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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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父亲临死的时候想说些什么,说儿子辜负了他的期望,或者

    说他本没有这个儿子。

    儿子兴冲冲回来对父亲说:“阿爸,带我去报名,我要上学。”

    父亲把脸一沉,没好气地说:“还小。明年再讲。”

    儿子眨巴着眼睛,无可奈何地望着父亲。水龙头哗啦啦地流着,一大盆衣服父亲在洗着。

    “老二,你儿子年龄到了,该让他上学。早读一年书,将来早一天有用。”隔壁药材店的老板娘,站着门口,嘴里嗑着瓜子说。

    是呵,父亲停下手,想了一想说:“好吧。”用一件挤干了水的衣服擦了擦手,又在儿子脸上抹了一下,扔在盆里。父亲拍着儿子小脑袋说:“换件干净衣服,去报名。”

    儿子的小脸露出了笑容。父亲拉着儿子的手去了。

    “儿子,好好读书。阿爸天天喝粥,也要供你上大学。”父亲在路上对儿子说。

    “我一定上大学,让阿爸阿妈高兴。”

    儿子天真而又不懂地说。

    “小鬼”父亲笑了。

    儿子挺争气,读了六年小学,年年“三好学生”初中没考,学校保送市重点中学。

    儿子没有一件新衣服,都是穿哥哥姐姐的。“该做一件了。”父亲对母亲说。

    母亲说:“孩子都大了。钱不够用,月月都要借钱,拿什么做新衣服。”父亲皱了眉头

    下班后又赶回厂,从互助金里借了10元,交在母亲手里。

    买了一丈细白布,母亲把它染成蓝色,一针一线地为儿子做了一套新衣服。

    儿子挺高兴,舍不得穿。到中学报到的那天穿了一回,等下次穿已显太小,紧紧地裹在身上了。

    父亲天天一大早就到菜场拣菜皮,回来熬一大锅菜皮粥。孩子们很能吃,你一碗,他一碗的。母亲怨透了,流着泪对父亲说:“怎么办呢?这日子怎么过?”父亲不怨,说:“怎么过?就这样过。”

    儿子要去春游,伸手跟母亲要五毛钱,母亲气恼地给儿子一巴掌。第二天,父亲在工厂食堂里退掉了五角钱菜票,又买了五只馒头,对儿子说:“拿去,以后不要叫大人操心。”

    儿子读高中一年级,有一天,儿子没回家,班主任老师来了。

    老师说:“你儿子今天在食堂里抢同学的馒头吃,这是什么行为?你们家长要加强教育。”

    父亲气得晚饭也没吃。儿子很晚才回家。父亲让儿子跪下,用绳子狠狠抽了他一顿。儿子竟然没有哭。说:“他们让我在五分钟内做三道数学题,做对了给我馒头。我做对了,他们不给。阿爸,你打吧,打得越重越好。”

    父亲的手软了,坐在长凳上喘着粗气。然后叫着对儿子说:“人穷,要穷得有骨气。”

    儿子跪着,面对着墙,直挺着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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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读高中二年级,天天早上去上学,很晚才回家。

    老师来了,对父亲说:“你儿子已经一个星期没来上学了。”

    父亲脸胀得通红,上火了,问儿子:“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去上学?”

    儿子站在父亲面前,咬着牙,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父亲。

    父亲气愤地顺手从墙边拿起一块木板,对着儿子的头“啪”地打了下去,血在儿子的脸上流着,儿子没有哭,让血慢慢地流进嘴里。

    弟、妹吓得都哭了起来。母亲用身体保护着儿子,用手绢轻轻擦掉儿子嘴角的鲜血。儿子推开母亲,转身走出家门。父亲还不解很,拿着木板追了出去。母亲没有拦住。儿子在前面奔跑了起来,父亲在后面追。马路上很多人都在看,都说:“老子打儿子。”

    追了一圈,儿子又走进家门。父亲却在门口摔了一跤,脸上的皮被石头划破了,慢慢地渗出了血丝。父亲没从地上爬起来。儿子赶紧走出家门,抱着父亲,失声痛哭。

    “阿爸,阿爸。”

    父亲怨恨地看着儿子,用拳头狠狠砸在地上,深深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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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又来了,说:“你儿子要退学了,太可惜啦。他成绩很好,再读一年书,就可以去考大学。”

    父亲低着头,脸上的肌肉颤动着,牙碰牙,咯咯地响着。

    “我们家穷。上不起大学。”父亲直率地对老师说。

    老师摇摇头,走了。

    儿子退学了,整天不在家。父亲问儿子,在外面干什么?儿子不说。

    儿子在外面干什么,母亲知道。父亲斥责母亲,母亲说:“儿子大了,哪有老顺着爹娘。现在社会青年这么多,没有工作你叫他怎么办。”儿子在做小生意,瞒着父亲。

    父亲很不高兴,问儿子:“你赚的钱呢?”

    儿子说:“做本钱。我要做大生意,赚大钱。”

    儿子经常给弟妹们买好吃的。弟妹们高兴地抱着哥哥。父亲回来了,用扫帚柄打孩子们的屁股,说:“没出息。”儿子听了,扭头就走。

    儿子给母亲带回一件毛线衣。母亲说:“嫁到这里就没穿过。”

    儿子给全家带回一罐头进口的猪油,母亲给每个孩子的碗里都挑了一块。

    父亲下班回家,母亲拿出猪油,挑了一块在父亲的饭碗里。父亲板着脸,把一碗饭倒了。

    母亲没有在父亲面前拿出毛线衣,送到旧货商店卖了。

    父亲生病,儿子悄悄地拎回来一只鸡,烧成鸡汤端给父亲。父亲摇摇头,说:“给你妈盛一碗,还有的给弟妹们吃吧。”

    儿子端着鸡汤“扑”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哀求着父亲。父亲没有吃,全家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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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站在父亲的面前,揪着自己的头发,对父亲吼叫着:“阿爸,你就这样把我推出家门,你真的不要我了。阿爸,阿爸啊”

    儿子嚎啕大哭。父亲铁着脸,儿子的哭声,刺碎了心。

    原来,派出所的民警来过,对父亲说:“叫你儿子去新疆吧,否则,我们将对他不客气。”

    父亲害怕了,拿着户口簿,把儿子的户口迁到了新疆。

    火车站,父亲找到了儿子。儿子不说话。父亲也不说话。儿子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父亲的嘴唇微微抖索着。

    汽笛,车轮滚动。儿子把头缩进车厢,父亲突然昏厥了过去。

    父亲一下子老了许多,头发开始白了。儿子去了新疆,竟然三年没有写回来一封信。一天,儿子突然回来了,还为父亲带回了一个未满周岁的孙子。

    父亲乐得笑眯了眼。母亲说:“眼珠子又怎样?何况眼眶,穷开心。”

    父亲没声响。抱着孙子到马路边晒太阳,对人说:“这孩子哪一天会走路就好了。”

    弟妹们都离家了,上山下乡。

    父亲的身上背着整整八百元的债。母亲唉声叹气地对父亲说:“这债到哪一天还清。”

    父亲说:“只要不死,就能还清。”

    儿子走了说有朋友在浙江,需要他去帮忙。

    母亲在煽炉子,烧晚饭,偷偷地流泪。父亲问,母亲不响。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说:“明天没钱买菜了。”

    天还没黑,父亲就上床了。

    吵架,父亲和母亲吵得不可开交。不知道为什么。

    母亲哭了,睡在床上,晚饭也不吃。父亲坐在门口,抱着孙子叹息。突然,看见儿子回来了。

    “阿爸。”儿子叫。

    父亲惊喜,指了指里屋。儿子进屋,叫妈。又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元塞在母亲手里。母亲惊愕。

    “挣的。他们给我的工资。一百元一个月。”

    “乖乖,这么多。”

    “多什么?我帮他们跑供销,他们挣几万元。”

    “不犯法吧。”

    “没有我,他们亏本。”

    母亲捏着一百元,高兴得流泪。

    “过去,我们家太穷了。从现在起,我要拼命去挣钱,让爸、妈过几天舒心日子。”儿子对父亲、母亲说。父亲听了,把孙子朝儿子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以后,儿子来去匆匆,却能经常地给母亲一些钱。

    一天,来了三个民警,对儿子说:“有点事找你,跟我们走一次。”

    儿子去了,就没有回来。母亲焦急,托人打听。

    “说了,你儿子犯投机倒把,帮社队企业跑供销,不合法。”公检法来了通知,让父亲去领儿子。

    儿子犯投机倒把罪,判一年徒刑,缓期三年执行,勒令立即回新疆,父亲领着儿子走出监狱大门。路上,父亲问儿子:“你打算怎么办?”“继续跑供销。”儿子说。

    父亲听了,大吃一惊。

    儿子悄然无声地走了。不知道哪儿去了。音讯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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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退休了。孙子报名上学了。

    父亲身体不好,时常生病。

    儿子站在桥上,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跨过这座桥就到家了。如此陌生,如此亲切,儿子说不清。就这样站在桥上,儿子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香烟。

    儿子看见:一位和父亲年纪相仿的老人,拉着一部沉重的拖车,从桥下往桥上拉,汗流满面气喘吁吁,艰难地,顽强地,一步一步地拉着。

    儿子看见:一群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跳着唱着,无忧无虑地从桥上走过。

    儿子深深叹息。然后挺起胸,迈开大步朝自己的家走去。

    母亲拉着儿子的手,成了泪人。

    父亲的遗像,紧闭着嘴,没有笑容,一双眼睛好像看穿了一切。

    儿子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听母亲诉说着:“老头子苦了一辈子。八岁从乡下到上海,做童工,拉黄包车。寒冬腊月赤着脚,晚上回来,浑身发抖。为了儿女,从来不说一句怨言。现在子女大了,他却走了。”

    儿子从口袋里拿出大把的钱,安放在父亲的遗像前,迷茫地苦笑。

    “阿爸,我是为你而去挣钱的。”

    面对父亲的遗像,儿子跪着,直挺着身子。泪珠在儿子的脸颊上滚动而下,顿时,儿子脑子里感到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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