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小说 > 伤心咖啡店之歌 > 第三章你是个半人

第三章你是个半人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品小说 www.epshu.com,最快更新伤心咖啡店之歌最新章节!

    小叶毕竟还是回南部家里去了。她的妈妈打来一通电话,告诉小叶她父亲正生着病希望见到她,小叶与马蒂都了解,这是老人家惯常用的亲情拘票,目的是要勾引小叶回去,好进行她所不愿意的相亲节目。

    小叶还是回家去了。临走前,她与马蒂商量好将咖啡店暂停营业几天。反正大家最近都不来了,小叶这么说。大家指的是海安他们,自从上次寒流来的夜里,海安与吉儿双双回伤心咖啡店以后,这一群朋友像是各自飞散的鸟,不再聚集。而海安长久不出现,店里的生意明显地清淡许多。

    马蒂下班回到铁门紧闭的伤心咖啡店,站在门口,觉得有些寂寥。小叶在店门口贴了一张海报,写明了暂停营业数日的字样,海报右下角,还画上小叶的速写自画像,一个短发的、蹙眉侧着脸的男孩肖像。马蒂发现画像角落有几个小字,她凑上前,看到歪歪扭扭的圆珠笔小字,写着:喔,我爱小叶!

    大概是不得门而入的年轻女孩吧。马蒂掏着提包,摸出钥匙进入咖啡店,小叶交代过,店里的猫和鸟要每天喂两次,尤其是小豹子,必须让它出门溜溜。

    马蒂喂完了小豹子,打开门让它出去,小豹子却在门口踌躇着坐下了,马蒂用脚尖推小豹子,它索性撒娇地卧倒在地,与马蒂的脚尖缠斗起来。正与小豹子玩得上了兴头,马蒂瞥见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伤心咖啡店今天并未着上店招的灯,店内也只开了昏暗的照明,店外的这个来人,背着外头的路灯,拖着一道巨大的黑影,覆盖在马蒂与小豹子身上。

    马蒂用手遮住路灯射来的光芒,还是认不出这来人,她走出店门口,才与他打了照面。马蒂脸上犹存的笑容冻落了,她与来人对望,静了一会儿,才说:“怎么你,知道我在这里?”

    “马桐告诉我了。”

    “”“马蒂,我们需要谈谈。”

    “好吧,进来店里再说。”

    那人进了伤心咖啡店,马蒂让他坐在靠门的第一桌,她先去开了空调,用电壶烧两杯咖啡,站在吧台后想了想,她又去打开音响,放了一片cd进去,一听是抒情的老式情歌,她又换了一片,音响传出了沉静的古典吉他演奏。

    马蒂静候煮好的咖啡滴落在杯中,这一切就像是招待着一个陌生的客人,但就算是个客人,也不比眼前这人更陌生。现在他环视店内的装潢,最后视线停留在马蒂脸上。他们又对视了。这个人,是马蒂的丈夫。

    马蒂在他面前坐下,两人之间,是两杯水洗摩卡咖啡。

    “听说你过得很好。”丈夫说。

    “嗯。”“那我很高兴。”

    “谢谢你。”

    “你就住在这里?”

    “嗯哼。”“上次回国,才知道爸爸要你搬出去。”

    “都半年了。”

    “爸妈是老一辈的人,你不要怨恨他们。”

    “我不怨恨他们。”马蒂说“搬出去是迟早的事,你不觉得我住在你家已经失去意义了吗?”丈夫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搬出来对我是好的,你不要想太多。”

    “想得多的是爸爸。对于赶你出去,他一直耿耿于怀,他怕这件事遭人议论,他怕你搬出去以后,会做出让方家难堪的事。”

    “你认为我会吗?”

    “我认为不会。”

    “你爸爸太傻,操心自己还不够,连下一代的事情也要插手,自寻烦恼。”

    “还说你不怨恨他们?”

    “真的不。我和你爸妈的感情一直很疏远,你也知道,我必须承认,他们也是一对很不幸的公婆,我不懂得和老人家相处,我根本就不懂得和家人相处,得不到他们的欢心,是很公平的事。在你们家里面,我活得一点也没有感情,我应该感谢你爸爸,他那么干脆地让我脱离了这个家。”

    “脱离”丈夫喃喃自语。

    “不是吗?我们的婚姻,本来就是一场错误。你也不否认吧?”

    丈夫静静想了一会儿,说:“我没想过错不错误的问题,我认为我们是真的在有爱情的状况下结婚的。只是这爱情消退得太快了。马蒂,你不会怨我吧?”

    “你好像很怕我恨你,恨你的家人,那又怎样呢?既然没有了爱情,你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你为什么不问我还爱不爱你?”

    “你并不爱我。”

    “对不起。”

    “不要这么说。从决定与你结婚以来,我就隐约觉得,你从来就不属于我,你不属于任何人,你好像是一颗星星,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跟任何人都存在着无限的距离。那也是你吸引我的原因吧!我做了一个不负责任的决定,娶了你,明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却娶了你。马蒂,以前种种现在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

    “现在你要告诉我你梦醒了?”

    “我的梦醒在玻利维亚。”

    “你有了情人?”

    “她是个华侨。”

    “那么你是真的爱她?”

    “你听我说,马蒂,在玻利维亚的山区,我住了两年,第一次感觉到我的生命属于我,我依照着我的感受而活,以前我们都太年轻,我们的世界狭窄得可怜,我按照爸爸的意思读书升学找工作,按照妈妈的意思早早讨了媳妇,按照电视里连续剧的情节度过了一场爱恨纠缠的婚姻。马蒂,我们都是牺牲者,都是还没有学会生活,就被大家的生活观压垮的牺牲者。在玻利维亚我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我想,还来得及找到我要的人生,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希望你能了解,我是真的爱上了,我很想挣脱一切束缚,去寻找我要的生活。你能了解吗?”

    “我们离婚吧。”马蒂很和煦地望着丈夫,她说。

    丈夫抬头看马蒂,久久不能言语。这一个夜晚,他是以半带求情半带告解的心情,来找马蒂。在他准备好的说辞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内容还没有表白,他已经准备好承受任何责备刁难或是泪水,但不是这样的平静。马蒂很平静,平静得令他语塞。他如释重负,微乎其微地点了一个头,算是听到了,也算是同意了。

    “我在一个星期以内,会找律师去跟你办手续。”马蒂说。

    “谢谢你,不管你要——”

    “至于赡养问题,就不要再谈了。我们是在很对等的情况下分离,不要再谈到钱财问题了。”马蒂说,她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是以往丈夫绝对不能接受的举动。

    丈夫走了。马蒂留在位置上,直到那根烟抽完。

    她关掉音响、空调,熄了灯,拉下伤心咖啡店铁门,回到楼上套房,又锁了房门,才坐在床沿哭了。

    窗外寒风习习,开始下起冰冷的细雨。

    马蒂擦了擦泪水,打开窗户,冷彻心扉的寒风灌进来,混浊黯沉的夜空看不见一颗星。

    而丈夫却说她是一颗星星。跟谁都没有关系,跟谁都无限疏离的星星。

    如今要跟她离婚的丈夫,也是同样走过孤独又不幸的路途吧?马蒂的心里一点也没有怨恨,只是很单纯地伤心着。好几年前,为了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她非常天真地嫁给了他,才知道在这世界上,有一些很简单的东西,却是仿造不来的。马蒂是一颗星星,自力脱逸了轨道,想要追求一种亲近、依偎的感觉,却没有想到星星是不可能真正接近的,除非互相撞毁、化为粉尘。

    被一种奇异的情绪引导,马蒂从床底下拖出了陪伴她流浪的那只皮箱,打开它,从箱中取出一叠封折的水彩画,拿到窗前的书桌上,展开了画。

    这些画,大约有七八年没有再展开过它们,折线的地方都微微绽裂了,马蒂很轻地摊开图画。迎面第一张,是她的自画像,黯沉又冷凝的色调,冷冷的双眼望向前方,那双眼睛,不合比例的大而且漆黑,为着映照背景上的黑夜。

    其他多是一些静物画,风景画。当年,马蒂一人独自租屋而住,很孤独也很贫穷地完成了大学课程,每天晚上七点到十一点,她固定在租屋处的楼下塑胶加工厂打工,回到房间里时,通常是累得心力交瘁,累得没有精神再来对付寂寞。

    马蒂是一颗星星。琳达也许说对了,马蒂和她都得了一种叫做社会适应不良症的病,这场病来得飘忽,久发不愈,把她从整个人群中疏离出来,成了一颗孤单的星星,在正常的外表下,是一颗漫无目标、漫无依靠的心。如果不是这样,那为什么她连一个婚姻都可以维持得无疾而终呢?

    图画的最后一张,画着灰色雨雪交加的天空里,一只白色的风筝迎风飘摇。这是杰生最喜欢的一幅画,马蒂曾将这幅画送给了杰生,分手后他又把画归还给她。画的背后,有一排杰生手写的细字:萨宾娜,重要的是你的看法,不要为别人的价值观而活。

    是的,如今杰生能留给她的也只有这句话了。有那么多年,马蒂在悲惨的孤独中怨恨着离她而去的杰生,事实上有一个念头隐隐约约在马蒂心中,她从来没有真正地面对。杰生,不过也是她的不健康之下的受害者,杰生并不算是个背弃者“要为你自己的感觉而活。”杰生不是始终这样子身体力行吗?背弃这句话的,是她自己,为此她付出了长久的流浪作为代价。

    马蒂拭去脸颊上的泪,听到了敲门声。她打开门,看见了海安。

    海安,在这寒风斜雨的冬夜里,只穿了件很单薄的毛衣,衣衫上尽是细小的水滴,他的短发上也渗着雨露。海安看着脸上犹存泪光的马蒂。

    “海安,你都湿了,进来擦擦。”

    “不需要。”海安说。

    “你怎么来了?”

    “我到伤心咖啡店,见到了海报,上来看看。”

    “小叶回南部去了。”

    “那你呢?”

    “我无处可去。”

    海安站在门口,盯着马蒂的房间,但却又没有进来的意思。

    马蒂也不要他进去。两人面对面站在门口,就在今天订下离婚约定的马蒂感到想要说一些真心话。

    “你送小叶的车子,她非常喜欢。她很快乐。”

    “我知道。”

    “你似乎什么都知道,那么小叶是爱你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

    “可是你并不爱她。”

    “我不爱她。”海安脸上的水珠正沿着脖颈往下滑,他一定非常冷,像马蒂此刻的心一样冷。

    “那么你为什么又要绑住小叶?这不是在玩弄她的感情吗?”

    “除非出自自愿,马蒂,否则别人也无从玩弄一个人的感情。”

    “多么不负责的说法。”

    “什么叫做负责?对别人的感情负责?还是对自己的感情负责?只要忠于自己,没有人需要对旁人负责。”

    “小叶陷得很深,难道你不心疼吗?”

    “你指的是这里?”海安拿起马蒂的手,贴住他的心脏“我的这里,没有感觉。马蒂,别人爱慕我,追求我,我早已习惯了。我从不去迎合,我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你这是不负责任的游戏人间,别忘了其他人可不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好得很。我从来也不需要别人的认同。”

    “你真无情。”马蒂想缩回手,却被海安有力地牢牢按住。

    “要感情做什么?那太复杂,我宁愿只要感觉。人们天天围绕着我,事实上我很温情了,我给他们免费的观看与遐想,为他们的生命添一笔狂放的色彩,回报他们的崇拜。要感情做什么?我只要感觉就好,即使只是官能的感觉也好,可怜的人,早就失去自由感觉的能力。你呢?马蒂,你懂得什么叫做感觉?”

    海安一拉马蒂的手,马蒂跌进他的胸膛,海安俯过来给她一个深深的、充满肉欲的吻。

    “海安。”马蒂两手齐用,推抵着海安的胸膛。

    “你不喜欢?”海安看着她的双眼,脸上又是那带着调侃的笑意“这不是你所期待的?不是你在最狂野的梦里才敢出现的画面?现在你得到了它,为什么又表现得像是在推拒?”

    马蒂说不出任何话来作回答。海安的吻,不在她最狂野的梦里。她太想要海安,这意欲太巨大,太强烈,就连在梦里,马蒂也不愿戳穿,因为她不敢在梦里头面对梦醒的感受。

    “喜欢为什么不享用它?”海安问。

    马蒂摇摇头。

    “你是个半人。”海安说,他松开了双臂,马蒂的手得到了自由。

    “你是个半人,像每个人一样。”海安双臂环抱在胸前,扬起嘴角笑了,但他的笑容在马蒂看来却是那么冷漠。“你们身上背满了文明礼教的负荷,变得不知道怎么活,不敢按照自己的感受去活。你想要我,跟其他人一样,但是你不敢承受这欲望。今天你得到我的吻,但你的心里想着明天,在应该感受的时候你却想着拥有,明天之后你不可能拥有我,所以你考虑着社会规范还有人际关系的种种束缚,于是你宁愿隐藏你的感受。你已经跟你自己剥离了,你只剩下社会化的一半属于你自己,天然情欲的另一半被你压抑。告诉我,做一个半人的滋味怎样?比较安全吗?比较崇高吗?”

    马蒂低着头,用手拭去泪水。

    “马蒂,这个世界像是一场大合唱,这个乐谱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要不你就加入合唱,乖乖地唱你所分配到的音律,要不你就大胆唱出自己要的声音,可是那必须忍受别人责难的眼光,因为他们觉得你唱得不一样就是荒腔走板。至于我,我选择从合唱团中走开。”海安转身走向楼梯“心情要是不错,我听一听你们的合唱,风度不好时,我放声嘲笑,有的时候,那嘲笑还掩盖过了歌声。”

    海安走下楼梯,转个弯不见了人影。马蒂的心里有如海水汹涌狂潮,海安最后的一席话她多半没听进去,因为她心中不停反复地自问着,我要海安,是的,我要海安!但我为什么又不敢?

    马蒂追了下去,外头下着凄冷的小雨,她全身仿佛冷到了灵魂里,却又在冰点处沸腾了起来,在夜色中,她看见海安的背影,但是海安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披着一件灰色的袍子,马蒂读过天主教会学校,她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个神父,这个神父是谁,马蒂也知道。他那一头红得像火一样的头发,马蒂不会忘记。那是马蒂在酒吧中看到的,受海安深情一吻的红发男孩,当时他穿着常人的装束。

    海安与年轻的外国神父肩并肩走着,逐渐隐没在夜色中。在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前,马蒂看到海安的胳臂轻轻地抚过神父的腰。神父的腰际系着一条他的教会特有的皮鞭,那皮鞭在暗夜的雾色苍茫中摆荡着,非常刺眼,感觉非常色情。

    马蒂还站在雨中,雨已经湿透了她的衣裳。冷得全身颤抖,她还是站着,冷到最后,没有了感受。

    大概是午夜了吧?路上的人踪稀少,马蒂回过头,看到在黑夜里的伤心咖啡店,这样阴暗,这样渺小,她不太想一个人回到房间。马蒂发着抖,很勉强地拨了公共电话。

    “喂。”电话在那头,倒是响一声就接起。

    “喂,我是马蒂。”

    “喔,马蒂。你怎么了?”

    “吉儿,我想过来你这里,好不好?”

    “那你就来吧。”

    今夜吉儿的声音很奇特,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哭过了一样。马蒂发着抖挂了电话,招来计程车,把吉儿指示的地址告诉司机。

    到了吉儿的家门口,是一栋老式公寓,下了计程车,马蒂就看见三楼的一个阳台亮了灯,穿着白色睡衣的吉儿朝她招手,马蒂走上楼梯。

    吉儿打开门缝,示意马蒂轻手轻脚随她走回房间。吉儿与父母同住,老人家都睡着了。

    进入吉儿有如书库的大房间,吉儿端详马蒂:“你湿透了,我去拿件衣服给你换上。”

    今夜的吉儿,不只有着浓重的鼻音,她的眼圈也是红的。

    吉儿到衣柜中翻弄着。马蒂在她的书桌前坐下,书桌前有个竹帘小屏风,上面吊着一个东西,看了之后,马蒂心头一惊。那是一束头发,用红丝线绑缚起来的乌黑的小马尾。海安所剪掉的马尾,怎么会在吉儿的桌前?

    吉儿给马蒂换上一套运动衣,又去端来了两杯热茶,两个人都在书桌前坐下了,两个人都默默看着海安的头发。

    “怎么了?”吉儿问。

    “吉儿,你告诉我,海安他是个同性恋,还是双性恋?”

    吉儿愣了几秒,笑了。“不如这么说吧,这个世界上,如果有第三种性别的存在,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海安他一定是三性恋。”

    马蒂静静看着地板,很久之后才说:“至少他很博爱。”

    “爱?那些人爱海安倒是真的,海安则谁都不爱。”吉儿给自己点了根烟“海安是沙漠,他的心里荒凉得可怜,他靠大家对他的爱慕而活。要是没有大家对海安的爱恋,他就不存在了,噗一声,消失。”

    “那么你也爱他了?”

    “我认识海安,是在十年前。”吉儿悠悠吐出烟雾“那时候大家都在校园里,海安很有名气,他天资聪颖,外表出众;更出众的,是他旁若无人的浪荡行迹。学校里有不少人迷恋着他,包括男生,包括女生,甚至包括老师我在校园里,见过他几次,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想到毕业后,竟然会成为同事,又做了朋友。”

    “你爱不爱他呢?”

    “我可怜他。”吉儿闭着眼抽烟,她的浓密睫影轻轻颤动“我承认我欣赏他,海安的美令人着迷,像流沙一样叫人陷下去。我是凡人。跟海安比起来,我只是一个太平凡的人。但是我又可怜他。”

    “为什么?”

    “我总是觉得海安也是他的美好形貌的受害者,我认为他病态地自恋,自恋到这种程度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因为他拒绝面对其他人的感情。海安他病了,疯狂一样追逐着他自己的影子,已经陷入一种旁人无法触及的孤独绝境。

    “那一天,听了岢伯母的谈话,我总算明白了。原来,海安生下来是一颗落单的双子星,怪不得在他的世界里那么荒凉,原来海安真的在寻找一个失去了的影子,那永远也不可能再现身的,和他一模一样的同伴。你说,这不是很可怜吗?”

    马蒂静静地不能回答,她冷,头发犹湿未干,马蒂不停地发抖。吉儿示意她喝热茶。

    “今天很冷吧?”吉儿说“记得海安曾经告诉过我,全世界最冷的地方,在他的心里。就是这句话,让我变得很同情他。那种冷,那种荒凉,我也曾经遭遇过”

    “我一直以为你爱海安。”

    “即使我爱他,他也不可能爱我。我真正爱过的人,在这里。”吉儿从书桌上拿起一封信“今天收到的,在你来之前,我整个晚上都在读它。”

    马蒂接过来看,西洋横式信封,上面全是英文,收件人的名字是薇拉。马蒂探询地望了吉儿一眼。

    “那是我以前的英文名字。”吉儿说“我以前就叫薇拉。”

    “这是你在国外的男朋友?”

    “他姓杨,英文名字就直接叫做youn”吉儿偏着头,再点一根烟。

    “中国人?”

    “混血儿。young长得很美,几乎像海安一样美。”吉儿的声音那么轻柔,全没了她平时咄咄逼人的姿态“话说回来,外貌算什么?我爱上的是他自由的方式。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刚毕业,放着研究所不读,一个人到了纽约,去学跳舞。”

    “难怪小叶说过你是舞蹈家。”

    “那时还不算。大学时我加入一个现代舞团,爱上了跳舞。那时候,人家劝我,这样跳没有前途,我才不管前不前途,舞团的老师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我就带着这封信到了茫茫人海的纽约,投靠那里一个前卫舞团,唉,很傻,真的很傻。”

    吉儿的声音越来越轻,马蒂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听悉,她继续说:“那是个充满了理想色彩的舞团,大家一起创作现代舞作,穷得跟鬼一样,被房东赶出来,就一起窝在公园里,等附近的中学下了课,跑到人家篮球场继续练舞,只因为篮球场的地板适合跳舞。

    “哎,荒唐极了,也痛快极了的岁月。团里其他的外国成员们,却都很能吃苦,他们的人生观和我们这里本来就不一样,比较允许一个人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要的生活,我也爱上了这种生活。就是在舞团里,我认识了young,他也是个理想色彩很重的舞者。

    “我们很快就住在一起,很穷,非常穷。马蒂,你经历过真正的贫穷吗?让我来告诉你。有一次,我们到一所大学打清洁工,因为穷的关系,我和young常饿着。我们帮生物系实验室打扫,正好碰到他们在销毁实验过的白老鼠,用小炉子烧,那时候,闻到烧老鼠的味道,我们只觉得饥肠辘辘,只恨那个负责烧老鼠的学生不快走开。老鼠最后烧成了焦炭,我和young很伤心,就去找雇请我们的主任,费尽唇舌要他预付了那周的薪水,我们跑到学生餐厅吃了一顿饱餐,还有咖啡,一边吃,一边笑,哈哈大笑。”

    吉儿说到此,她的表情仿佛是温暖的。“有的时候连续打了不少工,竟也存了点钱,但是为了舞团的各种开销,我们常常一下子又花得一贫如洗。后来,不知道怎么开始的,我发现young卖身。他长得这么美,自然大有恩客,young只卖给男人。”

    吉儿低头抽着烟,马蒂几乎以为她不愿意再谈了,但她又继续回忆:“卖身,有什么大不了?我们都在追求理想中的生活,为了理想,其他的事都可以忍受。我们开始过着比较像样的生活,冬天里也有了暖气。直到有一天,young从外头回来,他累坏了,躺在我的身边。我和young一起熬过了最苦的舞蹈训练,从来也没有看他这么累过。那一夜他就这样躺在我的身边,累得不能动弹,我的眼泪流了一整夜。”

    “结果你放弃了?”马蒂轻声问。

    “当然不放弃。我们拼了命练舞,舞团的作品开始获得注目,我们开始有在重要剧场中表演的邀约。young是首席男舞者之一,他渐渐地成了一个闪亮的明日之星,所有的苦,就像要熬过来了,我决定一辈子要留在纽约跳舞,我们很快乐,我们跳得更起劲”

    “后来呢?”

    “后来,一切都变得那么快。”吉儿的声音再度低了下去,马蒂不得不俯身到她的面前。“young好像在一夕之间全变了。回台湾以后,我最怕看到花瓶里的鲜花,因为你知道吗?花要枯萎是一瞬的事,本来是那么青春美好,一回头,你就看到花瓣里失去了生命young全变了样,人家跟我说young可能疯了,我不相信,我带他去看医生。结果,他被医院留了下来。医生说,他得了精神分裂症。

    “young很快被转送到一家疗养院。那一天,我去看他,站在他的房间外面,但他不肯出来见我。那天的纽约飘着大雪,我抓紧雪衣,站在他那加装了小铁栏的窗外,等了有一个冬天那么久,但是young不肯见我。他坐在墙角,从窗外我只能看见他拖在地上的半截影子,我一直叫唤着young的名字,看着他的影子,他始终没有动过。

    “第二年春天,纽约下了最后一场雪,我离开那里回到台湾,我把跳舞的事永远忘记,我换了一个名字,我全部的人生观和态度也都重新开始。梦跟理想,我都追逐过,为了追求梦想中的感受,我也曾放浪形骸,现在的我,不再那么不着边际地过活,我还是爱着young,但是我知道他永远也不存在了。青春、才华、梦想都是那么短暂,如果你拿来挥霍就会尝到苦果,我不知道一辈子可以活多久,但是对我来说,一辈子也不够,我要做一些真的有意义、真的对人群有作用的事,不然我会对不起我曾经活过这个事实。你很想知道我爱不爱海安,让我问你,谁不会爱上一个清晨时做的迷离梦境?但是我不能爱他,只能远远地欣赏他,海安很可怜,我陪他走一段,是因为我对young所感到的遗憾。”

    吉儿从信封中抽出了信,展开它,说:“这是young写给我的信,你要看吗?”

    “我可以看吗?”

    “看吧。”

    马蒂接过信纸,这是一张很大的白色纸张,young的英文字还算工整,但短短的内容集中在纸页的左上角,看起来有些飘忽。

    薇拉,昨天夜里又下雪了,每当到了下雪的夜里,我总是想起你。我想着,薇拉,不知道现在的你到底在哪里?

    你一定以为我把你忘了。不是这样,我常常想着你,想你还跳舞吗?你还冷吗?你还像以前那样子眯着你的中国眼睛微笑吗?

    我常常吃一些药,吃药对于我的健康很好,我还喝大量的牛奶,牛奶让我有力气,我的胳臂与双腿的肌肉都长回来了,它们长得很结实,我可以连续跑上三十分钟的步。这时候,契斯里珂医生就会鼓励我,他说我的复原状况很好,只要肯听他的话吃药,我就会更健康,明年春天来的时候,也许就可以出院了。

    但是我知道契斯里珂医生骗我。我知道我会死在这里。我常常整夜祈祷,祈祷上苍要让我死就死在下雪的冬夜里,那多么像我们的舞作月影中的结局!我多么喜欢月影!我认为我们再花上二十年也编不出更美的作品了,我非常怀念我们一起创作的时光。我常常一个人在房间里,练我们的曼尔邱双人回旋式,一边跳,一边想,薇拉,不知道你在哪里?

    薇拉,你的家乡下雪吗?薇拉,你还记得纽约的雪吗?薇拉,不要忘记好吗?

    看完了信,马蒂的泪水也顺着脸颊滑落。她所素昧平生的young,在这封内容简单思维跳跃的信中,呈现出一个令人伤心的轮廓。曾经是那么青春美好的一个男舞者,疯了,独自一人在囚房里练他的双人舞。马蒂仿佛看见了young在月光下孤独的舞姿,所有的青春美好猛烈压缩的结果,竟然,变成了一场停不了的殉葬之舞。

    吉儿却冷静多了。她收起信,拢了拢长发,闭起眼睛,像是回到了昔日的雪中景色。

    “写这封信的人,不是youn”吉儿轻声说“对我来说,young早已经死了,不存在了;在疗养院中,只是他痛苦残喘的躯壳。马蒂,你曾经看过雪吗?那种弥天漫地,把一切景象都纯白化的大雪,这种纯白会掩盖一切真相,让你在致命的冰冷中误以为自己看到了天堂。啊,那种冷,我用生命经历过,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同情海安,我知道在那种冰冷之中的凄凉。”

    窗外又刮起北风。马蒂的湿发渐渐转干。喝完了一整杯热茶,她的体温已经回复正常,不再发抖了,但是马蒂的心里却漾起一种悲伤又温柔的激荡。

    因为,海安的心里,竟是全世界最寒冷的地方。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伤心咖啡店之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品小说只为原作者朱少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朱少麟并收藏伤心咖啡店之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