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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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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诶呀我去,广东那边儿还敢吃豆杵子?我们小前儿闹饥荒也没惦记过豆杵子啊。”张杨拖地拖到一半,拄着拖布杆儿边点脚,边朝中央电视台正在直播的新闻啧啧惊叹。

    “……”张容无奈的看了他一眼,简直不想回答他,“爹,那是果子狸好么,跟豆杵子根本不是一个属的好么。”

    张杨仰脸望天花板,眨了眨眼,疑惑道:“是么?不过怎么着也得是近亲吧,我瞅着挺像啊,都是棕黄皮的夜行动物,半圆小耳朵,小圆眼睛叽里咕噜,贼光兮兮的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

    张容无奈的别过头,加菲猫似的一巴掌拍在自个儿脸上,一脸惨不忍睹、无法理喻的表情,深呼吸口气说:“你让我怎么跟你解释才好……这么讲,它们就好比周杰伦和冯巩,都是小眼睛都是名人,他俩能一样么!?逼我上淘宝找找有没有卖活的,邮过来一只让你细细对比么!?”

    “哦――”张杨好像有些明白了,恍然大悟的点点头,继续躬身拖地,没得絮叨说:“广东全面捕杀果子狸了,万一以后他们那边的人哪天一股劲儿上来,说啥就是想吃狸肉,到时候市场上还买不着了,这扯蛋不扯蛋吧你说……行了别儿子赶紧别看了!读书写作业去吧,马上中考了一点儿不紧张呢你怎么。”

    张容听话的嗯了声,关了电视上楼进房间,回身掩上屋门,对坐在他的电脑前的韩耀说:“纸牌游戏通关了么?”

    韩耀膀大腰圆的陷在转椅里,腰背绷得笔直,张容走过去瞧了眼,顿时无语了。

    张容毫无表情道:“我记得我曾经教过你怎么用鼠标,然而在我看了两个小时电视之后你仍然不会。”

    韩耀的大掌紧紧攥着可怜的小鼠标,手臂贴着桌面用力往前伸展了极大幅度,致使鼠标险些跟陶瓷笔筒撞在一块儿而毁容,但是电脑屏幕上的光标非常恨人的只往前挪了一小点儿,距他的目标纸牌差了十万八千里。韩耀愤愤的鼻孔呼气儿,于是把鼠标拿回鼠标垫上,换了另一种策略――用张杨平时打鞋油的动作,让鼠标在垫子上划一下,抬起来,再划一下……

    张容靠着爸爸的肩叹气,制止他接过鼠标,“告诉你了,用手腕动,这么轻轻一晃不就成了么。算了您呐,明儿再玩儿吧,我要背书了。”

    韩耀只得意犹未尽的起身出去。

    张杨在楼下横起拖布杆子截住韩耀,不悦的朝他小腿踢了一脚,往楼上瞥了眼,压低声音道:“公司不是配电脑了么,白天在那儿学呗,还非得回来整?儿子就因为你一天少学俩小时习,下个月初就是中考,一类高中考不上你还得掏钱给他找好学校,你俩丢人不?”

    韩耀也不乐意了,皱着眉头道:“在公司练丢人!你说全公司上下都会,就我一个老板不会,让人撞见了是不是背地里笑话我。”

    ――韩大老板根本不晓得,其实他的公司上上下下所有员工心里早有数了,老板连鼠标都摸不明白嘛!前不久,这个消息经秘书姐的口里一出,不过三两天的工夫,全楼的男女老少和后勤的鸡鸭鹅狗猫就全知道了,并且一想起来就在背地里放声嘲笑。

    所以老董同志曾给出的评价是有因有据的:金冠建材的员工最大的优点就是懂得忙里偷闲,劳逸结合;最大的缺点是嘴巴没把门儿,既大又损。

    当然嘴碎之类的还是次要,关键事情上有分寸就成,而且甭管他们平时说些啥,一旦忙起来能为公司创造利润,这才是身为员工最重要的地方之一。他们最近也确实有事可做――在初夏,金冠建材跟省城的一家房地产公司谈了一个关于利用新式高档家具与楼盘相结合,互利互惠的想法。

    样板房是楼盘的脸面,相当于最终面相顾客的成品展示,决定了购买者对楼盘的印象和看法。韩耀希望通过将金冠的中高档家具全面全套配置在样板房中,给他们的顾客群体展示出来,毕竟好地段好楼房再配上一套好家居,在当代大多数人心中,这是一个“家”在物质构成上的基础嘛。

    同时,金冠可以合作参与楼盘售楼的优惠活动,对少部分顾客赠送多整套金冠家具和样板房款式等的装修建材,多款可任意挑选,而且对于在楼盘买楼的人,如果购买金冠家具达到一定数额也会给予价格优惠。以此方式,既能利用他们提供的优惠为房地产方争取顾客,也能向中上层家庭再次推广金冠建材。

    这个事儿房地产方面是同意了,具体怎么去安排落实,双方正在进行商榷讨论,估计等谈妥了也就水到渠成了。

    而今年还有另一个新的来财路子,不是韩耀想的,而是张容想出来的――他的寒假设计作业。

    开学时,连老师都说他的“宠物家具”创意非常好,只是作为学生可能在实践上回有一定难度。张容当然不可能拎着锤子木板动手钉一套家具给桃酥,最初的设想是希望爸爸能让他的家具厂按照设计弄一套出来。当给韩耀看过几组构图,韩耀当场就一拍桌子,大喝:“好!”吓得张容猛地浑身打激灵。

    韩耀又立刻拿去给张杨看了,张杨眼中也显出赞赏,意想不到的口气感叹:“儿子年纪不大,想法倒是不少!”

    张杨的话令张容颇有些不好意思,又很是高兴――原本以为张杨会责骂他把家里的照片暴-露在同学面前,说他以此炫耀争面子,没想到爸爸因为这份作业,连着夸了他好几天。

    有一天晚饭后,张容洗完澡披着大浴袍,在浴室里搬了个小板凳坐着,用塑料盆兑了温水给桃酥酥太后沐浴,张杨正半蹲在帘子边清理浴缸。浴室里热气未散,依然氤氲,暖烘烘的,张杨背对着张容又一次道:“你那个‘宠物家具’的点子真是不错。”

    他看着半缸水螺旋着冲走,叹道:“现在的人想法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我小时候家里养条狗看门,基本不怎么喂,人都吃不饱还喂它?家家户户的狗都一样,想活着就得出去找野食,冬天屯里人往车轱辘上抹油防冻,狗饿得实在难受就去舔,冰霜冻雪的,舌头粘在轱辘上,撕下来掉了一层肉,疼得不敢阖嘴。我和你奶奶看着良心都难受,从那以后勒紧裤带也喂它,一直到它死,也再不养狗了。当年不比现在啊!谁家养个猫儿狗儿的当宝养活,啥好啥贵给买啥。”

    张容垂着眼,两只手温柔的揉洗桃酥的毛,在它身上搓出泡泡,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呗。我也没想那么多,一开始就是觉得桃酥好像跳床跳窗台有点儿费劲了,就想给它弄一套小楼梯。再说你们不也是啥好给桃酥买啥么,还说别人家……”

    “可也是,你爸拿桃酥当娃养活。”张杨洗干净毛巾,回忆起从前往事竟一发不可收拾,忽然笑了起来,说:“你爸啊,认识桃酥比认识我都早,我第一眼瞧见桃酥它都挺长了,这么大。”他用手比划了一截长度,“那时候也一样,穷的叮当响,我俩每天偷苞米填肚皮,哪来的粮食喂猫呢,桃酥就出去抓耗子,抽冷子一次还往炕上叼,血乎刺啦,他妈的我成天得跟在它屁股后面收拾。”

    “你跟我爸哪年认识的?”张容静静地听,忽然问。

    “我们啊……应该是,八四年。”张杨坐在浴缸边缘回想。

    “到现在03年,桃酥至少二十岁了。”

    张容挠了挠桃酥的肚子,惹得它眯着碧绿的眼睛喵了一声。

    他也恍惚记得,从幼年有记忆起,桃酥就存在了。他在一年年长大,而桃酥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冷淡的,毛茸茸的,高兴了会喵一声,一跃跳上冰箱门框对它而言是极简单轻松的一件事,每天晚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它就悄无声息钻进了你的被窝。现下仔细算来,桃酥的岁数竟比他还大。

    “可不是,成了老猫了。也算它有福,有几只吃耗子长大的猫能活过十岁的,桃酥属于猫界的老太太,估计都当祖奶奶了。”张杨说着就笑了,像是记起从前有趣儿的事情,对张容说:“儿子,诶,那时候还没有你呢,咱家住在大院儿,我才二十多岁啊,当时我可纳闷儿了,就问你爸,桃酥怎么不生崽儿呢?”

    张容坐直了看他:“对啊,为什么?”

    “你爸说咋不生,就是不在家生而已!然后我观察它还真是,一到夏天就总也不见影儿,过一段时间回来就不再走了,该干嘛干嘛,就是比离家之前瘦了不少。有一回我和你爹在墙边扒白菜,亲眼瞅见桃酥顺别人家墙根儿底下走过去,身后跟了五六只猫崽子,啥颜色的都有,可能养到断奶就不管了吧。”

    “啊?”张容皱着鼻子,显然对这种行为不太赞成,“怎么不要了,好歹是自己生的,要是都领家里来多好,咱们养着,夏天在石砖地上躺厚厚一层猫,壮观。”

    张杨微微摇头,“长大就得自立,自己生活,桃酥估计也明白,领回家我们也养活不起,不如早点儿让崽子学会生存,想往哪走就往哪走,自自在在的,谁也不拖累谁。”

    张容举着花洒往桃酥身上冲水,哼道:“猫哪能想这么多。”

    “喵。”桃酥在盆里蹲了一会儿,迈出去使劲甩干身上的水滴,钻进了旁边给它预备的毛巾里。

    张杨笑了笑,对站起来去拿吹风机的张容说,“抱到电暖气边儿给它擦,以后有工夫抱她出去溜达溜达,咱家搬上楼房,可把它憋屈坏了。我跟你爸想领它出去还没时间。”

    张容眼也不抬,应声:“嗯,知道了。”

    然而当年直到张容中考之后出了成绩,确定是以踩电门的分数考上了一类高中之后,他才真正有时间抱桃酥到楼下的小花园里走一走,将它放在秋千上让它玩一会儿。此前,桃酥的生活跟住进这间房后几近没什么不同,只能踩着猫步顺着为它定制的小楼梯踱步到窗台上,蜷成一团,从八楼往下看方块大的草坪,火柴棍般渺小的树。

    连花园秋千也只不过荡了三四次而已,之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某天早上,韩耀起床按照十几年的习惯,照例想去摸摸桃酥的肚皮,帮它梳理皮毛。桃酥没去舔韩耀的手,安静的团在阳台边靠近落地窗的窝里,保持睡觉的蜷缩姿势,已经凉了。

    那天张容在泪眼婆娑中,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呜咽,看见父亲的眼泪。

    张容去按父亲的肩,低声安慰:“爸,别哭了,你别哭了。”

    那天也是他们三个人第一次真正面对离别,面对亲人彻底离去,走向生命的彼岸。

    张杨从未觉得自己对不起这只家养的猫,现在却感到后悔不已。

    韩耀一定也在后悔。

    二十年是猫的一辈子,桃酥陪伴他们走过最难熬的日子,没给他们添丝毫的负担。他们以为给它吃饱,买这样那样的东西就是好,是喜欢,其实根本没能带给桃酥丝毫它想要的,惦记的。桃酥从来不稀罕这些个玩意儿,它就爱蹲坐在哪个既高又窄的地方四处望,愿意到处溜达,游走,随便想到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伏在草丛中逮一只耗子,叼回家炫耀。

    从前在南郊,四条街,桃酥也许未必吃得饱,可是起码它从身到心都是自在的,后来搬到这么个四四方方的牢笼,那时它也还能跑能跳,每天盯着窗外出不去,该是多大的折磨。再过几年,等到连上床都费劲了,才偶尔抱它出去逛一逛,这对它来说又有什么意思呢。

    而可恨的是他和韩耀,心里一直明知道它想什么,明知道它惦记哪种生活,可他们就是不当回事。他们还说,不出去又能怎么样呢,这不也好好的么,猫哪能想这么多呢?

    谁也没想到竟这么快,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已然不再,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对它好,没想过该怎么对它好,现在什么都不赶趟了。

    直到它走了才想起如此多,一样一样涌进张杨的脑袋里,都是它活着时他们不曾记挂考虑的“小事儿”,譬如想不想走出这间封闭的房子里,想不想顺着排风扇跳到楼下玩上一天,想不想站在墙头上吹风,想不想……

    何其可悲的,世人脚下的路注定是无法回头的,一旦走过去之后才意识到错过了的东西,也全无补救的办法,只能继续沿着路途走下去,用余下的时间遗憾追悔。

    即使在旁人看来,只是死了一只猫而已。

    他们把它埋在二道河子的野花田里,那里有猫喜欢的关于自由的一切。

    老槐树伸张干枯的枝桠朝向天空,渴望一片云彩愿意落在它怀抱里。韩耀坐在丛生杂草中,不断回想他人生的曾经,只有桃酥陪伴的最寒冷、黑暗的冬天。

    以及冰消雪融之后,桃酥环绕在他腿边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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