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小说 > 纤手驭龙 > 第十八章鬼斧神工

第十八章鬼斧神工

推荐阅读:弃宇宙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

一品小说 www.epshu.com,最快更新纤手驭龙最新章节!

    入得城内,左弯右转,走入一座衙门之内,一个大汉进去府内,他们数人则在门房等候。

    裴淳听得厅堂内传出问事指令等声音,接着便听到那大汉的口音道:“启禀推官大人,本府木工局雕刻匠周祥的儿子周云已追捕在案!”裴淳这才知道自己顶替的是周云。

    那推官半晌没有声音,想是翻阅案卷,过了一会才道:“查周云违反国法规条,私与儒民李偕之女李芝暗订终身,按本朝条规规定,凡官局匠户婚配须禀官认可,不得与别等民女通婚,又查周云平日懒惰之事,嗜好练习拳击,亦为条规所不许,姑念年幼无知,其父周祥又系工匠局手艺最佳工匠,数年前已赴大都供役,甚获上官赞许,乃判周云打二十,收监一夜,明日释返,须亲友具结不得再犯。”

    裴淳不由自主地摸摸屁股,忖道:“这真是冤枉极了,白白的代一个从不相识之人受罪,而那周云却带了女友不知在哪儿舒服着呢?”

    正想之际,那大汉出来,道:“算你运气还好,只笞二十七下。”

    裴淳道:“我明明听见官判笞二十的。”

    那大汉笑道:“这是官场规矩,你不懂。大凡官判笞十,就是十七,笞二十,就是二十七,笞刑到五十为止,杖刑从六十起,也是整数加七,原本加十下,后来世祖皇帝说:天饶一下,地饶一下,朕饶一下,才变成加七下。”

    裴淳心中不禁冷笑,道:“这种恶规峻法,只有他们想得出!哼!难道饶二加七还要多谢那忽必烈不成?”

    那大汉又道:“走吧,我陈老大请你喝一杯,待会关照他们一声,手底放轻,这二十七下也没有什么。”

    裴淳默然跟他出衙,在附近一家酒铺喝了两杯,陈老大道:“小周,你可是得你老子庇荫才罚得这么轻,便是我陈老大这等款待你,也是瞧你老子的面上。”

    裴淳不知那周祥为何有这般大的面子,便含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陈老大眼睛一瞪,道:“听说你日日使棒练掌,你老子的绝活却不用心学,你敢情还不知道你老子的名气可大着啦,大都的达官贵人,哪一个不争着请他到府中供养,求他做几件精巧的玩意儿?他的绝活你若是学不到,那你就别想在工匠局混啦!”

    裴淳心想原来周祥手艺精美无比,享有大名。但他的儿子却不用心去学,反而嗜爱武功。

    要知元代把社会上的人分为十等,其等次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由此等项,可知“工人”比“读书人”还高三等。蒙古人很重视工匠,故有所谓系官匠户的名目,系官匠户是蒙古人重视各种工匠,特地设立各种官局,而天下工匠都大部收编在内,代代世袭,可免税,但不得转别的行业,婚姻也受官府限制。

    这种等级之别,裴淳自然晓得,所以也不以为异,只听那陈老大又道:“你父亲这一两日就可以回到家中,你记得跟他提一提,弄件什么好玩的给我。”

    裴淳道:“我一定记得这事”当下两人回到衙中,在另一座宽敞屋内行刑,裴淳幸得陈老大帮忙,所以不用脱裤鞭打,隔着裤子打了二十七下,力道不大,完事之后,陈老大带他到牢房去,一路上还埋怨他没有大声叫,裴淳心中好笑,暗忖纵是当真用力笞打,我也不会觉得痛。

    下午时分,陈老大把他带出牢房,道:“你父亲来啦,他可以保你出去!”

    裴淳暗吃一惊心想:“那周祥见了面若是不认我是周云,岂不是又生波折!”

    但这刻也只好硬着头皮出去,走入一个房间,里面杂七杂八有许多人,裴淳心中暗叫一声糟糕,原来他认不出那一个就是周祥,天下间哪有儿子认不出老子之理?教那陈老大见了,岂不当场识破。

    他迅速地扫视房内之人,一些坐在长桌后面的,自是文书官吏,不必多瞧,此外或坐或站的老百姓共有十多人,他逐一望去,只见其中一个年约五旬的壮汉,目光锐利,两鬓灰白,身上的衣服样式与他人无异,但质料甚佳,裴淳灵机一动,忖道:“周祥在大都得到王公贵人延致,自有赠以绸缎绫罗的,此人想必就是周祥了。”

    陈老大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道:“还不上前叩见你父亲?”

    裴淳咬了咬牙举步向那中年汉子走去,这时他可就发现那人眼中露出惊讶之色,陈老大接着说道:“周师傅,你见你的儿子还能走动,所以觉得奇怪么?”

    那人呐呐道:“我我是的”他旋即恢复了平静,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说道:“等回了家才慢慢问你!”

    裴淳低下头,陈老大走到周祥身边,道:“年轻人总是这个样子的,你也不必过于责怪,手续办好没有?”

    周祥点点头,领着裴淳走出衙门外,三弯四转,走到一条窄巷,尚幸第一家就是周家,所以不须经过邻人的门口。

    周家人口简单,计有周祥夫妇,一个十六岁还未出嫁的女儿周兰,连周云本人,共是四口之家。周祥虽是木匠,却居然有个帮佣的妇人计大婶,和一个丫头小菱,其实这些都是他族中之人,无以为生,寄食他家中,久而久之,便变成主佣关系。

    大门关好,周祥忧愁地环视家人一眼,说道:“这位小可想是云儿的朋友,代他入官。”

    裴淳忙道:“在下根本不认识令郎,只是公人们抓住我之时,说是我如果不跟他们回衙,就要对付亲戚朋友,我一想我是外路人,此地要找人证明我不是周云也不容易,索性就冒充周云,免得连累他的无辜亲友。”

    周祥满心感激,跪在地上,他的妻子及女儿都齐齐跪下,裴淳连忙接他起身,闹了一会这才安静。四人在方桌四边落坐计议此事。周祥道:“云儿性情倔强,深知我在工匠局地位最高,所以胆敢弃家而逃,但他却没有想到此举违反国法,官府虽是不能收拾我,却可借口勒诈,加害周家亲友,这孩子真是没有良心。”

    周云的母亲泣道:“这孩子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他身边没有钱,又什么都不会做,哪儿找得一口饭吃?”她只关心儿子下落和遭遇,这原是慈母天性,谁也不会怪她。

    周兰虽然只有十六岁,但神情凝重,看来很懂事,长得相貌清秀端正。她道:“哥哥带走我家几样金器,暂时不会挨饿,他对我说,他娶不到李芝姐姐为妻,今生不再成家立室,但他也不愿意出家做僧道,倘若找不到他师父,就投入穷家帮。”

    周祥吃一惊,道:“穷家帮!他做错了!”

    裴淳大为惊异,忖道:“周云不愿意做僧道,我倒明白其故,可是他投入人人敬重的穷家帮,周祥为何说他错了?”

    要知元代自从藏僧八思巴被元世祖忽必烈封为大宝法王,尊为图师之后,僧的地位尊崇无比,享有许多特权,如借口求福而赦犯人,世祖平定江南之后,想以僧侣幻术镇压南宋子民,便任番僧杨琏真伽为江南释教总统,诏免尼僧租税,杨琏真伽凶暴无比,发掘南宋诸帝陵墓取宝,又将宋之殿廊庙改为寺观,贪污攘夺,无所不为,自然得势番僧亦大多贪横,享用如王公贵人,并有饮酒食肉,娶妻生子,至于道教方面不似僧侣,但中国南北的全真教、正乙教、真太教和太一教四派的首脑都曾受知于元世祖,江南是正乙教的天下,有些道士不免恃势横行,所以当时不满僧道之人甚多。

    只听周兰缓缓道:“穷家帮虽是乞丐,但人人正直尚义,女儿也同意哥哥投入穷家帮的,爹爹怎的说他错了?”她说得十分镇静沉着,并且透露出她赞助哥哥之事,毫不畏惧,显然性情坚毅,敢作敢为。裴淳钦佩地望她一眼,心想这女孩子比男人还强。

    周祥烦恼地摇头道:“现在的穷家帮可说不定是怎生模样了,这些事你们不懂,唉”

    裴淳只听得心头一震,直勾勾地望住周祥。

    穷家帮所遭大变,这秘密连他也最近才知道。然而这个工匠好像深悉此事,岂不奇怪万分,这里面必有古怪,裴淳暗自想道,但怎生问得出内情,却是一件困难之事,若是周祥不肯泄露机密,并且有了警觉,以后就莫想从他口中探听得出。

    幸而他一脸的忠厚老实,使人决不起提防之心。那周祥道:“这孩子性情率直,不知天高地厚,在外面若是像在家之时胡言乱语,那就是灭族的大祸。”

    他说得这么严重,周兰也不敢做声了。裴淳道:“在下尝闻穷家帮人,都是侠义之士,周云兄若是投入帮中,纵是说出一些得罪朝廷的大胆话,料也无妨,大叔不用替他担心,但最好自是把他找回来。”

    周祥连连叹气,道:“江南地面谁都知道穷家帮,可是目下与昔日不同,这内中的情由说不得,总之有大大的不妥,裴兄说得对,唯有赶快把那孩子找回来”

    周兰道:“爹爹找到了哥哥也不中用,他醉心练武,决计不肯回家学雕刻的手艺。”

    周祥面上泛起怒色,道:“这孩子懂什么?我的技艺完全不同于普通匠人手艺,须得勤练苦修目力指力,还要熟研古今各家画谱,观摩名家之作,胸中有了丘壑,才能洗脱匠气,自成一家,想当年我跟随司徒祖师学艺,那真是含辛茹苦,竭尽心力。好不容易才蒙祖师指点门径,授以刀法要诀,其中甘苦,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他越讲声音越大,大有愤慨之意,裴淳道:“大叔这番话在下真是闻所未闻,照这样说来,大叔的雕刻已不是工匠手艺,而是自成一家的精品了。”

    周祥大喜道:“想不到你能够领悟此中深意,难得!难得!”他忘其所以地拉了裴淳到另一个宽大房间内,只见四壁挂满了形式不一的木板,板上都刻有图画,琳琅满目。他一一告诉裴淳说哪些是摹两晋六朝之作,哪些是摹唐代南北两宋,哪些是摹北宋变法及南宋院画,据他自己说,每一幅皆有所本,设色及笔意都没有丝毫之失,与原画一模一样,几乎可以乱真。

    他说:“我的刀法得自司徒妙善祖师,司徒祖师精擅雕塑之道,不论是木头或是石头雕塑成人物鸟兽,都栩栩如生,数步之外,难辨真假。”

    裴淳大惊道:“世上果真有这等高明的技艺?”

    周祥道:“这都是我亲眼所见,决计不假,我相随十余年,才得传运刀之法,但目下全国匠人,已经没有及得上我一半的了,至于画道,我是从司徒祖师的好友昊周祖师,学得摹拟勾勒及设色之法,吴祖师据说是画圣唐代吴道子的后裔,司徒祖师则是杨惠之祖师心法嫡传高徒。”

    裴淳茫然道:“画圣吴道子之名我可能听过,但杨惠之是谁?想必是擅长雕塑的名家?”

    周祥道:“不错,杨祖师也是唐时人,和吴道子同学于张僧繇画迹,号为画友,后来吴道子之名独显,杨惠之祖师便焚笔墨,毅然发愤,专肆塑作之道,卒与吴道子争衡艺苑之域。”

    这些都是裴淳从未听过的故事,不禁对这位周祥更为钦佩。周祥又道:“司徒祖师和吴祖师都还在人世,但当我离开司徒祖师门下之时,他们两人时时为了争论各自的成就而面红耳赤,我晓得他们终究会分手的,两位祖师都有几个弟子,我们这些门人都尊称他们一个是雕圣,一个是画仙,按诸事实,他们都可当之无愧。”

    这个话题结束,两人回到外面坐下。周祥道:“云儿若是得传我的绝艺,日后不愁衣食,若能发愤攻研此道,更可以传以后世,但他不但不用心研究习作,还荒废时间在拳脚刀棒之上,我不知他将来想做什么?做一个不事生产的强徒,抑是流浪各地寻事生非?”

    周兰道:“哥哥不是那种人!”

    裴淳也道:“练武也不一定是坏事,只要练到有成就,一样可以扬名于世,又可以抑强助弱,打抱不平!”

    周祥冷哼一声,周兰忍不住道:“哥哥练武的意思是要反对强暴的元廷,他见不得汉人被人欺凌虐待。”

    这话一出,屋中登时静寂无声,连裴淳也呆住了,望着这个清秀的女孩子,心想那周云不知跟她还说了些什么话,怎的会有这等大胆叛逆的思想?

    周祥连连喘气,过了一会,道:“你们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我我没有这么叛逆不道的儿女!”

    裴淳低声道:“姑娘说话要小心些,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到啊!”周兰肯定地瞧着他,道:“你不是告密的人,我晓得,自然爹爹妈妈都不会举发我和哥哥,对不对!”

    裴淳道:“虽是如此,也得小心才行,我告诉你,此刻在门外有人偷听咱们说话,你知道不知道!”

    周祥面色一变,跳起身奔到门口,拉开木门,只见那计大婶正站起身,周祥一手抓住她拉入厅内,顺便闩了门。怒道:“你干什么!”

    周兰尖声道:“怪不得官府晓得哥哥跟李芝姐之事,原来是她告密!”

    周祥怒道:“我养活你多年,你为了一点奖金,就去告密?”

    计大婶一手甩开周祥的手,泛起凶悍的神色,道:“谁去告密?我可没有”周祥气极之下,挥手给她一个耳光。

    计大婶大怒跳脚道:“好!好!你敢打我,少不了你们灭家大祸”转门便向门口奔去,周祥听她说得凶狠,惊得呆住,计大婶正抽门闩,斗然间仰天跌倒,口吐白沫。

    周祥又惊又喜,道:“敢是老天爷保佑,教她老病发作!”

    裴淳应声道:“不是老天爷,是我!”

    周祥怔了一怔,才道:“早该想到是你,要不我们都不晓得外面有人,独独你知道,且别的人挨了廿七下竹板,伤势再轻也有好些日子不能坐椅,但你却若无其事,这是米粒打穴的手法对不对?”

    裴淳大为惊异,道:“大叔竟晓得这等内家上乘武功手法的名称?”

    周祥道:“我以前跟随司徒祖师,也学过几日武功,但我性不近此,只听两位祖师有时讲究各种武功,所以得知。”

    他怀疑地瞧着裴淳,又道:“你这一身武功,怎肯被那些公人抓起?连我那孩儿只懂得一些皮毛功夫的人,那些公人谅也擒他不住。”

    裴淳这才明白陈老大他们为何口发恫吓之言,敢情是晓得周云谙晓技击之道,怕他反抗。

    他道:“在下实是为了不想因我逃走而发生误会,以致连累无辜之人!”

    周祥道:“你可以说出真实姓名乡里籍贯,找个朋友证明便可没事。”

    裴淳道:“实不相瞒,在下在金陵城内,只识得一个人,那个人却不能到官府作证!”

    周家父女三人都睁大双眼,周祥道:“是谁?”

    裴淳道:“便是我的盟兄淳于靖!”

    周祥身躯一震,道:“穷家帮帮主!”

    裴淳道:“正是!但在下此来还没有见到他,却听说他身遭大难,那是一个蒙古军官告诉我的,后来得到穷家帮中之人证实了,这两日发生许多事情,使我莫名其妙,好像坠入五里雾中,所以我独自在荒野中乱走,神智不清,才会碰上公人。”

    周祥定一定神,道:“哪一个蒙古军官把淳于靖遭难的事告诉你?为什么会告诉你?他知不知道你们是盟兄弟!”

    裴淳道:“他当然知道我们的关系,而他口气之中又好像愿意帮我去救淳于大哥,我压根儿就猜测不出是何缘故,我也不敢去见穷家帮的人,因为我偷听他们的话,知道淳于大哥是突然离开,留言命杜独出任帮主。”

    他满面苦恼之色,一瞧而知不是假装。周祥几次欲言又止,周兰叫道:“爹爹,你在大都中一定听到许多消息,告诉裴大哥吧,他决计不是坏人。”

    周祥道:“我晓得他是侠义之士”他停歇一下,又道:“蒙古军官想帮忙穷家帮也不算奇怪,要知他们朝廷内派系甚多,每次皇帝死了,都发生争位之事。

    如太宗窝阔台死后,接下去的定宗和宪宗都不是太宗指定的继承人朱烈门,宪宗蒙哥传位给世祖忽必烈亦有阿里不哥及海都之乱,其后成宗铁木耳死,又有海山及爱育黎拔力八达两兄弟夺取皇位,这两人先后成为皇帝,一是武宗,一是仁宗。仁宗传当今皇帝英宗,虽然未有乱事,可是我在大都内得知英宗皇帝的叔父晋王也先铁木耳大有谋位之意,英宗甚为忌惮。

    而此外前一代仁宗的哥哥武宗皇帝也有两个儿子,一个名和卉辣封周王,一个名图帖睦尔封怀王,这两王都是英完皇帝的兄弟辈,也是有夺位之心的人物,因此,有些蒙古人暗助反对元廷的穷家帮,也有些要消灭穷家帮,这都不足为奇。”

    裴淳直到此时才对元廷的争权夺位的情形略有了解,他虽是没有接触过政治,也从没有想过这等事,可是此刻却直觉的感到元朝将因内部争夺帝位而致于败亡,所以他十分有兴趣,继续询问有关元京大都的种种情形。

    最后,他问起周祥怎生得知穷家帮有变故的?周祥支支吾吾闪避过这个问题,其时还有两大问题不易解决,一是那贪图密告赏金的内奸计大婶如何处置?二是裴淳这次虽是骗过官府,但周家的亲友邻居等不久仍然晓得周云不曾回家,若是有人报上官府,又是一场大祸。

    正在商量之时,周家亲友陆续地来探问,周祥把计大婶扣到她自己房中,这计大娘穴道被制,就好像熟睡一般,裴淳则躲在周云房中,把房门闩牢,亲友来到。总是由周兰扣门大叫哥哥出来,裴淳在房内发出“唔唔”之声,却不开门,于是周祥便向亲友道歉,说儿子心情不好,不肯见人。

    如此这般的应付到晚上,厅子里的人声隐隐透过房门,裴淳暗暗着急,心想为了假扮周云,已耽搁了许久,但事至如今,却又不得不演下去,心中正在烦恼,忽然听得一阵细碎步声走到后窗下,接着有人轻轻扣弹窗框,低声道:“周云,把窗子打开,让我进来。”

    裴淳背脊冒起一股凉气,心想这回糟了,别的人都可以闭门羹,但这个少女娇软口音,分明就是周云恋人李芝,如何可以置之不理?正在寻思计策,只听得那女子口音又道:“我是李芝啊!”裴淳心中道:“我早就晓得啦,正因为是你李芝才糟透了。”

    李芝又低低道:“听说你受了笞刑,真把我急死了,我也不管双亲反对就溜出来,现下已回不去啦!”

    裴淳又是一惊,手足无措,李芝伸手推窗,不曾推开,便又道:“我们前已约好,只要有一天我舍得离开双亲到这里来,你就带我私奔到天涯海角,你敢是忘了此约!”

    裴淳心道:“我怎知道你们的密约?是了,只要我一直不理不睬,她定然当周云变了心,怏怏回去”

    李芝等了好一会,发急道:“你再不理我,我就依约行事啦!”

    裴淳想道:“天知道你们怎么生约的,你要依约行事好了,反正我不能管。”

    窗外传来她低低啜泣之声,过了一阵,她长叹一声,说道:“我决不能怪你这样对待我,都是我的不好,再见!”裴淳赶紧在心中应一声再见,泛起如释重负之感。

    这是他猜想李芝所谓如约行事,可能是她从此回去,不再跟周云见面,并且嫁给别人。

    他抱歉地倾听着,但却听不到她的步声,当下甚感奇怪,忍不住用唾沫点破窗纸,向外望去。

    窗外是个小院子,一道侧门已经关上,天色虽是昏黑,可是裴淳仍然瞧得一清二楚,只见一个身材纤袅的女郎木立不动,在她左手臂弯内抱住一个包袱,然而在她右手却有一把短短的匕首,寒光闪闪,甚是锋利。她正把匕首指住自家喉咙,裴淳大吃一惊之际,她恰好垂下右手,匕首的尖锋也离开她的咽喉。

    裴淳忖道:“幸好她贪生怕死,不然的话,这个乱子可真是不小。”但他隐隐觉得这想法不对,只因那女郎面色十分的肃穆坚决,好像不是三心两意、贪生怕死之人。

    她自个儿点点头,低声喃喃道:“这儿不行这儿不”收起匕首,便向侧门走去。

    裴淳举手轻弹窗框,接着把窗户打开,李芝啊一声,转身急奔回来。黑暗之中她只隐隐见到窗内有个人影,但裴淳却瞧见她满面惊喜交集的表情。

    李芝张开双臂向窗内直扑入来,假如裴淳是周云的话,自可展臂迎接,于是李芝便不会撞在窗框上,裴淳自然不能那样做,伸出双手托住她双臂,轻轻一托,便把她托入房内,李芝站稳身子之后,低低道:“啊!骇死我了!”一面伸手摸索。

    裴淳轻轻抓住她的前臂,低声道:“李姑娘,我是周云的朋友!”李芝面色大变,不自觉地张嘴便要尖叫,陡然觉得对方手上传出一股热力,从自己小臂侵入,直到喉咙,堵住了这一声尖叫,同时全身也动弹不得。

    裴淳又道:“在下瞧你的神情像是要叫喊,生怕惊动外面的宾客,所以胆敢无礼,但望姑娘不要怪罪。”

    李芝虽是见不到对方,但觉得他口气诚恳无比,使人不能不信,顿时减去大半惊惧,她面色一松,裴淳便收回内力,放开了她,她吁一口气,道:“原来你当真瞧得见我,并且也不是坏人。”

    裴淳苦笑一下,却很惊异她的聪明。斗然间感到气氛有异,忖道之下才晓得是外面厅中悄无声息,刚才的谈笑之声完全停歇。他猜是亲友们都走了,正要开门或者点灯,突然一个雄壮的声音喝道:“周云滚出来!”

    周祥的声音道:“犬子已经出门访友,说不定明早才回家。”

    李芝全身发抖,面色大变。裴淳低声道:“你识得那人?他是谁?”

    李芝在他耳边道:“他姓刘名吉,是本府达鲁赤花(镇守官)的心腹,也是大流氓,凶恶非常,他他看上了我”

    她最后只说这么一句,裴淳已经明白,当即轻轻抽开门闩接着扶李芝出了窗外,轻轻道:

    “在下背你离开此地”

    厅外传来那刘吉响亮的声音,道:“老子早就派了多人守在四周,不但周云没有出门,还有一个人暗暗潜入你家中,哼!他们最好听见老子的话之后,打后门逃走,那叫做自投罗网。”

    李芝惊道:“你听见他的话没有?他势力很大,本地所有的流氓都听他的话。”

    裴淳道:“不妨,在下送你出去”他蹲低身子,但李芝十分惧怕,不肯让他背负。

    裴淳这时也着了急,心想她若是害羞不敢伏在我背上,怎生是好?

    房门碰一声被人踢开,灯光随之而人,幸而裴淳已掩上窗户,一时望不到院子,但以刘吉这等江湖人物,自然会立刻冲到窗边查看。他一急之下,猿臂伸出,勾住她的纤腰,腾身而起。他晓得此举过于突兀,李芝可能会惊叫出声,所以同时之间运内力闭住她的穴道。

    他们刚刚飞上墙头,窗户便自打开,裴淳提一口真气身子平平飞去,迅如劲箭,这一跃越过一座天井,翻上屋顶,此时后面已瞧不到这边,因此他运足眼神向外面望去,却是一条宽道,巷内两头都有八、九个人守着。

    裴淳猛可高跃,身形在空中划一个弧形,落在宽道对面的屋顶上,这一下身法极快,若然不是武林高手,决计瞧不出是人,稍差一点可能连影子也见不到。

    他落在对面屋顶,随即收回内力,低低道:“李姑娘,这里的道路我不熟!”

    李芝被他坚硬如铁的手臂勒住腰腹,连气也喘不过来,哪里能够回答。

    裴淳见她不答,这才发觉不妥,当即改用双手打平抱着她。李芝喘了一口气,道:“我也不认得路。”

    裴淳讶道:“你怎么来的?”

    李芝道:“我雇的车子。”裴淳不觉怔住,但迅即记起了蒙古军官普奇他们,念头一转,施展出轻身功夫,踏屋越瓦,片刻间已奔出老远,随后落在一条僻静的小巷,转出大街。

    李芝道:“你简直像神仙一般,会得腾云驾雾,你贵姓大名?我好像没听周云说起过你?”

    裴淳道:“在下敝姓裴,单名淳,与周云兄从未见过。”李芝的小嘴又张大起来,停住脚步。

    裴淳道:“其中缘由一言难尽,姑娘若是信得在下,以后再细说也不迟。”

    李芝点头道:“好,我相信你!”

    裴淳跟她一道走到街上热闹之处,李芝怯怯道:“这不是被人瞧见了?”

    裴淳道:“不要紧!”随即叫了一辆马车,说道:“到万户府!”

    他们坐上马车,李芝面色变来变去,裴淳觉得一时难以解释,也就闷声不响,片刻之后,李芝神态恢复平静,裴淳反而讶异起来,道:“你不害怕了?”

    李芝道:“我目下非相信你不可,怕也没用!”

    裴淳笑一笑道:“你袖管藏着的小刀子给你不少勇气对不对?”

    李芝道:“是的!敢情你早已知道。”心中想道:此人相貌老实愚笨,谁知极是精明。

    一忽儿马儿停住,他们下车一瞧,一道巍峨大门就在前面,门外禁卫严密,一队队的军士荷戈巡守。

    马蹄得得敲在石板街道上,很快就驰到了,裴淳走过去找着一个领队的牌头,那牌头是汉军,乃是北方人,见裴淳土头土脑的模样,正要叱喝。裴淳已道:“我是万户长普奇的朋友姓裴名淳,有烦长官通报一声。”

    蒙古兵制以十人为一牌,设牌头,又将军队分为蒙古军、探马赤军、汉军、新附军四科,所谓汉军就是灭宋以前灭金辽时归附蒙古的汉人所组成,新际附军则是宋兵投降者组织。

    那牌头一听这土包子是万户长的朋友,心中难以置信,但又不敢鲁莽得罪,当即叫他稍候,入内禀报。一会工夫,魁梧雄伟的普奇大踏步出迎,后面还跟着闵淳、完颜楚、马加、阮兴等四人,普奇走到裴淳面前,张臂欢迎,大笑道:“裴兄可是有意加入咱们兄弟行列?”

    裴淳觉得若是当众说出“不”字,未免太不给他面子,可是这事非同小可,怎能答应,他本来不擅应付之道,一时说不出话。

    普奇哈哈笑道:“你不必觉得难为情,现在既是不愿,我决不勉强,待你当真了解我们兄弟为人之后,那时若肯加盟,才是真兄弟。”他的笑声豪迈爽朗,裴淳也不觉心胸舒畅,泛起倾慕坦然的笑容。

    闵、马等四人上来跟他见过礼,裴淳道:“在下带了一位姑娘避难,想托于普奇兄羽翼之下。”

    他们四人都十分讶异地向李芝瞧看,见是个美貌少女,便都微微笑着。普奇道:“咱们用不着客气,来吧,到府内细谈。”于是拥着李芝入府,那普奇并非镇守本府的万户,只是借居府中的两座跨院。

    众人在厅中落坐,自有婢仆送上香茗细点,李芝已被安置在一间上房内休息,裴淳在外面把今日的种种经过情形说出来。

    老三最先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何甘心挨板子,若果是我完颜楚,非要了他们的性命不可!”

    长相最斯文俊秀的闵淳说道:“这就是侠义之心了,裴兄自然不怕公人,可是那些公人们不敢找他的麻烦,却会找到姓周一家头上,岂不是害了人家?”

    完颜楚恍然道:“对!裴兄做得好!”裴淳觉得这干人很是气味相投,拱手道:“承蒙过奖,其实在下对诸位也佩服得很。”

    阮兴道:“关于周家及李姑娘的事,大哥怎么说!”

    普奇如梦初醒地呃了一声,随口道:“你说怎么办?”

    阮兴道:“那就只由大哥出面,说是看中了周云,已命他充任跟班,地方官和工匠局便可圈出此人名字,李姑娘之事好办,若是两厢情愿,他们就是夫妇了,现在派人通知她家里一下,自然也得派人警告刘吉一声。”

    普奇道:“好,就这么办!”当即由李芝亲写了一函,说明得到庇护,平安无恙,遣人送去她家,又派人到官府勾消名册上周云的名字,阮兴奉命亲自去警告刘吉。

    阮兴走了之后,普奇这才对裴淳道:“这刘吉武功还过得去,但这还不要紧,最厉害的是他有后台,为人更是阴险多计,天生是个大流氓头子的气质,每到一处,地方上的流氓无赖都奉他为老大,个个对他极是敬服,这也是他的天生长处,所以他在许多地方都有他的潜势力。”

    裴淳道:“听说本府镇守官十分倚重他。”

    普奇道:“这还不是他真正的后台,你可听说过天下武林家派中有星宿海派的武功没有?”

    裴淳登时记起前此朴国舅考难穷家帮之时,曾经摆出星宿海派的武功。忙道:“听过,这一派人传人不多,这是囚为他们的无上秘艺‘七步追魂锥’极难练得成功之故!刘吉难道是这一派的人?”

    普奇道:“他不是,但他的亲哥哥赵如意却是此派高手,这才是他真正的后台。”

    裴淳道:“原来如此!”

    马加钦佩地道:“裴兄不愧是名家高足,见闻广博,我们兄弟费了老大功夫才问出星宿海派心法是七步追魂锥!”此人对裴淳特别有好感,眼中流露出深厚的情意。

    普奇说道:“二弟聪明博识,可曾推究出淳于靖遭难的内幕?”

    闵淳道:“小弟认为淳于靖目前虽是失去帮主之位,但他一向极得人心,只要我们办得好,他还可以复位!”裴淳这一喜非同小哥,立刻跪下叩头,咚咚咚一连三个大响。

    闵淳连忙扶起他,道:“怎敢当得裴兄如此大礼?”

    普奇却叹道:“淳于靖有盟弟如此,死亦无憾!”

    秩序恢复之后,闵淳道:“淳于靖的退位,定是被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所迫,他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所以一定是比死还要可怕的力量,比方说名誉,在他眼中那是比生命还要重要之事。”他脸上闪动着智慧之光。

    裴淳忽然想道:“闵兄足智多谋,所练的刀法应以博杂多变为主,才能达到高手境界。”

    这一念头一掠即逝,却暗喑责备自己,这刻怎可分心寻思别的事,自应全神贯注在救助淳于大哥一事之上才好。

    马加焦虑地道:“既是无法抗拒的力量,我们也帮助他不得!”裴淳震惊地瞧住闵淳,祈望他说出“有法子相助”的话。

    普奇沉声道:“二弟的判断果然高明之极,不过淳于靖的危难并未到绝望之境,须知每个人的立场不同,有些事情在他觉得无法抗拒,但别一个人却未必就束手无策,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打听出淳于靖遭遇了什么困难。”

    裴淳愁道:“现下最苦的就是无法找到淳于大哥。”

    普奇道:“的确很难找到他,求助那刘吉或者有用,本府的流氓无赖无不听他的吩咐,这些人别的用处没有,但要查出一个人的行踪,却是最有办法,可惜咱们这事不能让他们知道。”

    裴淳满面尽是失望之容,马加笑一笑,道:“别着急,我大哥喜欢先把困难的一截说出,然后才说出他的法子。”裴淳顿时精神一振,望住普奇。

    普奇道:“穷家帮上上下下都拥戴淳于靖,这是人人皆知之事,从裴兄偷听那穷家帮五老的口气推断,这五人也是不想把帮主让给杜独的,因他们五人参与许多机密,淳于靖纵是不曾把秘密完全告诉他们,可是总会无心泄漏一两句口风,咱们只要详细问过五老,准保可以猜测出一些头绪!”

    裴淳大喜道:“那么我们就去见他们!”

    马加连忙道:“且慢,以大哥的习惯,后面还有困难未说呢!”

    普奇笑道:“老四倒是把我的习惯摸得十分清楚,不错,难处就在穷家帮五老决不会把一切详情告诉我们!”

    裴淳怔一下,道:“我们?”随即恍然大悟,道:“是啊!假使诸位兄台不是得以在场聆听,运用智慧推测的话,我独自听了五老之言,也没有什么用处”还有几句话他没有说,那就是穷家帮五老若是见到普奇是蒙古人,自然抵死不肯道出经过详情。

    裴淳但觉困难重重,前途黯黑无光,不由得长叹一声,闵淳缓缓道:“这也不难解决,裴兄去约他们五人出来,大哥和我预先藏匿在暗处,岂不是都可以听见了?”

    完颜楚大笑道:“好极,就这么办。”

    他们商议好地点就在裴淳投宿的客栈,这样普奇他们只须在隔壁也开个房间就行了。此时阮兴满面怒色地回来,说道:“刘吉这厮好生无礼,我去警告他,反而被他警告。”

    闵淳摇头叹气道:“那太糟了,你可曾杀死他?”

    阮兴道:“没有,你们老是说我心胸狭隘,不能忍气,所以我出手之时,压制住满肚子的杀机,只把那厮摔个大斤斗,略有内伤而已。”

    闵淳道:“你错了,应当杀死这厮才对。”

    阮兴跳起几尺高,道:“什么?这回又嫌我下手不重了?”

    闵淳道:“请大哥说说看对是不对?”

    普奇道:“二弟的话甚是,老五应当取他性命,须知刘吉为人,阴险而又狡计多端,气量极窄,他若是当众忍下你的警告,反而无事,既是反转过来警告你,那就是说他已被咱们兄弟压制得恶气难消,决意跟咱们较量手段,与其日后时时防范他的阴谋暗算,不如一举除了为妙。”

    阮兴瞪目道:“王八蛋晓得这里面有这许多文章,你们为什么不早说呢!”

    裴淳忙道:“他们两位早先都用心推究淳于大哥之事,所以一时疏忽了。”

    普奇豪壮的大笑数声,道:“话虽如此,但难道咱们兄弟就怕他不成?”

    闵淳道:“五弟不必放在心上,我这就先到客栈开好房间,大哥等五老入店之后方可跟入,否则会有人通知五老,他们便不敢大声说话了。”

    阮兴道:“我陪你去。”

    闵淳道:“使得,你外貌还能冒充是汉人。”

    两人扬长而去,过了一阵,裴淳才出门前赴客栈。他投店之时已付了定银,所以虽是数日不返,那房间仍在,那匹胭脂宝马也没有丢失。

    他回到店中停歇一下,邻房传来弹壁之声,知是闵、阮二人,便也弹壁回报知道,还要出门寻找五老,突然间有人叩门,接着一个大胡子推门而人,裴淳认得来人正是穷家帮八袋高手易通理,大喜过望,连忙请他入房。

    易通理道:“裴大侠到达金陵之时,敝帮已经晓得,但其时全帮奉了帮主之命,不得谒晤大侠,见即隐避,所以没有拜见你。”

    裴淳讶道:“淳于大哥下这道命令的?为什么?”

    易通理面上泛起悲痛之色,轻轻道:“想是与他心中隐秘有关,自从帮主让位之后,我就一直在这客栈门外守候,我猜想你迟早一定回来取马,便可谒见。”

    裴淳问道:“你可知道淳于大哥现在何处?”

    易通理摇头道:“小丐就是特来拜托大侠寻访帮主,请代禀告与他说,本帮上下都渴盼他回来领导”

    裴淳又失望又欢喜,念头一转道:“有烦易大哥赶快把五长老请来此地,我有要紧话奉商。”

    易通理不敢怠慢,匆匆去了。不多时,穷家帮五老从后门入店,悄悄进入房内,众人相见,又悲又喜,裴淳不暇客套,便道:“有一件事好教五位长老安心,那就是贵帮三皓不曾被害,而是如此这般,所以发生误会,三皓刻下与淳于大哥在一起绝无疑问。”

    五长老都大为欢喜,裴淳又问道:“五位长老可知淳于大哥何故让出帮主之位?”

    五老都摇头表示不知,裴淳道:“大哥一定会有异状或是奇怪话,请五老想一想。”

    房间中一片寂静,过了一会,赵一悲在沉思中回醒,道:“他时时皱眉叹气,这情形是在朴日升见面之后发生的。”

    裴淳道:“这样说来,这件事定必与朴日升有关。”

    孙三苦缓缓道:“我记得他失踪前夕,喃喃自语:真是鬼斧神工。反复说了几次,我一问他,他便不再说了。”

    除了这两人说话之外,就别无其他言语,裴淳心中一片迷惘,半响无言,孙三苦又道:

    “我曾经反复琢磨他这句话,一度怀疑他留下的命令是别人伪造的,可是取出他以往的函札验看笔迹,找不到一丝不同,连指力轻重都一模一样。”

    裴淳茫然地嗯一声,随口问道:“什么指力?”

    周五怨长老接曰答道:“敝帮内部的令谕信札,全部用爪指之力,在木板留下字迹,是以孙老三提到指力二字。”

    裴淳像触电一样身躯一震,喃喃道:“原来字迹是刻在木板上的!”

    赵一悲道:“这是本帮历代规矩,虽是麻烦了一点,但颇有好处,一则我等行丐各地,携带命令在身之时,不怕雨淋日晒,二则保管容易,只须放置干燥之处及防虫蛀蚀之处就行,三则因此位高之人须得勤修指力,以免见笑属下”

    裴淳截断他下面的话,说道:“赵长老说到收藏容易,是不是所有书信命令都收藏起来?”

    赵一悲点点头,道:“敝帮行丐为生,所以全帮上下都身无长物,只有一间房舍是公家产业,这座房屋之内,有一部份专门用作收藏历代帮主,及长老的命令书牍。”

    裴淳大笑数声,欢喜之余,竟忘了顾忌,叫道:“普奇兄,小弟想见其中破绽啦!”五长老讶然互视,他们都晓得裴淳叫喊隔壁之人。

    邻房内的普奇、闵淳正在用心推究,听到裴淳的叫声,也浑的忘一切,普奇首先道:

    “那我们要恭喜裴兄了。”

    闵淳道:“是不是与周家有关?”

    裴淳在那边应声道:“是啊,这一想有道理没有?”

    闵淳道:“想得妙,我瞧十不离九了。”

    穷家帮五老面色变了一阵,这时已恢复了自制力。赵一悲缓缓道:“邻房是哪些朋友?

    裴兄何不请他们过来见面说话?”

    裴淳道:“是啊”话声忽断,也没有别的下文,那一边的普奇、闵淳二人亦是直到这刻才醒悟见面不得,都怔住了。

    阮兴却大声应道:“我老早就想见见穷家帮五老,小裴给我介绍介绍!”

    李四恨长老大步出去,打开邻房之门,道:“请诸位移驾那边一谈!”目光到处,发现了普奇,一眼认出是蒙古人,不觉一愣。

    普奇此时不能退缩躲避,挺身而出,率了闵、阮二人到邻房去,那四长老见了他也是一愣。裴淳硬着头皮引见双方,他也够坦白,不但说出普奇世袭万户之职,而且把闵、阮二人的国籍也都说了。

    穷家帮五老又惊又怒,饶是对裴淳十分尊崇信任,这时也不由得满腹疑云,而且大为不悦,裴淳明知他们不悦,更不信任蒙古人,但他也没有法子解释,只能力说他们都是好朋友,五长老神情十分冷漠,裴淳尴尬非常,满面胀红,露出手足无措的样子。

    阮兴眼中泛起怒色,却被普奇用眼色制止,不准他发作。闵淳道:“五位长老请勿责怪裴兄,他实在是全心全意要扭转贵帮目下的局势。”

    钱二愁冷冷道:“敝帮之事,不须旁人担心!”

    赵一悲道:“钱老二的话虽是使人难堪,但却是实情,咱们走吧!”

    闵淳碰了一个钉子,仍无怒色,道:“诸位长老都是明智之士,在这等要紧关头,切勿意气用事。”

    周五怨道:“我宁可落个意气用事的声名,也不能在此地多留片刻!”

    他轻蔑地斜视普奇一眼,便向门外走去,普奇微笑不理,阮兴却忍不住跳起身,喝道:

    “滚蛋,通通给我滚!”

    普奇面孔一扳沉声道:“五弟不可如此,应即上前赔罪!”

    阮兴大叫道:“什么?”穷家帮五长老都停住脚步,瞧那阮兴怎么办,阮兴眼睛一瞪,忿忿叫道:“气死我了!”他不但不能揍对方一顿,反而要上前赔罪,几乎气破了肚子。

    只见他闭起双眼,向五长老拱手为礼,口中道:“对不起,恕我冒犯之罪!”那样子十分滑稽可笑,就像驼鸟埋首沙丘,以避危险一般。

    孙三苦嘻嘻笑道:“生受啦!”其余数人都发出笑声,阮兴气得一掌拍在方桌上“砰”

    地大响一声,那张结实的厚木桌子裂为数十块。

    他雄浑的掌力,使得五长老都不禁一凛,只听得闵淳又道:“裴兄你与淳于帮主交情不比寻常,不管别人怎么样,你都应该速速把别人如何陷害淳于帮主的测想说出。”

    闵淳说完偷睨五老一眼,只见他们都不移步,微微一笑,道:“那个唯一可以使淳于帮主复位之人,现下便须赶去保护,免得因为走漏了风声,被敌人加害灭口!”

    裴淳忙道:“哪一位能够抽身走一趟?”

    普奇点头道:“我们兄弟亲自出马,包在我们身上便是!”他豪迈地向五长老拱拱手,便率了闵、阮二人出去。

    房中只剩下六人,李四恨道:“他们可靠得住?”

    裴淳放低声音道:“他们跟朴日升是对头,再者这位普奇兄十分豪侠,言出必践,诸位可以放心。”

    周五怨道:“他们想要借此要挟我们也说不定!”

    赵一悲沉吟一下道:“咱们先了解真相再说,不知裴大侠可肯赐告!”

    裴淳道:“在下猜想淳于大哥已经被对头困住,他的遗书都不是出自他的意思,也不是他的亲笔。”

    五长老齐齐露出困惑的神色,钱二愁道:“我们未尝没有这样想过,但以淳于帮主的为人,谁也不能勉强他立下假遗书,至于假冒他的笔迹,那更是万无可能之事。”

    裴淳道:“正是有此可能”当下把自己抵达金陵后的经过,详细说出,最后道:

    “周祥得知穷家帮易主之事,实在奇怪不过,以他天下无双的雕刻工夫,既然可以摹仿古人名画,丝毫不错,则仿冒淳于大哥的笔迹,又何难之有?何况所有的命令书牍,都收藏起来,敌人随便盗走一块,供周祥假冒,谁也发觉不了。”

    周五怨道:“咱们这就回去查核藏书。”

    赵一悲道:“没有用,人家得手后早就放回原处。”

    钱二愁道:“裴大侠的推测虽是有理,但仍然使人在相信之中,仍有些微疑惑。”

    裴淳道:“这样好了,弄一块木板,教周祥假冒你们随便哪一位笔迹,那时诸位亲眼目睹,非信不可。”

    赵一悲面上第一次露出宽慰之容,缓缓道:“若是得此证明,咱们就严密布置,对付那陷害淳于帮主之人。”

    当下分头行事,在计划中他们也考虑到周祥的儿子周云的安全,原来周云当真已投入穷家帮中。

    不久,裴淳便到达周家,普奇等三人都在,正询问周祥假冒笔迹之事,周祥不敢不认,全盘说出,原来他在大都之时,那已经是好多个月以前的事,一日他被召入禁官大内,见到朴国舅,朴日升命他瞧着四块木板上的字迹,假冒一封遗书,这封留函的内容,正与穷家帮五老见的一样,说是把帮主之位让给杜独。

    此外,还假造了若干来往书信,大半是致送朴日升的,大意都是说淳于靖他本人并无与元廷为敌之意,又说穷家帮将为朴日升暗中出力,但却不可让帮众得知,又有一封提及多年前,以不正当手段赶走杜独,取得帮主之位,承朴日升予以支持,最近把杜独擒住囚禁。

    这些假冒信札措词都十分巧妙,若是落在穷家帮别人手中,势必深信不疑,因此,普奇和闵淳推测出淳于靖可能不曾遭难,只是见过这些假书信之后,情知无法向帮众辩白,所以被迫让出帮主之位。

    他们对朴日升这等计谋手段,赞佩不已。普奇叹道:“此人在世一日,咱们兄弟就没有出头的机会。”

    裴淳取出两方木板,其一是赵一悲的笔迹,请周祥施展绝艺假冒,周祥拿到他私人使用的工场内,不多时便完工,众人一看,只见两块木板上的字迹丝毫不差。

    众人亲眼见到,才能相信世间果然有这等鬼斧神工的妙手。

    普奇道:“裴兄返见五老,把内情详细说出,并且教他想法子把杜独的笔迹弄到手,咱们也用这法子反害杜独。”

    闵淳道:“多要几块板子,除了杜独的假信之外,还须替淳于靖弄下几封信,必要时可以持以为证,证明淳于靖以前曾经被人假冒,否则杜独去位之后,设法把淳于靖的假信公开于帮众之前,淳于靖这个帮主,仍然当得不安稳。”

    周祥大惊道:“老爷们若是把这事张扬开去,小人一家性命难保。”

    裴淳道:“是啊,他一家的安危须得顾虑”

    闵淳眉头一皱,道:“天下之事断无有利无害的,周家的安危咱们再想法子。”言下大有不满裴淳婆婆妈妈之意。

    普奇道:“二弟有所不知,裴兄正是以仁义之心走江湖,才能无往而不利。”

    他仰天想了一想,又道:“这也不是无法可想之事,咱们第一步先杀死了杜独,留下遗书,不管淳于靖回不回来当帮主,也不能让杜独把持穷家帮。”

    裴淳可就有点觉得不对劲,但一时之间想不出哪里不对,便没有作声。

    普奇继续道:“二弟负责把刘吉此人除掉,以咱们所知,刘吉势力不小,耳目灵通,他若是得知一点消息,便将成为咱们的大害。”

    这一回裴淳倒没有觉得不妥,周祥听他说杀这个杀那个全然不当是一回事,心中甚是惧怕,不敢不听从他的命令,生怕他一怒之下,也会把自己杀死。

    有人去禀报五老,五老之中来了赵、钱、周三人,他们见到周祥的手艺,不由得不信。

本站推荐:诛仙合体双修武道神尊驭鲛记阎王神武至尊宦妃天下修罗刀帝不嫁总裁嫁男仆九阳神王

纤手驭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品小说只为原作者司马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司马翎并收藏纤手驭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