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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女帝师三(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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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终是没有力气,由着我将锦被拉扯到她的肩头。相距更近,我已经能闻到她口中或新鲜或陈腐的药气,那是将死之人独有的恶臭。心中有厌恶,有怜悯,有快意:“回娘娘,自咸平十三年春天,微臣受命查验俆女史溺毙文澜阁一案始,便知娘娘疑心家父。初闻家父在汴河上遭了河盗,微臣便有些不信,于是命弟弟朱云仔细查访,方知来龙去脉。”

    皇后颤声道:“你弟弟既然知道,那么熙平带着你弟弟进宫来伸冤,就是惺惺作态了?!熙平才是杀死太子的主谋,是不是!”病重将死之人,咄咄逼人之势亦变作力不从心的哀叹。

    我连忙起身跪在塌下,痛心疾首道:“如娘娘所言,微臣的弟弟惺惺作态,但凭娘娘责罚。但长公主殿下于此事一无所知,说殿下是主谋,恕微臣不敢听!”皇后无力说话,只冷哼一声。我仰头恳切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娘娘自言受了不白之冤,便知道其中的苦,又怎忍心将这苦加诸旁人的身上?家父身为熙平长公主府的总管,平日里常教训微臣,长公主殿下之所以安享尊荣,全赖太后、陛下与娘娘的恩典。家父受尽酷刑,不改一词,回到府中也一言不发,无非是不想长公主殿下得知这件荒唐事后言行悖乱,见罪于娘娘。微臣与朱云深知家父的遗愿,故此没有向长公主殿下提起过此事,以全家父为人臣仆之节。”说罢叩头不止,“请娘娘明察。”

    皇后愤怒已极,伸出黄肿发亮的左手颤巍巍地指着我道:“你好……你好……”说着大咳不止。我有些害怕,仍是鼓足勇气膝行上前,轻轻捶打着她的脊背。她向里一歪,不肯受我的服侍。我只得道:“微臣出去叫穆仙姑姑进来。”

    皇后冷冷地盯着我道:“不必。”我只得端端正正地跪着,垂手不语,不一会儿便膝头生疼。皇后艰难地撑起身子,靠在枕上气喘吁吁,良久道:“花言巧语!本宫问你,本宫的平阳究竟是谁溺死的?”

    我淡淡道:“回娘娘,是景园的内监小虾儿。”

    皇后又问道:“那……小虾儿是被谁杀人灭口的?”

    我答道:“回娘娘,是奚桧。”

    皇后问:“奚桧是谁?”

    我答道:“是一个江湖术士,以诅咒魇胜之术见幸于废舞阳君。他二人曾诅咒过慎妃、周贵妃,诅咒过在西北作战的昌平郡王,诅咒过曾经得罪过废舞阳君之子吴省德的信王世子,也诅咒过微臣。这是废舞阳君亲口供述,只此一罪,足以抄家灭门。且奚桧与废舞阳君亲密,不由人不信。”

    皇后的怒气渐渐被我挑起,她的脸顿时由黄转赤色,切齿道:“奚桧不过自证自言,从未与废舞……舞阳君对质,且他逃逸在外一年,拿到刑部就畏罪自尽。他的话不可信!”

    我叹道:“娘娘所言有理,微臣也以为他的话不可尽信。微臣斗胆,请问娘娘,既然不信,大将军又为何派张武四处找寻奚桧,更不惜在汴城野外杀人灭口?”

    皇后顿时语塞,歪在枕上爬不起来。忽见她喘着粗气,呵呵大笑起来,桃红色的床帐上如泼墨般洒上几溜血点子。胸中发出爆裂的声响,吓得我跌坐在地上。笑过之后,她凄然欲绝,哀求我道:“你就不肯说一句实话么?”

    心跳得厉害,针扎似的疼,泪水滚滚而下。有一瞬,软弱与怜悯占尽上风。就告诉她实情,让她去得安心些吧。然而口唇一动,我只听自己一字一字道:“‘势得容奸,伯夷可疑;苟曰无猜,盗跖可信’[70],娘娘实在是多心了。微臣所言,句句属实。”

    皇后暴喝一声,使劲全身力气,抓起枕畔的一只玉如意,狠狠砸在我的额角。虽然她中途气力衰绝,我仍觉痛楚,额头顿时红肿。我扶额重新跪好,哀戚不已,带着三分真切的同情和三分真切的惧怕。玉如意在地上砸得粉碎,穆仙闻声带着几个宫女闯了进来。见我跪在地上,皇后呕血不已,不由焦急唤道:“娘娘!娘娘!这是怎么了?”

    皇后恨恨地指着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穆仙将早就备下的参汤灌入皇后口中,却被吐出大半。皇后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蓦地松一口气,溘然长叹:“楚楚,我总以为我做了皇后,又监国,这辈子总能做成几件大事,却不想被小人所误,见疑于天子。帝王无情,帝王无情!我真后悔,我应该听祖父的话,不要嫁给他才是……”

    穆仙泣道:“小姐……”

    咸平十年的冬天,我翻墙进入守坤宫,却见慎妃拉着惠仙的手切切道:“采采,这些年,我是不是老了许多?”原来惠仙的本名叫采采,穆仙的本名叫楚楚。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71]

    皇后与慎妃年少时同用《蜉蝣》中的叠字来为丫头取名,想来都“心之忧矣”,念“于我归处”吧。

    少女之心,最易错付。

    咸平十八年正月初二夜亥时一刻,皇后陆瑜卿崩,终年三十五岁。

    【第二十节 廷尉山头】

    宫人敲响云板,丧音激越,如锋刃一般将延秀宫的乐声、歌声、笑声、掌声拦腰截断。穆仙等人伏尸痛哭,守坤宫的宫人们一下子都涌了进来,将我挤到了门边。胸中并无悲意,泪水却源源不绝涌了出来。在她临死的那一刻,是有一丝快意像流星闪过。待她气绝,心头顿觉无所依托,变得空茫无物。冰冷空洞的心吸取了旁人的悲哀,凝成不知所云的泪水,伴着脚下的哭声如珠滚落,滴滴答答地砸在手背上,像是在笑。

    如果她问我恨不恨她,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自然是痛恨她的。现下她死了,我发现我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痛恨她,就像她临死前觉察自己痛恨皇帝胜于痛恨熙平和我一样。

    芳馨扶着我道:“姑娘节哀。”

    我长叹一声,像在回答,又像在呓语:“她是一个好人。”

    芳馨一怔,问道:“姑娘说什么?”

    “我说,皇后是一个好人。”谁说不是呢?做贵妃时,忍性多思。母仪天下,令出公心。礼敬妃嫔,宽待宫人。后宫诸子,视如己出。她待我有知遇之恩、提携之德,我却令她身处可疑之地,百口莫辩。她从没有逼迫过我,我却硬起心肠让她死不瞑目。

    是很可惜,却容不得我软弱与后悔。善恶自在人心,成败却另有分辨的天地。

    晋时叛臣苏峻曾道:“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72]于我和熙平亦然。

    正自发呆,忽闻连绵凄厉的叫喊声由远而近,只见华阳公主赤脚散发奔了进来,众人纷纷闪身相让。华阳扑在母亲身上,大哭了几声,仰头昏了过去,穆仙连忙命人抬回了寝室。

    芳馨目送华阳出去,流泪道:“姑娘站在这里也是无用,不若去瞧瞧公主。”

    我退出寝殿向西暖阁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暗,胸口一疼,不得不驻足扶墙:“不必了。在公主面前,我只有惭愧。”

    芳馨连忙扶住我,痛惜道:“姑娘的心疼病又犯了么?”

    我苦笑道:“许久不犯病,已记不清楚心口疼是什么感觉了。”

    芳馨道:“奴婢扶姑娘歇息一会儿。”说罢当先开了走廊尽头通向西暖阁的门,热气扑面而来,一道温暖的灯光如春水流泻,心生无限向往。终于到了这里,到了这一步,这片刻的小憩于我至关重要。

    芳馨扶我缓缓坐下,又从茶房里寻了半壶温茶来,倒了一盏服侍我喝下,道:“守坤宫乱成一团,茶房里的炉子熄了大半,只寻得这些。”

    我宁定片刻,叹道:“日后寻不到的,岂止这半壶茶呢?”

    芳馨双手一颤,顿时溅出几滴茶水。她忧疑不定,嗫嚅道:“姑娘……这是何意?”

    我伸手拂去裙上的水渍,微微苦笑道:“皇后好端端的和我说着话,突然就崩了,姑姑说呢?”

    芳馨的眼中浮起一丝惧色,伏在我的膝上颤声道:“皇后早已病危,即便没有姑娘,恐怕也支撑不了几日了。这如何能怪到姑娘身上?姑娘好好申诉一番,未必就……”

    我叹道:“姑姑倒不问我和皇后说了什么?”

    芳馨道:“若奴婢没有猜错,皇后当年问了婉妃娘娘什么,今日便问了姑娘什么。不知姑娘是如何作答的?”

    我微一冷笑:“父亲受尽酷刑,也不肯攀诬主上。我自也不会。”

    芳馨舒一口气道:“皇后的病本就是心魔难去,纠缠成疾。这原也怨不得姑娘。照这样看,废舞阳君和陆将军的图谋,皇后恐怕真的不知。”

    我释然道:“皇后是否知情,是否主谋,自有刑部公断、陛下圣裁。我只知道,长公主殿下和父亲都是忠心耿耿的好臣子。”

    芳馨道:“自然。但凡陛下有一丝疑心,婉妃娘娘如何能安然度日?”

    我一哂,只别过头去喝水。芳馨愕然,随即目光一转,似有所得:“姑娘是说……”

    我低声道:“皇后临死之际秉开一切人等,只为套取我的话。大约她以为我会对一个将要离世的可怜人吐露所谓的‘真情’。可是她若独自带着这‘真情’去了,不是白忙一场么?”

    芳馨掩口惊呼,压抑道:“莫非是……当年在掖庭属私见于姑娘时的故技重施么?可是,陛下不是在延秀宫赴宴吗?!”

    心头刺痛,很快化作冷冽的清醒:“时隔数年,又在节下,前面笙歌燕舞,后面孤苦病笃。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来探听真相么?他无暇亲自来,却可以派心腹来。李演不是已经回宫了么?”

    芳馨惊惧不已,顿时跪坐在地:“倘若姑娘一时心软……”

    我冷哼一声,不屑道:“长公主一世的清白和皇后一时的安心究竟哪个要紧,我还不至于分不清楚。况且……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芳馨道:“陛下终究还是不相信姑娘。”

    我微微一笑道:“姑姑,倘若你是他,你会如何行事?”

    芳馨想了想,恍然道:“既已无法验证,便听一听也并无坏处。自然是要听的。”顿了一顿,眉心略宽,“陛下既然听过,就不会责怪姑娘了,这又是坏事中的好事啊。”

    夜深了,人却互相惊扰。云板声越发尖利,将连日来所有的庄严欢乐一一刺破,又将所有的阴谋假象统统击碎。我揉一揉红肿的额头,甚是灰心疲惫:“有姐姐在,大约我不会死。最好把我免官逐出宫去,也就能过些太平日子。”

    芳馨起身为我揉着额角,柔声道:“姑娘若真的出宫,奴婢还是为姑娘守着屋子,守着婉妃娘娘。”

    胸中有妥帖的暖意,像她的温热的手心按在我的额角上。我合目感激道:“多谢姑姑。”

    忽听外间哭声如山岳坟起,又如巨浪汹涌。芳馨道:“定是御驾亲临!”于是我忙卸下钗环,脱下杏色长袄,将斗篷反披在身,露出雪白的素帛里子,这才和芳馨出了西暖阁。

    椒房殿里黑压压跪满了人,我挨着边挤了过去。芳馨把角落里的花架子搬开,我才有地方跪下。刚刚埋下头,便听见一群人走进了椒房殿。穆仙带领众人跪迎,伏地痛哭不止。皇帝没有说话,脚步声径往皇后的寝殿去了。

    哭声变成了压抑的啜泣,甚至有一瞬是停止的,整个椒房殿静得就像我今夜初来时一样,亟待一种情绪填满。果然,皇帝悲恸欲绝的呼唤声穿过层层隔扇与屏风传了过来,接着大放悲声。众人这才放下心,复又大哭起来。

    皇帝哭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椒房殿,在雕花凤椅上坐定,却迟迟说不出话来。小简忙命人上茶,又向穆仙道:“无干的人等都叫他们退下去吧。”穆仙起身使个眼色,除了贴身服侍皇后的两个宫人和尚未离去的太医还留在殿中,其余人等都退了个干净。我和芳馨一身素衣如雪,伏在角落里不敢抬头。直到听见玉枢和颖妃低声哭泣的声音,心中稍稍安定。

    忽听皇帝向我们道:“那边跪的是谁?上前来。”

    我起身向前,重新跪在他的脚下,伏地答道:“漱玉斋女录朱氏参见圣上。”

    皇帝道了平身,复又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恭敬道:“皇后娘娘召微臣来椒房殿陪伴华阳公主。”

    皇帝嗯了一声,便不理会我,只问穆仙道:“皇后是几时去的?临去时可有什么话么?”

    穆仙泣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是亥时一刻崩的。娘娘临去前说:忝位中宫,鲜有裨益,尸位素餐,谬荷皇恩。惟愿国运昌隆,社稷清宁,太后安康长寿,陛下子嗣繁盛。朝廷思贤举直,百姓安居乐业。请陛下勿以夫妻之情为念,万不可太过悲伤,一切以国事为重,以太后为重。于己,虽有遗恨,却无愧悔。”

    皇后临死之前的真言,自然不能说给皇帝听。“尸位素餐,谬荷皇恩”“虽有遗恨,却无愧悔”听起来甚是矛盾,却也最令人动容。如果一个人至死都不放弃证明自己的清白,因着死亡,因着同情,也会得到几份信任的吧。何况,她在世时他虽有疑心,却从未阻拦她寻找旁人的罪证,更未曾废后。少年夫妻,相伴多年,即便失宠,也有几分真切的哀恸。

    死,像雨夜的烛光,照见阴暗潮湿处许多的美好。又像箕帚,扫除杂乱的情绪,归拢收藏抛弃。更像一剂补心丹,将剜除了糜烂臭胔的心,用鲜美馨香的血肉补齐。

    我有些害怕,也觉出荒唐可笑,有些鄙夷,也不由自主地感动。

    皇帝又问太医道:“你看过皇后,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么?”

    太医道:“启禀陛下,皇后病重之人,本该服了药早些歇息,却不知为何,突然动了大气,以至肝气结郁,一时不能纾解,这才……”

    皇帝冷冷向穆仙道:“动了大气?这是怎么回事?”

    穆仙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因想念朱大人,特意请朱大人入寝殿说话。娘娘命奴婢等出来,说不得吩咐不能进去,奴婢只得在寝殿外等着。娘娘与大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奴婢们忽然听见有物事砸碎的声音,这才不管不顾地进去查看。却见娘娘用左手指着朱大人,脸上满是愤恨之情,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不久便咽气了。奴婢猜想,大约是朱大人对娘娘言语不敬,惹恼了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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