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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心的酒不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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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老头上班喝酒,被扣了当月奖金10元。

    这天吃了中午饭,财务科才发工资。呵呵,工资加奖金大团结十一二张,够美的。奖金拿得比工资多,没说的,全车间任务完成得出色,大伙儿加班加点也没白干,一个月的辛苦换回了大团结,值得。哥们,下班到大新亚喝上几杯。装配车间像过节一样,人人喜笑颜开。头们也高兴,正坐在办公室里商量,鼓鼓劲,这个月再干得漂亮些。

    可是,罗老头没有兴致和那些小伙子们一起穷乐。此刻,在更衣室里,正美美地喝他的二锅头呢!等罗老头喝完酒,走出更衣室,小组长把工资袋给了他。罗老头把工资袋拿着朝油腻的工作服上拍打了二下,然后用嘴对着袋口一吹,抽出一叠钞票,用姆指沾着口水一张一张地数着。他娘的,少一张10元的。罗老头想,准是因为上班喝酒给车间扣了。还真扣了,前几天还以为是说说吓唬一下呢?大家乐得有说有笑,罗老头却窝着一肚子气。有几个爱开玩笑的小伙子瞧着老罗头数钱的模样,凑上前去,戏谑地说:“老罗头,拿了不少奖金,今晚请客了吧!”

    “把你娘拿来请客。操他祖宗,扣起老子的奖金。”罗老头借着酒兴,气呼呼地说。

    “咋,咋啦,老罗头你又要发酒疯了。”小伙子们哈哈大笑。

    “老罗头,不服气,找头们说理去。”

    哈哈的笑声,使罗老头难堪,本来火爆的性子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他脸胀得通红,还真的朝车间正中一站,骂了起来。

    “娘的,挖了你们那家的祖坟?和我过不去。老子一个月就白干了,你们当头头的安的那门子心,拿我老头子穷开心。谁扣的,谁站出来和我摆摆理。”

    起哄的比劝解的多,上班的铃声响了,人们也不散去,都在看着罗老头出洋相。

    车间主任小张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罗老头看见主任出来了,又看看周围的人,似乎有点骑虎难下,迎着主任面对面地站住了。

    “罗师傅,有话好好说。到办公室去谈吧!”主任拍拍老罗头的肩膀。

    “少来这一套,”罗老头吹胡子瞪眼地说:“今天,让大家给评评理。”

    “罗师傅,你上班喝酒还有理吗?”

    “咋啦,干部们上班一杯茶,一张报纸,够乐的。我老头子就不能乐一乐。”

    “罗师傅,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厂有厂规嘛?”

    “厂规?对付工人的有三四十条,对你们干部才七八条,够狠的。”

    “跟你不止说过一次,上班不能喝酒,你为什么不改呢?”

    “老子就是不改。你们扣吧!大不了奖金不要。我呀,不干了,看你们拿什么扣。”老罗说完,硬着脖子朝围观的人群看去。

    “罗师傅,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车间主任摇摇头,然后笑了笑,细声细语地说:“老罗师傅,你冷静一点。再说,少你一个,地球不是照样要转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车间主任随便说说的一句话,还正伤了罗老头的心。罗老头顿时无言可答,像泄了气的皮球。但是,他并不罢休,硬撑着说:“是啊,是啊!我一个老头子不顶用了。可是,你别忘了,老子干钳工的时候,你娘老子还没结婚呢?”

    笑声在车间里回荡。车间主任对罗老头陪着一张笑脸。现在,他知道一时和罗老头也说不清个啥,就招呼围看的工人们都去干活,自己也走进了办公室。

    罗老头一个人站在那儿,好像出了气,又好像出了洋相。人们都去干活了,他才悻悻地走到了更衣室,朝地下一蹲,连抽了二支烟,摔掉烟屁股,站起身,自言自语地说:“妈的,老子去开病假休息。”

    罗老头名叫罗福根,今年五十六岁。是个老单身汉,无妻无子,其实压根儿就没有结过婚。解放前吃过不少苦,拉黄包车,踏三轮车,做小生意,找工作。解放前夕,一场大病,差点死去,幸亏解放,捡回了一条命,又被安排在这个大型机床厂工作,在装配车间干了三十多年的铲刮钳工。工厂的单人宿舍就在厂里。他厂就是家,家就是厂,一个月挣百十来元。别看他年龄大了些,一副好筋骨,干起活来从不含糊,超产奖拿得不比小青年少。罗老头有个缺点,全厂皆知,好喝酒、抽烟,而且脾气不好,嘴脏,开口闭口就是骂人。不管是对领导,还是对一般人,只要有人不干活,做事不顺他的眼,他都要骂。时间长了,大伙儿都知道他的脾气,也就见怪不怪了。

    罗老头到医务室转了一圈,还真拿了一张休息一周的病休单交给了组长。没说的,洗个澡,到宿舍美美地睡上一觉。我老罗头不缺钱花,你们去扣吧!我呀,这酒非喝不可。

    真的睡在了床上,罗老头却觉得浑身的不舒服。他知道,医务室是看在他一个从来不请病假的面子老工人,给了他一周的病休。可正让他大白天这么睡着,他可受不了。罗老头睡下,又坐起,又睡下,又坐起。受不了这样的折腾,罗老头又自言自语地骂了起来。

    “娘的,贱骨头,生来的劳碌命。”骂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怪不得老家伙们退休后活不了几年。做惯了,能闲吗?这一闲把命都搭上。”

    前前后后没几年,车间里的老家伙们都退休了,剩下的也都快了。他想起了和他搭班干活的老包师傅,才退休一年多就走了。老包临终的那天,老罗头去了,身边儿孙满堂,哭哭啼啼。而老包却紧紧地拉住老罗头的手,睁大着眼睛说:“车间主任咋不来看看我。”说完就闭

    上了眼睛。三十多年了,罗老头轻易不流泪,可现在,这个硬汉子哭了。晚上回到宿舍,喝了一瓶,哭了一宿。

    一直到晚上七点多钟,罗老头才回厂。到了宿舍,觉得没啥事可做,睡觉吧,还早了点,就走出了宿舍,到厂区散步。金工车间二班制,此刻马达声隆隆响。罗老头到金工车间转了一圈,又鬼使神差似的,走进了装配车间。装配车间常日班,工人们早下班了,头头们也都走了。车间里的几盏灯永远亮着,多么熟悉的环境,一走进车间,身上就像有一股劲要发泄出来,否则,一晚上睡不好觉。罗老头边走边看,边看边骂。

    “娘的,这帮孙子,下班就像赶杀场,也不把零件堆堆好。”

    “哪个杂种干的,这是主关件,碰毛了,机床还会有精度?”

    “辅助组这帮儿子,下班了也不把地扫一扫,这像干活的样子吗?”

    六百多平方米的大车间,就罗老头一人边看边骂,边骂边干。堆零件,修理部件,整理钳工台,最后大扫除。

    一整夜,够累的。头放在枕头上,呼呼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朦胧中听到上班的铃声,罗老头一骨碌从床上起来。一想,一周的病休,才休息了半天。睡吧,继续睡吧!不吃包子还要争口气呢!

    美美地睡了一天,傍晚罗老头又到街上的小酒馆一坐,喝了三两酒,浑身舒坦。酒一喝,嘴一抹,罗老头悠悠地走到了厂里。一双脚也不知咋搞的,走着走着,走进了装配车间。骂爹骂娘,一个人又干了整整一夜。

    罗老头白天睡大觉,全不知车间里白天发生的事。那些工人们都乐得笑裂了嘴,闹嚷嚷地说:“神了,这当今世界还真有画中人。”连车间主任也想不出是谁干了雷锋同志干的好事。第三个晚上,罗老头骂得欢,干得欢,门卫室的老韩头来了。

    “你这个贱骨头,你不是病休吗?你们车间主任让我晚上来看看是谁做的好事,原来是你这个酒鬼。”

    “你才是酒鬼,你来看看,都乱成这样,我看不下去。”

    “那你为啥白天不干,白天干还有奖金。晚上谁给你发夜班津贴。”

    “不希罕那两个臭钱。”

    “好了,好了,别争气了,车间的话干得完吗?去睡吧!都这么一把年纪了,真是的。”

    “扣了我的奖金,就这样算了,没门。我呀,准备病休三个月。”

    “得,得。那休息一会,抽支烟吧!”

    两老头儿寻了个地方坐下,东拉西扯地说了起来。

    “酒鬼,听说了吗?你们车间三台新设计的出国机床给质量检查科卡住了,精度达不到要求。”

    “是吗?”

    “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三台机床出不了厂,全厂工人的奖金要受影响,你们车间要吃大鸭蛋。”

    “啥地方出了毛病,精度不合格呢?”

    “图纸要求活动结合面一平方厘米要有四个硬点,没人铲刮的好。听说厂部召开了紧急会议,三台机床出不了厂,人家外国人要罚咱们,损失大着呢?如果你们车间能按期报交,嘉奖一千元。”

    “他娘的,还真让这三台机床难住了。”

    “可不!你们车间主任这二天日子不好过呢?”

    “活该,谁让这小子扣我的奖金。”

    “好了,去休息吧!明天上班。”

    “没那么便宜,我呀,就是不干。”

    老韩头摇摇头,笑了笑走了。老罗头坐在那儿,心里可不是个滋味。前二天发工资拿奖金,瞧大伙儿的乐呼劲。这个月吃鸭蛋拿什么乐呢?也不知这些头头们想些什么,这个月没有奖金,下个月的任务就打折扣,这工厂能折腾吗?唉,这帮小子,亏他们还睡得着觉。

    这天下午,罗老头刚抬脚走出宿舍的门,车间主任找上门来了。

    “罗师傅,我看你来了。这二天休息得好吗?”

    “我不吃你这一套,你就少来点假关心。”

    “老罗师傅,消消气,有件事想叫你帮帮忙呢!”

    “我一个老头子能帮得了你什么忙”说完,也不想知道车间主任究竟想说些什么,径直朝厂外走去。

    “老罗同志,你不要忘记,你也是我们工厂的主人。”

    罗老头站住了,就像尊铜像般地站住了。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凝聚成严竣,暴起青筋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他两眼炯炯地看着一排排厂房,泪珠慢慢地涌出了眼眶。

    他们就这样在相视着。突然,罗老头对车间主任大声吼叫着:“我要喝酒去。”说完,甩开大步,走出了厂门。

    其实,全车间的人都知道,唯有罗老头的铲刮技术,有可能使三台出国机床有救。

    此刻,罗老头坐在小酒馆里,三杯酒下肚,平时的舒坦劲却一点也没有。心烦意乱。他想哭,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他想笑,不知道为什么要笑。是啊!人老珠黄不值钱,连老包都不希罕儿孙们的敬重,我图个啥呢?

    罗老头爱酒,但不醉,没有一醉方休的气慨。喝完了三杯,又买了一瓶好酒,走出了小酒馆。凉风一吹,却偏偏把他的心烦意乱吹掉了。这会儿,他倒像赶杀场似的,大步流星地走进厂门,走进装配车间,走到三台机床前,摸摸这摸摸那,老泪纵横。

    “伙计,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谁叫我是个人呢?”

    夜深人静,偌大的车间,竟只有丝丝的铲刮声。罗老头脱了上衣,脱了汗衫,一刀一刀地在铁楹上铲着一只只燕子花。干了三十多年的铲刮工,好像只有今天干得最舒服,最称心。累了,喝上几口酒,再干。干完了,一瓶酒竟喝完了。

    “他娘的,今天咋一瓶酒也没喝醉,见他娘的鬼了。”

    是啊!罗老头怎么会知道我们有位诗人曾经写过:舒心的酒不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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