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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女帝师三(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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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兰恍然道:“原来如此。只可惜王爷与文将军交情一般,倒是与一个西夏将领有些往来。”

    我奇道:“西夏将领?”

    若兰笑道:“是。太平无事的那两年,王爷有时候会和他一道去喝酒打猎,有一次那人病了,王爷还派人去敌营送药,那人竟也毫不起疑,当着使者的面就喝了。王爷说,他们两个,便是眼前的羊祜与陆抗[40]、华元与子反[41]。可是王爷并没有告诉若兰,羊祜、陆抗、华元、子反都是什么人。大人读的书多,定然知道。”

    我心中一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若兰察言观色,怔怔道:“大人……这其中可有什么不妥么?”

    我肃容道:“好妹妹,你在军中自在惯了,见的都是直率的军人,不知京师的人心险恶。从此以后王爷在西北的事情,不可再对第二人言说。须知祸从口出。”

    若兰神色一凛,道:“是。若兰记下了。”

    我指着一桌子的菜道:“咱们还是先吃饭吧。”

    咸平十八年正月初一五更时分,朱雀门大开。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公侯勋爵、外国使节和他们得了封诰的母妻都撇了下人鱼贯而入。弟弟袭了父亲的高淳县候,母亲被封为高淳县夫人,也要随弟弟入宫朝请。当下众人都候在内宫缙云门外。

    天蒙蒙亮,但听得奉先殿敲响了召集群臣的钟声,于是公卿入缙云门。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钟鼓齐鸣,有庄严而低沉的乐声响起,乃是《隆安》:“天临有赫,上法乾元。铿锵六乐,俨恪千官。皇仪允肃,玉坐居尊。文明在御,礼备诚存。”帝升御座。

    接着钟鼓换作《正安》:“尧天协纪,舜日扬光。涉慎尔止,率由旧章。佩环济济,金石锵锵。威仪炳焕,至德昭彰。”公卿客使入殿朝拜。

    直到巳时,赞引才领众诰命入宫。但见左右金吾六军诸卫执戟肃立,列黄麾大仗于殿庭内外。大乐令展金钟玉磬翅列东西,鼓吹令分置十二案于虡架之外,讴者在后。陈伞扇贡物于玉墀之上,列舆辇御马、丹车五辂于紫庭之中。

    艳阳高照,残雪化尽,奉先殿的琉璃金瓦灿若朝云,兵甲陈列磊若繁星。光芒万丈之中,奉先殿幽深莫测。皇帝上着青色兖服,织绣日、月、星、山、龙、雉、虎蜼七章;下着红裙,织绣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坠红蔽膝,绣升龙一双,间以云朵,饰以金钑花钿、珠玉琥珀。冕冠前后十二旒,并贯珍珠。珠光隐隐,他的面容早已不是我在后宫所熟悉的样子。

    我并没有封诰,不能入殿朝拜,所以入缙云门不久就与母亲分别。又从缙云门出,绕内宫向北走,从金水门入益园,出益园向西,过了历星楼便是漱玉斋。只见芳馨早已企踵延颈,领着宫女内监在门口张望。见我回来,忙迎入玉茗堂,领着众人参拜。

    三年未见,芳馨的容貌一如从前。年逾四十,望去如三十许人。她穿一件酡色蝠纹长袄,鬓边簪着两朵绯色宫花,正中嵌了一枚小小的赤金玫瑰花钿,显得甚是喜庆华丽。她身后众人,新衫新鞋,精心妆扮。有些我认得,有些却脸生得很。待众人散了,我单留下小钱、绿萼和芳馨,问道:“怎么不见小莲儿?”

    芳馨笑道:“婉妃娘娘入宫后,圣上怕她不惯,特地命奴婢从服侍姑娘的人里挑两个去粲英宫。奴婢就让小莲儿带着两个丫头去了。反正漱玉斋空着,也着实不需要那许多人。”

    小钱如今也有二十二三岁了,目光晶亮,神情机敏,呆若木鸡,迅若捷猿。穿一身簇新的灰蓝色蒲纹长袍,脚上是一双厚底玄色布靴。我笑道:“你如今也出息了,可升做执事了么?”

    小钱躬身笑道:“托大人的福。本来漱玉斋是不设内监执事的,只因大人如今是正四品女录,内阜院说恐怕以后漱玉斋人事繁杂,怕姑姑管不过来,所以让奴婢做了这个执事。”说罢又向芳馨道,“自然也要多谢姑姑。本来内阜院点了名要让奴婢去粲英宫服侍,是姑姑力主,让奴婢留了下来。”

    芳馨向我微笑道:“奴婢想着这小猴子从前常为姑娘出宫办事,姑娘用惯的。若姑娘回来,一时用起生人,倒不顺手了。”

    我拉起芳馨和绿萼的手合在一起,诚恳道:“过了三年,我们还是在一起。甚好。”

    绿萼道:“姑娘错了。不是三年,是八年。”

    芳馨道:“这三年奴婢虽然不在姑娘身边,但心心念念只盼着姑娘回宫来的这一天。”

    小钱含泪道:“奴婢和姑姑是一样的。”

    芳馨推他道:“好容易姑娘回了宫,该高高兴兴的才是,怎么倒哭了?”说着自己也忍不住抬袖擦了眼泪。

    绿萼忙道:“这会儿群臣与夫人们该去太后宫门前朝拜了。一会儿陛下在谨身殿举宴,午膳后就往后宫来,姑娘就要去守坤宫参拜帝后。刚才绕着宫墙走了好大一圈,姑娘累了,应好好歇息才是。”

    芳馨道:“皇宫那么大,姑娘怎么也不坐轿子?”

    我笑道:“我入宫太早,赶着元日朝会,轿子都让年迈的公卿夫人们坐了,哪里还有我的?”

    芳馨连忙扶我进了西厢,亲自服侍我浣手漱口,又命两个小丫头进来为我捶腿。我确实有些疲累,便歪在榻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待睁开眼时,两个小丫头都不见了,只有芳馨坐在我的脚头,低头缝补一件中衣。南窗下的竹帘都放了下来,日光在窗外淡若月华。我懒懒地睁开眼睛,将薄薄的葫芦福字锦被掀开一角,慢慢撑起身子道:“正月里照例是不动针线的。”

    芳馨连忙放下衣裳,一面扶我坐好,一面笑道:“衣裳破了总得缝补,难道正月里便不穿衣裳了?”说罢去桌前倒了半盏红茶,将小炉上热着的鲜乳兑入杯中,又加了半匙蜂蜜,双手奉与我道,“姑娘尝尝,可与从前不同?”

    我接过奶茶,轻轻一嗅,微笑道:“我出宫这几年,就想着姑姑调奶茶的手艺了。我和绿萼试了许多次,也调不出这个味道。”

    芳馨道:“这倒是奴婢的不是了,奴婢当随姑娘出宫才是。”

    我微微一笑道:“小小一杯奶茶,究竟是细节。姑姑肯留在宫中为我留意宫中的动向,才是大功。姑姑的用心,我怎能不明白?”

    芳馨微微动容:“奴婢还怕姑娘回宫后便与奴婢生疏了。”

    我拉一拉她的指尖,淡淡道:“怎会?”

    芳馨拿起绢子擦了擦眼角,“这会儿已经快午正了,奴婢吩咐他们传膳。”她迟疑片刻,道,“婉妃娘娘那边是知道姑娘今日回来的,不知姑娘要不要请婉妃一道用膳?”

    我将奶茶一口饮尽,迟疑道:“不必了。横竖一会儿就见面了,何必这会儿巴巴的请她来。”说着双眸微合,“姑姑明明知道我不会请她来的,又何必问我?”

    芳馨一面调奶茶,一面道:“婉妃娘娘两次产育,夫人都进宫陪伴了。本来奴婢还盼着姑娘能随夫人进宫来,能让奴婢见上一面。谁知姑娘竟没有入宫。姑娘是避着圣上,还是避着娘娘?”

    我淡淡一笑:“既然丁忧,就不该再想着宫里的事情。魏晋时孝子守丧三年,常常形销骨立,杖立不定。这些我是做不到了,但专心一些,却还可以。”

    芳馨道:“姑娘和婉妃娘娘可是亲姐妹……”

    我抚一抚鬓发,不觉心中酸楚:“姑姑,你如何明白我们家的事情?自从我父亲无辜惨死,母亲就变了一个人,她待我比从前更好更细心,只是多了许多客气。每当母亲要进宫陪伴玉枢,她看我的眼神便格外闪缩,倒像生怕我要随她进宫的样子。我不是不想看玉枢,只是不想母亲多心罢了。况且,我若进了宫,只怕玉枢也要多心。”说着低头一哂,“又何必多事?这么几年下来,倒似是我做亏心事对不住玉枢一般,早已不知该如何相见了。”

    其实我心中很明白,母亲是怨我和父亲一起做了随时会掉脑袋的事情,所以这几年来一直对我不冷不热。她的第一任丈夫、我的生父卞经,就是随废骁王造反被斩首弃市的,她自然不能忘记身为罪属所受的冷眼和羞辱。她怨恨我、疏远我,一心扑在身为皇妃的玉枢身上,也是应该的。在母亲的眼中,玉枢乖巧孝顺,我却冷酷悖逆。

    我怔怔想了片刻,不觉双眼一热。芳馨唤道:“姑娘……”

    我笑着接过她手中的奶茶,仰头喝个干净,只觉香甜滑腻,只是甜过之后略有茶涩,却再无回甘了。才喝了两盏,竟有些厌了。易曰:亢龙有悔。都是不能回转了。

    仿佛接着我心中的话,芳馨缓缓道:“奴婢从前听姑娘教丫头们读书的时候,有一句话说得甚好,叫作‘往者不可及,来者犹可追’——”

    我不觉笑道:“姑姑放心。这些年我也零零碎碎听了些玉枢的消息,她好么?”

    芳馨道:“容奴婢出去传了膳,再慢慢说与姑娘听。”说罢躬身退了出去。绿萼进来卷起了窗上的竹帘,蓬盛的热力悄然落在我的颈后。

    隐隐听见钟鼓之声,是《禧安》:“乾健为君,坤柔曰臣。惟其臣子,克奉君亲。永御皇极,以绥兆民。称觞献寿,山岳嶙峋。舜《韶》更奏,尧酒浮觞。皇情载怿,洪算无疆。基隆郏鄏,德茂陶唐。山巍日焕,地久天长。”这是群臣在谨身殿上寿。

    接着是《白龟》:“圣德昭宣,神龟出焉。载白其色,或游于川。名符在沼,瑞应巢莲。登歌丹陛,纪异灵篇。”这是皇帝举起第一杯酒。

    接着是《正安》:“户牖严丹扆,鹓鸾造紫庭。恳祈南岳寿,势拱北辰星。得士于兹盛,基邦固以宁。诚明一何至,金石与丹青。簪绂若云屯,晨趋阊阖门。……”这是群臣举第一杯酒。

    从前我并非没有在后宫中听见过元日和冬至朝请的钟鸣鼓乐之声,不知为何,今日听来,却有些久违不见的亲切,竟似有声同者即应的激动了。我推开窗,凝神听了好一会儿,直到《正安》唱毕,芳馨才引了几个宫女进来摆膳。

    一时饭毕,芳馨取了两套衣衫过来。一套是朱红色的珍珠袍服和花钗冠,一套是茜色如意纹长袍和一套玉饰。“姑娘一会儿去守坤宫向帝后请安,要穿哪一套衣裳呢?”

    右手掠过花钗冠上,指尖立刻沾染上一抹璀璨的珠光。“三年了,这衣裳姑姑还留着。”

    芳馨笑道:“陛下又没有派人来取回,自然就还在奴婢这里放着。不但姑娘的衣裳奴婢收得好好的,连于姑娘的遗物,也都在库房里存着呢。”

    我笑道:“若兰嫁给了昌平郡王,到时候记得把锦素的衣物字画送去给她。”

    芳馨道:“是。”复又问道,“哪个若兰?”

    我笑道:“自然是从前服侍于姑娘的那个若兰。”又指一指那件茜色长袍道,“还是穿这一身吧。”

    芳馨也不多言,当即服侍我更衣。待穿戴完毕,又命丫头取了妆奁下来,为我重新梳妆。散下长发,她的五指依旧像当年那样柔和有力。我合上双目,忍不住倾听窗外的乐声。忽听芳馨娓娓道:“婉妃娘娘初入宫的那小半年,甚是得宠。在她怀孕之前,几乎就是住在定乾宫的寝殿之中。日日与陛下同息同起,同行同止。幸而那时候宫中妃嫔少,皇后病着,昱妃一向淡淡的,颖妃忙碌不已,倒也无人去认真理论。只有嘉媛本是新宠,忽而被婉妃夺了宠爱,甚是不忿,就散布了许多不太好听的话,加之陛下那些日子也的确流连后宫,常常懒怠处理政事,又痴迷歌舞。于是前朝后宫的所有人,都信了大半。渐渐地,前朝有人上书劝谏了,陛下回宫来,当即就把嘉媛杖死了。”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丝寒风,我浑身一颤,只觉得头皮生疼,忍不住哎哟一声。芳馨忙放下已经挽了大半的长发:“是奴婢的手重了么?”

    我自镜中望了她一眼:“无妨。姑姑说吧。”

    芳馨叹息道:“嘉媛是圣旨杖杀的第一个妃嫔。连姑娘也觉得陛下太狠心么?”

    我再一次合上双目,想起三年前我离开定乾宫的御书房时,曾亲眼目睹皇帝与嘉媛的美好情事。现下说杀就杀,果然帝王的恩宠都“至若飙风,去若收电”,何曾有半点润如细雨的情爱?眼前的花钗冠华光四射,耀人双目,我几乎已经看不清自己在镜中的模样。荣华太盛,心会模糊,又有几人能清醒自知?

    罢了,都是春梦。

    我淡淡道:“嫉妒本不是什么罪,可是散布流言、败坏圣誉就不一样了。她因无知而死,死得不冤。”

    芳馨道:“姑娘所言甚是。自嘉媛被杖死之后,婉妃娘娘便被诊出有孕,不便侍驾。陛下就像存心与群臣赌气,又像存心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一般,一个月便纳了五位女御,都是后宫中有些姿色的女子。婉妃娘娘为此伤心了许久,孕中大病一场。幸而一向身体康健,倒也熬过去了。”

    心中一痛,我不由叹息道:“这又何必。”

    芳馨道:“这两年陛下不停地纳新人。好在婉妃又生了真阳公主,有这一对子女,婉妃在宫中的地位便是仅次于皇后娘娘了。”说罢压低了声音道,“想必姑娘知道,皇后的病已经很重了,说不定今天都起不来身……宫里的人也都有自己的猜测。”

    我冷笑不语。芳馨又道:“依奴婢看,这几年婉妃很好。前些年想不开的地方,如今也都释然了。姑娘不必忧心。”

    正说话间,前面来人禀告,说皇帝祝酒已毕,回定乾宫用膳了。芳馨在我的发髻上套上金环,自镜中微微一笑道:“姑娘该去守坤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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