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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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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屏肃然地一拱手:“冒昧唐突,但我需请教谢大人的家世,才能继续查这个案子。”

    谢赋讥诮厉笑一声:“多谢张大人如此看得起下官。谢某的确是歌伎之子,但若张大人欲扯些子虚乌有之事损辱家慈声誉,就请先杀了下官!”

    张屏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一丝诧异。

    之前他接到冯大人赐赠的馓子,除却感动于大人的关爱,更也悟到了其中的另一层涵义。

    府尹大人正以身作则地告诉他,本府十分关心你,了解你,连你喜欢吃馓子这样的事本府都知道。你又可有像本府一样关心县衙的同僚?

    张屏也明白了冯大人教导他时痛心疾首的缘故。

    根据种种线索显示,谢赋的身世中,必有与本案相关的重大线索。

    张屏本应该知道,但因他并没有真的关心与了解谢赋,所以不曾发现。

    大人,下官知错。

    谢赋眼崩血光,满脸紫胀,死死盯着张屏。

    张屏垂下眼皮,突然取下官帽,解带脱袍。

    谢赋身体一晃:“你,你做甚么!”

    张屏折叠官服,与官帽一起放于地上,跨步拦住转身欲走的谢赋,深深一揖。

    谢赋脸上红紫更浓,喝道:“张大人到底想做甚!”

    张屏再一揖:“张某的确不知谢兄家事,但为查案之故,必须询问,望请恕罪。”

    谢赋摇头,亦拱手还揖:“张大人且不要再如此,真真折煞谢某。谢某乃为父族所弃之卑贱身,又屡犯大过待贬,怎能当张大人如此大礼?!”

    张屏抬头:“目前在查之连环案的案犯,初次犯案,疑似为杀了散某,这一点尚待查证,盗走散某的文牒,已确定无疑。之后方才又盗走散某的尸体,陈于知县宅邸的菜窖中。”

    谢赋冷笑:“张大人觉得谢某就是那案犯?!”

    张屏道:“谢大人不是案犯。然案犯如此作案,是为了宣示与人。当时我尚未到任,王侍郎早已返回京城,凶手如此作为,针对者,只能是当时还住在知县宅邸中的人。”

    谢赋道:“张大人的意思是,案犯是要杀人给谢某看?为什么?”

    张屏望着他:“当下正是要查出为什么,否则,案犯可能会继续杀人。”

    谢赋的眼神平静了些许:“谢某不记得与人结过大怨,或者有,但我不记得。”

    张屏道:“案犯先在散某腹中填入瓷土,又屡屡留下瓷片,都是为了将案子与一位名叫曲泉石的制瓷名家相连。”

    谢赋道:“下官不懂瓷器,家里也没人懂这个。”

    张屏继续道:“案犯再一次杀人,是在丰乐县大牢中杀了黄稚娘。因为他忽然得知,当年顺安县蔡府遭火难时,黄稚娘在场。蔡府或是遭人蓄意灭门。蔡府家主蔡会,二三十年前,曾任两江督造副使,于九江一带督办御瓷烧制。”

    谢赋凄然一叹:“我知道张大人在暗示什么。只是张大人既然有通天彻地洞悉古今的能耐,为何不从别处查访,要如此当面问谢某?即便向府尹大人请教也罢!再则,九江与江宁,虽皆属两江之地,但距离甚远。张大人又凭什么这般联想?那蔡府案,下官记得,十几年前就结案了吧!”

    张屏的目光一敛。

    谢赋的母亲,竟曾是江宁的歌伎?

    两江督造,总管江南、江西、徽州三个州府的采买造办。

    江宁乃江南州府所在,两江督造衙门也设在江宁。而九江在江西郡,蔡会虽然主管九江御瓷事务,但身为两江督造副使,应也经常在江宁。

    脑中念头如闪电,张屏仍缓声陈述。

    “十几年,刑部的确已将蔡府蒙难一事定为流寇所为,然府尹大人与王侍郎挖掘蔡府地下,已有重大发现。刑部关于此案卷宗,由前尚书窦方署名,但并非窦方所查,案情应另有隐情。”

    谢赋一怔,片刻后再一声冷笑:“窦家不认谢某一事天下皆知,莫非还有窦家人的账要算到我头上来?!”

    张屏又定住了。

    “谢县丞与前任刑部尚书窦方,是亲戚?”

    谢赋也定住了。

    他与张屏大眼瞪小眼对视半晌,方才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地道:“张大人真的丝毫不知谢某的身世?”

    何述盘膝坐在轿前的蒲团上,从小童手中接过茶盏,淡然远眺。

    “那张知县与另一人,怎的脱了衣服聊起来了?”

    随侍之人道:“看服色,另一个当是丰乐县的县丞。”

    杜知县打了个哈哈:“许是张大人左右奔波,有些热了。下官这便去请张知县过来?”

    何述半闭双目道:“不必,如斯袒裎,定有要事,不要打扰他们。”

    杜知县只得躬身领命,与众人陪何郎中一起,静观远方。

    张屏与谢赋浑然未觉远处的视线。谢赋静默半晌,闭了闭眼:“罢了,反正迟早张大人也会从别处得知,下官便如实禀报大人。下官本应姓窦。先严乃定州府窦氏嫡支长子,家慈是……是……”

    是数十年前,秦淮河上,最有名的歌伎燕钗,一手琵琶动天阙,王孙公子,豪掷千金,难买一曲清歌。

    “窦家本商人,做钱庄买卖,那通福号钱庄,原先就是窦家的。窦家向来嫡长承家业,幼子及旁支读书。前刑部尚书窦方就是旁支之子,算来是下官的堂叔,后来他断了冤案,带累得窦家生意也不好了,而今钱庄多半被人盘去。”

    张屏肃然聆听。

    谢赋继续面无表情道:“先严本应承继家业,然他年少时却喜欢读书,便离家去江南游历。不幸途遇水匪,盘缠尽被劫去,仆从皆亡,先严也险些一同蒙难。”

    据说是那水匪头目的夫人,见这位公子白净漂亮,心生怜爱,趁夜将他放了。

    “先严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幸而被几个路过的僧人所救,便随僧人到了江宁府大宝相寺,某日他在寺中洒扫,遇见了前来上香的家慈。之后,下官就不细说了。”

    落魄书生,风尘佳人,一见倾心,最老套不过的故事。

    张屏嗯了一声。

    谢赋继续道:“恰好朝廷下旨,于次年加开恩科,似先严这样的商贾之子,也可参加科举。家慈便伴先严入京,拿自己的积蓄,在京中置一小宅,供先严读书。在江宁时,先严便已娶家慈,家慈为先严日后功名着想,甘为侧室。但先严乃定州府人,需先回定州应试,入选后才能参加京试。”

    张屏聚精会神地听着。

    谢赋再顿了片刻,接着道:“张大人若爱听书看戏,随后之事也该猜得到。总之就是先严回定州之后,便再无音讯。家慈当时已有身孕,不便舟车劳顿,只能在京中苦等。后来辗转得知,先严过了州试,然始终不见先严回来。家慈苦等不过,便撑着临产之躯,在京试结束那日在试场外苦等,希望见先严一面。”

    当时临近中秋,天气仍十分炎热,她站了许久,便晕了过去。

    “幸而当时有人路过,救了家慈,家慈便生下了下官。”谢赋苦笑一声,“相救家慈的,竟是先怀王殿下。先怀王殿下查到先严的确在试场内,只是一直不去见家慈而已。”

    后来燕钗曾对谢赋说,她与窦公子,其实早有间隙。

    窦公子虽然爱读诗书,想考科举,但天分有限。

    吟诗作对,下棋绘画,他皆远不如燕钗。

    甚至读经书典籍,陪伴一旁的燕钗跟着看上几页,就能指点他思虑许久的困惑。

    燕钗十分想帮助夫君精进学业,但她发现,她只要开口谈学问,窦公子便越来越暴躁。她便不再碰书本笔墨了,可后来,她只是想弹一支曲子替夫君缓解疲惫,窦公子就勃然大怒,甩门而去。

    “承蒙怀王殿下恩典,竟与王妃殿下一同出面,让窦家与先严迎家慈归宅。然发榜时,先严未在榜内,与他一同应考的堂弟,即前刑部窦尚书却得高中。先严以为,是家慈向怀王殿下进了谗言。”

    他大骂燕钗:“你这贱妇,惯会蛊惑男子,却拿我当你做侧妃娘娘的垫脚砖!只恨我运背眼瘸,竟被你所祸!”

    “先祖与祖母,对家慈之辱骂更加不堪。家慈当时已无生志,道,自知不配再入窦家之门,但下官乃窦氏骨血,只要他们带回下官即可。然……”

    谢赋又苦笑一声。

    “窦家不肯认下官,说下官来路不明。”

    窦老夫人骂道:“你这贱奴娼妇,我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养出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送进我窦家做长孙。待到他长大,正好你也皮衰色弛,倒贴钱也骚不到一个老头了,到那时再哭淋淋冒出来认儿子,搬运我窦家家产与你娘儿两个受用。呸,滚你x的!我窦家清清白白老门老户的人家,绝不会出娼妇之种!”

    “这原本,也是寻常一官司,只因先怀王殿下,竟上达圣听。”

    先怀王惊诧道:“世间竟还有如此出乎戏文之外的薄情寡义之人与事,孤真是开眼了!”

    燕钗悲愤之际,作得一赋,怀王将此事奏禀先帝,将这篇赋也呈与圣览。先帝闻之,先也诧异于窦家之无情,又读了赋,惊讶于燕钗之才,便请先太后将燕钗传召进宫垂问。

    燕钗泣禀曰:“民妇昔年的确曾为歌伎,然只卖艺,以清白之身嫁与窦生,自甘为妾,不想竟至今日情境。民妇愿从此与窦家断绝。民妇贱躯,死不足惜,然幼子无辜。窦家不肯相认,若勉强为之,只怕这孩子以后的日子也难过。但求太后娘娘垂怜,重新赐他一个出身,让他能读书应试,清清白白凭自己立足于世。”

    太后本想留燕钗在宫中做女官,也被燕钗婉辞。

    “家慈不愿下官长在众人议论之中,便带下官远避琼州居住。下官如今姓氏户籍,皆蒙先太后所赐。家慈求太后赐下官姓谢,是为使下官及后人永生永世叩谢浩荡天恩。”

    张屏缓缓点头:“谢县丞什么时候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谢赋垂首:“下官十岁时,家慈便将旧事告知。待六年前,下官中了科举,就又有许多人想起了下官的身世。常有人说……”

    常有人说,他只排在二甲末尾,竟然能做到京兆府的知县,是沾了昔日圣恩之光。

    谢赋正要把这句话说出口,残存的理智突然挣扎冒头,令他想起张大人在进士榜单上的名次,及张大人现在的官职,及时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所幸张屏并未在意他这句没说完的话,只又问:“窦家,可曾来找过你?”

    谢赋一呵:“找我做什么?窦家生意虽败,家底尚有,毕竟还出过一位尚书大人。我而今一个小小县丞,俸银几钱?只怕还防着我分家产。”

    但他在中进士之后,却有几次,察觉身后有人尾随。

    刚到丰乐县做知县时,还曾数度在府外遇见一辆大车,车中一位银发老妇,两眼含泪,定定看他。

    “先祖与先严均已驾鹤数年,身后遗有二子,如今窦家生意应是长子在管。我也不知他们近况。张大人可派人去查看,大人所说那案犯,若是因前窦尚书当年所断案子有误,要找窦家后人算账,也不该先来找下官。”

    张屏又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谢赋躬身:“下官已无其他可告知,便先请告退,去何郎中面前请罪。”

    被张大人这么一剖析,案犯疑似冲他而来,他更得去请罪了。

    谢赋啊谢赋,你本就是个不该生的人,多余地活在这世间,才会因你生出这许多事端罢。

    谢赋再在心中长长一叹,张屏突然又肃然地紧盯住他:“谢县丞,你错了!”

    谢赋一愣。

    张屏皱眉凝望着他,兰大人说过,话说得过透,容易伤人,有时候不妨点到为止。

    张屏觉得自己刚才追问谢赋,似乎有些过分,他本想接着对谢赋说――

    令堂如此不易,你更要好好地孝敬她,不该之前竟想着跳崖。

    你若死了,令堂怎么办?

    但思虑了一下,他只语气深重地道:“谢县丞,多多爱惜自己。”

    谢赋哆嗦了一下,后颈的鸡皮疙瘩顶着寒毛粒粒崛起。

    “下官,多谢大人关爱。”

    这张大人真有些邪性,不会懂读心术吧。

    张屏仍凝望着他:“待回城之后,可否容我拜见令堂?”

    谢赋气在喉咙中一梗,噎了片刻,生硬地道:“下官需先上禀家慈。”

    张屏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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