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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把酒聊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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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山到了。

    这时候,不过是黄昏时分。但为了前面除去九十里外的鲁阳关,别无市镇,故只好提前落宿。进城之后,司马玉龙挑开篷车窗帘,朝大街两边略一张望之下,不禁脱口赞道:

    “喝,好气派的地方。”

    侯良玉微微一笑道:“当然喽。”

    司马玉龙讶道:“当然?为什么?”

    侯良玉微笑道:“这儿是三国时候关东诸将讨董卓、袁术的屯兵之处。老弟,你想想看,气派怎会小得了?”

    司马玉龙暗吃一惊。心想:此人的学识好渊博啊!远处,一峰微露,在金黄色的晚霞反射之下,显出一撮镶着橙黄金边的迷蒙淡影,司马玉龙心中一动,暗忖道:我何不再考考他看?

    于是,他伸手一指道:“侯兄,看到没有,那是不是本县因它得名的鲁山?”

    侯良玉漫不经心地抬险约略一瞥,然后摇摇头,淡然一笑道:“不对,那是东南,鲁山该在我们身后的东北。”

    “那么,那一座是什么山呢?”

    “彭山。”

    “哦?”“后汉中兴名将岑彭的练兵所在。”

    历史,人人会读,而每个人所读的历史,都是相同的。但要能做到见景生情,背史实如数家珍,信口道来,毫不牵强,实非奇才不办。对于侯良玉这种惊人才华,司马玉龙不禁大为叹服。

    他们住进一家东升老栈。

    东升老栈的规模相当大,前后共计三进。

    依司马玉龙的意思,住在第一进最好,横竖只歇一宿,第二天便要上路,出入方便得多。但侯良玉经过第一进和第二进的院落,只是皱皱眉,露出一派厌烦的神色,挥手催带路的伙计,要他找两间更好的。

    于是,店伙计将他们领人了最后一进。

    最后一进,进门后是座花园,翠竹如林,摇曳生姿。林间另辟了无数不同图形的花圃,遍标题着各种不同的花草,异香袭人,清幽雅静。地方虽大,一共也只有三处客房,对面一处,左右各一处,三处均是款式相同的一明两暗。

    侯良玉怡然色喜,偏脸向店伙计问道:“好,就这里吧。哪一处空着?”

    “都空着。”店伙赔笑躬身道:“这一进的房钱稍微是的,普通一般客官都是

    是的,是的,所以,现在都还空着是的,是的,是的,小的这就去拿水来。”

    侯良玉挥手捧走噜噜嗦嗦的店伙计,朝司马玉龙浅浅一笑道:“老弟,这儿比第一进你中意的那两间如何呢?”

    司马玉龙赧然一舌道:“好,当然好。”

    “只是房钱贵了点是不是?”

    “走在外面,能省为何不省点?”

    侯良玉一拍司马玉龙肩胛,哈哈笑道:“跟愚兄走在一起,假如为银子担忧,那你可是自寻烦恼。”

    店伙计带着两个手下,端来两盆水,以及一些梳洗之具,司马玉龙和侯良玉,各人分据一房,片刻之后梳洗完毕。

    征尘涤尽,二人均是容光焕发,不亚于两块名玉。

    侯良玉向店伙计吩咐道:“伙计,好菜好酒,多弄点来,快一点。”

    司马玉龙笑道:“什么,侯兄想喝酒?”

    侯良玉诧然道:“难道你不会喝酒?”

    “喝醉了怎办?”

    “谁要你喝醉?”

    “你不是叫他们多弄一点么?”

    “那就算了,伙计,酒免啦。”

    “不,”司马玉龙笑阻道:“小弟说着玩儿罢了,男子汉,三盅五盅,活血安神,何伤大雅?”

    顿饭光景,酒菜备齐。

    侯良玉向站在墙角静候吩咐的店伙计摆摆手道:“伙计,你请便吧,咱哥儿俩,都不是擅酒之徒,有了这两大壶,尽够了。我们喝喝谈谈,也不定到什么时候才能散席,你去两边房间将床铺整理好,就可以走了,不经叫唤,此地毋须再来,碗盏明儿再收拾不迟。”

    店伙计诺诺而去。

    店伙计走后,司马玉龙举杯笑道:“来,侯兄,我敬你,敬你文武兼才,渊博超人。”

    侯良玉举杯神秘地一笑道:“不,我敬你。我敬的理由,完全跟你敬我的理由相同。”

    司马玉龙心下暗惊,表面上,仍然镇定地笑道:“侯兄这样说,岂非自讨识人欠明之讥?”

    侯良玉哈哈大笑。

    “承蒙褒奖,原璧奉还。”

    “怎么说?”

    “识人欠明的,是你,不是我。”

    “哦?”“我侯良玉向以相人有术,百不失一而自豪。”

    “能为小弟举个例子么?”

    “例子就在眼前。”

    司马玉龙心头一震。

    侯良玉朝司马玉龙迅瞥一眼,若有所思地咬了一下下唇,旋即展颜笑道:“来,伍老弟,先干了这一杯!”

    二人对干了。

    司马玉龙心想:“这位侯良玉,实在是他生平仅见的第一奇人,我司马玉龙的一切秘密,似乎早就被他识透,他之所以不肯将它拆穿,很可能怕一经遭破,令他司马玉龙脸上挂不住。所以司马玉龙又想,君子待人以诚,还不如由我自己说出来的好。司马玉龙以为,我一身清清白白,无事不可对人言。过去,只是武功不够火候,才改容易装掩避天地帮人物的眼目,现在,身居五行掌门,这种身份除了对天地帮帮主金兰一个尚有暂守秘密之必要外,本人的一切,已没有一点不可以公开。老实说,假如侯良玉米路不正,对我司马玉龙怀有恶意,两三天来,日夕相处,肌肤相接,有的是下手机会,他要动我的恶念头,早就该动了,他既没有那样做,那就证明他对我并无不善之意,这种情形下,我若不先掬诚相待,将来如何邀人家共参五月五的岳阳之会?”

    当下,司马玉龙盘算已定。

    他为侯良玉斟满空杯,二次举杯笑道:“说下去吧,侯兄,您说完了,再听我的。”

    侯良玉微笑道:“你知道我有很多话要说,我也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你对我的身世一定想得很多,而我,对你的身世,也同样想得不少。我们彼此均在不断地向对方试探,而都希望第一个了解对方。是不是这样的,伍老弟?”

    司马玉龙坦然地点点头。

    “说得更为露骨一点,”侯良玉微笑着继续说下去道:“我俩自第一次见面之后,就一直相互欺瞒对方,从我们各人道出来的假名假姓开始这一点,请老弟听清,别生误会,我说的是‘相互’,这个相互,包括了你,也包括了我。”

    司马玉龙暗暗心折,忙道:“是的,侯兄,小弟的真名是”

    侯良玉摇手止住司马玉龙的话头,笑道:“慢一点,老弟。姓名只是一个人的符号,朋友相交,贵在知心,知名仅为其次。现在,我们相处已有三数天之久,彼此这样熟了,真名实姓慢一点知道并不打紧。”

    司马玉龙点头。

    侯良玉微笑着又道:“现在,话入正题,让愚兄先举例证明一下老弟的欠缺知人之明。”

    司马玉龙笑喊了一声:“好!”“在进城之初,”侯良玉自动干了一杯、笑说道:“你说这座城很够气派,我信口说出它当年曾一度为三国时袁术的屯兵之处。这一点,愚兄知道,你兄弟对此史实一定也相当清楚,只是一时没有想及而已罢了,等我出了口,你当立即明白。之后,你大概对我的博闻强记感到惊讶,立即起了想知道我是不是有点真才实学的念头,所以,你接着指着‘彭山’问‘鲁山’,想试试我究竟知道多少?哈哈是不是,老弟?当时,你满以为我被瞒在鼓里,其实呢?你的用意早在你开口后我就明白了。如此说来,究系何人欠缺知人之明?”

    司马玉龙长叹一声道:“侯兄这份精明,真令人叹为观止。”

    侯良玉大笑道:“老弟且慢屈服,良玉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你刚才既然考过了我,现在可轮到我要考你了。”

    司马玉龙听了,很觉有趣,忙笑道:“好好,不过,答不上又将如何?”

    “罚酒三杯。”

    “太多了。”

    “一杯也好。”

    司马玉龙笑道:“请侯兄先给个范围,好让小弟心理上有个准备如何?”

    侯良玉笑道:“当你指着彭山问鲁山之前,你有没有先通知我准备一下?”

    “那个答不上不罚酒呀!”

    “那是暗考,现在是明考,严格说来,你占的便宜已经够大了。”

    司马玉龙先将自己的酒杯斟满,端在手里,做好待喝的姿势,然后抬头笑道:“好了,来吧。”

    侯良玉微微一笑,然后缓声一字一字地道:“天长路远魂飞

    苦接下去吧!”

    司马玉龙眉目倏展,心想,这有何难?当下,宽心地放下酒杯,朗声接吟道:

    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侯良玉点点头,笑喊了一声好。

    “侯兄,我们就以唐诗为范围,轮流问难如何?”

    “好极了,答不上的,一律罚一杯。”

    司马玉龙笑道:“我先来。”

    侯良玉点点头道:“好!”“古来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

    侯良玉笑道:“轮到我了吧?”

    “当然。”

    “背后何所见?”

    “什么?”

    “背后何所见?”

    司马玉龙皱着眉头念下去道:“珠压腰际可称身。”

    “轮到你啦,老弟。”

    司马玉龙胸脯一挺,昂然吟道:“一身转战三千里。”

    “一剑曾当百万师。”

    侯良玉续罢,立即吟道:“当君杯归子。”

    司马玉龙摇摇头,并不作答。

    侯良玉催促道:“接下去呀!”

    “接不下去。”

    “那就快喝酒!”

    “我又不是答不上,为什么要喝酒?”

    “凭什么证明你答得上?”

    司马玉龙恨声念道:“是妾断肠时不来了。”

    “为什么?”

    “侯兄念的,脂粉气太浓,没有意思。”

    “你能说它们不是好诗句么?”

    司马玉龙星目微转,忽然计上心来,当下在心底暗笑一声,朗声吟道:“天意如是即如是。”

    “什么?”

    “天意如是即如是。”

    侯良玉脸色微变,立即低头沉思起来。司马玉龙嘴角噙笑,不住地催促着快接。半晌之后,侯良玉将自己面前一杯酒端起,默默地,仰头一口喝干。喝完酒,侯良玉抬脸皱眉道:

    “良玉自信对唐诗宋词元曲都曾涉猎,为何独对这句‘天意如是即如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司马玉龙忍笑强装正经地道:“唐诗成家者,何止千数,偶尔遗忘一两句,算得什么?”

    “此句源出何诗,老弟肯见教否?”

    司马玉龙哈哈大笑道:“你问我,我又问谁?哈哈哈哈我不是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么?天意如是即如是?”

    侯良玉先是一怔,旋即会过意来。他已明白上了对方大当,这下如何肯依?

    只见他,一手按壶,朝司马玉龙笑喝道:“怎么样?是自己领罚呢?还是由我动手用强?”

    司马玉龙知道这一关无法善了,只好双手连摇,赔笑求饶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自己喝,三杯。由我动手,五杯。两条路,任你选。”

    “天哪,这岂不是商鞅作法自毙?”

    “差不多。”

    司马玉龙无可奈何地一气干了三杯。

    就这样,笑笑闹闹,初更方起,二人手中的三斤壶,均已消去一半。他们喝的是上好陈年百花露,酒色微碧,入口芬芳,应唾而溶,酒性迟缓而醇烈。因为第三进院落是特等客房,和前面远远隔绝,这时,明月初升,花弄月影,冷暖宜人,正是,一二知己,把酒宵夜的大好良宵。司马玉龙的酒力虽然有限,但因为兴致好,也并不觉得怎么样。

    司马玉龙和侯良玉二人的人品,本就生得英俊异常,这时,三分酒意上脸,烛影摇红,灯光下,越发显出了二人的冠玉微沾酡红,直似古画中人。

    司马玉龙平均起来虽然比侯良玉多喝了两杯酒,但因为侯良玉那一杯喝得太冤枉,这是他的杰作,他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他虽为一代文武兼具的奇才,但仍保有一颗赤子之心,洁白无暇,尤其是略为有了一点酒意之后,心中更是坦荡无物。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侯良玉对他时时偷传的谛视。

    二更鼓响。

    “老弟,还来不来?”

    “不来了,真的不来了。”司马玉龙摇头笑道:“假如侯兄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办?”

    “我们谈谈武林趣史如何?”

    “好,好。”

    侯良玉笑道:“从什么地方说起呢?”

    司马玉龙道:“当然从我们本身啊。”

    “我不叫侯良玉。”

    “我也不叫伍衍。”

    “且慢,”侯良玉突然正色阻止道:“关于姓名方面,我们暂且到此为止。”

    “为什么?”

    “为了一个誓言。”

    司马玉龙讶道:“什么,誓言?”

    “是的。”侯良玉咬唇沉吟了一下道:“良玉曾对自己许过愿,除了本门本派的人,谁能见得了良玉的真面目而又知道了良玉的真姓名,就得永远相处在一起。”

    “须臾不离?”

    “是的,须臾不离。”

    “除了夫妇,多好的朋友也办不到呀!”

    “所以我不愿意先将真姓名说出来,就是这个缘故。”

    “真怪。”

    侯良玉望着烛花,喃喃地道:“怪?假如你是我,你就不以为怪了。”

    司马玉龙仗着酒意,故意打趣道:“你真像个女孩子。”

    “有时候是的。”

    “吭?你说什么?”

    “不信么。”侯良玉微微笑道:“女人可以化装男人,男人就为什么不可以化装成一个女人?”

    “奇谈。”

    “少见多怪。”

    “你试过?”

    “不止一次。”

    侯良玉微微而笑。

    司马玉龙经此一说,再朝侯良玉望去,不知道是他心存成见,抑或是他以前忽略了,这时候,他突然发觉,坐在他对面灯下的侯良玉,笑盼之间,竟是那样妩媚动人,娇好如处子,尤其那双眼波,流转之间直似荷叶滚露,荡人心魂。

    司马玉龙,心下大骇。

    他想,天哪,他要真是个女人怎办?

    侯良玉似乎业已看透他的心意,笑道:“你怕我真是个女人是不是?唉,傻小弟,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我相处,也非一日,这几天来,在未谈到女扮男装,男扮女装之前,你可曾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大丈夫,泰山崩于前面色不改,你老弟,堂堂一位少年英豪,怎的一谈到男女问题就这样局促不安,请问,男女问题又为何不可谈之?”

    司马玉龙想想,也是。不禁失笑道:“侯兄,你真古怪,你你到底唔,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侯良玉微笑不答,持壶替司马玉龙先斟了一杯。司马玉龙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闻人凤和梅男。两张俏白的面庞,一张如玫瑰带刺,含苞待放;一张如盛开牡丹,雍容华贵。两张面庞,在他脑海中轮流泛现,流转不停。他,司马玉龙,不禁对闪动的烛焰出了神。

    侯良玉微噫一声,伸出小指,在司马玉龙的酒杯中,轻轻一挑,然后屈指一弹。

    司马玉龙回头道:“是烛灰么?”

    “唔,是的,是烛灰,一点点重换一杯吧。”

    “没有关系。”

    “来,干杯。”

    “干!”

    二人照杯,重新斟上。

    片刻之后,侯良玉起身笑道:“衍弟,你先坐会儿,良玉去去就来。”

    “去哪儿?”

    “我的房间。”

    “做什么?”

    “等会儿自然知道。”

    侯良玉起身去后,司马玉龙独自一人坐着,闲着无聊,复又自斟自饮地喝了几杯。坐着,坐着,他的神智逐渐恍惚起来。他感到一阵飘忽,一种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常有的感觉突然追击他的全身,这种感觉,来得很突然,也很自然。以往,这种情形不是没有过,但以往任何一次都没有这一次来得明显,以往,那只是一种纯洁遐想,想到男女的相亲相爱是一种美好的乐趣,那种情形下,他怕自己想得太多,会人邪道,常于念起之初,便以理性强行克制,可以说,那种念头,仅如昙花一现,随现随逝。而这一次,完全不同了。这一次,异常明显,他需要,需要,需要同时,他并不觉得这种反常的现象有什么不对他的血脉开始责张其他,他没有任何思想。就在这个时候,左首卧室中,传出一阵轻微的环佩叮当之声。同时,一个悦耳的声音在向他娇柔地低呼:“弟弟,到这里来。”

    这一声柔呼,令人心魂荡漾。

    司马玉龙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来,踏着飘忽忽的步伐,向发出娇呼的左首卧室走过去。

    卧室中,红烛高烧。

    烛影里,牙床前,司马玉龙看到的,是一个一身淡红宫装的袅娜背影。司马玉龙的一颗心,骤然地,猛烈地,狂跳起来。他恍恍惚惚地想:她真是个女儿身么?

    但愿她是。

    欲火在司马玉龙的双睛中燃烧。

    心在跳,手在抖,他,颤巍巍地摸着桌沿,走向床边。

    “良玉,你,你我看看。”

    他吃吃地咬着舌头说着,一只右手已然搭上宫装背影的右肩,手肘自然而然地向内弯曲,终于,他搂着她了。他搂着的,竟是一成不假的如削香肩。他的心,跳得更为厉害。

    “我,我我看看。”他吐音不明地含混说着。

    同时,他将她的娇躯轻轻扳转。

    他,司马玉龙的理性完完全全地崩溃了。现在,映现在他眼帘中的,是一张十成十的女性面貌,修眉如黛,凤眼含春,鼻似琼瑶,秀唇点红,娇、柔、俏、媚,无美不臻。他开始喘息了。

    “姊姊你,你真的是?”

    “死人,你没有手么?”

    “啊啊。”

    “怎么啦?”

    “姊姊,我要,我要。”

    “唔不。”

    女的如醉如痴,男的喘息得语不成音。

    “姊姊。”

    “啊。”

    “我要。”

    “哼。”“姊姊。

    “给了你。”女的柔弱无力地喃喃道:“你以后就不会再想我了。”

    “玉龙不是那种人。”

    “真的?”

    “真的。”

    一张火热的面孔俯下去,一张火热的面孔迎上来丁香互递。

    好一会之后,女的挣扎着低低地道:“弟弟,让姊姊去熄了灯再好不好。”

    灯,熄了。

    就在这个时候,西厢屋脊上,恍若从天而降地飞落两条轻巧的身形。来者是老少两女,少女十五六,亭亭如玉,娇憨可人,妇人看上去仅在四旬左右,青由褂裤,青布包头,面目祥和。

    定身后,妇人四下一瞥,皱眉低声怨道:“死丫头,你始终认为你的玉龙哥哥跟我们走的一条路,起初以为他走在我们前头,没命的狂赶,待问了三五个城镇毫无头绪之后,你丫头又以为他走在我们后头,要老身在这座通往岳阳的咽喉要镇上等两天,现在,所有的客栈都搜遍了,只剩下这家最大的,你一会儿说你的玉龙哥哥人很节俭,纵然落店,也不会在第一流的客栈歇足,待二流以下的客栈都摸空了,你又说你玉龙哥哥人爱清洁,那些二三流的客栈龙蛇混杂,一定不合他的意,很可能住在这最大的一家现在你看吧,这一家的客房共有三进,一二进都搜遍了,这第三进只有三间屋子灯火全无,看样子并无人住,难道也要老身将空屋挨次踩摸一遍不成?”

    少女赌气答道:“奶奶不去,我去。”

    “但愿你的玉龙就住在下面。”

    “很难说。”

    少女说罢,脚下微顿,便已悄没声息地投落院心。

    只见她,人如狡狸,倏起倏落,瞧前顾后,瞬眼之间,已将东西两处厢房查彻。最后,身形微晃,她纵上正对面坐北朝南的那一间的房檐,娇躯一折,头下脚上,倒垂帘,从窗缝中朝左侧的卧房中悄悄望进去。一声尖呼,少女身躯,有如中了暗算似地,自檐头笔直往院中滚落。

    西厢屋脊上的中年妇人,见状大惊。

    只见她,一声呼,其疾如飞般地往院心扑下。

    中年妇人不偏不倚地落在少女跌落之处,俯身一看,只见少女头角皮破血流,业已昏死过去。

    中年妇人,勃然大怒。

    她,后退一步,向屋内怒喝道:“屋内住的是哪位高人,出来见见天山慕容卿。”

    中年妇人喝毕,屋内立即响起一阵挣扎之声。

    女的低声求告道:“弟弟,松手,让姊姊出去打发了他们吧!”

    男的呼了一声道:“别理他们。”

    跟着,男的一声痛呼,女的似乎以非常手段挣脱了男的怀抱,接着,代起一阵衣裳悉索之声。片刻之后,一声吼,一个眼光发直,脚步踉跄,衣履皱折不整,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子的英俊少年抢先奔出;后面跟着纵出另一个看上去年龄似乎稍长的文士,所不同的,后者脸上蒙着一块很宽很宽的黑纱。

    见到出来的是两个男子,中年妇人不禁一怔。

    这时,那个抢先奔出,神态有异的少年,直眼四下一望,然后脚步踉跄地向中年妇人欺步逼近,伸出一只手指,咬着舌头,吐音不清地向中年妇人怒吼道:“是你你这个婆子破坏少爷的的,好,好事么?”

    嘴里怒责着,右掌一扬,便向妇人遥遥拍来。

    这时,少年身后那个看上去年龄似乎稍长,脸上蒙着黑纱的文士,突然抢上一步一把抓住少年肩头,轻轻往后一带,口中低声道:“弟弟退一步,由我来。”

    蒙面纱的文士这一开口,自称天山慕容卿的中年妇人立即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她恍然大悟:这文士原来是个女的。

    少年经文士往后一带,立即飞身飘出七八步。

    中年妇人双目如电,她朝身不由己,踊身飞退的少年迅速瞥了一眼,冷冷一笑,心中似已全部明白。

    蒙面文士甩走了少年之后,跨上一步,阴恻恻地朝中年妇人发问道:“你就是天山毒妇么?

    是的,中年妇人正是天山毒妇慕容卿。

    天山毒妇见对方身手超凡绝俗,而且在自己通名之后,立即知道了自己身份,脸上也不禁略露讶异。当下,天山毒妇冷笑一声道:“女侠身手不弱,何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天山毒妇,天山毒妇,”这时,蒙面文士身后的少年,直着眼,怔在那里,不住地喃喃自语着说道:“咦!这个名字好熟啊!”蒙面文士不理天山毒妇的反问,阴恻恻地又道:“慕容卿,你来中原做什么?”

    毒妇嘿了一声道:“那个你管不着老身只问你女侠凭什么出手伤人?”

    “伤谁?”蒙面文士朝身后少年很快地望了一眼,然后转过脸来道:“你是指他么?”

    天山毒妇冷笑一声,不屑地道:“你在你身后那少年身上用了些什么手法,当然难逃老身耳目,不过老身没有空闲去管尽天下下流事,老身只问你凭什么伤我孙女!”

    “你的孙女?”

    “是的。”

    “闻人凤?”

    “哦,你也认识她,你,你是谁?”

    “她在哪里?”

    “谁?”

    “你的孙女闻人凤?”

    天山毒烟惊色微露,掉头一看,身后地上,哪里还有先前那位自屋檐滚落的少女的踪影?天山毒妇大惊失色,掉头朝蒙面文士狠狠望了一眼,脚下微顿,身形已起于半空,口中同时低声喊道:“凤儿,凤儿。”

    蒙面文士的面纱,微微一荡,面纱后面,似乎正发出着一阵无声的阴笑。

    就在这个时候,蒙面文士身后的那个神态失常的少年,突然向天山毒妇腾身之处扑过去,口中胡乱地喊着道:“天山毒妇,你别走我认得你,人是故意的,我

    想不起来了,你一定一定是故意来破坏少爷好事的来未来别走,来领教我我司马玉龙两招!”

    “司马玉龙?”

    天山毒妇一声惊噫,半空中,身形猛折,返身疾泻。

    蒙面文士恨恨地一跺足,长叹一声,人如脱弦之箭,疾向少年奔去,并指便点少年前胸的中府死穴!

    天山毒妇暴喝一声:“你敢!”

    身形尚未落地,双掌齐扬,一股狂风应掌而起,狂击蒙面文士的后脑,蒙面文士仿佛深识厉害,当下顾不得再去伤敌,脚下滴溜溜一转,横门五尺,堪堪将天山毒妇的一股惊人掌风避过,说来也怪,文士避过一边,天山毒妇双掌向后一带,那股眼看就将径扑茫然不知所措的少年的掌风,竟在刹那之间,消失干净。

    天山毒妇,藉式落地,而蒙面文士,也在这一刹那间,去了个无影无踪。

    天山毒妇,四下略一顾盼,喟叹一声,摇摇头,缓步向少年走去。

    少年眼光发直,双目中,如有火焰在向外喷射。这时,他朝向他走去的毒妇凝视着,不稍一瞬,势若噬人。毒妇惊噫一声,立即止步,她朝少年又打量了两眼,就在少年往她身上飞扑之际,突伸两指,遥向少年肩胸之间的极泉一点,少年应热扑通栽倒。

    毒妇走过去,伸手将昏倒的少年一把提起,帮他盘坐在院心,然后从怀中摸出一颗异香扑鼻的药丸,塞在少年口中,一面并指在少年周身各处大穴上指揉拍打,一面失声叹道:

    “久闻中原武林黑道上有一种毒害志士豪杰而不着丝毫痕迹的‘迷仙散’,今天总算亲眼见识到了。据凤儿说,这孩子已由苗疆桃面侠打通天地玄关,又得五行真传,一身武功,几与三色老妖不相上下,以他这份浑厚功力,居然也竟堕入术中而不能自知,可见‘迷仙散’之歹毒,不但惊人,而且可怕!唉凤儿,你这一走,连奶奶都不告诉一声,这个误会到哪一天才能澄清呢?这丫头,也真是不然的话,由奶奶解释一番,烟消雾散,你们两个也好就此走在一起,有个照应,免得老身心悬数地,岂不甚好?”

    良久之后,少年轻唉一声,似已苏醒,毒妇顺手又点了少年的睡穴。如此,又是片刻之后,毒妇俯身挑开少年的眼皮,就月色下仔细查看了半晌,然后点点头,撇开手,到屋脊上四下踩探了一遍,方始飘身进屋,点亮灯火,停留了一会儿,再行走至少年身后,伸手一拍,迅即抽身退向暗处,直至少年欠身立起打了个呵欠,这才悄然而去。

    司马玉龙有如大梦初觉,从地上起身,打了个呵欠,浑身感到一阵疲惫,不禁纳罕地忖道:“怪了,我醉了么?这么晚了,我怎么还没有入睡?我刚才坐在地上是在干什么?还有,侯良玉呢,他哪儿去了?他也醉了么?不然的话,他去安息怎不招呼我一声?噢。他房里灯还亮着,让我进去看看!”

    司马玉龙进了房,又是一怔。

    “咦,侯良玉呢?”他更为纳罕了:“我记得,我们喝酒喝得好好的,他好像没有醉,我似乎也只有三分到四分,最后,他又敬了我一杯,他好像说他要到他的房里去一下,我一人坐着,坐着之后,之后记不起来了。唔,好像是,我昏昏欲睡,不错,是的,一定是这样的,跟着我就醉了我走出院心,坐在地上一直睡到现在。那么,现在,他的人呢?咦,那张条子写的什么,难道是他有事外出,为我留下的字?”

    司马玉龙走近书桌,桌上一张留柬,字迹尚未全干,待他看清之后,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神智完全清醒了过来。

    条子上写的是:

    玉龙:

    如你惜今,即应全神防范你的朋友。她现在走了,但她可能再来。我无法继续照顾你,因为我要立即开始追寻那个被你们两个气跑的傻丫头。

    天山慕容卿

    “天山慕容卿,天山慕容卿,”司马玉龙失惊地想道:“不就是毒妇她老人家么?如此说来,傻丫头一定是指凤妹了?奇怪,毒老前辈说凤妹是给我们两个气跑的?我们两个

    我们,我们是指我和侯良玉么?”

    司马玉龙越发迷惑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不论在他酒醉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事,毒老前辈留柬既然如此吩咐,必然有所依据,他可不能太过大意。于是他匆匆将纸条又看了一遍,引火烧去,然后灭烛上床。他经过这番示警,不敢脱衣而卧,仅在床上盘坐调息。可是,今夜情形异常特别。

    任怎样他也无法入定,于是。他又将毒妇的留柬从头回味起来。

    “她现在走了,但她可能再来,”司马玉龙不安地想:“这个她,当然是指侯良玉,她,她,她难道是个女子么?不然,毒老前辈怎会说出凤妹是给‘气跑的’?”司马玉龙逐渐有点明白过来,像一个人在努力地追索一段零落的梦片一样:“唔,是的。”他想起来了:“问题可能都出在最后那一杯酒上,喝了那最后一杯酒,我就失去理性,做了无数的荒唐的梦,我梦见了。个美若天仙的宫装佳人,我,我我拨她,吻她,几乎而最后。

    在最紧要关头给一声暴喝赶散我一直以为是个梦,而现在,事实证明它不是。”司马玉龙有点慌乱起来:“假如我遭遇的不是梦,那么,可能就是凤妹气跑,毒老前辈留柬,侯良玉不辞而别的原因!”

    假如说侯良玉真是女扮男装,那么,她摹拟男人家的谈吐举止,以及男人家的气派,真是惟妙惟肖。

    假如说侯良玉是个下流女人,她之所以和司马玉龙走在一起,完全不怀好意,这一点,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本来,他对侯良玉虽然有点怀疑,但那只限于两点,第一此人城府很深,深邃得令人难以捉摸。第二此人精明狠毒,他亲口说过,他的心肠“并不怎样慈悲。”

    至于此人的文才和武功,当今之世,几乎找不出第二个来。就算她是个女人,凭她这一身先天的,以及后天的奇异的禀赋,她何苦如此犯贱?

    难以理解。

    就算她对司马玉龙倾心吧,她为什么不循正当途迳?老实说,这两三天来的表现,她已处处令司马玉龙心折,只要开诚布公,她并不难像闻人凤和梅男她俩一样,在他司马玉龙心底深处占一席地,成为他司马玉龙永久的朋友。甚至比朋友更进一步

    对于侯良玉这个人的身世和来历,司马玉龙愈想愈糊涂!

    假如她在最后一杯酒中做了手脚,那么,事实证明她不是一个高贵的人,不问他是男人或女人,他都不是高贵的。

    武功绝世,才华惊人、人品不愧人中龙凤,对处世做人,以及武林中是非恩怨解剖得那样精辟动人的侯良玉竟然会和杨花仙子黄素英那等女人有着同一劣性,真是令人浩叹想到此处,司马玉龙心头,感到一阵无比的难受滋味。

    侯良玉,侯良玉!

    司马玉龙在心底喃喃念着,突然在字面上若有所触。

    侯良玉?

    她取这个化名,难道她在事先就已经知道了他叫司马玉龙,而有意如此一名双关?

    那么,她到底是一个什么身份的女人啊?

    天,快亮了。

    司马玉龙长叹一声,然后依着五行心诀中的定字诀,强收心神,做了一番调元功夫,好不容易挨到东方发白。他将侯良玉的行李略为收拾放在床上,招来店家吩咐道:“伙计,我那朋友有事去了别的地方,他的东西,他自己会来拿,请你暂时保管着,他来时,另外有赏。假如他问起了我,你就说我传言给他。‘我顺正路走下去了!’”

    店伙计唯唯。

    司马玉龙从自己身边掏出银子付了账,虽然他知道侯良玉的行囊内有的是黄白之物,但他想不出应由侯良玉付账的理由,侯良玉雇的马车,是事先付的钱,他也将它回掉了。然后,他提起他那只轻便书箱,步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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