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心太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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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讨厌这首歌。你说，什么心太软，心太软，跟所有的流行歌曲一样，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词。但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愿听不愿听，那个时间大街小巷到处都飘扬着这样的旋律，像是一个无处不在的精灵。其实，你不知道，这首歌差不多就是为你写的。不同的是，歌里的你是女性，而现实中的你是男的。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往出版社打电话。你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好听，很有魅力，给人的第一印象特好。一听就知道是一个有文化有修养高素质的男人。你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好！让人感到十分的亲切，但又不是那种故意的用得着人时的讨好。是出版社吗？昨天，我从报纸上看到贵社招聘采编人员，我想打听一下应聘的条件。因为报纸上介绍得很笼统，一般人看不明白，比如，应聘人员的年龄、学历、性别、户口所在地等等。当然，还有应聘人员最关心的待遇问题。我说这话很不好意思，八字还没见一撇，就提待遇，可这也是最实在最关键的问题，还是丑话说在前边的好，也用不着遮遮盖盖。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了，是效益工资，同其他地方一样，上不封顶，下不保底。这符合市场经济的规律，也符合现行的分配制度，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对年龄没有什么明确的要求，主要是身体健康就行，这项工作主要的任务就是往外跑，联系业务，收集信息，当然编书要花钱，被编的单位要适当地出点费用。哦，我明白了，应聘人员的工资就从入编单位交的费用里提成。学历原则上要求必须是大专以上，这个也不是绝对的。我可以去出版社面谈？那就谢谢了。咱们见面再谈。好，咱们明天见。
因为有了第一次的接触，所以第二天的见面就不显得突兀。第二天听到那很有礼貌很有教养的节奏清晰的敲门声，就知道是你来了。
说实话，你的外表比起你在电话里的谈吐来要稍稍逊色一些。也可能是因为其他的原因。那天，你穿一身廉价的西服，这个有经验的人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那套西服十有八九是减价的，价格最多也超不过二百元。好在你还干净，身材也不错，这就弥补了你衣服质地不好的缺陷。不过，你那根领带确实有点土，颜色不协调不说，而且打得歪歪扭扭，看得出你平时不修边幅，那天也是没有办法，临时仓促上阵。再看你的那双皮鞋，肯定不是什么名牌，上面的褶子那么明显，油打得不均匀，黑一块灰一块，像没有洗干净的脸，你想
让它好看一点，结果弄巧成拙，越打扮越难看。你最让人动心的就是那张国字脸。那张脸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远比一张年轻的或者说漂亮的脸蛋更具吸引力。不知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有没有这种感觉。细看，也就是把你的五官一件一件挑出来看，其实平常得很。然而，这么随随便便搭配在一起，竟然那么的生动，那么的让人心跳。你的皮肤有点黑，但跟五官搭配在一起，给人的印象特棒，简直是青铜雕塑，像罗丹笔下的思想者。你的头发黑黑的，天生的自来卷（事后证明就是先天的），又有点像羊羔的毛，让它的母亲的舌头舔得湿漉漉的，自然，你也就像小小的羊羔那么可爱，那么讨人喜欢。还有你那双人们所说的心灵的窗户的眼睛，细细的，长长的，其实，一个人聪明不聪明，有没有智慧，并不在于他的眼
睛的大与小，关键是看它有没有神。有的人的眼睛倒是挺大，可是没有神，也就是没有灵气。而你的那双眼睛倒不怎么大，可里边蕴藏的都是智慧，都是宝气，别人怎么能跟你比呢？你一进门，就冲屋里所有的人（其实屋里再没有第二个人）非常礼貌地点点头，然后在主人的谦让下轻轻地坐在了一边的沙发上。你说你没有文凭，不过你给我看的你写的那本书比一般人拿的那个代表文凭的破本本不知要强多少倍！那时，你看没看出来？按照你的智商，你不应该看不出来。除非你是个傻子或者一个榆木疙瘩！你把书递给了考评你的那个年轻的女子以后，你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被告一样等待着法官的裁决。而你对面的那个女子却像一个
哑巴，再没有向你提问什么，而是捧着你写的那本书看得如醉如痴，全然不知道她自己此刻应该扮演什么角色。直到门响之后，又一个人闯入了你们的世界。
事情过后你说，那天那个年轻人怎么连一点起码的礼貌也不懂，门也没敲一下，话也没问一句，就呼地闯进了房间里。从你的话语中，看到了你对这个年轻人的第一印象不怎么样。人的这个第一印象很重要，要改变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轻而易举的事情。也许你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他的到来会对你构成一种威胁。
那个年轻人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从报纸上看到你们这里招聘人，我就来了。首先让我做个自我介绍。我叫维利，二十八岁，未婚，大学本科，在学校里学的他妈采矿专业。我去单位报到，领导让我在一个煤矿的采煤队里实习，一年后再根据表现分配具体工作。我他妈花了几万元上了四年大学为的就是成天钻那个黑窟窿？就是我们那儿有个叫皇甫琪的写的小说里说的那个六块石头夹一块肉的黑窟窿？我他妈又不是有病！你当时像看一个动物一样看着那个年轻人，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负责招聘人的那个女人把一张招聘表递给那个年轻人，让他填填表。其中有一项要求参加招聘的人写一篇几百字的文章，文章的题目和内容自定，意在测验应聘者的文字功底。那个年轻人用笔刷刷刷在上面龙飞凤舞了几笔，就交了卷。在那个不算小的空格里，大家看到的只有钱、钱、钱三个字。而且一个比一个大，每个后面还分别带着一二三个长长的感叹号。那感叹号，很像年轻人自己脑袋后边拖着的那个尾巴。
你与他不同。你在那个格子里密密麻麻写了那么多的字。那字飘逸中不失端庄，挺拔中又不缺潇洒，让人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想看；再看那文章，简直就是一篇美文，放在日报的副刊上也是上乘之作。
你那篇文章不仅让人看到了你的文采，而且看到了你那颗坦荡的无遮无拦的心。正因为看了你这篇文章，从此，在你生命的历程中才有了另一个女人的关照。
你当然被聘用了。那个大学生也被聘用了。你们各有千秋。聘用你是因为觉得你可以依靠，可以信赖，尤其是对于一个在事业上小有成就但生活上无依无靠的年龄不算太小的女人；聘用他则是纯粹因为工作上的需要。说白了也就是他在表格上连续写下的三个字，钱！钱！钱！
别看你已进入了不惑的年龄，但看得出你对这项新工作陌生得很。首先，从你打电话约单的时候就暴露无遗。你犹豫着拿起电话，小心翼翼地拨通了对方的号码。但等对方拿起了电话，你却悄然无声。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角色。直到那个女人示意你讲话，你说，请问你们的总经理在不在？当对方问你你是哪里的时候，你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老规矩，应该首先自报家门。可你一着急，又结巴起来：我是我是国务院。你这时显得手忙脚乱，尽管那时还是初春刚刚没有了暖气，你的额上脸上却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你在擦汗的时候把眼镜碰掉了。等你再对着话筒说话的时候，听筒里只剩下了嘟嘟嘟的忙音。你尴尬地笑了，看你打电话的那个女人也笑了，你们笑得很开心，好像这个时候你们不是工作，而在讲什么笑话。在那个时候，你们都很纯，属于那种没有包装的本色。笑过之后，你突然明白，你现在笑得不是时候，你不应该笑，你还没有资格笑。不过，你还是笑了一下。然而，这次的笑与刚才大相径庭，不是由衷的笑，而是苦涩的笑，无可奈何的笑。你再次拨通那个电话，这次，你老成了许多：你好。对不起，刚才说了一句话就断了线。小姐，我是国家体改委，想找你们总经理谈谈。什么事？你正要说话，看到你对面的那个女人摆手，就说，不能说。那女人又摆手，你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问题，用手捂住了话筒，问，该怎么回答？得到指示以后，你放开那只手，说，这件事我们只能跟你们的总经理面谈。奇怪的是，你说完这句话后，没等对方说话，自己就把电话压了。坐在你对面的那个女人小声嘟囔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随手翻了一下桌上的电话号码簿，用纤细的竹笋一般的手指十分灵巧地摁着电话的键盘，键盘听话地发出很好听的声音。那女人使用的是免提，等对方说了话，她才拿起了电话。你好，我是国家体改委，请让你们总经理接个电话好吗？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给对方一种威慑力，首先在精神上让对方有一种压力，感觉到对方不是一个寻常的人，是一个有身份或者地位的人，这样的电话你得用心去听，对方讲的事你得用心去办，不能有丝毫的马虎。而且，那声音极有吸引力，别说接电话的人是男性，即使是女性，你也不好意思拒绝。稍停片刻，总经理来了。那个女人把薄薄的涂着口红的樱桃小嘴一抿，说，请问总经理贵姓？呃，您姓金，是黄金的金，那金经理我首先祝您财源滚滚，今年的生意更加火爆，更上一层楼。我是国家体改委的小银，就算是你的妹妹吧，我不姓金，我姓银，比起你来我还差一截哩。我们这次来贵地，是受国务院有关领导的委托，深入基层，调查研究，掌握第一手资料，为国务院今后的体制改革决策提供依据或者说是参考。
具体说，就是到你们单位了解一下改革二十年来所取得的成绩，面临的困难以及今后的打算，等等。我知道你的时间很宝贵，有很多的工作，很多的应酬，不过，金经理，我们从北京来，我们的时间也很有限，我们之所以把贵单位列为我们的第一个调研单位，并非在你们这个地方你们的规模最大，效益最好，而是觉得你们单位这些年的工作很有特色。我们怎么知道的？金经理，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如果什么也不知道，国务院的领导会随随便便把我们派到这里来？这样吧，昨天我们刚到，今天还要跟地方上的领导见见面。明天上午九点你派个车过来接接我们。因为离得太远，我们从北京来不便带车，希望金经理能够理解。那就说定了，明天上午咱们九点见。
那女人打电话的时候，你如同一个刚刚走进学堂的小学生，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规规矩矩地听老师讲课，准确地说是在做示范表演。你的眼睛瞪得溜圆，厚厚的嘴唇微微开着，仿佛一尊雕塑。
看见了吧，电话就应该这么打。你不要小看这个，这也是一门艺术。对什么人你就得说什么话。不能千篇一律，必须活学活用。像刚才这个经理，其实他很可能是一个农民，是一个暴发户，是一个胆大包天无所不为的人，是一个靠钻政策的空子或者同官方联手发了财的人，这都不要紧，从他说话的口气，你可以做出判断，他属于哪一类人，然后对症下药。首先，必须从气势上压倒他，不能让他小看你。你刚才听到了没有，他说他很忙，你要是话软一点，迁就他，你就得跟着他的屁股转，听他的指挥。他是什么东西？他大不了就是个土财主，咱们是谁，你说咱们是谁？咱们代表的是国务院，是通天的衙门，是老天爷，这个应该时刻牢记，说句官话，就是把自己的位置摆正，时刻清醒地记住你是谁，不要受任何人的干扰。听了这话以后，你恍然大悟，这比你在大学里听教授讲课还受益匪浅。
第二天，你在八点准时来到了出版社临时租的那个号码为158的房间。看看表快九点了，你说，咱们下去等车吧。你现在的领导——那个女人说，不忙。他们来了后会在楼下打电话告诉我们。因为我们不是从农村来这儿要救济款的。我们是代表国务院下来搞调研的。这个，你必须牢牢记住，任何时候也不能忘。
这是一家小企业，主要生产饮用的纯净水。看得出来，这个厂子投产的年限并不很长，最多不过五年的时间。你们到来的时候，厂里的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列队站在门口夹道欢迎。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厂门口的上方还悬挂着一条标语，上书：热烈欢迎首长来我厂指导工作。你当时的脸呼地一下就红了。这个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脱那个女人的眼睛。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你一眼，这一眼让你的脸比刚才更红了。你马上想到了你的位置，想到了你是从北京来这里调查研究帮助企业工作的领导。从这以后，你对厂里会议室茶几上摆的各种水果和高档香烟就置若罔闻，你觉得他们致的开幕词里的许多过去让你听了你会感到肉麻的语言也纯属
正常，所以那天中午吃大约一桌要花去近千元的高档饭菜你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那天，厂里的领导在给你们汇报的时候，从各个方面强调企业的难处，厂长说产品如何如何不好推销，主要原因就是生产的厂家太多，他们建议上面出面干预一下，不能谁家想上生产线就上，最好规范一下市场，由于盲目上马，目前这类饮用水已经供大于求，结果必然造成相互压价，企业自相残杀。经营厂长说，现在的企业是举步维艰，那个电视小品上反映的情况很真实，如今的杨白劳们已经不是当年的杨白劳了，当然，黄世仁也不是当年的黄世仁了。好像世界就这么几年突然间就调了个儿，你说这理在哪里，还有没有个道理可讲？厂里的几个领导的
一番诉苦让你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也在企业干过，知道现在的企业的难处。你们那个原来气粗得很的国有大型企业一夜之间就像得了阳萎病，怎么舞弄也雄风不再。领导们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于是，就想出了鼓励职工提前退休的政策。其实，这一着棋并没能拯救企业，因为企业不景气的主要原因并非是因为多那么几个职工。而且，凡是敢提前退休的人都是或大或小有那么点本事的人。或者是懂技术，或者是有技术，没有一个是平时靠拍马溜须混饭吃的人。你就是抓住了那个难得的机会，毅然果断地办理了提前退休的手续。当时，连你在外地上大学的儿子也反对你提前退休，可你从来没有这么坚定不移过。一年以后，实践证明，你的选择是无比正确的，是英明伟大的。因为，那个国有大型企业不但没有恢复元气，而且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你这时很神气，有些够条件没有办理退休手续的人很是羡慕你，说你有先见之明。厂里领导诉苦把你感化了。你甚至悄悄地同你的领导说，今天咱们就当是串了个门子，走了走亲戚，像这样的企业怎么会出几千或者几万元宣传自己呢？你没有意识到你此刻又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干你们这种事，千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其实，有穷人家，没有穷企业。你忘了，这个按他们的说法职工快揭不开锅的穷企业，领
导们的办公桌哪张不值几千元？他们手里拿的大哥大哪个不值几千元？他们身上穿的行头哪套不值几千元？他们嘴上吸的香烟哪盒不值几十元？他们究竟是穷还是不穷？因此，你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必须提高警惕，擦亮双眼，不能被他们的花言巧语所迷惑，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在这方面，你要向你的领导好好学习，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天天向上。你看你的领导听了他们的诉苦之后，面带微笑，说，听你们这么一讲，我感觉你们现在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们的厂子按你们的说法是朝不保夕。那好，我可以把你们的困难或者说是目前的处境向有关领导汇报一下，来几个人先审计审计，看看是否已经资不抵债。要是需要破产
还得抓紧时间写个申请。好了，你们的情况我们大致也了解了一些，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们马上就和你们的主管领导打招呼。你看到厂里的那几个一下乱了方寸，甚至有点慌乱。首先是那个厂长，忙不迭地说，银主任，我们刚才汇报的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另一个方面。如果我们的厂子现在是一塌糊涂，那我们一个个还有脸坐在这里高谈阔论？你这会儿不知怎么脑袋突然间开了窍，问，我想了解一下你们厂里的产品的销售情况，可以吗？你说完这话的时候看了看你的领导。你的领导十分赞许地点了点头。经营厂长说，当然可以。
正式打出底牌是在你们酒足饭饱之后。你在你的领导的授意下提出了条件。你说，我们的出版社准备编一本大型工具书，咱们省出一个分册。这是建国以来规格最高、发行范围最广、价值最大的一本书。本来，像编这类书国家应该有专项拨款，但是你们也知道，这几年国家的经济有困难，拨的款存在一定的缺口，这就需要我们入选的单位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给予适当的资助。赞助多少。有人问。你的领导马上说，请记住，这是资助，不是赞助。另外，我们到下面来是有选择的，专门挑选有代表性的企业、事业等单位，目的是为国务院领
导决策提供依据，不是谁家出钱就选谁家。因为这本书将来要赠送国家机关各部委、各省的主要领导，赠送我国驻外使节和各国驻我国的大使馆的人员，此书由国家图书馆永久保存，通过全国的新华书店发行。说到这里，大家就应该明白此书跟一般书的区别在哪里了。那入这本书得花多少钱？经营厂长问。不多两万元就行了。你清楚地听到有人啊了一声。那我们研究研究再做决定，行吗？你当时就说了句不行。可你的领导却说，可以。你们几个领导再开开会商量商量。那就这样了，谢谢你们的热情款待，再见。就在你们坐在车上就要关门的那一刹那，你看到你的领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让厂长看了看，又装进了口袋里。回到你们
租赁的房间，你说，你怎么答应他们还要开会研究，厂里的几个主要领导不都在那里吗？你的领导这时显得颇有大将风度，说，你放心吧，这是一只已经煮熟的鸭子。果然，还没等你们下班，那边的电话就来了，而且主动提出多出一万元，说是要为国分忧。后来，你才知道，你的领导手中掌握的那把杀手锏是一封群众来信。信中反映企业的工人开不了资，而单位的领导们不仅办公室放着纯净水，甚至家里人饮用的也都是这种水。写信的人虽不是这个企业的，但是这个超纯水厂的主要用户。如果把这个消息公布于众，为了大局，为了自身的利益，上面的领导们自然懂得该怎么做。领导说句话，就断了他们这个厂的销售渠道，实际上就等于把这个厂置于死地，厂里的领导能不害怕吗？
你们的第二次合作是在半个月以后。那个时候出版社已经招聘了近二十名采编人员。和你年龄差不多的人有四五个，其中一个比你还年长五六岁，虚岁五十一。当然，来应聘的人很多，以年轻女性为主。那段时间，出版社租的那个房间像赶庙会一样。不过，来应聘的男男女女中，大多是来找工作的，而不是来干工作的。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是没有城市户口的乡下妹子，说的是不像普通话的普通话。其实，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你打电话联系单位，出去采访，同企业或者事业单位的主要领导谈话，那不像普通话的普通话无疑会给对方造成一种印象：你不是北京来的。你很有可能是一个冒牌货。即使不是冒牌货，也是雇佣的临时工。
因为你是从北京来的，代表的是国家体改委。像你们几个年龄大一点的反而倒容易糊弄对方，你可以编一个老家是本地人，是后来调往北京工作的，为了工作的方便，上级专门把你们派回来开展工作，你们也顺便利用这个机会看看家乡的父老乡亲的既合情也合理的故事。你的领导很会办事，她给你们几个年龄大一点的同志每人头上安了个工作站副主任的头衔，这个不给一点待遇也不用花一分钱的头衔让你们几个人感到一种温暖和关怀。那天，你的领导在每周五的例会上宣布，她要到下面看看，大约走三四天，工作站的工作由几个副主任全权负责。她这次下去要带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她说带你的理由是因为她要去的地方是你的老
家。你当时感到有点意外。因为你对自己很了解，清楚自己不适合干这个工作。首先是老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自从上次去了那家纯净水厂后，你再没有谈成一家。你有自己的人格，你到了哪儿也不愿意低三下四。在你看来，你们干的这事无异于乞讨。用你们老家的人的话说，干这个工作，必须“一只手拿扇子，一只手拿斧子”加煽带骗才行。可你的领导为什么指名道姓非要让你和她下去呢？是不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再考察一下自己，看有没有什么发展的前途，要不就是让自己下来锻炼锻炼，以便于今后的工作。就在你忐忑不安的时候，领导宣布：散会。领导说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擅自做出了这个决定，你要是不同意，现在还来
得及。你说你没意见，只是担心自己的能力有限，影响工作。领导说，你缺乏的不是能力，而是自信。你需要有一个人来开发你的潜能。一旦开发成功，你的前途不可估量。你不要急着分辩，我说的是开发成功，这种成功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刚才开会时我没有向大家讲我们去的具体地方，现在我告诉你，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温泉。甜水井？你脱口而出。因为你对那地方太熟悉了。那是生你养你的地方，那儿有你的童年，有你的初恋，有你的父老乡亲，有你又爱又恨的黄土地。不，是苦水井。你的领导说。接着又告诉你，苦水井离
甜水井二十公里，是一个近年新开发的温泉度假村。现在，那里好像是一个金矿，许多领
导和企业纷纷涌向那儿淘金，现在正是春暖花开的黄金季节，去那里正是时候。你说，那儿虽然是你的老家，但你对那里并不熟悉。因为已经有十几年了，你没有回过老家。我已经打听好了，那里至目前为止，基本上还属于一块处女地。我指的是新闻媒体。现在他们的摊子铺得挺大，投资也不少，但他们的效益不好。因为温泉在你们省少说也有十几处，有些离省城近，来去也方便。不过，这不是主要的，现在有权的有钱的出门都有自己的腿，只要人家看中了这个地方，在这儿玩得开心，路远点钱多点不是什么问题。这里效益不好的主要原因是他们不注重宣传，没有树立起自己的形象，他们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或者说这方面的意识
很差。认为只要设施一流，服务一流，就能达到效益一流。其实，他们只说对了一半，仅仅有这些远远不够，因为你的设施再好，服务再周到，没有人认可不行，没有人来享受还不是白搭？好不好光靠你自己说不行啊！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有利时机，迅速出击，准能大获全胜。你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你能说什么呢？你能说出什么呢？你有的只是佩服，而且是五体投地地佩服。
你们到达苦水井是下午五点。你们去的时候坐的是“依维柯”这辆班车在离苦水井还有二公里的路口停住了。你们下了车，公路边早停着等着接站的车：三轮车、手扶拖拉机、工具车。司机们见有人下了车，一个个急匆匆跑过来几乎要动手往自己的车上拉人，你正要问价，你的领导却摆了摆手。你们在公路边一直等了十几分钟，才等到一辆半新的夏利。这辆夏利一直把你们拉到苦水村村委会的门口。村委会的主任不在，刚刚走了几分钟。当时，你埋怨你的领导，要是下了车随便坐个车来，一定能截住村委会的主任。你的领导看看你说
你呀，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老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你就没有看过电影、电视？哪一个
有身份的人坐的是破车，哪一个有地位的人是自己提行李？你这才理解了领导的意思，结果是你对你的领导更佩服了。这佩服是真心实意的，没有半点是虚伪的，装出来的。
从那个时候起，你似乎也聪明了一点，用领导的话说是一个榆木疙瘩终于开了一点窍。你同村委会的其他人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这是我们的领导，请你们马上找一下你们村里的领导。村里的人一听说你们是从北京来的，几个正在下棋的人立马收拾了摊子，有一个打开了扩音器，通过广播找那位姓傅的书记。那人在广播里特别强调“是从北京来的领导，听到广播以后马上回村委会来”
果然，没过了十分钟，那位傅书记就颠颠地一路小跑来了，跟你们握手时还气喘吁吁。那天，你发挥得特好。连你自己也感动吃惊。你从苦水井所处的地理位置到目前的大环境，从苦水井的优势到存在的问题，甲乙丙丁、子丑寅卯、一二三四、abcd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陪你们用餐的苦水村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侃得目瞪口呆，晕晕乎乎。侃得他们七八个人的嘴里只剩下了一个词儿：是是是，是是是。
那天的晚餐当然也很丰盛。酒足饭饱之后，傅书记提出要两位北京来的领导到歌厅潇洒一回。你当即表示同意。可你没有想到你的领导却婉言拒绝。她说，非常感谢苦水村的领导的热情招待，只是晚上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实在是抱歉。下次来了一定陪大家玩个痛快。你看见村里的那几个干部们很是失望，他们嘴里说的是陪你们玩，心里是想让你们感到满意，回去在领导的面前多美言几句，或者是多拨些款，或者是有机会的时候提携提携，关照关照。他们的失望不是为你们，而是为他们失去了一次利用公款合理合法享受的好机会。对于这些
农村的小干部们来说，这样的机会并不很多。
你们住的地方当然是全村第一流的。因为你们的来头大，你们代表的是国务院。农村的干部可以不认得他们的亲生父母，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国务院来的首长。其实，他们没有一个人说得清你们的身份，职务，他们只知道你们来自北京，是坐着高级小轿车进了村里的大门。
你们一人住一套有套间的房子。这样的房间在省城一天少说也得三百元。不
过，在这里不行。首先是没有外面来的住客。本地人敢住的他们不敢收费，因为那些人除了领导就是掌握他们杀生大权的把头，像税务工商，卫生防疫等等。而一般人谁也没有到了钱多得没处花的地步，一夜花几百块来这里住。
你们住的那个地方叫伊甸园。里边设施档次确实很高，是一个集娱乐、桑拿、歌舞、酒店为一体的服务中心。那天，你们的心情不错，酒喝的也不算少，回到房间，你一头倒在了床上。
你看到了你的前妻。你的前妻不光人长得漂亮，而且性欲极强，可你在这方面不行，于是，当她的欲望长期得不到满足时，就去找别人。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她常常把其他男人领回家里。有一天上午，你回家拿东西，正好遇到了她跟一个男人在你们的床上做ài。那个男人长得五大三粗，是一个卖肉的个体户，没有文化没有长相但有的是精力。这两个人看到你一脸的惊恐，尤其是那个卖肉的，跪在地下一边筛糠一边求饶。你看看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那个家，从此再也没有回去。后来，你们就离了婚，当法院的人问你有什么条件时，你回答只要儿子，其他的什么也不要。这是十几年前的事。现在你的儿子已经在读大三，作为父亲，你的义务就是把儿子培养成人，再给儿子买一套住房，至于找什么对象，那是人家的事，当父亲的只能是个参谋。不过，你一定会告诉儿子，找对象重要的是找人的心，至于长相并不是十分重要的。
你感到很累，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可早已跟你离了婚的妻子只穿着三点式笑着向你走来。她来到你的身边，也不说一句话，就俯下身子用涂得红红的小嘴热烈地吻你，你一边挣扎，一边喊叫。当你睁开眼时，你发现自己是在做梦。你的身边倒是有一个人，但她并非你的前妻，而是你的领导。
怎么，梦到什么了？你的领导微笑着问。
你点了点头。
是不是有人在梦中要伤害你？
也是也不是。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伤害。
可以讲给我听吗？
你真的想听？
想。
你给她讲了你和你妻子、儿子的故事。末了，你说，我妻子在法庭上提出离婚的主要理由是因为我是阳萎。法庭的人问我，我承认我自己是阳萎。只要她同我痛痛快快离婚，说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我们事先谈过离婚的事，她说她不离。她嫌丢人，除非我答应他提出的条件。头几年，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我说等儿子大了再说吧。后来，儿子大了，我也就习惯了。其实，一个人生活也挺好。现在，儿子就是我精神的支柱，是我惟一的希望。
我可以向你提个问题吗？你的领导说。
请随便问。
你究竟是不是阳萎？
你一下给问得愣住了。你没有想到一个年轻女人会向你提这样的问题，而且是你现在的领导。
一个得了这种病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值得同情的人。
为什么？
因为他连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功能也不具备，可以说，他是一个残缺的人。不过，有的男人是对性不感兴趣，或者说对他的配偶本人不感兴趣，使得自己的性欲慢慢减退，时间久了，就成了阳萎，不过这属于假性阳萎，通过调理可以恢复，而且这种人占多数。另一种人是先天性的，也就是说他天生的这方面就有毛病，像一台机器，原本就缺少应有的零件，对这种人就没有办法。因为，人身上的东西可不像机器上的零件，到厂家配上就成。你当然属于前一种人。我相信我有把握在短时期内治愈你的病。
这时，你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不过，要想治病，必须好好地配合。
你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从你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你并不打算拒绝。
既然你同意治疗，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服从我的指挥。继续躺下，放松。闭上眼睛，回忆一下你认为最美好的事。对，就这样，很好，很好。你像一个十分听话的大孩子，紧紧地闭着双眼。你最初听到了xixisusud的声音，继而又觉得你的身边多了一个人，后来，又感觉到有一只手伸到了你的下部，最后，你突然间亢奋起来，如同一头沉睡了多年的昏狮，瞬间清醒了，觉醒了，愤怒了
第二天早上你睁开双眼的时候，你的身边一无所有。你如同做了一个梦。你极力地回忆着昨天那奇特又甜蜜的梦。你至今也没有弄清楚，昨天晚上究竟是梦幻还是真实。
你下了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那厚厚的窗帘。昨天，你们来到这儿时天已经快黑了，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浏览这里的一切。饭桌上，你听那位姓傅的书记说，短短的二年，来这里投资的单位就有二十多家。现在，你站在窗前，全村的建筑尽收眼底。这里的建筑大多是西洋式的别墅，一般都是三层，外边贴着白色乳白色浅颜色的瓷砖，别墅的顶端呈红色，从远处看，像戴着一顶顶红色的帽子。离你们住的地方不远，是一块空地，有五六亩的样子。这块地被一幢幢的小别墅包围着，裸露着黄土的本色。不过，地很平整，不像是荒芜了。仔细看，地里有星星点点的绿，可能是刚刚出土的庄稼，也许是野草。不过，她们告诉你，春的
脚步已经来临。看到那代表生命的绿色，你的心为之一动。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久久地蕴藏在体内的力量如同蛰伏在地表下的小草，只要温度合适，就会从土壤理钻出来。这时，红彤彤的太阳从地下慢慢地飘了起来，给整个建筑和大地都涂上了一层橙色。你情不自尽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间，你全身的经络在瞬间畅通无阻，你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舒坦。你感觉到你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像压在石头下的小草，顽强地寻找着突破口。也就在这个时候，你看到在与空地接壤的那处别墅的修了只有一半的假山旁，有一个人的背影。在旭日的映衬下，那个影子十分清晰，仿佛贴在窗户上的剪纸作品。你发现那个背影很像是你的领导。你正想下去走走，在那个背影的一边，你看到又一个影子正在向原来的那个影子靠拢。那是个男人的影子，粗粗壮壮，挺挺拔拔，像一座伟岸的山峰。你看到那两个影子慢慢地叠在了一起。让你不敢相信的是，那个男人的脑袋后边拖着一个长长的极像是松鼠尾巴的东西。
你这次像呆了一样，你伫立在阳光灿烂的窗前，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你想下去看个究竟，可你的双腿如同给绳子绑住，丝毫不能动弹。你长长地嗨了一声，闭上了那双还没有来得及洗的眼睛。你的耳畔响起了那首流行歌曲。
其实，你什么也没看到。那只是一种幻觉。要不，就是一种巧合。你那天的态度很不冷静。你临走的时候应该到隔壁看看，因为你走的时候，你的领导正在酣睡，那红红的很性感的小嘴边还挂着微笑呢。
你离开苦水村以后大约一个小时，你没有想到，你不希望出现的人这次真正出现在你的领导的房间门口。那个年轻人的敲门声把你的领导从甜蜜的梦中唤醒。你的领导以为敲门的是你，几乎是光着身子来开门。当她看到的是另一张面孔时，她想拒绝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那个如同猛虎一般的年轻人没等她做出其他任何的反应，就用铁箍般的双臂把她抱在怀里，然后匆匆走向了卧室。
在后来的几天中，那个年轻人代替了你。这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自己。因为并没有人要挤兑你，是你自己主动放弃了这个位置。尽管她并不喜欢那个年轻人，但她毕竟是个女人，一个年纪还不算大的女人。那个年轻人虽然有点粗野，可他用属于他的优势征服了你的领导，她渐渐地陷入了情网，慢慢地解除了对他的防备。终于有一天，趁她不在家的功夫，那个年轻人把她所有的积蓄都洗劫一空然后远走高飞了。据说，是去了美国。实际上，你的领导原来也清楚，这个年轻人爱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钱。只不过，她无法逃脱这个早已精心设计好的陷阱。这正应了那句“热恋中的女人是最愚蠢的女人”
你是在那个年轻人走后才知道这件事的。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多很多。因为省里几家的大报小报都报道了这件事。虽然文章上面的人名用的是化名，但你一下就猜到了是你的领导。这其实是预料之中的事。你看到这篇文章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你在电话里听到了你很熟悉很佩服也很喜欢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你甚至连安慰的话也没有说一句，你用百米短跑的速度跑到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你见到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害怕一不小心，这个女人再从你的身边飞走了。
你们相拥而泣。为了对方，也为了自己。
你又听到了那首流行歌曲。
你讨厌这首歌。你说，什么心太软，心太软，跟所有的流行歌曲一样，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词。但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愿听不愿听，那个时间大街小巷到处都飘扬着这样的旋律，像是一个无处不在的精灵。其实，你不知道，这首歌差不多就是为你写的。不同的是，歌里的你是女性，而现实中的你是男的。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往出版社打电话。你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好听，很有魅力，给人的第一印象特好。一听就知道是一个有文化有修养高素质的男人。你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好！让人感到十分的亲切，但又不是那种故意的用得着人时的讨好。是出版社吗？昨天，我从报纸上看到贵社招聘采编人员，我想打听一下应聘的条件。因为报纸上介绍得很笼统，一般人看不明白，比如，应聘人员的年龄、学历、性别、户口所在地等等。当然，还有应聘人员最关心的待遇问题。我说这话很不好意思，八字还没见一撇，就提待遇，可这也是最实在最关键的问题，还是丑话说在前边的好，也用不着遮遮盖盖。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了，是效益工资，同其他地方一样，上不封顶，下不保底。这符合市场经济的规律，也符合现行的分配制度，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对年龄没有什么明确的要求，主要是身体健康就行，这项工作主要的任务就是往外跑，联系业务，收集信息，当然编书要花钱，被编的单位要适当地出点费用。哦，我明白了，应聘人员的工资就从入编单位交的费用里提成。学历原则上要求必须是大专以上，这个也不是绝对的。我可以去出版社面谈？那就谢谢了。咱们见面再谈。好，咱们明天见。
因为有了第一次的接触，所以第二天的见面就不显得突兀。第二天听到那很有礼貌很有教养的节奏清晰的敲门声，就知道是你来了。
说实话，你的外表比起你在电话里的谈吐来要稍稍逊色一些。也可能是因为其他的原因。那天，你穿一身廉价的西服，这个有经验的人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那套西服十有八九是减价的，价格最多也超不过二百元。好在你还干净，身材也不错，这就弥补了你衣服质地不好的缺陷。不过，你那根领带确实有点土，颜色不协调不说，而且打得歪歪扭扭，看得出你平时不修边幅，那天也是没有办法，临时仓促上阵。再看你的那双皮鞋，肯定不是什么名牌，上面的褶子那么明显，油打得不均匀，黑一块灰一块，像没有洗干净的脸，你想
让它好看一点，结果弄巧成拙，越打扮越难看。你最让人动心的就是那张国字脸。那张脸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远比一张年轻的或者说漂亮的脸蛋更具吸引力。不知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有没有这种感觉。细看，也就是把你的五官一件一件挑出来看，其实平常得很。然而，这么随随便便搭配在一起，竟然那么的生动，那么的让人心跳。你的皮肤有点黑，但跟五官搭配在一起，给人的印象特棒，简直是青铜雕塑，像罗丹笔下的思想者。你的头发黑黑的，天生的自来卷（事后证明就是先天的），又有点像羊羔的毛，让它的母亲的舌头舔得湿漉漉的，自然，你也就像小小的羊羔那么可爱，那么讨人喜欢。还有你那双人们所说的心灵的窗户的眼睛，细细的，长长的，其实，一个人聪明不聪明，有没有智慧，并不在于他的眼
睛的大与小，关键是看它有没有神。有的人的眼睛倒是挺大，可是没有神，也就是没有灵气。而你的那双眼睛倒不怎么大，可里边蕴藏的都是智慧，都是宝气，别人怎么能跟你比呢？你一进门，就冲屋里所有的人（其实屋里再没有第二个人）非常礼貌地点点头，然后在主人的谦让下轻轻地坐在了一边的沙发上。你说你没有文凭，不过你给我看的你写的那本书比一般人拿的那个代表文凭的破本本不知要强多少倍！那时，你看没看出来？按照你的智商，你不应该看不出来。除非你是个傻子或者一个榆木疙瘩！你把书递给了考评你的那个年轻的女子以后，你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被告一样等待着法官的裁决。而你对面的那个女子却像一个
哑巴，再没有向你提问什么，而是捧着你写的那本书看得如醉如痴，全然不知道她自己此刻应该扮演什么角色。直到门响之后，又一个人闯入了你们的世界。
事情过后你说，那天那个年轻人怎么连一点起码的礼貌也不懂，门也没敲一下，话也没问一句，就呼地闯进了房间里。从你的话语中，看到了你对这个年轻人的第一印象不怎么样。人的这个第一印象很重要，要改变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轻而易举的事情。也许你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他的到来会对你构成一种威胁。
那个年轻人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从报纸上看到你们这里招聘人，我就来了。首先让我做个自我介绍。我叫维利，二十八岁，未婚，大学本科，在学校里学的他妈采矿专业。我去单位报到，领导让我在一个煤矿的采煤队里实习，一年后再根据表现分配具体工作。我他妈花了几万元上了四年大学为的就是成天钻那个黑窟窿？就是我们那儿有个叫皇甫琪的写的小说里说的那个六块石头夹一块肉的黑窟窿？我他妈又不是有病！你当时像看一个动物一样看着那个年轻人，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负责招聘人的那个女人把一张招聘表递给那个年轻人，让他填填表。其中有一项要求参加招聘的人写一篇几百字的文章，文章的题目和内容自定，意在测验应聘者的文字功底。那个年轻人用笔刷刷刷在上面龙飞凤舞了几笔，就交了卷。在那个不算小的空格里，大家看到的只有钱、钱、钱三个字。而且一个比一个大，每个后面还分别带着一二三个长长的感叹号。那感叹号，很像年轻人自己脑袋后边拖着的那个尾巴。
你与他不同。你在那个格子里密密麻麻写了那么多的字。那字飘逸中不失端庄，挺拔中又不缺潇洒，让人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想看；再看那文章，简直就是一篇美文，放在日报的副刊上也是上乘之作。
你那篇文章不仅让人看到了你的文采，而且看到了你那颗坦荡的无遮无拦的心。正因为看了你这篇文章，从此，在你生命的历程中才有了另一个女人的关照。
你当然被聘用了。那个大学生也被聘用了。你们各有千秋。聘用你是因为觉得你可以依靠，可以信赖，尤其是对于一个在事业上小有成就但生活上无依无靠的年龄不算太小的女人；聘用他则是纯粹因为工作上的需要。说白了也就是他在表格上连续写下的三个字，钱！钱！钱！
别看你已进入了不惑的年龄，但看得出你对这项新工作陌生得很。首先，从你打电话约单的时候就暴露无遗。你犹豫着拿起电话，小心翼翼地拨通了对方的号码。但等对方拿起了电话，你却悄然无声。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角色。直到那个女人示意你讲话，你说，请问你们的总经理在不在？当对方问你你是哪里的时候，你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老规矩，应该首先自报家门。可你一着急，又结巴起来：我是我是国务院。你这时显得手忙脚乱，尽管那时还是初春刚刚没有了暖气，你的额上脸上却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你在擦汗的时候把眼镜碰掉了。等你再对着话筒说话的时候，听筒里只剩下了嘟嘟嘟的忙音。你尴尬地笑了，看你打电话的那个女人也笑了，你们笑得很开心，好像这个时候你们不是工作，而在讲什么笑话。在那个时候，你们都很纯，属于那种没有包装的本色。笑过之后，你突然明白，你现在笑得不是时候，你不应该笑，你还没有资格笑。不过，你还是笑了一下。然而，这次的笑与刚才大相径庭，不是由衷的笑，而是苦涩的笑，无可奈何的笑。你再次拨通那个电话，这次，你老成了许多：你好。对不起，刚才说了一句话就断了线。小姐，我是国家体改委，想找你们总经理谈谈。什么事？你正要说话，看到你对面的那个女人摆手，就说，不能说。那女人又摆手，你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问题，用手捂住了话筒，问，该怎么回答？得到指示以后，你放开那只手，说，这件事我们只能跟你们的总经理面谈。奇怪的是，你说完这句话后，没等对方说话，自己就把电话压了。坐在你对面的那个女人小声嘟囔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随手翻了一下桌上的电话号码簿，用纤细的竹笋一般的手指十分灵巧地摁着电话的键盘，键盘听话地发出很好听的声音。那女人使用的是免提，等对方说了话，她才拿起了电话。你好，我是国家体改委，请让你们总经理接个电话好吗？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给对方一种威慑力，首先在精神上让对方有一种压力，感觉到对方不是一个寻常的人，是一个有身份或者地位的人，这样的电话你得用心去听，对方讲的事你得用心去办，不能有丝毫的马虎。而且，那声音极有吸引力，别说接电话的人是男性，即使是女性，你也不好意思拒绝。稍停片刻，总经理来了。那个女人把薄薄的涂着口红的樱桃小嘴一抿，说，请问总经理贵姓？呃，您姓金，是黄金的金，那金经理我首先祝您财源滚滚，今年的生意更加火爆，更上一层楼。我是国家体改委的小银，就算是你的妹妹吧，我不姓金，我姓银，比起你来我还差一截哩。我们这次来贵地，是受国务院有关领导的委托，深入基层，调查研究，掌握第一手资料，为国务院今后的体制改革决策提供依据或者说是参考。
具体说，就是到你们单位了解一下改革二十年来所取得的成绩，面临的困难以及今后的打算，等等。我知道你的时间很宝贵，有很多的工作，很多的应酬，不过，金经理，我们从北京来，我们的时间也很有限，我们之所以把贵单位列为我们的第一个调研单位，并非在你们这个地方你们的规模最大，效益最好，而是觉得你们单位这些年的工作很有特色。我们怎么知道的？金经理，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如果什么也不知道，国务院的领导会随随便便把我们派到这里来？这样吧，昨天我们刚到，今天还要跟地方上的领导见见面。明天上午九点你派个车过来接接我们。因为离得太远，我们从北京来不便带车，希望金经理能够理解。那就说定了，明天上午咱们九点见。
那女人打电话的时候，你如同一个刚刚走进学堂的小学生，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规规矩矩地听老师讲课，准确地说是在做示范表演。你的眼睛瞪得溜圆，厚厚的嘴唇微微开着，仿佛一尊雕塑。
看见了吧，电话就应该这么打。你不要小看这个，这也是一门艺术。对什么人你就得说什么话。不能千篇一律，必须活学活用。像刚才这个经理，其实他很可能是一个农民，是一个暴发户，是一个胆大包天无所不为的人，是一个靠钻政策的空子或者同官方联手发了财的人，这都不要紧，从他说话的口气，你可以做出判断，他属于哪一类人，然后对症下药。首先，必须从气势上压倒他，不能让他小看你。你刚才听到了没有，他说他很忙，你要是话软一点，迁就他，你就得跟着他的屁股转，听他的指挥。他是什么东西？他大不了就是个土财主，咱们是谁，你说咱们是谁？咱们代表的是国务院，是通天的衙门，是老天爷，这个应该时刻牢记，说句官话，就是把自己的位置摆正，时刻清醒地记住你是谁，不要受任何人的干扰。听了这话以后，你恍然大悟，这比你在大学里听教授讲课还受益匪浅。
第二天，你在八点准时来到了出版社临时租的那个号码为158的房间。看看表快九点了，你说，咱们下去等车吧。你现在的领导——那个女人说，不忙。他们来了后会在楼下打电话告诉我们。因为我们不是从农村来这儿要救济款的。我们是代表国务院下来搞调研的。这个，你必须牢牢记住，任何时候也不能忘。
这是一家小企业，主要生产饮用的纯净水。看得出来，这个厂子投产的年限并不很长，最多不过五年的时间。你们到来的时候，厂里的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列队站在门口夹道欢迎。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厂门口的上方还悬挂着一条标语，上书：热烈欢迎首长来我厂指导工作。你当时的脸呼地一下就红了。这个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脱那个女人的眼睛。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你一眼，这一眼让你的脸比刚才更红了。你马上想到了你的位置，想到了你是从北京来这里调查研究帮助企业工作的领导。从这以后，你对厂里会议室茶几上摆的各种水果和高档香烟就置若罔闻，你觉得他们致的开幕词里的许多过去让你听了你会感到肉麻的语言也纯属
正常，所以那天中午吃大约一桌要花去近千元的高档饭菜你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那天，厂里的领导在给你们汇报的时候，从各个方面强调企业的难处，厂长说产品如何如何不好推销，主要原因就是生产的厂家太多，他们建议上面出面干预一下，不能谁家想上生产线就上，最好规范一下市场，由于盲目上马，目前这类饮用水已经供大于求，结果必然造成相互压价，企业自相残杀。经营厂长说，现在的企业是举步维艰，那个电视小品上反映的情况很真实，如今的杨白劳们已经不是当年的杨白劳了，当然，黄世仁也不是当年的黄世仁了。好像世界就这么几年突然间就调了个儿，你说这理在哪里，还有没有个道理可讲？厂里的几个领导的
一番诉苦让你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也在企业干过，知道现在的企业的难处。你们那个原来气粗得很的国有大型企业一夜之间就像得了阳萎病，怎么舞弄也雄风不再。领导们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于是，就想出了鼓励职工提前退休的政策。其实，这一着棋并没能拯救企业，因为企业不景气的主要原因并非是因为多那么几个职工。而且，凡是敢提前退休的人都是或大或小有那么点本事的人。或者是懂技术，或者是有技术，没有一个是平时靠拍马溜须混饭吃的人。你就是抓住了那个难得的机会，毅然果断地办理了提前退休的手续。当时，连你在外地上大学的儿子也反对你提前退休，可你从来没有这么坚定不移过。一年以后，实践证明，你的选择是无比正确的，是英明伟大的。因为，那个国有大型企业不但没有恢复元气，而且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你这时很神气，有些够条件没有办理退休手续的人很是羡慕你，说你有先见之明。厂里领导诉苦把你感化了。你甚至悄悄地同你的领导说，今天咱们就当是串了个门子，走了走亲戚，像这样的企业怎么会出几千或者几万元宣传自己呢？你没有意识到你此刻又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干你们这种事，千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其实，有穷人家，没有穷企业。你忘了，这个按他们的说法职工快揭不开锅的穷企业，领
导们的办公桌哪张不值几千元？他们手里拿的大哥大哪个不值几千元？他们身上穿的行头哪套不值几千元？他们嘴上吸的香烟哪盒不值几十元？他们究竟是穷还是不穷？因此，你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必须提高警惕，擦亮双眼，不能被他们的花言巧语所迷惑，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在这方面，你要向你的领导好好学习，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天天向上。你看你的领导听了他们的诉苦之后，面带微笑，说，听你们这么一讲，我感觉你们现在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们的厂子按你们的说法是朝不保夕。那好，我可以把你们的困难或者说是目前的处境向有关领导汇报一下，来几个人先审计审计，看看是否已经资不抵债。要是需要破产
还得抓紧时间写个申请。好了，你们的情况我们大致也了解了一些，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们马上就和你们的主管领导打招呼。你看到厂里的那几个一下乱了方寸，甚至有点慌乱。首先是那个厂长，忙不迭地说，银主任，我们刚才汇报的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另一个方面。如果我们的厂子现在是一塌糊涂，那我们一个个还有脸坐在这里高谈阔论？你这会儿不知怎么脑袋突然间开了窍，问，我想了解一下你们厂里的产品的销售情况，可以吗？你说完这话的时候看了看你的领导。你的领导十分赞许地点了点头。经营厂长说，当然可以。
正式打出底牌是在你们酒足饭饱之后。你在你的领导的授意下提出了条件。你说，我们的出版社准备编一本大型工具书，咱们省出一个分册。这是建国以来规格最高、发行范围最广、价值最大的一本书。本来，像编这类书国家应该有专项拨款，但是你们也知道，这几年国家的经济有困难，拨的款存在一定的缺口，这就需要我们入选的单位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给予适当的资助。赞助多少。有人问。你的领导马上说，请记住，这是资助，不是赞助。另外，我们到下面来是有选择的，专门挑选有代表性的企业、事业等单位，目的是为国务院领
导决策提供依据，不是谁家出钱就选谁家。因为这本书将来要赠送国家机关各部委、各省的主要领导，赠送我国驻外使节和各国驻我国的大使馆的人员，此书由国家图书馆永久保存，通过全国的新华书店发行。说到这里，大家就应该明白此书跟一般书的区别在哪里了。那入这本书得花多少钱？经营厂长问。不多两万元就行了。你清楚地听到有人啊了一声。那我们研究研究再做决定，行吗？你当时就说了句不行。可你的领导却说，可以。你们几个领导再开开会商量商量。那就这样了，谢谢你们的热情款待，再见。就在你们坐在车上就要关门的那一刹那，你看到你的领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让厂长看了看，又装进了口袋里。回到你们
租赁的房间，你说，你怎么答应他们还要开会研究，厂里的几个主要领导不都在那里吗？你的领导这时显得颇有大将风度，说，你放心吧，这是一只已经煮熟的鸭子。果然，还没等你们下班，那边的电话就来了，而且主动提出多出一万元，说是要为国分忧。后来，你才知道，你的领导手中掌握的那把杀手锏是一封群众来信。信中反映企业的工人开不了资，而单位的领导们不仅办公室放着纯净水，甚至家里人饮用的也都是这种水。写信的人虽不是这个企业的，但是这个超纯水厂的主要用户。如果把这个消息公布于众，为了大局，为了自身的利益，上面的领导们自然懂得该怎么做。领导说句话，就断了他们这个厂的销售渠道，实际上就等于把这个厂置于死地，厂里的领导能不害怕吗？
你们的第二次合作是在半个月以后。那个时候出版社已经招聘了近二十名采编人员。和你年龄差不多的人有四五个，其中一个比你还年长五六岁，虚岁五十一。当然，来应聘的人很多，以年轻女性为主。那段时间，出版社租的那个房间像赶庙会一样。不过，来应聘的男男女女中，大多是来找工作的，而不是来干工作的。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是没有城市户口的乡下妹子，说的是不像普通话的普通话。其实，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你打电话联系单位，出去采访，同企业或者事业单位的主要领导谈话，那不像普通话的普通话无疑会给对方造成一种印象：你不是北京来的。你很有可能是一个冒牌货。即使不是冒牌货，也是雇佣的临时工。
因为你是从北京来的，代表的是国家体改委。像你们几个年龄大一点的反而倒容易糊弄对方，你可以编一个老家是本地人，是后来调往北京工作的，为了工作的方便，上级专门把你们派回来开展工作，你们也顺便利用这个机会看看家乡的父老乡亲的既合情也合理的故事。你的领导很会办事，她给你们几个年龄大一点的同志每人头上安了个工作站副主任的头衔，这个不给一点待遇也不用花一分钱的头衔让你们几个人感到一种温暖和关怀。那天，你的领导在每周五的例会上宣布，她要到下面看看，大约走三四天，工作站的工作由几个副主任全权负责。她这次下去要带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她说带你的理由是因为她要去的地方是你的老
家。你当时感到有点意外。因为你对自己很了解，清楚自己不适合干这个工作。首先是老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自从上次去了那家纯净水厂后，你再没有谈成一家。你有自己的人格，你到了哪儿也不愿意低三下四。在你看来，你们干的这事无异于乞讨。用你们老家的人的话说，干这个工作，必须“一只手拿扇子，一只手拿斧子”加煽带骗才行。可你的领导为什么指名道姓非要让你和她下去呢？是不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再考察一下自己，看有没有什么发展的前途，要不就是让自己下来锻炼锻炼，以便于今后的工作。就在你忐忑不安的时候，领导宣布：散会。领导说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擅自做出了这个决定，你要是不同意，现在还来
得及。你说你没意见，只是担心自己的能力有限，影响工作。领导说，你缺乏的不是能力，而是自信。你需要有一个人来开发你的潜能。一旦开发成功，你的前途不可估量。你不要急着分辩，我说的是开发成功，这种成功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刚才开会时我没有向大家讲我们去的具体地方，现在我告诉你，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温泉。甜水井？你脱口而出。因为你对那地方太熟悉了。那是生你养你的地方，那儿有你的童年，有你的初恋，有你的父老乡亲，有你又爱又恨的黄土地。不，是苦水井。你的领导说。接着又告诉你，苦水井离
甜水井二十公里，是一个近年新开发的温泉度假村。现在，那里好像是一个金矿，许多领
导和企业纷纷涌向那儿淘金，现在正是春暖花开的黄金季节，去那里正是时候。你说，那儿虽然是你的老家，但你对那里并不熟悉。因为已经有十几年了，你没有回过老家。我已经打听好了，那里至目前为止，基本上还属于一块处女地。我指的是新闻媒体。现在他们的摊子铺得挺大，投资也不少，但他们的效益不好。因为温泉在你们省少说也有十几处，有些离省城近，来去也方便。不过，这不是主要的，现在有权的有钱的出门都有自己的腿，只要人家看中了这个地方，在这儿玩得开心，路远点钱多点不是什么问题。这里效益不好的主要原因是他们不注重宣传，没有树立起自己的形象，他们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或者说这方面的意识
很差。认为只要设施一流，服务一流，就能达到效益一流。其实，他们只说对了一半，仅仅有这些远远不够，因为你的设施再好，服务再周到，没有人认可不行，没有人来享受还不是白搭？好不好光靠你自己说不行啊！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有利时机，迅速出击，准能大获全胜。你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你能说什么呢？你能说出什么呢？你有的只是佩服，而且是五体投地地佩服。
你们到达苦水井是下午五点。你们去的时候坐的是“依维柯”这辆班车在离苦水井还有二公里的路口停住了。你们下了车，公路边早停着等着接站的车：三轮车、手扶拖拉机、工具车。司机们见有人下了车，一个个急匆匆跑过来几乎要动手往自己的车上拉人，你正要问价，你的领导却摆了摆手。你们在公路边一直等了十几分钟，才等到一辆半新的夏利。这辆夏利一直把你们拉到苦水村村委会的门口。村委会的主任不在，刚刚走了几分钟。当时，你埋怨你的领导，要是下了车随便坐个车来，一定能截住村委会的主任。你的领导看看你说
你呀，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老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你就没有看过电影、电视？哪一个
有身份的人坐的是破车，哪一个有地位的人是自己提行李？你这才理解了领导的意思，结果是你对你的领导更佩服了。这佩服是真心实意的，没有半点是虚伪的，装出来的。
从那个时候起，你似乎也聪明了一点，用领导的话说是一个榆木疙瘩终于开了一点窍。你同村委会的其他人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这是我们的领导，请你们马上找一下你们村里的领导。村里的人一听说你们是从北京来的，几个正在下棋的人立马收拾了摊子，有一个打开了扩音器，通过广播找那位姓傅的书记。那人在广播里特别强调“是从北京来的领导，听到广播以后马上回村委会来”
果然，没过了十分钟，那位傅书记就颠颠地一路小跑来了，跟你们握手时还气喘吁吁。那天，你发挥得特好。连你自己也感动吃惊。你从苦水井所处的地理位置到目前的大环境，从苦水井的优势到存在的问题，甲乙丙丁、子丑寅卯、一二三四、abcd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陪你们用餐的苦水村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侃得目瞪口呆，晕晕乎乎。侃得他们七八个人的嘴里只剩下了一个词儿：是是是，是是是。
那天的晚餐当然也很丰盛。酒足饭饱之后，傅书记提出要两位北京来的领导到歌厅潇洒一回。你当即表示同意。可你没有想到你的领导却婉言拒绝。她说，非常感谢苦水村的领导的热情招待，只是晚上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实在是抱歉。下次来了一定陪大家玩个痛快。你看见村里的那几个干部们很是失望，他们嘴里说的是陪你们玩，心里是想让你们感到满意，回去在领导的面前多美言几句，或者是多拨些款，或者是有机会的时候提携提携，关照关照。他们的失望不是为你们，而是为他们失去了一次利用公款合理合法享受的好机会。对于这些
农村的小干部们来说，这样的机会并不很多。
你们住的地方当然是全村第一流的。因为你们的来头大，你们代表的是国务院。农村的干部可以不认得他们的亲生父母，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国务院来的首长。其实，他们没有一个人说得清你们的身份，职务，他们只知道你们来自北京，是坐着高级小轿车进了村里的大门。
你们一人住一套有套间的房子。这样的房间在省城一天少说也得三百元。不
过，在这里不行。首先是没有外面来的住客。本地人敢住的他们不敢收费，因为那些人除了领导就是掌握他们杀生大权的把头，像税务工商，卫生防疫等等。而一般人谁也没有到了钱多得没处花的地步，一夜花几百块来这里住。
你们住的那个地方叫伊甸园。里边设施档次确实很高，是一个集娱乐、桑拿、歌舞、酒店为一体的服务中心。那天，你们的心情不错，酒喝的也不算少，回到房间，你一头倒在了床上。
你看到了你的前妻。你的前妻不光人长得漂亮，而且性欲极强，可你在这方面不行，于是，当她的欲望长期得不到满足时，就去找别人。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她常常把其他男人领回家里。有一天上午，你回家拿东西，正好遇到了她跟一个男人在你们的床上做ài。那个男人长得五大三粗，是一个卖肉的个体户，没有文化没有长相但有的是精力。这两个人看到你一脸的惊恐，尤其是那个卖肉的，跪在地下一边筛糠一边求饶。你看看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那个家，从此再也没有回去。后来，你们就离了婚，当法院的人问你有什么条件时，你回答只要儿子，其他的什么也不要。这是十几年前的事。现在你的儿子已经在读大三，作为父亲，你的义务就是把儿子培养成人，再给儿子买一套住房，至于找什么对象，那是人家的事，当父亲的只能是个参谋。不过，你一定会告诉儿子，找对象重要的是找人的心，至于长相并不是十分重要的。
你感到很累，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可早已跟你离了婚的妻子只穿着三点式笑着向你走来。她来到你的身边，也不说一句话，就俯下身子用涂得红红的小嘴热烈地吻你，你一边挣扎，一边喊叫。当你睁开眼时，你发现自己是在做梦。你的身边倒是有一个人，但她并非你的前妻，而是你的领导。
怎么，梦到什么了？你的领导微笑着问。
你点了点头。
是不是有人在梦中要伤害你？
也是也不是。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伤害。
可以讲给我听吗？
你真的想听？
想。
你给她讲了你和你妻子、儿子的故事。末了，你说，我妻子在法庭上提出离婚的主要理由是因为我是阳萎。法庭的人问我，我承认我自己是阳萎。只要她同我痛痛快快离婚，说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我们事先谈过离婚的事，她说她不离。她嫌丢人，除非我答应他提出的条件。头几年，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我说等儿子大了再说吧。后来，儿子大了，我也就习惯了。其实，一个人生活也挺好。现在，儿子就是我精神的支柱，是我惟一的希望。
我可以向你提个问题吗？你的领导说。
请随便问。
你究竟是不是阳萎？
你一下给问得愣住了。你没有想到一个年轻女人会向你提这样的问题，而且是你现在的领导。
一个得了这种病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值得同情的人。
为什么？
因为他连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功能也不具备，可以说，他是一个残缺的人。不过，有的男人是对性不感兴趣，或者说对他的配偶本人不感兴趣，使得自己的性欲慢慢减退，时间久了，就成了阳萎，不过这属于假性阳萎，通过调理可以恢复，而且这种人占多数。另一种人是先天性的，也就是说他天生的这方面就有毛病，像一台机器，原本就缺少应有的零件，对这种人就没有办法。因为，人身上的东西可不像机器上的零件，到厂家配上就成。你当然属于前一种人。我相信我有把握在短时期内治愈你的病。
这时，你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不过，要想治病，必须好好地配合。
你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从你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你并不打算拒绝。
既然你同意治疗，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服从我的指挥。继续躺下，放松。闭上眼睛，回忆一下你认为最美好的事。对，就这样，很好，很好。你像一个十分听话的大孩子，紧紧地闭着双眼。你最初听到了xixisusud的声音，继而又觉得你的身边多了一个人，后来，又感觉到有一只手伸到了你的下部，最后，你突然间亢奋起来，如同一头沉睡了多年的昏狮，瞬间清醒了，觉醒了，愤怒了
第二天早上你睁开双眼的时候，你的身边一无所有。你如同做了一个梦。你极力地回忆着昨天那奇特又甜蜜的梦。你至今也没有弄清楚，昨天晚上究竟是梦幻还是真实。
你下了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那厚厚的窗帘。昨天，你们来到这儿时天已经快黑了，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浏览这里的一切。饭桌上，你听那位姓傅的书记说，短短的二年，来这里投资的单位就有二十多家。现在，你站在窗前，全村的建筑尽收眼底。这里的建筑大多是西洋式的别墅，一般都是三层，外边贴着白色乳白色浅颜色的瓷砖，别墅的顶端呈红色，从远处看，像戴着一顶顶红色的帽子。离你们住的地方不远，是一块空地，有五六亩的样子。这块地被一幢幢的小别墅包围着，裸露着黄土的本色。不过，地很平整，不像是荒芜了。仔细看，地里有星星点点的绿，可能是刚刚出土的庄稼，也许是野草。不过，她们告诉你，春的
脚步已经来临。看到那代表生命的绿色，你的心为之一动。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久久地蕴藏在体内的力量如同蛰伏在地表下的小草，只要温度合适，就会从土壤理钻出来。这时，红彤彤的太阳从地下慢慢地飘了起来，给整个建筑和大地都涂上了一层橙色。你情不自尽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间，你全身的经络在瞬间畅通无阻，你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舒坦。你感觉到你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像压在石头下的小草，顽强地寻找着突破口。也就在这个时候，你看到在与空地接壤的那处别墅的修了只有一半的假山旁，有一个人的背影。在旭日的映衬下，那个影子十分清晰，仿佛贴在窗户上的剪纸作品。你发现那个背影很像是你的领导。你正想下去走走，在那个背影的一边，你看到又一个影子正在向原来的那个影子靠拢。那是个男人的影子，粗粗壮壮，挺挺拔拔，像一座伟岸的山峰。你看到那两个影子慢慢地叠在了一起。让你不敢相信的是，那个男人的脑袋后边拖着一个长长的极像是松鼠尾巴的东西。
你这次像呆了一样，你伫立在阳光灿烂的窗前，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你想下去看个究竟，可你的双腿如同给绳子绑住，丝毫不能动弹。你长长地嗨了一声，闭上了那双还没有来得及洗的眼睛。你的耳畔响起了那首流行歌曲。
其实，你什么也没看到。那只是一种幻觉。要不，就是一种巧合。你那天的态度很不冷静。你临走的时候应该到隔壁看看，因为你走的时候，你的领导正在酣睡，那红红的很性感的小嘴边还挂着微笑呢。
你离开苦水村以后大约一个小时，你没有想到，你不希望出现的人这次真正出现在你的领导的房间门口。那个年轻人的敲门声把你的领导从甜蜜的梦中唤醒。你的领导以为敲门的是你，几乎是光着身子来开门。当她看到的是另一张面孔时，她想拒绝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那个如同猛虎一般的年轻人没等她做出其他任何的反应，就用铁箍般的双臂把她抱在怀里，然后匆匆走向了卧室。
在后来的几天中，那个年轻人代替了你。这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自己。因为并没有人要挤兑你，是你自己主动放弃了这个位置。尽管她并不喜欢那个年轻人，但她毕竟是个女人，一个年纪还不算大的女人。那个年轻人虽然有点粗野，可他用属于他的优势征服了你的领导，她渐渐地陷入了情网，慢慢地解除了对他的防备。终于有一天，趁她不在家的功夫，那个年轻人把她所有的积蓄都洗劫一空然后远走高飞了。据说，是去了美国。实际上，你的领导原来也清楚，这个年轻人爱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钱。只不过，她无法逃脱这个早已精心设计好的陷阱。这正应了那句“热恋中的女人是最愚蠢的女人”
你是在那个年轻人走后才知道这件事的。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多很多。因为省里几家的大报小报都报道了这件事。虽然文章上面的人名用的是化名，但你一下就猜到了是你的领导。这其实是预料之中的事。你看到这篇文章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你在电话里听到了你很熟悉很佩服也很喜欢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你甚至连安慰的话也没有说一句，你用百米短跑的速度跑到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你见到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害怕一不小心，这个女人再从你的身边飞走了。
你们相拥而泣。为了对方，也为了自己。
你又听到了那首流行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