    币上电话,我决定去看一场电影。

    我也是个人,需要透透气。

    跑到电影院,运气真好,金马奖影展的观摩电影,还有最后几张票。

    我坐定,看了十多分钟,才发现这部英国片子讲的是同性恋,但实在拍得太好,每个画面拿出来都可以独立成画。

    演米开里的男人帅极了,有智慧,司麦脱看得我目眩神驰。

    如果李麦克的尊容能够换一换,换成米开里的,我情愿白替他画十年图。

    出了电影院,又得面对现实,我去拿车,上仁爱路的工地去。可是有点不放心,打电话回去,诗瑗接的,在哭。

    “哭什么!”我问。

    “赵昌宏来过。”

    “别给他开门。”我叫。

    “我开了。”

    我顿时泄气,她开门挨揍是活该。

    “我要回去了,杨青,他求我。”

    原来她懂得见好就收,我白做了坏人。

    “他从没求过我。”诗瑗补充,赵某人向他低头,难怪这样感动人。

    “下次别再来找我。”我警告她:“你意志不坚,还拖累朋友。”

    “杨青。”赵昌宏抢过了话筒:“谢谢你照顾我老婆,有空来家里玩。”

    “我这辈子再见你就不姓杨。”我恶狠狠地诅咒。

    他哈哈大笑。他们重浴爱河,原谅可怜的老处女。

    “你不会永远姓杨的!”他提醒我:“你迟早要出嫁,得冠夫姓。”

    去他的!

    我决定不再与这一对罗密欧与茱丽叶说话,挂掉了话筒。

    一回头,却看见了秦大佑。

    他正在做一桩妙事,居然站到大街上接受电视记者的访问。而且侃侃而谈,十分得意。

    我从人群间溜走,不料他眼睛尖,马上发现了我,一说完,他急急地赶来相认。

    “杨青。”他大叫,存心让我出名。

    我怕这种免费的广告,只好站住等他。

    “真巧!”他好似拣到了元宝。

    “欸!”我漫应之,东张西望,希望能找到脱身之计。

    “来看电影!”

    “欸!”我找不到脱身上策,猛盯自己鞋尖。

    “可否有这个荣幸,请你去喝咖啡?”

    我十八岁到廿八岁,有不识相的人邀喝咖啡,总告诉来人:“我喝咖啡会闹肚子。”直到去年,我决定要做个成熟的人。

    “秦先生,我还有约,失陪了。”我拔腿便走。

    他呆呆地直视我,大概是在想,昔日他在胭脂丛中呼风唤雨、无往不利,这回却也不灵。

    我怕他使出妖术,疾行而去。

    到了王婷那儿,她见我进去,马上迎了出来。

    “我就知道不是你!”她劈头就说,

    “什么不是我?”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两点时你来过。”她十分兴奋。

    “我没有。”

    “我知道那不是你。”

    我明白了,原来是克丽丝汀。

    “那家伙跟你说了什么?”

    “她怎么有机会说什么?”王婷笑:“我盯着她看,看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吃了什么豹子胆,竟然敢来耍老娘。”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

    “笑你太急,再过十年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老娘,何必现在便卖老!”

    “我心早就老了。”她白了我一眼,自抽屉里抓了把玉米扔进铝盆,放在火上,辟哩啪啦爆得香气四溢。

    爆完了往我前面一搁,又调了两杯screwdriver。

    “这是今天的友情?”我问。

    “找个题目喝一杯。”

    “听起来像两个酒鬼在联络情感。”

    “管他!”她“嘿”地一声笑出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从未见你喝醉过。”

    “你以为我会那么随便,喝醉了给人欣赏。”她握着杯子,盈盈的双眼有一种冰凝的美在流转。

    “原来我们还不是知己。”我耸了耸肩。

    “女人之间能保持这种情感,不错了。”她拍拍我。

    我幼时看七侠五义,并不知道那是神话,年纪渐长再请,快意恩仇外,更多的是怅然。

    “同性间的友情才能够福寿绵长。”我啜了口酒说。

    “你错了!”她摇头:“那是天底下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两个再要好的女朋友,一旦中间有男子介入,说完就完,以后还会变成仇人。”

    “你我就不会。”

    “难说!”她冷笑连连。

    我知道了,她今日不如意定有原因。

    “我们尚未变成仇人,不用这般急着报仇。”我嚼着爆米花,香滑适口,下酒正好,但也只怕日日来这么一杯,不用三个月,腰上就要多一个救生圈。

    “说的也是。”她咕噜又是一口。

    “有什么不愉快尽可说出口,何必借酒浇愁。”

    “喝吧!”她又调了一杯“酒逢知己千杯少。”

    她的感情果然遇到障碍。

    “有什么我帮得了忙的?”我轻声问。

    原以为她会说:去去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帮得上什么忙?

    却不料她点了点头。

    “怎么说?”

    “秦大佑”她只说了三个字。

    我的耳中“哒”地一响。

    “秦大佑!”

    她又点头。

    我这才算明白。

    “他是个花花公子?”我仍不肯死心,试探地问了一声。

    “我知道。”

    没葯救了。

    我颓然的放下酒杯。

    中午诗瑗为了赵四与我翻脸,现在聪明多智的王婷也为了一个菜瓜而反目。

    多么不值。

    我心中轻轻嗟叹。

    也明白了中午克丽丝汀来,并不是一句话都没说。

    “你相信吗?我是说你会相信秦大佑”我苦笑地看她。

    “我信。”她的声音好轻好轻,轻得像飘去的风筝,抓都抓不住。“他欣赏你这样的女孩。”

    “他也欣赏过你?”

    “那是从前。”

    “既然抓不住他,又何必烦恼。”

    “你没有爱过,你不会知道。”她烦恼地挥手。

    “如果我告诉你,我对此人一无兴趣,还能够挽回我们的友情吗?”

    “挽回。”

    只是挽回,她的意思是这两个字,背后的意义是友情已受伤害。

    而我觉得“受伤”这两个字是小女孩用的,真是肉麻。我站了起来。

    “干嘛?”她唤住我。

    “心虚,想逃走。”

    她脸色变白,这么潇洒的人,动了情一样也是凡夫俗子。

    “开玩笑的!”我拍拍她的手。“我要的东西很多,要名要利要朋友,就是不包括秦大佑先生在内。”

    她的表情放松了。

    “我急着回去是想写保证书给你。”我笑:“保证书会烫有金边,四角画小天使。”

    她也笑了,那走样的笑容有阴影。

    “杨青,让我们做朋友,别做敌人,我会受不了。”她低低的说。

    当然,我能明白,如果有朋友拿矛头指着我,我也同样受不了,但,既然知道是朋友,同样的话,何必再说第二次。

    再回到仁爱路工地,天都黑了,铁工阿荣正在上铁窗,他们是夫妻档,店里只用了一个师傅,手工巧又卖力。阿荣站在项楼用滑轮吊,老婆在下头接,师傅半个身子悬在阳台外往里头拉。

    任何一个人见到他们这样拼狠命的工作,没有不感动的,而这也是台湾之所以会产生经济奇迹的原动力。

    七点半,他们才全部上完。

    我请工地所有的人去喝酒。

    本来预算上啤酒屋,但人人都说,去路边摊最好,菜色齐全,无拘无束。

    我不认为这是体贴,路边摊并不便宜,一盘生鱼片下来,照样好几百,更何况这些人喝起酒来漫无节制,是干瓶而非干杯。

    但这倒也吃不穷我,难得的是他们肯来赏光,这就给够了面子。

    油漆工领头敬我酒。“设计师做人没话说,我先干为敬!杨小姐你随意。”

    一大杯生啤酒顷刻喝得干干净净,我也不能太小气,硬是把敬来的酒都喝掉,大家拍掌叫好,可怜我晕头转向,差点儿跌倒。

    “再来一杯!”泥水工起哄。

    “杨小姐不能再喝了。”水电工把我的杯口遮住:“她还要开车回家。”

    “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还怕没人送她。”泥水工不服气。

    “人家是小姐!”油漆工打圆场:“人家也一直很看得起我们,表示过意思就行了,阿西,来,我陪你!你说多少?”

    他们愈喝愈热闹,我却愈坐愈不行,头晕眼花的,几乎栽倒在地,幸好阿荣的老婆扶住了我。

    “杨小姐不行了,我扶她到车上。”她热心地说。

    我一站起来迎着一股冷风,这才觉得清醒了些。

    大家全坏了手脚,水电工还骂泥水工:“都是你!还教人家喝,喝出毛病来了!”

    “我没事!你们继续喝!”我把钱悄悄交给了阿荣的老婆,打开了就停在路边的车。

    没人拦得住我,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我开走。

    今天洋相是出到家了,我总不能继续坐在那儿出丑吧!

    我上了车就诚心祈祷,希望有奇迹出现,能助我一路平安开到家,但奇迹并不那么廉价,才过两条街,车胎就出了毛病,我跳下车,只来得及看见轮胎在路灯的照耀中瘪了下去。

    “你搞什么鬼?”后面的车打开窗骂人:“哼!女人开车!”

    我拉出刺穿轮胎的小号扳手,天才知道这东西怎么会刺中轮胎的,真是见鬼!

    后面车仍在骂,我真想把扳手扔进他车窗,教他看仔细些,可是他还不配排在第一顺位,我正打开后车厢找千斤顶时,警察来了。

    “小姐,出了什么问题?”

    我告诉他轮胎破了,闪开点,别误我。

    但天下就有那么倒楣的事,警察只看了我一眼,就怀疑的问:“小姐,你喝了酒?”

    “没有啊!”我撒谎,只求他放我一马。

    “你酒后开车。”他板起脸:“把行照、驾照拿出来。”

    不得了,酒后开车得违规记点,这是重罪,倘若驾照被吊销了,我就没车开,一个设计师倘若没车子开就跟没有脚走路一样。

    “开车的是我!有什么指教!”暗里从车中钻出了个人来,倒把警察吓了一大跳。

    “小姐,你”我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头就发胀,我宁愿车子像干冰一样被风吹去,也不愿意再见到克丽丝汀。

    “我们是姐妹。”克丽丝汀笑嘻嘻。

    “双胞胎?”警察看直了眼。

    “我们两个谁比较漂亮?”克丽丝汀摆了个更美丽的姿势,时间正好让我把行照从车里拿出来。

    警察走后,我瞪了她一眼。

    “狗咬吕洞宾。”她笑:“帮你解了围,不谢谢我。”

    “谢谢。”我咬紧牙费力地摇起千斤顶,扭开螺丝,克丽丝汀把新车胎拿了出来。一身黑豹似的皮衣在灯光下闪闪生辉,我一抬头,便见她迷你裙下的玉腿,雪白粉嫩,若是一般男子蹲在我这么好的角度,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换好了车胎,我累得说不出话来,所有的酒意也跟着醒了。

    “咦!你还站在这里干嘛!”我瞪着斜倚在我车门旁的克丽丝汀。

    “帮助你呀!”

    “你的情我心领,你可以走了。”

    “就是打发一条狗也没这么容易吧!”她双手抱胸,笑意嫣然,像朵盛开的红玫瑰。在某方面,我们也许相像,但实际上,我们完全不同,她的美在我身上完全没有光采。

    “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情,你最好死了心!”我拍拍她的肩,示意她靠边站。

    “待会儿见!”她爽快地滚开了,不一会儿,连人带车全出现在我的后视镜里。

    她不知道又预备搅和什么了,把车停好,我干脆站在电梯口等她。

    “你听好,我不会请你上我住的地方坐,有话在这里说清楚。”

    她眨着搽了浓茶色的睫毛,像扇着把小扇子。

    “你这样对自己的姐妹,不觉得太无情了吗?”她娇声嗲气,教我全身起鸡皮。

    “我没有姐妹,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啧啧啧!”她摇头:“真会说谎,这会儿居然说起不认得我了。”

    “也许连你都不认得你自己!”

    “为什么?”她很不服气,一双晶圆的眼睛亮得像黑白分明的水晶。

    “你老是冒充别人,早就忘了我是谁!”

    “好吧!我与你多说无益,你不认得我也没什么关系。”她打开皮包,冷笑了一声:

    “自己的爸爸总不能说不认得吧?”

    她直把照片晃到我面前。廿年前的旧照片。

    我厌恶地别过脸。

    “看哪!看哪!不敢看了,是吧!”她一点也不放松,继续叫嚣。

    我只看了一眼,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认得吗?”克丽丝汀轻蔑地瞧着我。

    “认得。”

    “我看不见得吧!”她盛气凌人。

    “的确是我父亲,但在生命中,他除了提供一颗精子外,并没有其他的意义。”

    “你说这种话,不怕拔舌入地狱?”

    “一个男人抛弃妻子和孩子,会比我先下地狱。”我冷冷地说:“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可以走了。”

    “你这样批评自己父亲,我替你难过。”克丽丝汀拦住我。

    “这年头各人自顾不暇,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犯不着替谁难过。”

    “我难过是因为你妄下定论,侮辱自己的父亲。”她对我吼叫,我相信这打到了她的要害,因为我对她所爱的人不敬。

    我也不想侮辱谁,如果你不站在这里跟我穷磨菇,彼此会更方便。

    “外婆告诉你的不是事实。”

    “你怎么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

    “她当然会向着妈妈,拚命说爸爸的坏话!”克丽丝汀的小脸涨得通红,原来像她这样刁蛮的人也会伤真气。

    “她可没那样幼稚。”

    “我不相信她会说爸爸什么好话。”

    “那当然。”我表示同意。“外婆是个公平的人,如果他有什么善行义举值得彰显,外婆一定会大大的表扬他。”

    克丽丝汀气得七窍生烟。

    “他是你的生身父亲,你把他讲得那么不值,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想要什么好处!”我进入电梯:“对不起,失陪了!”

    “我们是姐妹。”她硬挤进电梯。

    “那也不代表任何意义。”我耸耸肩:“或许我们有血缘关系,但那不是我自己能选择,我没有珍惜的必要。”

    “你这么无情,一定是为了保护自己。”

    “你真聪明。”我夸奖着:“现在赶紧出电梯,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就不聪明了。”

    “怎么会是浪费时间?”

    “我没有你需要的遗产,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谁说你没有?”克丽丝汀换住了我,亲热万分地说:“你有得很。”

    “你是看见了,还是闻见了?”我摆脱她,光她那身香气扑鼻,我就要打喷嚏。

    “你一身酒味,谁闻不见?”她嗤笑着。“好吧!不说废话,你确实有一笔遗产,而且还是我们均分。”她大手一摊:“喏!这就是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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