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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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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前,吴宗岳和如松、如桦等嵩阳院书院的五名生员,皆被定为明春进京应试拔贡的选人了。

    如松、如桦哥俩一脸喜色地赶回家中,先来到前庭向诸位长辈报了喜,然后直接来后院找到三妹,喜滋滋地报了信,要轮流请三妹吃酒!

    如茵的病这时也已大愈了。黄昏时分,她站在自己的小阁楼的廊前,独自伫望着一片冰雪琉璃的世界被西天那轮红艳艳的落日霞晖映照着,衬着雪地上立着的几株枯木和枝头的数点寒鸦,真是别具一番动人的情形!她心下正在思量着,如何能够出门到山野去,看看琼山玉野的景致呢!这会儿,听两位堂兄报说,自己劳心费神地帮他们写的文章,竟被双双选中,实在是又得意又兴奋!一时也提起了兴头:"好吧!念及你们的诚心,我应下了。顺带,明儿你们再陪我去看看山野雪景。只不知,二位哥哥想请我到哪家酒楼啊?"

    如松道:"玉香阁、嵩阳楼、明月楼,随你挑。"

    如茵道:"明天下午罢!你们先陪我到嵩岳寺和法王寺看看日落暮山、夕照雪野的景致。回来之后,咱就到嵩阳楼去!这么大冷的天,吃他们的什锦火锅再好不过了。"

    "好!一言为定!"哥儿俩乐呵呵地说。

    被选中应试、家景又好些的学生,这两天正商议着如何轮流做东、请众位好友吃酒庆贺的话。

    逸之呢,因是拔贡功名,而明年初夏正好也是贡生进京朝考的年份,故而,众人商定下一起进京!这时,自己也报了要请一席为众位添添彩头。鸿飞也跟着报了一席,一是祝贺众位的被举荐之喜,二是提前为众位和梁大学长饯饯行。

    第二天一大早,如松哥儿俩刚进了书院大门,就被在院里空地上打拳的杜鸿飞叫住:"嘿,二位,昨儿你们哥俩怎么走得那么急?说话就没了人影儿。大伙商议吃酒的事儿,单缺你们哥儿俩。眼见快年下了,只怕过了祭灶,外地的同窗都回家了,人聚不齐,反倒没了趣味儿。不如趁大家都在,聚齐了才热闹啊。"

    三人说着,一齐朝侧院走来。

    大冷的天,逸之只穿了一身夹袄、夹裤,额发剃得锛儿亮。一条大辫子盘在脖子里,抡着一把大铁锹,正在铲着院子里的残雪往树根上撂着,竟满头地冒着热气!

    见三人走过来,逸之把大铁锹竖到廊下,笑呵呵地搓了搓两手,和三人一齐进了屋子。

    屋内一个火炉子烧得正旺。火盆儿上坐着一个锔了好几处补丁的大铜盆子,铜盆里的水被烧得蒸气腾腾地。逸之进了屋,把两手伸进那冒着热气的水盆里拧脸巾。水烧得太热,他一边又是吸气、又是嘘气地晃着那脸巾上的热气,一边说:"昨儿你们哥俩一转脸就不见人了。说话就要放年假了,我想先起个头儿,今儿先由我来做个东,以后悉听各位尊便。原因是我不比你们,都是豪门大户的。我先趁着众位肚里的油水还不算大时,好歹都好将就,我先请一桌儿。明儿、后儿、大后儿那几天,谁先谁后,鸿飞你们几个自己定日子就是了。"

    如松看了看如桦道:"如桦和我两人分别做东。可是,今儿晚上若云心君做东,我们哥儿俩不知,昨儿已另外和人约下了,只怕不能准时到席。"

    杜鸿飞道:"你们约下的是谁?若都是年轻人,新朋老友地一并拉过来,大伙合在一起,岂不热闹?"

    逸之望了望哥儿俩道:"如松兄,若不方便,我们几个先在酒楼边喝边等着你们俩!你们那边的应酬结束了,再赶过来入咱们这伙也一样的!"

    如松忙道:"这样好!有生人坐在一起,扫大伙儿的兴。那就依云心君的,我们那边尽快应酬就是了,完了立马过来。只不知,逸之兄定下的是哪家酒楼?"

    逸之道:"这个,我自然该听你们的意思。"

    杜鸿飞道:"嵩阳楼罢!这么大冷的天,那里的什锦火锅吃起来再痛快不过了。"

    如桦摇头一笑,也不说话。

    如松道:"嵩阳楼?火锅有什么吃头儿!我看还不如玉香楼的川菜有滋味儿!今儿先上玉香楼,明儿再去嵩阳楼罢!"

    杜鸿飞嚷嚷道:"今儿你别跟我唱对台戏了!到哪儿吃酒得听我的!你们哥儿俩,这次双双被选上!逸之明春朝考,自然也该玉堂金马了!你们一个个得意得狗翘尾巴尖儿的,我死的心都有了!这吃酒不能不听我的了!今儿就嵩阳楼!咱吃它个热火朝天,醉它个地覆天翻。什么功名利禄,科甲应试,都去他娘的罢!"

    其实,众人心下皆清楚:这次,原定名额是有鸿飞的。因他早就厌倦了笔砚生涯,有心做一番实业救国的事来。加上宗岳在省巡抚衙门的姑父,为了侄子的事,竟从省城带着知府的写给知县和鸿飞大哥的信,专意亲自跑到山城来请求山城知县和学官的关照。鸿飞和大哥杜鸿达商量,把自己的名额让给了宗岳。

    逸之望着如松、如桦笑道:"你听听,他说得多可怜!其实,这小子一门野心要做红顶商人呢!如今,反倒说出这样的话来!成心恶心咱们呢!"

    鸿飞哈哈大笑起来!

    下午,如茵换了一件男袍,外面又罩了一件一字襟的坎肩儿。她看了看桌上的时钟差不多时,抓起一顶兔毛大暖帽扣在头上,蹑手蹑脚地就要溜出门去。谁知,刚刚走到廊下,正好被在窗前站着的娘瞅见。一看那副打扮,明知又要出门,隔着窗子在屋里大喝了一声:"茵儿!你给我站住!"

    如茵两脚一时粘在了那里。

    "你那病身子刚好些,这是又想到哪儿去给我疯啊?"娘走到了门槛跟前,抱着双臂,冷冷地斜着眼追问她。

    "娘!人家病那两天,许了个法王寺的愿,这是要去还愿呢!"

    "那么远的路,这冰天雪地的,派个人去也一样的。只要心到,神佛也不会怪罪的。"娘素常礼佛,听说是去法王寺还愿,也不好硬拦。

    如茵道:"人家许下的就是要亲自上香、磕头的么!"

    娘打量了她一眼:"这回也就罢了。我且告诉你,以后再别许这样的愿啦!一个大闺女家,成日一身野小子的打扮,人前街上,疯来疯去地!传出去,我看将来还有谁为你说亲!"

    如茵笑道:"嗳!这倒正好了。我正想守着娘一辈子、侍候娘一辈子呢!"

    娘听了,撇嘴一笑:"你也别跟我耍嘴子!就算你愿意老在家里,我还不敢留你呢!赶明儿,也不管哪家再来提亲,也不管是丑的俊的、精的傻的,好歹我都得答应人家,赶快把你嫁出去我才心净!"

    一边说,一边就叫人:"叫管家来,给小姐套车。"

    虽知大哥、二哥已备了马在门外等着自己呢,如茵也不敢说不要车的话,只得等着管家套了车。娘派了自己身边的一个大丫头跟着,又让如茵带上自己平时做的两样手工,一瓦罐儿香油,反复交待:许了愿,早早回来!这才放她出了门。

    如松、如桦早在门外等得不耐烦了。

    出了门,如茵打发丫头坐在车上,自己依旧扶鞍踏镫地骑上马背,和两个堂兄并辔而行。

    山城这地方是佛道两教的发祥地。围绕嵩山一脉,至少不下七八十处的寺庙堂观。其中,有好些寺庙已有一两千年的历史了。除却这些人文景观,自然景致就更多了:少室山、太室山、太子沟、卢涯瀑布等等。同学少年聚在一起,别看方圆只有几十里,转悠攀爬个十天八天地,也难浏览到全景的十之四五。如茵毕竟是个女孩子,除了少林寺和中岳庙这些大寺庙,山城周围一带好些有名的寺庙和景致都没有去过。

    三人出了城门,一直朝北而行。一路之上,山岩沟壑白茫茫冰雪天地,不见一些儿的人迹兽踪。

    车马行至嵩山名寺大法王寺,见皑皑茫茫的半山崖上,簇着一片孤岛似的寺院。让人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凄冷孤绝!

    兄妹三人进了寺门,两个正在扫雪的小和尚看见,脸上立露出惊喜来!再没想到,这时还会有施主赶来!赶忙放下大扫帚,恭恭敬敬地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辛苦啦!"

    三人回了礼,在院中信步浏览起来——这座大法王寺,和城西的少林寺遥相对应,听说,比少林寺还早四百多年历史哪!

    在大雄宝殿前,如茵一下子就被两棵大得吓人的银杏树给吸引住了!天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这般古老的银杏树呵?它们静静地伫立在大雄宝殿的一左一右,虽说已成满树空枝,心想:若是赶在春夏季节来,那满树绿扇似的浓叶,在山风的吹拂下,该是怎样一种绿荫森森、清风习习的景致!

    如茵用自己的胳臂去丈量,如松笑道:"三妹,别量了!我们四五个人都搂不过来呢!"

    众人进了大雄宝殿,如茵上了香、许了愿,施舍了一些儿碎银和娘让捎来的两件她自己缝制的棉背心。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默默念祷了几句什么,尔后在一个铜鼎上敲了三下。很是清悦的声音伴着沁人的香火气息,在幽寂古老的寺院四周立时萦徊起来。

    出了大法王寺,因见时间还早,兄妹又一路朝西,来到西面的嵩岳寺。

    嵩岳寺,也有叫大塔寺的。和刚才的法王寺一样,两座寺院皆是座落在三面青山环抱的大山岙子里,各占着一方极佳的天地风水。

    嵩岳寺有一座北魏时的古塔,素有"天下第一塔"之称。靠近寺院,山路便有些陡滑了。如松令车把式和丫头等在这里,三人徒步朝半山坡上的寺院走去。

    极目望去,但见巍巍古塔静静地伫立于夕阳之下。太室山主峰笼罩着淡淡的紫烟,静静地雄踞于山寺之北。虽说已是三九隆冬的天气,可山上的松柏之类常青木,依旧郁郁苍苍,枝枝柯柯间缀着大砣大砣未开化的白雪。天空游着数点浮云,一轮斜阳,半天余辉,更衬得古塔的悠远、苍雄和古朴!

    三人未进寺门,便听见寺院里有众人的说笑声。

    如松转脸对如桦说:"真不巧!肯定逸之他们几个也来了!"

    一踏进寺门,果然见寺院西北角的一处平地上,聚了七八个青年学生。另还有三四个穿着僧衣的沙弥。

    如茵一眼看见身穿青布衫褂正在练剑的梁逸之!

    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逸之那腾挪闪跃的英姿。如桦道:"那个穿皂色海青的叫妙悟,是少林寺恒林大和尚派到这儿里做主持的。不仅深谙禅学,武艺也很高强,特别擅长的是少林兵器。收了不少的俗家弟子。逸之我们几个常来寺里找妙悟师父学艺。"

    如桦又对如茵说,其实,书院这茬儿生员里兴起武学,还是大学长梁逸之带起来的。他有一位先祖,曾做过平西都尉。他自幼跟着祖父练武,原有意考取武举人的。只因两位先祖都死在沙场,故而父母执意不允他专事行武,后来只得改为文试。在书院,他不仅苦读诗书,更喜的仍是禅武骑射,平素周围颇能聚起一帮子志同道合的朋友。这几年,无论炎夏寒冬还是风霜雨雪,很少有过间断。

    三年前入冬的一天,天刚擦黑,五六个临时聚起的毛贼,手持兵刃闯到书院来抢夺财物。几十号先生和学生,见一帮子拿刀持枪的强盗突然闯来行劫,个个吓得簌簌发抖,连个出大气儿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众人的衣服细软被收拾了两大包袱扬长而去!直估摸着匪众走远时,这才齐呼乱叫起"捉强盗"来!

    事有凑巧:正好梁逸之等几个人后山习武归来。听见院中大呼小号,又见几个背着包袱的歹徒正欲夺路而逃。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飞步上前,赤手空拳就把五六个持刀拿棍的强盗打趴在地,当即五花大绑地押到了县衙大堂。

    几天后,知县大人亲自携了县衙众官吏赶到书院,专意就此事做了一次旌表:时下,洋夷猖獗,国力衰弱。嵩阳书院众位学子习文之余,兼演武射,平贼捉寇,为民除害,堪当旌表!今后,还望众生继续发扬!将来文可经国安邦,武能保国御敌!另颁镌有知县大人亲题"文韬武略"金字大匾一面。此后,众位同窗除了读书做文,渐渐大多都开始跟着梁大学长等人习起武来。

    兄妹三人正说着话,杜鸿飞一转脸,见是他们三人时,立马就在那边高声嚷喊起来:"嘿!恁哥儿仨也来啦!"又望着如茵道:"如枫兄几时回来的?你们学府放假这么早?"

    如茵还未及回答,如松赶忙接过去道:"可不!回来两天了。"

    逸之这时也转过脸来,一双深碧清澈的眸子,一下子就和如茵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不知何故,如茵的心头竟然蓦地萌生出一种久别相逢的激动来!她的胸口敲鼓似的咚咚地跳个不停,呼吸像要窒息了,眼睛也有些热热地起来

    鸿飞乐呵呵地道:"嘿!如枫兄,今儿你正巧赶上——今晚,逸之兄要在嵩阳楼做东请客,一齐过来喝酒啊!"

    如茵望着逸之,脸儿一红:不知今晚他们也有酒席!而且也定在嵩阳楼!此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了。正不知如何对答,逸之望望她微微一笑,拦住他的话说:"上午如松兄说了,他们哥几个今晚另有约会的。我看,如枫兄若是方便的话,就请一同过来。真不能脱身,改天再聚也是一样的。"

    如茵暗暗感激梁逸之的机智和遮掩。

    如松怕耽搁的久了,众人看出什么破绽来,忙对逸之和杜鸿飞道:"各位兄台,我三弟难得回来一趟,今儿我们专意陪他在寺里走走看看,你们练你们的罢。"

    见说,逸之、鸿飞等人继续拳脚起来。

    如茵跟着两位堂兄走到塔里,望着黑黢黢的塔顶说:"唉!要是这塔里能有个楼梯,咱们爬上去站在上面看看外面的四野,该有多好!"

    如桦道:"原来也是有梯子的。只是,后来被寺僧们烧掉了!"

    "为什么?"如茵不解地问。

    如桦道:"这里有个故事。说是很早已前,这座寺里有一个爱在塔内坐禅的小和尚。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发觉自己打坐时,身子竟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再后来,身子竟可以飘浮离地一两尺高了!

    "小和尚喜不自禁,以为是自己的道行快修成了,就把这事告诉了众位师兄知道。师父闻说后,斥责出家人不该打诳语的!小和尚不服,拉上老和尚,非要让师父眼见为实不可。于是,那小和尚坐在塔里打坐起来。不大功夫,那老和尚果然见徒弟的身子开始晃晃悠悠地离了地飘飘欲升起来,直飘有一二尺高!老和尚实在不信,小和尚的道行果然会超过自己?正诧异之际,无意举头向上看去:天哪!那老和尚直吓得是三魂出窍、七魂不归!喘息未定,抢上前去,一把拽着小徒弟就往塔外跑!

    "你猜怎么着?原来,在塔顶的阁楼上,竟然盘了这么粗的一条大蟒精!那蟒精正吐着这么长一条血红的蛇信子,滋啦啦滋啦啦地往上吸那小和尚呢!

    "老和尚明知那大蟒迟早要害人!急忙叫来众徒弟,众僧先用砖石将前后塔门封死,只留一个能点火的小口儿。然后在塔里塔外架满了柴草,点上火送进塔里,猛烧起来。塔里的木楼梯一下子便被火烧着了,火势熊熊直向塔顶扑去!这时,那蟒精被烟火熏烤得疼不可忍,在那塔里四下里撞将起来!众僧守在塔外,只听那塔里轰轰隆隆如雷似电地响着,塔身几被撞得摇摇欲晃,连带得整个寺院的地面都摇晃起来!仿佛天塌地陷一般吓人!可是,塔里的那厮,到底也未能撞倒大塔、逃出火厄,最终还是被活活烧死在了塔里。从那以后呵,这座古塔就再没有楼梯了。"

    如茵听得抱着双臂,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顿觉塔里凉森森地一股阴腥之气扑面而来,赶忙就往塔外跑。

    如松听了,禁不住吃吃地笑起来,对如桦说:"你吓她做甚?"

    出了塔,如茵在大雄宝殿上了香火,布施了捎来的一瓦坛香油。

    出了殿堂,见山顶那又大又红的一轮夕阳正依依坠落,流霞撒满了西面半个天空和素雪覆盖的崇山峻岭。放眼望去,千山万壑一时镀了金、铺了锦似地,烁烁闪闪、一片金辉!一群暮归的寒鸦,驮着绮丽的夕辉,迤逦而向大山的深处飞去。

    如松怕耽得久了,众人过来说话时如茵被人识破了真相,便独自走到逸之几人跟前:"各位,我们先走一步了。回去应酬完那边的客人,好尽早过来与众位相聚。"

    众人见说,也不挽留,目送他们哥儿仨一路下坡去了。

    如桦上了马,笑道:"嘿!三弟两番在众人跟前露面,竟无人识破!"

    如松道:"敢再多待一会儿,就保不定了!还有一样:三妹,今黑下,咱们还是到玉香楼罢!嵩阳楼的火锅过两天再去。"

    如茵自然不愿和他们再碰面,三人便改到离刘府不远的玉香酒楼来。

    到了玉香楼前,如松交待车把式和丫头两人先回府去,令转告三婶,说他们哥俩儿被选应试贡生,里面有三妹的一份大功劳。今儿两个当哥的要请三妹吃一顿饭。家里也不用派人来接了。统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光景,他们就会送三妹回家了。

    玉香楼位居山城的正中,毗临山城县署衙门,算得上是山城最热闹的一处地盘了。放眼看去,一爿紧挨一爿的俱是大小各色店铺。虽说天色还未尽暗,诸多店堂门前廊下,却已早早地点亮了各自的灯笼。

    王老板一见三人来到,原认得如松、如桦兄弟俩的,赶忙亲自走过来,点头哈腰地招呼:"三位爷好!楼上僻静,三位楼上请?"如松点点头。

    王老板领着三位,扶着栏杆,踏着刚刷了紫红油漆的楼梯,咯吱咯吱地来到楼上一间临窗可以后面纵览太室群峰、前面俯瞰城街各家铺子的雅座。

    落坐后,王老板亲自用景德镇的青瓷盖碗,为三位沏上了滚热的茶水,尔后便请三位点菜。如茵点了什锦火锅外,又点了松鸡香菇、青蒜爆肚这两样。如松、如桦也各点了几样。两人都撺掇着要如茵喝酒,道是人生难得几回醉?如茵倒也不怕喝酒。因知道他们晚上另还有一场酒席,怕两人喝多了不好再去应酬,便限定每人只以浅浅的八杯为限。

    如松、如桦两人各敬了如茵两杯。毕竟平素不常饮酒的,才这几杯下去,如茵的一张脸立时便涌起淡淡的红晕来。

    如松感叹地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纯属无稽之谈。其实,古往今来,哪个男子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有才气的?李清照、班婕妤、卓文君、孟丽君,多少有才气的女子,不是为历代传诵、为男子所倾慕的?"

    如桦颇以为是:"我们两位当哥的,这次文章若不仗三妹捉刀,恐怕根本轮不上咱们二人。"

    如茵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不禁也有些得意起来。转而又为两位哥哥忧虑起来:两位虽能唬得一时,可进了京,若是不能被选拔,岂不白花了一大堆的银子盘缠,又落得一肚子的烦恼?便担忧地问:"两位堂兄,你们这次虽过了关,可是到了京城,又有几分把握?"

    如茵这般一说,两位堂兄相视了一眼。此时,如松本想把自己的"捐纳之计"说出来,又怕这个才高气盛的堂妹不屑于此,便道:"这个,一时还没有来得及细想。"

    如茵点点头,用勺子略舀了些火锅里的热汤喝了两勺,抬起头来说:"那么,说句不大吉利的话,两位兄长若是名落孙山的话,就没有什么另外的打算喽?"

    如松摇摇头:"这个么,倒是还没有想好。我想,先花花银子看罢。就算事情不成,总算也可长些做人行事的见识。"

    如茵道:"你是吃了灯草,说得轻巧!花花银子看?花多少是个限?二哥的打算我不清楚,大哥呢,你就不肯说我也知你有捐纳之意。只不知大哥清不清楚:就算你花了银子、托了人情,最终能够买个空缺。可辕门听鼓的事,你能算定在京城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捞到个实缺放下来?不说这一路之上,家里为你拿多少银子盘缠,只说这千里迢迢,京城一趟,岂是轻易之举?更主要的,纵然咱们刘家有万贯家产,也不过是十几顷田地和两家铺子,毕竟不是挣大钱的产业。更怎能比得人家?或有一年坐地可收十万雪花银做官吏的父兄在后面支撑,或有祖宗留下的百万产业供你们一掷千金、买名捐官。大伯、二伯,为人历来都是颇知节俭,就有几千两的闲银子,恐怕也没有那个远见,肯让你去捐一个有名无实的虚衔来!"

    二哥如桦也不言语,只管低头吃着东西。大哥如松却顿时满脸沮丧起来。

    停了一会儿,倒是如桦抬头问:"那么三妹,你能不能给当哥的出个什么可报国救民的好主意来?反正,这书,我已读够了!更兼国难当头,我更没有心思再去磨墨擦砚的了!"

    如茵一笑:"二哥,你还别说,这些日子,小妹倒还真的替你们二位想出了个一展男儿心志的出路。只不知行也不行?"

    两位一听,一齐放下筷子,急切地凑过来:"小妹,有什么锦囊妙计,还不快请讲来!"

    "小妹以为,其实这天下的读书人大多是死心眼儿!殊不知,虽是文式,一样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多少人一生读书终生不第,一直空白了少年头仍还不能醒悟!实在可悲可叹啊!古人早有'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现在那儿摆着,哪个读书人谁不知不晓?可是,又有几个知道去照着寻这条报国扬名的捷径的?"

    "哦?"如松怔住了。

    "咱京城的舅舅,二十从军时,也不过才是个布衣书生。行武不足十年,便被朝廷授了文四品衔!你就算场场得意,三年应试中了举人,再三年会试得了进士,再入翰林效力几年,能够升迁得这般快么?"如茵继续说道。

    如松放下筷子,抚着下巴沉吟了起来。

    如桦急切催促:"小妹有话快请讲下去!"

    如茵微微一笑,一边用火箝子往火锅里夹了几块炭,歪着看了看火势,一边继续道:"两个月前,我娘收到了京城大表哥代我舅舅和妗子回的信。信中说,舅舅自奉旨督练小站新军以来,因操练新兵有功,今年又被晋升为直隶按察使文三品官职。小妹的主意是:两位兄长此番进京,若拔选不得意的话,莫如干脆到舅舅的新建陆军中谋个职事好啦!你们原本已是生员功名,加上舅舅的亲戚情份,若投到他的麾下,或许不失为一条曲径通幽、柳暗花明之路呢!岂不胜过窝在家里苦读苦熬,或是花上成千成千的银子捐纳,末了弄个八品经历当当,一月挣那三二两的薪俸,或是等待僧多粥少的三年一次大比更有出头之日,不也更能直接报效国家朝廷么?!"

    如松、如桦两人的四只眼睛登时一齐放起光来:"嗳呀!三妹呵三妹!你既有这般过人的妙计,为何不早些告知为兄?"

    如茵道:"我也是这几天才见了大表哥的信。而且,也是你们两个说定了明春进京应试的准信儿,才为你们虑了这个法子的。我想,你们两个的强项不是八股,所以,就是进了京城,也不一定能被选中的。再则,若是没有你们这次进京应试的机会,咱家祖上从无从军行武之人,大伯二伯一心盼的又是你们迟早迟晚科场扬名。所以,断不会答应你们投笔从戎,冒南征北战、拚杀疆场之险的。那时,我就有这个主意也是无用!现在,只要你们离开山城,就算两位伯伯知道你们在外投了军,到那时又能怎样?"

    如桦拍了一下桌子,叫了一声:"嘿!此计甚高!我一直都不赞成大哥去捐纳!这回好了!这才叫做峰回路转哪!"

    如松只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蓦地便有了某种预感:天哪!自己的机遇到了啊!只见他一时便神采飞扬,倏地站起身来,在屋内急走了两圈,尔后返回桌前,一脸郑重地对如茵道说:"三妹!三妹!可惜啊可惜!只恨天公不平,不能将三妹生为男子。不然,像三妹这般的文章心智,你我兄弟三人若相助相携,此生此世还愁何事不成?"

    一边满满地斟上一杯酒,双手端着送到如茵面前:"三妹,大哥十二分衷心地敬你这一杯!"

    如茵也忙起身:"大哥,小妹此生是不能做什么光宗耀祖的大业了。两位兄长若能出人头地,一样可以帮小妹全了心志。大哥这般客气,倒令小妹不安了。其实说句实话,小妹为两位哥哥打算的同时,原也有一段私心藏在里面的,我想乘两位哥哥进京机会,也带我到京城去逛一逛。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小妹也算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了。所以,倒还要请二位哥哥帮助成全了小妹这点心思呢!"

    如松沉吟着:"虽说前两年舅舅来山城时,我们两个也都曾见过他老人家。可毕竟远了一层。三妹若能和我们一同进京,当然更好说话了。"

    如茵又道:"大哥,二哥。此事,你们在大伯二伯和我娘我爹面前,一定要帮小妹把这事儿多撺掇成啊!虽说是出远门,我一个闺女家有诸多不便。可是,有你们两位兄长陪着,又是出门去办正经大事,我爹和我娘,还有两位伯伯应该不会太阻拦罢?"

    "三妹,你放心罢。这事儿包在我们哥俩身上了。"如松道。

    三人一时越发地兴致高昂起来!如松、如桦二人也一杯接一杯地连喝着,如茵因知道他们今晚另有约会,倒反复提醒他们不可多饮。自己也匆匆地用了点饭,便起身催促他们。

    三人约定:有关进京诸事的详细筹划,改日从长计议!

    如松、如桦两兄弟赶到嵩阳楼时,见众人皆已喝得有四五分的醉意了。见了二人,鸿飞劈头就问:"怎么单单你们两个来了?三弟为何不来?"

    梁逸之忙拦住:"人家一个文弱书生,像你这般英雄好量的天下又有几人?"

    鸿飞醉意醺醺地说:"都是怎么搞的?宗岳那个小叔也叫人扫兴!不过,毕竟大病初愈嘛,不来也罢了。怎么如松兄那位堂弟,这样的聚会,竟也不肯来助助兴!怎么倒看着女里女气的!"

    如松、如桦听了哈哈一笑。

    梁逸之忙道:"人家刘氏三兄弟,个个俊逸儒雅,哪里像咱们这群粗人?你也别看人家不上眼,总不成天下所有的男子,个个都生得你这样关大刀的模样、黑旋风的嗓门儿才好?"

    鸿飞听了大笑起来。

    梁逸之紧转了话题说:"如松、如桦二位,你们看看,来迟了,认罚多少罢?"

    如松因前程有数,一脸一心的得意,只想喝它个一醉方休!见屋内烧着炭盆子,暖烘烘地,便甩脱了外袍,露出里面一件半旧的青绫子绵袄来,满面红光地伸出拳头,要与各位同窗轮流斗上一番。

    如松过了一巡,如桦当然也得照着样子,也过了一巡。

    是晚,众人直喝到兴尽方才离了酒楼。

    来到楼外,只见一轮皓皓明月当头而挂。偏这冬天的月亮,比起暖天里,更觉又大又明的,又没有春夏那些密密树丛的遮挡衫托,此时显得孤零零、落寞寞地悬在半天空,望着地下这一群醉意醺醺的同学少年,把那清银似的辉光温柔柔地洒在众人身上,洒在青石街面和远远近近的房舍瓦顶上,也洒在那起伏连绵的太室、少室诸峰群崖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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